只见夫人刚刚生下的婴儿,雪白的皮肤竟然在顷刻间变得层层剥离、并且还散发着一阵阵腐臭,顿时下人们慌做一团,也顾不得申老板就在身侧,纷纷从产房里夺路而逃。
楔子
申公馆的灯光大亮着,申老板颇为心急地在一楼的玄关旁走来走去,听着二楼卧房里夫人的惨叫,他额角上顿时渗出了细细的汗水。稳婆已经上去三个时辰了,那声久违的婴孩啼哭似乎并未传来。
“快打热水来!”
“别乱别乱!老爷还在下面候着呢。”
楼上和楼梯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申老板焦急地想走到二楼去,却被一个下人给拦了下来。
那是公馆里伺候夫人的一个小丫头,脸上挂着汗水:“老爷,您现在不能上去……”
“不好了,出大红了!”
难产了么?他心里忽然掀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只见一干下人飞快地朝二楼奔去,一个比一个惊慌。
申老板几乎坐不住了,又站起身在庞大的客厅里转悠起来,这是一栋有些仿古的建筑,申旭明早年在德国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回到国内做生意之后,索性在乌桓山一侧买下了一栋洋房,几经装饰之后成了现在的样子。
黑色的帷幔和木质结构的回廊,在明黄色汽灯的点缀下显得格外庄重,但在此时,漆黑的帷幔迎合着冬季的寒风,凛冽地飘散着,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犹如一道惊雷,楼上忽然传出了一阵婴儿的啼哭,渐渐地啼哭声变得大了起来,传到了一层的会客室里,申旭明一个起身,径直往二楼走去。
“生啦生啦!是个大胖小子!”下人们都欢天喜地地朝申旭明道贺,然而他却一脸镇定的表情,似乎那个在产房中挣扎了数个时辰的女人不是自己的妻子、产下的孩童不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几片雪花样的东西渐渐飘落到深夜的秦淮河上,在乌篷船上结成了一片片白色。突然,申公馆二楼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惊叫。
“不好啦!少爷,少爷变妖怪啦!”
“救命啊!”
“妖怪啊——妖怪啊!”
申旭明看着眼前自己的孩子,顿时骇得魂飞魄散一只见夫人刚刚生下的婴儿,雪白的皮肤竟然在顷刻间变得层层剥离、并且还散发着一阵阵腐臭,顿时下人们慌做一团,也顾不得申老板就在身侧,纷纷从产房里夺路而逃。回廊上明黄色的汽灯摇曳着鬼火一样的光芒,格外疹人。
“呜哇——呜哇——”
那孩子竟然发出了一阵不似人类的哭叫声,看着婴儿已经变得如鬼魅一般的面貌,申旭明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1
“老板,收茶钱!”庄旭飞叼着一支进口哈德门卷烟,惬意地吐着烟圈,紧盯着秦淮河边穿梭而过的船只,不少萧索的乌篷船依旧跟往年一样,在狭窄的河道上争抢前行。
“客官,您这是往哪去呢?”茶肆的小伙计砸吧着嘴唇,挤出了一句话。在他看来,这位年轻后生戴着礼帽,白色的洋服衬着白色马甲,领前戴着一个黑色的领结,脚上蹬着黑白相间的水牛皮皮鞋,与平时看到的人很不一样。
“这位小哥,请问申公馆怎么去?”
“啊,申公馆?”小伙计像是被骇了一跳,揶揄着半晌没能说出话来,“这个申公馆,在此地往西五里地,乌桓山,乌桓山南麓……客官,您可真是要去申公馆?”
“是呀,不能去么?”庄旭飞转过身来,忽然对小伙计莞尔一笑,“传说那里闹鬼是吧?”
“哎哟哟,何止闹鬼!”小伙计赶紧对地面上呸了一口唾沫,“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客官您也太会说笑了罢——”
庄旭飞转身径直往路旁的马车走去,小伙计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庄旭飞踏上马车,便招呼着车夫径直往西头去了,一缕夕阳渐渐朝山头上落去,在一马平川的地面上隐约可以见到山坳里有一栋白黑相间的建筑,想必就是申公馆了罢。庄旭飞点燃一支香烟套在烟嘴上,惬意地欣赏着南国不可多得的景致,心里一阵阵激动,申公馆的奇案发生有段时间了,一直以查案为乐趣的他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何况申公馆的大小姐申慕雪还是他的旧时好友,此番前往申公馆,既能查案,又能找到旧友一叙,他心中也是非常高兴。
“老张,行了几里地了?”
被唤作老张的车夫答道:“约莫二里地,晚间就能赶到乌桓山下啦!少爷您这是要在山下落脚还是到山上呀?”
“唔,就在山下吧,那里可有一个村庄?”庄旭飞沉吟半晌,指着前方一个村落问道。只见在暮色苍茫中,一排排村屋在山脚下掩映。
老张挥着鞭子,加快了车速,骏马四蹄翻飞,将一道道尘土飞扬到马车的后面。路旁一个低矮的石桩上,刻着一行苍劲的字——乌桓镇界。
待行至村口旁时,庄旭飞轻咳一声,问村口一位背着背篓的农夫道:“这位大哥,请问这里可是乌桓镇?”
那人竟似未曾听见一般,径直顾自往前继续走去。可庄旭飞分明觉得这名农夫看到了他们的行踪,但却为何视而不见?
“喂,少爷问你话呢,这里可是乌桓镇?”老张按捺不住,大声喝道,那农夫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一般,木讷地转过头来,答道:“是的。”
“大哥,能否替我寻个地方借宿一晚,你看这天色已晚,我们无处可去。”庄旭飞见那人回过神来,便试探着问道。
“先生,对不起,我家中,家中多有不便……”农夫虽然表情木讷,打扮土气,却生得很清秀,庄旭飞一望就心生好感。
“你这莽夫!如何这般不识抬举,我家少爷想借宿一晚,已是你的造化,还在这里编造理由,看我不打你!”老张来了气,顿时扬起了手里的马鞭,那农夫见状竟也不去躲闪,好似整个人魂灵已经出窍一般。
庄旭飞觉得蹊跷,便拦下了老张的鞭子,细声说道:“这位大哥,我手中有现大洋,你看能否通融一下,不然我只能住在荒野里了,怕是更加不便吧——”
听到“现大洋”三个字后,那村夫像是回了魂儿一般,眼睛也跟着有了灵气,咽下一口唾沫道:“十个大洋,概不赊欠。”
“你……”老张又动了气——这简直是明抢!
庄旭飞笑吟吟地拦下了老张手里的鞭子,道:“好,大哥,这就给你十个银元,替我们备一间房,弄点吃食。”
“好,好!”那村夫像是换了一个人般,充满了精气神儿,这会不但走路快了起来,还主动牵过了马缰,老张看得目瞪口呆,庄旭飞却是一派怡然自得的表情,对老张点了点头。
2
晚间的夜色迅速将乌桓镇笼罩,家家户户点起了煤油灯,庄旭飞通过交谈得知,下午他和老张遇上的村夫叫连安,是村子的农民,而连安的老婆此时已经身怀六甲,怕是今夜就要临盆,这也难怪连安会称自己家中不便了。
庄旭飞此行的目的,乃是调查申公馆发生的那件奇事的——去年冬月间,申公馆的二姨太太产下一个男婴,但令众人惊骇的是,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孩竟然在众目睽睽下变成了一个怪物,全身肌肤剥落,散发恶臭,并且还发出惨叫声,最后不到一个时辰便死去了,这件事传遍了周遭几个城镇,庄旭飞便提起了兴趣来一探究竟。
“老张,你相信世间有鬼神么?”在等着连安一家呈上饭菜的当口,庄旭飞摘下礼帽,压低声音问道。
“鬼神有甚好怕?”老张名唤张左海,乃是早年跟着军阀混的混混,一介莽夫的样子,此刻手里已经摸到了24响毛瑟盒子炮上,“量它什么妖魔鬼怪,还不是来一个被老子崩一个!”
“哈哈,我就随便问问,你别激动,等会好好吃饭。”庄旭飞微笑着压下了张左海的手,示意连安已经走到堂屋外了。
果然,他低沉的话音刚落,连安已经捧着烤熟的芋头和红薯走了进来:“两位大爷莫见怪,我家甚是窘困,已拿不出什么好的吃食……”
“你这莽夫,我们拿十个现大洋就换了这些吃食?你当我们好糊弄是吧?”张左海是个火爆脾气,登时就要发作。
连安闻言并未抗辩,只是沉吟半晌后,竟然酣然泪下。
这一出让庄旭飞和张左海都觉得甚是奇怪,庄旭飞不禁宽慰他道:“现今世道不好,军阀混战洋人作祟,也难为你这些种地为生的人了,这十个大洋算我送你的,可别再讹人家了。”说罢取出钱袋,将十个银元放与连安手中。
“少爷,我可真没讹人,想我连家一连几辈都是老实巴交的种地人,哪里有什么坏心思啊,可是,这两年,镇里出了怪事,连带着我们这些村夫跟着受害啊……”连安收好银元,啜泣道。
“什么怪事?”庄旭飞剥下一枚山芋的皮,放在口中咀嚼,“我从东边过来的时候,也觉得有些蹊跷,不知村中发生了什么怪事?似乎很少见到有人啊。”
“唉,说来话长啊。”连安愤愤地为二人倒上黄酒后,点燃了一支旱烟,用嘴吧嗒着说道,“民国初年就建立的镇子,到现在才不到十年,就破败了,我们本也不想这样,可是庄少爷你可知道,这些年镇子里发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啊,你们没注意到,镇子里连一个小孩子都没有么?”
那倒是,从进村开始,庄旭飞二人就没见到一个小孩,上至七八岁下至嗷嗷待哺的一个都没落见,倒是让人有些生疑。
果然,连安长叹一口气道:“话说民国五年的时候,镇子里忽然出了疫病,当时就死掉了大半的人,其中死得最多的就是小孩子,后来有个游方道士说,镇子里有枉死的女鬼,专取小孩精魂,说是要拿去当孩子的,镇长便寻了那个道士回来一问究竟。”
“谁知那道士竟然仙游去了,怕是道破了天机罢,临行前留下一道书信,说每个出生的婴孩必须要向菩萨捐身子以逃得大难……”连安说罢。眼中又是阵阵泪花。
“捐身子,就是替身的意思吗?”庄旭飞有些疑惑地问道,“那倘若不捐又当如何?”
“唉,庄少爷有所不知啊。”连安有些惊惧地说道,“如果不捐身子,就会遭大难,生下的孩子会立时死去,而且,而且……”
“会变成妖怪对吧?”庄旭飞不失时机地插话道。
“哎哟罪过罪过,菩萨保佑!”闻言连安竟然扑通一声跪将下来,对着门外不断磕头,庄旭飞和张左海劝慰了他许久才恢复神智。
“他们管这个叫婴税。”连安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谁家生了孩子就得马上交一百个大洋的婴税,或者按月交十个大洋,交满一年,倘若不是,就会全身溃烂死去,作孽哟……”
“一百个大洋,有这么多?”庄旭飞没等连安说完,问道,“就算按月交十个交足一年,也不少啊。”
连安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道:“从没人见过收税的人,听说是‘那边’来的,阴气重着呢,收完银元就走,也不见人,这不只要镇子里有妇人要生孩子的,早就躲得远远的了,可是后来发生了些事后,大家都不敢躲了……”
“原来你收我们十个大洋是为了婴税啊?”张左海是个直性子,“那你为什么不带着老婆躲了?”
“不能躲啊。你们不知道吗,西头山上那家申老板,本是带着姨太太躲到沪上去了,没成想姨太太一场大病险些丧命,只得回到镇里,结果,就出事了……”
此时,连安的老婆在内间发出阵阵呻吟声,怕是马上就要生产了,连安打着煤油灯赶紧从镇东头请来了稳婆,一边朝庄旭飞下跪道谢,今夜可以捐上婴税了,他的孩子便不会死于非命。
连安走后,庄旭飞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们姑且睡下,等下半夜,带你去长长见识!”
“什么见识?”张左海抹了一把小胡子,有些兴奋地问道。
“撞鬼去。”庄旭飞从随身带的小箱子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勃朗宁小手枪,在若隐若现的煤油灯光线下,手枪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3
约莫三更天的时候,连安老婆的呻吟声渐渐平息,等到屋外的人全都集中到内间的时候,庄旭飞踢了张左海一脚。
“起床,我们去看看是哪只厉鬼来收税!”
庄旭飞堂而皇之走进了灯光晦暗的堂屋,只见连安一个人战战兢兢坐在当前,看到庄旭飞二人进屋来,他惶恐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庄少爷,你们怎么来了?请不要出声,待我捐了税钱,一定好好感谢二位的大恩大德……”他手足无措地说道。
“无妨,我睡不着,便来看看是哪家的厉鬼前来收税。”庄旭飞说话间已将一支哈德门装在了烟嘴上。
“哎哟罪过罪过,二位等会一定要闭上眼睛啊!”连安已是惊得魂不附体,说话打颤,“那收税的不能被凡人见到真面目,我在这里替小儿拜谢二位大老爷了。”
转眼到了四更天。
初春的黎明极是寒冷,庄旭飞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连安紧张得继续在堂屋里转悠,而张左海早已睡得一塌糊涂。就在这个极度困倦的时候,庄旭飞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细碎的言语,庄旭飞半眯着眼睛,好像听出点门道。
似是小孩的耳语,在接近黎明的时间里,这些细碎的声音听上去很模糊但却让人心中一阵阵发憷,因为顺着半闭的眼帘望去,堂屋里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并没有多的人,甚至连狗都没有一只,庄旭飞看到连安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渐渐地,那些声音近了,变得很近很近,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因为在堂屋四周并没有什么人出现,光听声音,一简直就像数十个小孩在门外叽叽喳喳一般,连庄旭飞这种不信鬼神的人都觉得背脊骨发凉。
“别睁眼,别睁眼……”连安像梦呓一般对自己说道,在他看来,庄旭飞和张左海已经睡着了,而堂屋里唯一醒着的便是他自己。
“收税了……十个大洋……概不赊欠。”
也不知是谁,在黑夜里细声说道,而这个声音让人听了心中一凛。接着那些小孩的喧嚣声更加明显、欢快起来,伴随着一阵阵凛冽的寒风,像是要将人生生撕碎一般。连安听到那个声音后,吓得一哆嗦,差点没跌落到地上,他匍匐着、谦卑地往门前移去……
不亮的月色下,一只形同枯木的手伸了进来,庄旭飞只觉得脑后一凛,但怕惊到来者,硬是半闭着眼睛没动声色,倒是连安被吓得魂不附体,哆嗦着将十枚银元一块块放到那只手上。
叮当。
叮当。
银元每敲击一次,连安的肩膀就抖动一次,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片刻后,那片细碎的孩童声渐行渐远,好似欢天喜地离去一般,但那只枯手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
猛地,它忽然从门缝里抽离出去,一阵啸叫,连安紧张得要晕过去了。那只手顿时消失在门外,庄旭飞猛然一下起立,踢了张左海一脚,留下依旧哆哆嗦嗦的连安,推开门便追了出去。
可门外什么都没有,那只手,和那些小孩声音的主人全都不见了踪迹,庄旭飞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环顾四周,哪里还有什么藏身之处。
没等回头看堂屋里连安如何,但听得后房中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叫,登时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生啦生啦!是个大胖小子!”稳婆从房后大声地宣告着,连安已经哭成了泪人。
“还好捐了婴税,还好捐了……”他像失心疯一般喃喃自语,便再也不管庄旭飞二人的行踪了。
4
次日黎明时分,庄旭飞带着张左海静悄悄地从乌桓镇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中午时候便到了申公馆山下,此处名唤乌桓山,位于秦淮古河以西十三里,申旭明便是这山头的主子,这年头兵荒马乱,有钱有势的人便可以趁着乱世割据一方,这申旭明便是其中一位,自早年做了些海外生意发达之后,和地方几个军阀厮混得甚是熟络,因此便在乌桓山的半山修建了这处公馆。
公馆是德式建筑,从大路往上的一排排行道树整齐地分列道路两端,在临近公馆大门的地方停着一部福特T型轿车,漆黑的车身和白色的公馆建筑形成鲜明的对比。路过T型轿车的时候,庄旭飞甚是欢喜地左右看了一阵儿。
二人刚到正门,便听得沉重的胡’桃木大门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缓缓打开了,门后立着一名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的老者,想必就是管家,见二人从马车上下来,便引了几个下人将马儿拉住系了,上前作揖。
“请问阁下是?”老者口齿伶俐,精神矍铄。
“在下庄旭飞!”庄旭飞闻言,也是深深一鞠躬道,“烦请通报你家小姐,就说同窗好友来拜访。”
“二位请稍侯!”老者彬彬有礼地说道,便消失在大门后。约莫半盏茶的时刻,大门再次打开,老者对二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进得公馆后,庄旭飞发现会客室里竟然全是黑色帷幔,和白色的墙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想是主人申旭明从德国留洋回来后,仿照德意志风格装饰了自己的公馆,这时看来竟有几分阴森之感。
从二楼的扶梯上款款走下一个女子,挽着西式发髻,白色蕾丝套裙,正是申慕雪。
“旭飞大哥!”申慕雪略带惊讶地说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没想到找我来帮忙么,慕雪。”庄旭飞微笑着搭腔。
二人从前关系甚好,也没多寒暄,落座之后便说起去年冬月间那件诡事。
申慕雪出洋之后,申老爷娶了一房姨太太续弦,年前怀了一胎,申老爷甚是喜爱,于是便安排她去了沪上老家静养,可没过几日,随行的下人便慌慌张张回来报信,说二太太每夜都惊魂未定地呼救,甚至还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书信,信中提到了要向申家收取婴儿“捐身子”的钱。
后来无法,只得将二太太从老家接回公馆生产,没成想到公馆的第二天,申老板竟然在公馆的大门上发现了封血书,上面只有两个血淋淋的大字——婴税。
“对于婴税,你知道多少?”用人奉茶期间,庄旭飞低声问申慕雪道。
“我也只是略知一二。”申慕雪有些倦容,看来这些时日都未曾休息得好,“大约在几年前,镇子里传出了风声,说是一个枉死的女子每夜都会到家家户户搜寻才降生的孩子,换作自己枉死腹中孩子的替身,于是就有个道士提了个破解之法,叫每户要生小孩的人家提前捐婴税,以避得大难。”
“这个我有所耳闻,可有更详尽的说法?”庄旭飞叼着烟嘴,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小本子,仔细地开始记录。
申慕雪饮下一口红茶:“……本来大家是不相信的,可后来镇子里发生了几件怪事之后,就不得不信了,从镇东头开始,有几家生了孩子没捐婴税的,当夜孩子就变成了怪物,还发出骇人的声音,那几家人都快疯了,慢慢地大家都摸索出怎么给那个女鬼捐婴税了,可你也知道,每月十个大洋对那些穷人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于是就有人带着老婆孩子往外逃,所以你也看到了,镇子变成了村子,就此破败。”
“难怪会那么少的人,敢问府上的事——”
“唉,说来真是作孽。”申慕雪轻叹了一口气道,“二太太年轻漂亮,自母亲死后,父亲甚是喜爱她,就这么给作践了。”
她缓缓出了一口长气道,“二太太回到公馆之后,每日都被噩梦惊扰,但父亲一直不愿捐那个什么婴税,说那是不法之徒讹诈的手腕,可就在二太太临盆的那夜,怪事发生了,刚生的孩子果然当着众人的面变成了怪物,父亲因此惊得一病不起,这件事一下就在镇子里传来了,大家便再也不敢离开了……”
“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公馆的?”庄旭飞忽然问道。
“约莫二月间吧,从沪上坐船回来,到家中已是三月了。”
“见到你父亲了?”
“期间见到几次,父亲的脸浮肿得很厉害,看上去非常憔悴,也不怎么说话。”申慕雪摇摇头道。
“你家二太太现在怎么样?”庄旭飞又问道。
申慕雪继续摇摇头道:“这几月得了癔症,谁都认不出,怕是好不了了。”
说话间正午到来,已是到了午饭时分,管家从门侧轻声呼唤了申慕雪一句,她便微笑着对庄旭飞二人说道:
“承蒙大哥不辞辛苦前来查案i这几日就请暂住在我家吧,我们这就用午餐去。”
“恭敬不如从命。”庄旭飞戴上礼帽,款款有礼地跟在申慕雪身后,往饭厅去了。
在客厅和饭厅交界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鸢尾花纹章。便低头观察了一阵。申慕雪笑道:“父亲是个花卉爱好者,鸢尾花便是他的最爱,我也觉得这花怪别致好看的。”循声望去,公馆里显眼之处遍是这种精美的纹章。
5
午饭过后的几个时辰,庄旭飞一直待在申公馆的二楼,申旭明强撑着身子和他见了一面后,强撑着说了几句寒暄的话便退回房间,于是只留下申慕雪陪着庄旭飞在馆内参观。
公馆是典型的德式建筑,高大的穹顶和门框令人觉得威严无比。在公馆的下方据说还有一个巨大的酒窖,里面藏着不少美酒,申二太太的房间在二楼最西面,和申慕雪恰好在回廊的两端,由于听闻二太太已经患了癔症,庄旭飞便提出去探望一番。
果然如慕雪所述,二太太双眼无神,谁都认不得,只是默默地半闭着眼睛絮叨着什么,庄旭飞长叹一番,宽慰了慕雪几句,便掩了房门退去。
“二太太是哪里人?”庄旭飞忽然问道。
“听管家刘叔说,应该是山下乌桓镇人,老刘就是她介绍进公馆的,先前那个管家老了,被父亲送回家乡养老去了。”
“哦,那你的意思是说,府上许多下人你都不认得?”
“那是自然。”
“我有数年不曾到你家了,却没想到期间生了如此多的变故。”庄旭飞叹了一声。
说话间二人上了三楼。但申慕雪多次提醒,她父亲很反感被人打扰,于是庄旭飞只得望着几个紧闭的房门长吁短叹。
“唔,真是太可惜了,那边望过去风景一定不错罢。”他摇摇头,表情像是损失了一堆金银财宝的强盗。
在三楼的一个制高点上,庄旭飞看到了在山下的一大片空地,原本山间的空地没什么稀奇,但这片场地空得有些突兀了,和旁边郁郁葱葱的树林相比,它就像是刚剃度的和尚的头颅,光得不正常。
“慕雪,那里是什么地方?”他用烟嘴指着那片空地问道。
“哦,那里是镇上居民埋葬犬类的坟冢。”申慕雪答道,“镇上每户人都养了看家狗,有时狗死了,就当一个人似的埋葬在那里,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墓区。”
“那边呢?”庄旭飞用烟嘴指向了另一个方向,只见在刚才那片空地的旁侧,有一条不大的小路,通向一片浓密的树林,里面是什么却看不清。
“这个……我也不知道,应该就是一片树林吧。”申慕雪摇了摇头答道。
庄旭飞浅浅一笑,便继续往楼下走去了,没想刚好撞见从二楼急匆匆走上来的管家,申慕雪低头打着招呼:“刘叔……”
管家老刘拉着一张老脸,沉声道:“小姐,你知道不能带外人上三楼的!”
“哈,我没看到什么,上面好多房间都不能进,老张,跟我到院子里散散心可好?”庄旭飞赶紧打起了圆场,张左海则心领神会,紧跟他离开了三楼。
晚餐在一片寂静的气氛中度过,由于申旭明重病未愈,因此没能和大家一起吃饭,申公馆上得桌面的人也就是庄旭飞、申慕雪、张左海三人,而旁侧服侍的下人倒是不少,令庄旭飞很是不习惯,吃到一半时,管家老刘送了吃食到二楼的二太太房间。
无趣地吃完晚餐,庄旭飞找了个理由便离了席,私下同张左海低言几句后,后者便匆匆离开了公馆。
“张大哥这是去做甚?”申慕雪见张左海神色匆忙地离开了公馆,当下有些好奇地问道。
“哦,我猜想这几日得在府上继续叨扰,便让他去给我买一些东西过来。”庄旭飞神情自若地说道。
“大哥早些歇息吧,明儿一早我们再继续查看。”申慕雪对他一笑,便径直往二楼卧房去了。
霎时间,申公馆的汽灯缓缓熄灭,除了走廊和院落里的小灯之外,整个公馆里都是漆黑一片。庄旭飞回到一楼为他安排好的卧房后,赶紧打开了随身带的小箱子,里面林林总总放了不少东西,他将小巧的勃朗宁放进箱子里,取出了一个小玻璃瓶,便掏出怀表一分一秒地认真等待起来。
约二更天的时候,他悄悄掩上房门走了出去。
6
公馆里一片死寂。
根据观察,整个公馆加上下人一共不超过十个人,这似乎给了庄旭飞可乘之机,趁着浓重的夜色,他迅速从一楼蹿上了三楼,只见管家老刘竟然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当间,庄旭飞暗自一笑,又掏出怀表看了看,确定老刘已经鼾声如雷后,小心翼翼地揭开手里的小瓶子,深吸一口气,将瓶子里的液体顺势朝老刘面门泼去。
墙边的汽灯被他一口气吹灭,整个三楼过廊里也变得漆黑如墨。
申公馆外侧有很浓密的灌木丛,因此沈旭明也没请什么人来保卫,一则乌桓镇就位于山麓南侧,有不少居民在此。二则据庄旭飞所知,有一个洋人医院正好位于公馆西侧的后山。
窗外初春的鸟啼声时断时续。庄旭飞干练地用一根细铁丝趁着鸟叫的时候,迅速撬开了三楼一个房间的大门。
轻推之下,房门徐徐展开,庄旭飞掩饰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一个闪身闯了进去,随手点燃了一根火柴,房间里展现出的一幕,让他喜笑颜开。这间房间还有一个小阳台,从这里望下去,能看到白天那片有树林遮挡的地方,此时有一点火光,正在对他一闪一闪。
次日清晨,庄旭飞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出现在餐室,令申慕雪觉得有些诧异。
“晚间听到些奇怪的声音,没睡好,真是不好意思。”他揶揄着撒了一个谎,只见管家老刘也在旁边插言道:“庄少爷怕是听到了猕猴的嘶鸣吧,这春季到了,猕猴思春,每夜都叫得人不得安生。”
“猕猴?”庄旭飞斜眼望向老刘。
大门外忽然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老刘前去开得房门来,只听到一阵环佩叮当作响,张左海端坐在小马车上,带回来一个妇人。
“咦,这不是镇上的稳婆么?”申慕雪有些诧异地说道。
“啊,是的,就是稳婆王玉芬,我想问问她当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据说镇上只有一个稳婆,所以我想听昕她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毕竟那些出事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嘛。”庄旭飞点点头道,便唤那个王玉芬到自己面前坐下。
王玉芬所诉的事和坊间流传的版本相差无异,但说到骇人处,那妇人还是禁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
“真是作孽哦,你们说,谁家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心头肉啊……”
“但到底是为什么呢?”庄旭飞似乎没听到稳婆说什么,“老张,我们下山吧,这案子我看是差不多了。”
“大哥,事情还没查清楚呢。”申慕雪见庄旭飞准备离开,不禁挽留道。
“哈哈,贵公馆的事件缘由我大致心里有底了,山下还有我一个旧友,我得去看看他,”庄旭飞笑着说,“慕雪和我一同前去可好?”
一行人赶到乌桓镇的时候已是下午,从山下望去,申公馆白色的墙体掩映在深色的山脊中,在庄旭飞看来竟然有几分黑暗的气息,如果不是昨夜在三楼的某个房间看到了那件东西,恐怕这个谜题还一直不得解开。
小马车在两匹骏马的拉扯下飞驰着,只见在乌桓镇尽头的道路上,立着一行人,都穿着巡捕房的制服,打头的那个男人坐在一辆侉子摩托上,见是庄旭飞坐在马车上,便从大老远开始吆喝起来。
“小庄啊,怎么是你来了,也跟着凑热闹?”那人便是巡捕房的傅元亮,此人生得一副大嗓门,就算在奔驰的马车上,申慕雪也不由得掩上了耳朵。
“傅大哥别来无恙啊!”庄旭飞一个潇洒的闪身下了马车,“不知大哥到此有何贵干?”
“嘿哟,看你说的,我最近可是忙死了,你怎么到这来了?怕不是来抢巡捕房生意的吧?”傅元亮双眼闪烁,似乎也看出了庄旭飞的来意。
只见庄旭飞没有搭腔,傅元亮退后一步,“看来你们来得真是时候,镇子里又出事了。”
“什么,又出事了?”众人闻言都是一惊,庄旭飞更是瞪大了眼睛。
“想看看大变活人么?这回你可长见识了!”傅元亮见庄旭飞没搭腔,便努努嘴,指向一个方向,那里是连安的家。一群不知事的村民闹哄哄地围在一旁,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一个妇人蹲在门口嚎啕大哭,地上满是一片呕吐过的污迹,庄旭飞似乎料想到了什么,掏出手帕掩了口鼻,推门进去,这一进去不打紧,一阵腐臭熏得人头晕目眩,但见在当间的一张床上,赫然挺着一具早已腐烂的人尸。
这具尸体已经高度腐烂,面部青肿,发出阵阵恶臭,庄旭飞忍受着强烈的气息,鼓起勇气上前一看,见那衣着,似是连安躺在床上,便再也不想多看一眼,慌忙退出房间,和傅元亮撞了个满怀。
“太骇人了,怎么会这样!”
“那妇人说,连安早上到地里去的时候还活生生的,她就是下午抽空奶了一下孩子,回头一看自己的丈夫竟然变成了腐尸,真是怪哉!”
“是呀,我前天晚上才见过他。”
“你认识连安?”
“我们是偶遇,在他家借住了一宿。”说到这里,庄旭飞不胜唏嘘,却见得连安的媳妇哭得呼天抢地,刚出生的孩子白白胖胖,脖子上挂着一个精致的长命锁。
他忽然心里一惊,回头问傅元亮:“你可知道镇子还有没有女人近期要生产的?”
“镇里有一个,是岳老三家的媳妇,听稳婆说,就是在这一两天!”傅元亮虽是巡捕房的人,但好像和镇子里的关系不错,居然知道这些事。
庄旭飞对申慕雪神秘地说道:“如果今夜有小孩降生,我带你们一起去会会那个女鬼!”此刻众人还沉浸在一个大活人瞬间变成腐尸的场景中,布满臭气的小屋里,再度传来了妇人的哭叫声。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张左海算是胆大的人,竟然也颤颤巍巍起来,一旁的申慕雪再也忍受不住,嘤嘤地哭出声来。
7
庄旭飞和张左海在下午就神秘失踪了,申慕雪和傅元亮正在询问镇民的时候,回头一看,小巧的马车和庄旭飞二人已经不见了踪迹,竟连马儿的嘶鸣都未曾听见,可见张左海御马技术不容小觑。
“庄旭飞去哪了?”傅元亮也意识到这个奇怪的问题,不禁诧异地问道,而等待他的则是申慕雪有些茫然的目光。
镇里开始繁忙起来,果然如稳婆所说,今夜有个妇人将要生产,一时间众人开始忙活起来,想是这家人已经筹集齐了婴税,不慌不忙地开始布置产房来。
最后一缕夕阳的光线在暮色中渐渐被大地吞没,黑夜就此来临。
林间的空地里,庄旭飞正叼着一支卷烟,看着张左海汗雨纷飞地挥动着一把德国工兵铲,在地上不断地挖掘着。
“还有多久?”他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慌什么,这就见底了!”张左海气喘如牛,擦了一把汗水,忽然,铲子好像掘到了什么东西。
“有东西在下面!”张左海低声说道。
庄旭飞一个激灵从马车上跳下来,迅速点亮了一盏小煤油灯,这盏灯上方用黑色油布紧紧裹了起来,只能照射下方不大的空间,却显得格外明亮,只见在灯光的照射下,土坑里一具残骸终于出现了。
庄旭飞用手帕掩住鼻子,凑近了仔细查看,接着用工兵铲翻动了一下,点点头道:“把土盖回去,我们可以回镇子里看看收税的女鬼了。”
“喂,我又要填土又要回去干事,你让我怎么来得及?”张左海不满地说。
“啊,要不这样,就不填土了,我们回去吧,反正今夜一切都将揭晓了。”庄旭飞拍拍手道,长吁了一口气。
申慕雪和傅元亮听着房后妇人的叫声,觉得心里格外压抑,这家便是今夜要生孩子的岳家,而户主岳老三此刻正焦急地在堂屋等待着,等着那个来收税的“人”。
“真的会有女鬼来收钱?”傅元亮瞪大一双眼睛,显得有些不大相信。
“当然会有咯,不然我们还来这里干什么。”庄旭飞在身后循声而至,只见他身上沾了不少泥土的痕迹。
“你去干嘛了,弄得跟个泥猴似的……”申慕雪见庄旭飞再度出现,也是十分诧异。
“哈哈,稍安勿躁,我们先去看看岳老三吧。”庄旭飞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玻璃瓶,推开堂屋的大门便走了进去。
“几位大爷,这是……”没等岳老三说完话,庄旭飞一个闪步上前,将小瓶子里的液体顺势泼在他的面门上,片刻后岳老三便如同一摊软泥睡去了。
“这东西叫哥罗芳,我从英国带回来的,敬心,不会伤到人。”庄旭飞微笑着解释道,旋即伏在傅元亮耳旁细语了好一阵,看得申慕雪云里雾里。
于是伴着妇人生产的叫声,稳婆的呼喊声和众乡亲忙碌的声音,庄旭飞、申慕雪及傅元亮三人就躲在岳老三家的堂屋里,一动没动,旁人也当是岳老三正在等候收税的女鬼,也不便进屋打扰,这样一来时间就不知不觉到了三更时分。
此时妇人正在做最后的努力,稳婆也房前屋后忙碌着,三更刚过,声音忽然平息了下来,庄旭飞等人听到稳婆在房后说了一句“让产妇休息一会,我这就来”,便没了声音。
“呵呵,准备好了吗,那个贪财的女鬼就要来了。”庄旭飞好似非常兴奋。
果然如他所说,不一会,门外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仔细听来,和那夜在连安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庄旭飞气定神闲地坐在堂屋里,旁边的傅元亮虽然有些紧张,但看得出还是强自镇定着,倒是申慕雪,被那些小孩的细语声吓到了。
“别出声,别睁眼……”庄旭飞半闭着眼睛说道。
一只枯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申慕雪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收税……十个大洋……概不赊欠。”那个声音生涩、令人恐惧,好似从地狱升起一般,惊得申慕雪一哆嗦,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只枯手并没有等到十个银元的婴税,倒是庄旭飞忽然一下起身,拉开了大门,只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正匍匐在地面上,用一支树枝捧着那只看似恐怖的枯手,只见庄旭飞出现在那人面前用力一扯,黑色的斗篷落了下来,让申慕雪看得一惊。
那人不就是上午在申公馆出现的、镇上唯一的稳婆王玉芬么?
“没有银元,有枪子,你要么?”庄旭飞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了怀里的小勃朗宁手枪,对准了稳婆的头。
稳婆并没有惊慌,只见她拉了一下怀里的一根绳索,但奇怪的是,等待了许久,并没有什么事发生。
“飞不走了?”庄旭飞脸上带戏谑。稳婆身后,从房檐上跳下一个身影,正是张左海。
稳婆背后被两把24响盒子炮顶着,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这时傅元亮哈哈大笑起来:
“好你个庄旭飞,简直神了!走吧,我们再去申公馆抓剩下的鬼!”
申慕雪闻言一愣,却看到庄旭飞对自己投来无奈的目光。
8
申公馆已经被巡捕房的人团团围住,傅元亮已经支人通知了租界和领事,申慕雪见状有些困惑——难道自己家里出了大事?
“申老爷在吗?”大嗓门的傅元亮一进门就开始吆喝起来,管家老刘正欲上前阻挠,却被他一把摁在脸上,一个筋斗摔倒在地。
三楼的主卧房紧闭着,庄旭飞撞了一下,很无奈地捧着自己的肩膀退到一旁去了,张左海对他摇了摇头,便一脚踢开了卧房的门。
身后几个巡捕房的巡捕冲进去,发现主卧室里空无一人。
“爸爸!”申慕雪情不自禁地冲了进去,庄旭飞一惊道:“慕雪危险,别过去!”
此时一个身影忽然从房梁上跳下来,用一把手枪顶住了申慕雪的后脑:“所有人给我退后,退后!”
“唉,笨死了!”庄旭飞看着申慕雪被劫,捶胸顿足起来。
“庄大神探,果然还是被你识破了!”申旭明在申慕雪身后,有些怆然地说道。
“爸爸——”
“什么爸爸,他可不是你的爸爸。”庄旭飞一边稳住申旭明,一边悄悄地朝前挪了一步。
“别动!不然打死她!”申旭明高声喝道,转而又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大侦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发现有问题的?”
“问题多了!”庄旭飞保持着警惕的姿势,手里的手枪已经上了膛,“首先,鸢尾花出卖了你。”
“鸢尾花?什么意思?”申旭明有些疑惑地问道。
“你当然不知道鸢尾花代表什么。”庄旭飞将手枪对准他的头部,偏着脸说道,“鸢尾花的花语是‘曾经的挚爱’,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哦,当然,你没留过洋,自然是不知道鸢尾花是什么玩意了……”
“你……”假申旭明被这一句哽住了。
“其实让我对你生疑还不是这个。从一进公馆,我就觉得气氛不对,你知道吗,在山下我遇见了一个村夫,他给了我许多提示。”庄旭飞叹了一口气道,“正可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没曾想他竟然生生变成了一个活死人,真是骇死我啦……
“接着我观察了整个公馆的布局,发现有很多问题,首先,你有一个巨大的地下室,别说那是酒窖,酒窖能有那么大么?据我所知,那里应该是个仓库对吧?慕雪?”他转头问道,申慕雪有些惶恐地点点头。
“可是你的管家却告诉我那是一个酒窖。”庄旭飞颇有些无奈,“其实整个布局中最失败的便是这个管家了,唉,你为什么不找个聪明点的人呢,你命令所有人不能上三楼,自然,三楼是肯定有秘密的,可是你派管家去镇守三楼,却不小心被我用哥罗芳迷倒了。
“我进了那个你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房间,猜我看到了什么?一排排的档案柜,里面不是你做生意的资料,反而是一些孩子的命书,当时我就意识到了,你或许才是整个镇子里的‘鬼’。
“我在德国留洋的时候曾经见识到一种整容术,可以将人改头换面,至于你是谁,我没有兴趣,我只知道或许是你杀害了真正的申老板!”
申慕雪闻言,几乎站不稳了。
“别以为我在公馆里没做什么事,可是你忘了,我还有一个得力的助手老张,他帮我发现了许多线索,首先,林间的那片空地,我在参观三楼的时候偶然看见过一次,却不曾想被一片树林遮挡了,当时我判断了下角度,发现那个不允许进入的房间应该是可以看到那片空地的,于是当晚我就撬开了房间的门,之前我安排老张去了那片空地,于是那夜我看到了林间空地上他点亮的火把。
“这样就能解释你为什么不允许别人进入那个房间了。一来,那个房间里放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二,来,那个房间可以看到埋葬死去‘孩子’的地方,以确保计划的完美实施。”
“至于计划,自然是和贩卖婴儿有关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婴税只是一个幌子,而管家老刘和王玉芬合作导演了这出诡事,用婴税来讹人家的钱财,顺便,再倒卖那些交不起婴税人家的婴儿,真是一石二鸟啊!”
“你不是说孩子都死去了吗,死去的孩子他为什么还要倒卖?”申慕雪回过神来,问道。
“当然是假象咯。”庄旭飞笑道,“又是那个倒霉并且愚蠢的管家老刘,他告诉我林子里有许多猕猴,霎那间我顿时明白了这种偷梁换柱的伎俩,另外,我还找到了这个东西,那个伪装女鬼的稳婆没来得及溜走,喏,申老板,要不要听听。”
张左海从身后拿出了一个方形的小匣子,扭动上面的按钮,只听得匣子里发出阵阵小孩的声音,耳语、啼哭、窸窸窣窣的细语声,和夜晚在镇子里听到的那种疹人的声音一模一样。
“稳婆在收婴税的时候随身带着这个钢丝留声机,将事先录好的声音播放出来就是了,可惜啊,这个留声机是申公馆的,因为它上面有鸢尾花纹章,但由于假冒的申旭明并不明白鸢尾花的特殊含义,于是根本没有在意。”庄旭飞点燃一支卷烟,说道,“你的管家告诉我,林子里很多猕猴,于是我就想到了,原来是稳婆用你们事先抓来的小猕猴做了小孩子的替身。
“你们将猕猴剃掉毛发,由于稳婆接生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内间,于是就有了做手脚的机会,将强碱泼在小猕猴的身上,烧得它们声嘶力竭、面目全非,自然就变成怪物了,而管家老刘就躲在房上,将婴儿换走,王玉芬身上有一套绳索构件,轻轻拉动便可飞上房顶,让旁人无法得知女鬼去了何方,一切看似天衣无缝。但是,那个谁,我姑且还是叫你申老板吧,你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
“什么?”假冒的申旭明有些慌神了。
“还是鸢尾花。”庄旭飞继续笑着说道,“这种花是很长情的人才喜欢的,据说它的花语是‘曾经的挚爱’。二太太是申老板最爱的姨太太,为什么申老板会在她患了失心疯之后不闻不问呢,那只有一个原因,便是你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她。为什么呢,因为二太太应该知道了你不是真正的申老板,于是你就将她的孩子也劫走了,还在自己的公馆里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顺便整疯了她。”
傅元亮在一旁听得缓缓点头,好似明白了什么一样。
“可是后来我又想不通了,既然二太太知道了你是假冒的,为什么从不反抗呢?于是我作了另一个假设,就是二太太原本就认识你,申老板……”庄旭飞收起了自己的手枪,叼着烟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联想到数年前那个游方的道士,他就是婴税的始作俑者,而后来却又神秘消失了,去了哪里呢?我猜想那个道士就是你,后来,你顶替了申老板的位置,而得了癔症的二太太,就是你的同伙,连同老刘和王玉芬一起,你们一起设计了这个局。
“我记得慕雪说过,老刘是二太太介绍进公馆的,想必这其中一定有必然联系吧!”
假申旭明眼见伎俩全被拆穿,手上一下用劲,惊得申慕雪一阵呼救,就在这个时候,庄旭飞忽然“哎哟”一声,倒了下去,手里的玻璃瓶在地板上摔碎了。
假申旭明见状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就在这个当口,傅元亮扬起手里的盒子炮,枪子循着枪声飞向假申旭明的肩膀,一时间血溅当场。
“不许动,你被捕了!”傅元亮高声喝道。
申慕雪冲上前去,恨恨地踢了假申旭明一脚,悲愤之情溢于言表:“说,你为什么要杀害我的爸爸?”
“他不是杀害你爸爸的凶手!”庄旭飞的话音未落,众人都是一惊。
他接着挠挠头,道:“其实这个局里有个事情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等到看见连安的孩子身上挂着的长命锁,我忽然想通了整件事。
“那把长命锁上竟然有一枚和鸢尾花十分相像的图案,我想这并不是巧合吧,鸢尾花应该也是慕雪最爱的花卉,为什么会出现在连家孩子的长命锁上呢?其实再换一个角度思考,事情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几年以前,假冒的申老板和老刘以及王玉芬,当然还有当时未过门的二太太,几个人计划了婴税这件事,几个人想必赚了不少钱,老刘和王玉芬搭档一起骗取钱财,二太太则运筹帷幄,为了让事情做得更真,二太太可能准备假装让自己的孩子也中了邪,以免那些可怜的农户逃走。
“但二太太的癔症并不像是假装的,而且一个人再狠心是决计不会将自己的孩子变成怪物的,幸好,我偶然发现了连安的孩子身上竟然也挂有一个和鸢尾花图案类似的长命锁。
“刚才我说到了,二太太、老刘、王玉芬和假冒的申老板一起做局赚钱,而这个局里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难道是连安?”傅元亮简直不敢相信庄旭飞的推理。
“还真的是连安,一开始看到他的尸体时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庄旭飞咂咂嘴,心有余悸地说道,“但等我看到那个长命锁时,忽然就想明白了,鸢尾花这个图案不仅仅对申老板有特殊意义,对于另一个人也是一样……”
“大哥,你怀疑我?”申慕雪此刻还有些虚弱。
庄旭飞轻叹一声,道:“我第一眼见到连安时,就觉得此人眼熟,他并不像普通的农户,他的媳妇五大三粗,而他本人却生得十分清秀,后来我想想,老刘不是接替了一个人的角色么,而那个被申老板赶出公馆的管家,会不会就是连安呢?
“我早年和慕雪相交,似乎记得她曾经被申老板干扰过一次恋爱,大约是爱上了一个门第不对的人吧。我有没有说错?”
申慕雪双眼无神,一言不发。
“那个管家就是连安,而慕雪当年爱上的那个不该爱的人,也是连安。”庄旭飞遗憾地说道,“而申老板是决计不会同意的,于是慕雪负气留洋,连安却没有离开乌桓山,不知是什么原因,大约是出于报复心理或是图财,连安和二太太一行人搭上了线,开始加入贩卖孩子或收取婴税的勾当。”
“慕雪回国后,见到了连安,互诉相思。连安却背着慕雪,联通老刘以及王玉芬实施了另一个计划,将二太太和申老板的孩子变成了妖怪一调包后卖掉了。”
“二太太得知事实的真相后,就真的疯了,连安用这一计让局里的人少了一个,这当然有非常大的好处,那便是少了一个分赃的,而对于申慕雪而言,想必她觉得父亲的情况有些不对,连安和二太太他们也有可疑之处,但盲目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本来她对取代自己母亲的二太太和可能继承家产的弟弟也没有好感……”
“简直是一派胡言!”申慕雪震怒道,“大哥,没想到我在你心目中竟然是这样的人!”
“其实和你没多大关系,等那个人到了,你就明白为什么了。这个老张,抓个人怎么还不上来,慢死了!”话音刚落,只见张作海大大咧咧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人,竟然是已经“死去”的连安,连安脸上不少淤青,想是吃了不少苦头。
“呐,人给你抓到了!”张作海瞪着一双虎目,恶狠狠地看着瑟瑟发抖的连安。
“我来为大家揭晓最后的谜题吧。”庄旭飞有些得意地说道,“慕雪回国以后,和连安互诉相思之情,连安对慕雪说要带她远走高飞。”
“这都是你的猜测。”申慕雪没好气地说道。
“在这里我用了一个小小的计策,从某种程度上刺激了连安的现形。在想通了猕猴替换婴儿的诡计之后,我邀约傅大哥和我一起去镇子里查案,慕雪匆忙把消息通知连安,于是,连安就慌了,以为团伙已经暴露出来。
“所谓病急乱投医,这时连安已经来不及通知稳婆等同伙,反正他早就准备装死然后拐带申家家产和慕雪私奔,并且村民被婴税吓得都相信这一带鬼神之事很常见。于是就有了变腐尸的场景,但事起仓促,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是不容易找到一具尸体的。连安突然想到,后院里埋着一具现成的尸体……”
说到这里,傅元亮在一旁咧嘴一笑:“如果不是我帮忙,连安也不会那么快现形吧,旭飞原本只是想诈唬一下,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自己摆了一个如此大的乌龙。”
申慕雪在一旁泪眼婆娑,却看到庄旭飞继续说道:“我从开始便有些怀疑慕雪的态度,尤其是她对二太太的不闻不问,对父亲的感情似乎也有限。我放出风声去原意只是想试探一下慕雪,没成想,连安被吓倒了,选择用一个破绽百出的诡计来蒙我,这样一来,反而加速了他的暴露。现在细想,当时他诉说婴税的时候我就有点怀疑,为什么一个村夫能把这种诡事说得头头是道,好像自己反复经历过一般。
“慕雪,你一直被连安利用你知道么?当年他引诱你的感情无非是为了你的家产。至于这次的替身,你以为他能随时找到一具腐败的尸体来当自己的替身么?我听说申老板早年跌断过腿,小腿上的骨头接过,你可知道,那具穿着连安衣服的腐尸腿上,竟然也有一段接骨的痕迹……”
“你说什么?”申慕雪眼角一热,失声吼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具尸体就是申老板的,申老板应该是在去年冬月间二太太疯掉后死去的,算算时间,尸体到现在也就腐败成那个样子,申老板的尸体为什么在那里?答案只有一个……”
“你这个畜生!”申慕雪走上前去,狠狠地抽了连安一巴掌,后者恼怒地抬头喝道:“我恨死申旭明了,慕雪,难道你不憎恨他么?”
“再怎么憎恨,那也是她亲生父亲!”庄旭飞走上前去分开两人,“连安啊连安,你的确很聪明,先是让二太太发疯去掉一个分赃的人,接着你杀掉了申老板,让那个游方道士来假扮申老板,或许他真的和申老板非常像,以至于轻微的易容都能让下人看不出来,你仗着自己读过书,比他们几个聪明些,竟然走上了这条路。
“我们那天遇到你,也真是巧,偏偏就是你老婆要生孩子的时候,你怕村民怀疑你,顺便演给全村人一场好戏。”
“哼,倘若知道你就是那个什么神探,我绝对不会让你住进自家门里!”连安被带进囚车之前,愤愤地说道。
“大哥,你怎么知道连安还活着?”申慕雪经历了几重刺激,已经有些神智恍惚了。
“我从来就不相信什么鬼神。哪有活人突然变成死了很久的腐尸的。我看到尸体腿上的旧伤,马上就意识到那是申老板。前日我见得门口有一部T型轿车,奇怪的是,府上并没有专职的司机,我想那部车怕只有你会开,在山下我和老张先行离去,连安既然能挖出你爸爸的尸体做他的替身,自然是想脱身和你相会的,于是只有那部轿车可以供他暂时藏身了,我赶在你转移那部轿车前将连安扣住,想必,你和他之前一定有什么约定,但你仔细想想,他这样的为人,真的会和你远走高飞?”
“大哥,我是不是特别蠢?其实我……我虽然觉得爸爸有些不对劲,但是我恨他,我不想关心他,可是没想到……”申慕雪不能自持,失声痛哭。
“慕雪,虽然你并不知道他们婴税的内幕,但是你那盲目的爱情让你昏了头,隐瞒了本来可以早些发现的真相,这最后的悲剧,你难辞其咎。”
庄旭飞转身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公馆内黑色的布幔出神,多日不见的阳光撕破公馆内的阴霾,只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那片阴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