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快停下。
——这句话可能真的脱口而出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吵醒我的老婆法子,她肯定很不高兴吧。不管怎么说,法子睡得很浅,连早上送报纸喀嗒的那种轻微声响都能把她吵起来。
她会以为我这是在说梦话吗?可我明明从来不说梦话的。
“喂,快停下。你连做梦的时候都非要工作吗?”
笹原在梦里苦笑着说道0
现在这是……对,现在我一定是在梦里。在梦里的话无论我怎么吵怎么闹应该也不会把法子惊醒。
梦也分很多种,有的梦你巴不得不要醒来,比如梦到和像衬衫卖场里的水越爱那样可爱的姑娘在一起之类的场面,那是修来的艳福。
不过,现在我梦到的却是另一番场景:大半夜在百货公司,而且是女装区。不知道这是高档服装卖场还是高档服装剪裁区。
不管是哪里,梦里的卖场和现实中的有些许出入。
周围一片昏暗,只有夜间应急灯散发出朦胧的光,微微照亮毫无人气的楼层。其实暗些也无妨,毕竟这里不是现实……
两边排满了蒙着白布的人偶,走在当中就好像置身于林海雪原一般。
“真难看,得重新摆一下了。”
笹原说道:“如果客人这样走过来不是很容易和那个模特撞上吗?要是让客人受伤的话,可是百货公司负全责,我们必须要小心加谨慎。”
笹原正准备离开——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嘀嗒”,突然响起水滴溅落的声音。
是哪里漏水了吗?这可不行。
空调的水管漏水倒是不稀奇,可万一弄湿了模特身上衣服那就不妙了。
在哪里?笹原环视四周,突然目光停在了一个模特身上。这个模特也是被白色的布蒙着,不过白布上似乎渗出一道污痕。
那是刚才的……不对,不是那个。
污痕渐渐展开,面积越来越大。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
渗出来的难道是血吗?
就在这时,那个模特开始缓缓地倾倒。虽然离笹原不近,可还是吓得他往后一窜。
地板受到撞击发出破碎的声音,白布紧紧地裹在裸体模特身上,而模特似乎已经摔坏了。
不过——人偶怎么会流出血呢?
模特人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体流出的血静静地在地上蔓延开来。
这是梦,对,因为这是在梦里。
笹原提心吊胆地凑过去,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看。
突然,那个人偶伸出冷冰冰的手,一把抓住了笹原的脚踝——笹原吓得叫了出来。
他拼命地挣扎想要摆脱那只冰冷的手,可是那只手却蛮力十足,牢牢地抓着他的脚踝,指尖仿佛都嵌入了他的肉里……
“老公……”法子打了个哈欠说。
“怎么了?”笹原一边啃着面包一边看着早报的经济专栏。
“你晚上能安静点吗?”
笹原一愣,抬眼看着法子。阿香却笑了出来。
“爸爸,你晚上叫喊什么呢?”
“我才没叫呢。”笹原闷声否认道。
“才怪呢,我都被你吵醒了,半天睡不着。”法子说着又打了个哈欠,“阿香,再不快点可要迟到了哦。”
“知道啦——我的便当呢?”
“已经做好了,正在给你装盒呢。”
阿香十六岁,现在上高一,是个神气十足的独生女,她精力充沛活蹦乱跳,常常让笹原和他妻子头疼。
“——要迟到啦!”
阿香拿起牛奶咕咚咕咚几口喝完,她还穿着睡衣,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楼上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去了。
笹原露出不快的表情:“这种事别在阿香面前说好吗。”
“可是……”
“我睡着了,梦话什么的根本记不清楚。”
“梦话?”法子瞪圆了眼睛说,“你听说过那么大声的梦话吗?”
“我都说什么了?”笹原拉长了脸问道。
“好像是‘原谅我’,对,你在喊‘良子,原谅我’。”
笹原惊呆了。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马上恢复镇定喝了口咖啡:“再给我来一杯——我还做梦了啊,不过记不得了。”
“好,好。”法子接过杯子倒上咖啡,“当时就好像电视里的场景似的,做着噩梦然后一下子从梦里惊醒——不过你还是睡得呼呼的,被惊醒的人是我。”
看起来法子并没有太较真,所以笹原松了口气——是吗,我连那个名字都说出来了啊。
太危险了,以后可得多多留心——话虽如此,可是在梦里怎么可能保持警惕呢……
“——我要走啦!”阿香风风火火地跑下楼,“妈妈,便当呢?”
“在这儿呢。”法子麻利地把便当打包送到了玄关。阿香趁这个功夫穿好鞋:“我走啦!”
她一把从妈妈手里夺过便当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走好啊!路上小心点……真是的!早点儿起床的话也用不着这么慌慌张张的。”法子笑着回到餐桌,“不过我以前也是那样,我妈妈老是这么抱怨我呢。”
“是吗,没看出来啊。”笹原看了一眼表,“——我也好去上班了。”
“老公,你今晚加班吗?”
“我也不知道。今晚有个关于下周展览会的研讨会,有可能得开到九点多吧。”
“那你自己别忘了吃晚饭哦。”法子说完就开始吃自己的早餐了。
似乎她已经忘了昨晚丈夫的“梦话”了。
笹原自己也觉得不必担心,就回二楼换衣服去了。在百货公司上班对于仪表着装要求得很严格。
他的准备时间比阿香的要长好几倍,准备好后笹原下楼:
“你穿件大衣吧。”法子说。
“嗯,现在不用穿,不过我还是带着吧。”笹原拿起挂在玄关的大衣,打开门,“那我走了。”
“一路顺风!”法子也送了出来,“替我向‘良子’小姐问好哦。”
“——我说多少遍你们才能明白?”
这个声音虽小,可听得很清楚。笹原一听就知道这是谁在说话。
“不要整天躲在角落里,你们的站位需要让整个商场都能看到,这句话我说了多少次了?”
“对不起……”两个今年刚入职的女孩儿低着头,显得手足无措。
“你们两个一凑在一起就讲个不停。公司为什么招你们进来?客人特地四处找服务员,你们就没注意到吗?眼睛成天都盯在哪里看了?”
“——对不起。”两个女孩儿嘟哝道。
“五十岚小姐。”笹原故意加快步速装作碰巧经过她们身旁,“现在忙吗?”
“不……已经没事了。”五十岚凉子稍微犹豫了一下,“回到你们的岗位吧。”
两个新人垂头丧气,连忙逃开了。
“真严格啊。”笹原微笑着说。
“刚入职第一年如果不好好教育的话以后会出乱子的。”五十岚凉子挺直身子,“有什么吩咐吗?”
——这会儿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因为不是什么节假日,百货公司里并不太忙。不过现在来购物的家庭主妇比较多,所以卖场里不能少了人手。
“关于下周展览会的事情想跟你商量。”笹原说,“不过等一下再说,你先忙吧。”
“不,没关系。卖场里有水越小姐照顾。”
“好。”
水越爱是两年前就职的,也算新人,不过深得主任凉子的信赖。
笹原请五十岚凉子来到了咖啡厅。咖啡厅刚开门,没有什么客人。二人找了靠近里面的一张桌子坐下,笹原展开了展览会会场的平面图。
“还是在T宾馆啊。”五十岚凉子已经在公司工作了十五年,她扶正眼镜,“今年春天的展会也是在那里举办的。这个地方,换气效果不太好,很伤脑筋。”
她说着,用手指在图上画了个圈。
“啊,我觉得这次最好把这扇门开着,如此一来空气流通就能好些了。”
“请你还是去确认一下吧,否则出了状况负责任的还是我们。”
“我知道。”
咖啡端了上来。“稍微休息会儿吧。”笹原说。
笹原敏和是S百货公司的营业课长,四十五岁,事业出于鼎盛期,不过这只是在说他的工作量一直很大,并不是指他有多大作为。
“我,令人感到害怕吗?”喝了一口咖啡,凉子突兀地问道。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在女厕所看到了恶作剧的画像,画里的人戴着眼镜还长着犄角,怎么看都像是我。”
笹原笑了起来:“现在的新人真像是孩子啊,一点儿也不成熟。”
“其实如果他们多用心一些,也能够做好的。我的前辈中也有游手好闲的人。不过我想如果能多多少少让他们感受到工作的乐趣的话……”
“你的心情我很清楚,你懂得吧?”
凉子双颊微微泛起红晕,她摘下了眼镜。偷眼看了看女服务员的方向,凉子小声说:“我很想你。”
“嗯……不过得等忙完这阵以后。”
“回家之前,稍微……”
在平面图下凉子的手握住了笹原的手。
在旁人来看两个人只是在谈公事而已。
“——好吧。”
笹原说:“今天晚上?”
“嗯,可以。”
“八点左右吧,可能。”
这时咖啡厅里又来了几个客人,两个人松开了手。
“那么……”凉子戴上眼镜,“都拜托给水越小姐一个人,我也有点过意不去。”
“工作?”
“嗯,那个孩子很能干。”
“不能因为她可爱就一味宠着她啊。”
“那个孩子没问题。——什么工作只要交代一次她就都明白了。”凉子喝完杯里剩下的咖啡,“那么我回去了。”
她站起身来。
“展览会前一天晚上我值夜班。”
“辛苦了。”
这一瞬间,凉子的眼神变得如同恋爱中的人一般温柔。
她刚走出去两三步,突然又折回来:“水越小姐有男朋友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咖啡厅。
笹原听了以后愣了良久。
水越爱有男朋友了……凉子早就知道了?
在梦里笹原喊的“良子”就是这个五十岚凉子。——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已经六七年了。百货公司里谁也不知道,这也算是他们地下工作的成效吧。
凉子从来不无理取闹。每次去旅馆,都是凉子帮笹原注意回家的时间。笹原则一直被凉子这么宠着。这也不是说笹原感到不快乐。
只是,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月亮那温婉的柔光自然会失去光彩。
水越爱就是那个光彩夺目的太阳。
就在大约一个月前,笹原和水越爱刚刚建立了超出工作层面的关系。
2
猛地一翻身,笹原从梦里惊醒。
——出了好多汗,就像是刚才真的在奔跑一样,心脏激烈地跳个不停。
“老公……”法子也被吓得坐了起来,“你怎么了,没事吧?”
“啊……没什么。”虽然这么说,可笹原自己也清楚不可能没有事。
法子慢慢地躺下,眼睛看着丈夫。
“——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时候。”她低声说,“发生什么事情了?就算是做噩梦也不会总是这样吧……”
笹原稍稍平静了些,法子显得很焦躁,这个时候和她认真也没什么好结果。
“没事,就是有些累了。”笹原舒了口气。
“你要不要申请一个休假稍微休息下?别等到生病了才知道休息。现在公司里并不是那么忙吧?”
笹原不是那种嫌妻子多管闲事的人,对于妻子的关心他其实心存感激。
“等T宾馆的展览会办完之后我就会轻松许多了。到那时候我会休息的。”笹原不是随便说说,他的确那么打算的,“我们去温泉吧。”
“哎呀哎呀。”法子笑了起来,“从你嘴里说出这句话,难道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哈哈。”笹原也笑了。
“阿香还要上学呢。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不管啊。”
“嗯,说得也对。”
“听说她下周要考试了……”法子打了个哈欠,“快睡吧。——你找个朋友和你一起去吧。”
“朋友?他们都很忙。”笹原盯着昏暗的天花板说。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都快要睡着的时候,法子突然说了一句:“和‘良子’小姐一起去不好吗?”
“——法子,我得说多少遍,根本没有那个女人。”
法子不说话了。笹原变得不安,“刚才我又说什么梦话了吗?”
“没有,就是像受惊了似的大喊大叫而已。”
“是吗?我做梦了。你就别因为梦里的女人吃醋了。”
法子没有再说别的,就那么睡了。
笹原闭上眼,他害怕自己再梦到什么。睡觉真可怕。
——凉子。
笹原有种感觉,似乎和五十岚凉子划清界限的时刻要到了。
突然感到背后有股气息。
夜行的路昏暗而孤独,冷不防自己吓自己一跳也是情有可原的。
——夜已经深了。
T宾馆的展览会就在后天,笹原作为领导者,只要有一个加班的员工,他就不能提前回去。
看来能赶上最后一班电车,不过走到车站还有一段距离。排队坐出租车的人很多,而且车费很贵。这段距离虽然不是很远,可是昏暗的夜路怎么也不讨人喜欢。笹原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夜路。
就在这时——
“打扰您了。”一个男人向他打招呼。
笹原准备无视他。
“请您不必担心。”那个男人说,“我不是危险人物,只是做买卖的生意人。”
笹原回过头来。
这个男人全身黑色打扮,还特意戴着一顶帽子,他眼窝深陷,眼睛藏在黑影里难以看清。黑帽子、黑大衣、黑皮鞋,这一身黑色似乎溶入了黑暗的夜色之中。
“你都卖些什么呢?”笹原觉得有些好笑,“我什么都不缺,毕竟我就在百货公司上班。”
那个男人并没有笑:“不,我并不是卖东西的。”
“那你是?”
“我想买您的东西。”
这家伙怎么回事?虽然他的言辞很有礼貌,却反而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对方似乎马上察觉到笹原的心情:“我重复一遍,请您不必害怕。我是在帮助别人……”
“你说你要买什么?”
“梦。”
——笹原呆住了。
“梦?”
“您这段时间正在承受噩梦的折磨,对吧。”
笹原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没什么。”男人安慰似的说,“这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我收购您的噩梦,这对于您来说没有任何损失,您觉得呢?”
“——你怎么做才能收购梦呢?”
“只要您首肯就可以了。”
“我说声同意,这就行了?”
“就是这样。”
这家伙有点儿不正常啊——笹原想快些打发走他:“那么,我同意。多谢惠顾!我工作累了,恕不奉陪,告辞。”
说完,笹原便准备匆匆离开。
“请您等一下!如果不认真付账的话交易是不成立的。”男人慌忙追上来。
“交易啊——可是我也不知道你准备多少钱买……”男人顺手掏出几张一万日元的钞票。
笹原看得不知所措——那是真钱吗?
“请收好。”男人说,“这么一来交易就成功了。我不需要发票。”
笹原看着手里的钞票还没回过神来。
“那么,给您添麻烦了。”
男人微微颔首致意,还不自然地笑了笑,就走了。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笹原连忙让大脑恢复清醒,刚才的感觉就好像做梦一样,似乎现在才从梦里醒来。
不过——手中的钞票却并没有消失。
那个男人是谁?
收购噩梦……真是碰上了一件离奇的事。
这些钞票一会儿会变成树叶什么的吗?他顾不了太多,索性将钱先收进了钱包,急忙往家赶。
“早啊!”笹原来到餐桌旁,“饿死啦!喂,法子,给我煎个鸡蛋吧。”
法子一脸惊讶:“怎么回事,一大早的?——那我给你做个鸡蛋饼吧,也没什么别的东西了。”
说完,她连忙跑到厨房去了。
“老爸,今天你很有精神嘛。”阿香眨着眼说道。
“啊,因为昨天晚上睡得很好。”笹原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牛奶咖啡,“哎呀,睡个好觉心情真舒畅啊。”
“是啊。昨天晚上我担心你,还偷偷观察你呢。”法子一边往平底锅里倒油一边说。
“担心?”
“你睡得很沉,一动不动的。吓得我以为你是不是死了呢。”
“喂,别说那种丧气的话。”笹原板起了脸,阿香却乐得笑了出来。
“——今天晚上你值班?”
“嗯,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肯定得做准备到很晚。”
“幸好你昨晚睡得好。”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笹原昨晚一躺下就睡着了,而且一觉到天亮,感觉夜晚仿佛只是一个刹那而已。
疲劳经过一夜的安眠早就一扫而光,笹原对今天繁重的工作竟然产生了一种近乎期待的感觉。
昨晚那个奇怪的男人……这都是拜他收购我的噩梦所赐。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笹原仍然不敢把这件事当真。他突然想起那些钱,在口袋里一找,五张皱皱巴巴的一万日元钞票还在。
怎么看也是真的。——我的梦卖了五万啊。
这笔买卖很划算,笹原高兴得吹起了口哨。
这时,电话响了,法子刚给丈夫端上煎蛋饼,急忙又跑去接电话。
“——老公!”她神情有些慌张,“你的电话。”
“是谁?”
“是江口董事长。”
笹原一听连忙跑去接听:“我是笹原。您早上好。”
然后他就立正不动了。
“那个大人物找爸爸?”
阿香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向妈妈问道,不过妈妈瞪了她一眼。
“我明白了。那我早上先去拜访您——不,没什么。”
笹原低头致意,把电话挂了,然后才敢喘口气:“吓死我了!”
“怎么回事?”
“哎呀,明天是展览会的第一天,首相夫人要来光临。董事长就是因为这件事要跟我商量。”
笹原回到餐桌:“工作量又增加了,不好办啊。”
“江口先生现在是公司里很有实力的人吧。”
“嗯,实际上他比社长还有实权。而且那个人在政界也很有地位。明天首相夫人来也是因为接受了他的邀请。”
“这么厉害啊。那老爸可要加油啊!”
阿香说着站起来:“我要去换衣服啦。”
“啊……”
这个时候笹原的心思早已不在家中了。
江口刚过五十岁,一看就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大约七八年前,S百货公司业绩下降,面临危机,就在那个时候,江口来了。
在这期间有好几名干部被撤职,大家每天都忧心忡忡,可是江口仅仅花了两年时间就让S百货公司重新振作起来。
当时他还是四十来岁,笹原至今还记得江口初来公司时那种紧张的氛围。
“老公你也快点吃饭吧。”法子说。
笹原回过神来。“嗯。看来今天晚上可没工夫睡觉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他早已把那个“收购噩梦的男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3
“那么,准备工作的事情就全权委托给你了。”江口说,“警备方面也不可以疏忽,以防万一。”
“我明白。”笹原说。
“拜托给你不会有错的。”
江口不属于那种不怒自威的人。其实他倒像是个笑面虎,这才正是他的可怕之处。
无论如何,伴君如伴虎,没人愿意长时间待在他的身边。笹原站起身来:“那么,我去准备T宾馆的事情了。”
他微微鞠躬,正准备离开董事长办公室。
“笹原君。”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有明天出席展览会的人员名单吗?”
“啊,在这里。”
笹原打开文件夹取出一张表格递给江口。这让笹原感到有点意外,江口以前从没细致到连名单都要亲自过目的地步。
“嗯……都是些老人啊。”江口看着名单说道。
“因为展览会总会有些客人吹毛求疵,所以为了顺利起见就挑选了一些有经验的职员。”
“嗯,你说得也对。不过……”江口稍微犹豫了一下。
“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不不,倒也没什么。只是——怎么说呢。这些老面孔是不是显得有些朴素呢?”这句话突如其来,让笹原有些摸不着头脑。
“当然,为了给顾客提供方便,少些麻烦,以老手为中心也是不得已的安排。可是我们好不容易租借到T宾馆那样豪华的场地,要是……我是觉得,找些漂亮的人是不是更能与会场的气氛相得益彰呢?”
“啊,您说得对。”
“对吧?明天首相夫人要来光临,也会引来很多媒体记者。找个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年轻貌美的女孩儿就更好了。”
“啊……我明白了。”这可是道难题,“那个——可是董事长,现在这个时候重新安排人选,是不是时间有些紧张。”
“这就交给你了。”
笹原很为难。选谁不选谁,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他可不想趟这滩混水。
“我对自己的眼光没有什么自信……”笹原害羞地笑了笑,“董事长如果您能亲自指点一下的话……”
“喂喂,你这家伙。——我明白了,你害怕得罪手下那群小姑娘是吧。”江口也笑了,“——我想想……对了,比如衬衫卖场,名单上写的是五十岚君,她确实是个有经验的老员工,每年都会出席展览会。不过光是让她去的话,年轻的孩子就没有机会了解展览会是什么样子了。我说得对吧?让年轻的新人增长见识也是培养员工的重要任务。这个卖场……嗯,有个叫水越的孩子是吧?”
笹原的心怦地一颤:“是的,有。”
“多给她那样的年轻并且有能力的新手一些锻炼机会。而且她还是个美女。”江口笑着把名单还给笹原,“印象对于百货公司来说是买卖的关键。为了给客人留下亮丽的印象,这种筛选人员的方式也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
“是。”
“不错,就照着这样来,多给我选些年轻的孩子。你对于她们每个人都很了解吧。”
江口说罢,摆了摆手告诉笹原可以走了。
笹原离开了董事长办公室。——摊上了这么一个棘手的任务,早晨醒来时那一身清爽的感觉早就烟消云散了。
“——是吗。”听完笹原的话,五十岚凉子连眉毛也没皱一下,“我知道了。”
“所以说……你和水越君一起去展览会就行了。”笹原说,“好吧?水越君是第一次去,她一个人你也不放心吧。展览会第一天肯定有很多事要做,有你在也好照应一下。”
“那样不可以。”凉子打断了他的话,“不能因为展览会而给商场这边的客人造成麻烦。”
“嗯,那个嘛……”
“请等一下。”
凉子快步离开了。
两个人是在卖场的一个角落里谈话。工作很忙,根本没有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谈话的空闲。另外笹原也着急,想要尽快着手T宾馆展览会的准备工作。
可就在这么一个紧要关头,又添了这么一件棘手的差事,这让笹原心情格外沉重。
结果,笹原尽可能地按原来的名单让有经验的女职员出席,另外有安排了七个年轻的新人。人数上多少有些增加,不过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本打算让凉子也出席的……可是当事人都说了不,还有什么办法呢。
过了一会儿,凉子带着水越爱回来了。
“我已经把事情跟水越小姐交代清楚了。”凉子说,“努力工作,有不懂的地方多向别人请教。”
“是。”水越爱说,“可是——笹原先生,我还是觉得让五十岚小姐去比较好……我没有自信。”
“这是任务。”凉子说,“你早晚都得出去见世面的,这可是难能可贵的机会。笹原先生会带着你,今天先去勘察一下情况,把会场的布局都记在脑子里。”
“——是。”
“因为会场规模庞大,肯定会有客人向你打听什么在什么位置,你一定要迅速做出反应,明白吗?”
“是。”爱点了点头。
“那么,笹原先生,水越小姐就拜托给你了。”
“我知道了。”笹原笑了笑。
他能体会到凉子的内心现在是多么难过。不过,她并没有把这份情感表露出来,反而热心地指导后辈工作。凉子就是这种要强的人。
“你准备一下,十五分钟后我们就去T宾馆。”笹原看了看手表,“没问题吧?”
“是,没问题。——不过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五十岚小姐。”
“别想那么多了,快去准备吧。”凉子说完就回到卖场了。
水越爱见凉子离开,一下子放松下来,用对待情人的目光看着笹原。
“——你快去换衣服吧。一会儿要去好几个人呢。”笹原准备抽身离开,“今天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来的时候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知道吗?”
“好。”水越爱的目光熠熠生辉,之前在凉子面前那种谦卑的表情早已不见。
“谢谢你,笹原先生。”爱小声说,“一定是你把我推荐给了江口董事长的吧?”
还没等笹原回答,爱已经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卖场的尽头。
“——这就可以了。”笹原舒了口气,“没想到结束得这么早。大家辛苦了。”
虽说是提前结束,也已经半夜十一点多了。不过今年春天以及去年的会场都是搞得通宵达旦,与之相比,这次的展览会已经算是很轻松了。
因为是第三次在T宾馆搞活动了,熟能生巧,这次的活动笹原办得游刃有余。
“您准备怎么办,课长?”部下询问道。
“也是啊……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夜车,真难得,要不然大伙回家?”
——这些被动员来捧场的男社员听了都显得安心了不少。
“好吧,大家撤退吧。我再去检查一遍就回去。”笹原说。
“那课长,我们先走了。”部下们纷纷向他道别。
“明天肯定是腰酸背疼了。”大家边聊边走离开了。
只剩下笹原一个人,他慢悠悠地巡视会场。
虽然挺辛苦的,可是如此汗流浃背地专心工作一个晚上,这样的情况一年也不会有几次,所以也并不算什么坏事。
会场没什么问题了,但是还需要上锁,笹原正准备和宾馆前台联系,突然,他听到另一个脚步声。是谁还没有走吗?
“——喂,是谁?”他回头看,“干什么呢?”
从陈列柜的影子里露出一张笑脸,原来是水越爱。
“被发现了。”
“我还以为你早就回去了呢。”
“是啊,回了家一趟,你看,我的衣服都换了。”
笹原仔细一看,还真是这样。
“你回家换过衣服又回来了?”
“是啊。你今天晚上值班对吧?”
“本来是那么打算的,不过结束得挺早,所以……”
“讨厌。”爱挽着笹原的胳膊,“好不容易有时间!”
“可是……”
“你跟家里人已经说了不回去了吧?”
“啊……说了。”
“那不就没事了嘛!来一次T宾馆多难得啊。”
“喂……你不会是想住在这里吧?”
“当然了。这样明天上班多方便。”
笹原听了不禁笑了出来。
不过,住在这里公司可不会买单。
“可以吧?”
笹原想起了卖掉“噩梦”赚的那五万日元。反正是笔意外的收获,用它享受一下也无妨。
“好吧,就在这里住下吧。”
“太好了!”爱高兴地跳了起来。
“——不是我推荐的你,是董事长亲自点名要你参加的。”笹原正了正领带,“他让我多选些年轻漂亮的姑娘。——这种说法要是传出去肯定会惹出一场骚乱吧。”
“是吗。可是他为什么选我呢?”
“当然是因为你长得漂亮啦。”
“谢谢。——可我总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五十岚小姐。”
“她工作很努力。”
“对啊。但是——不起眼。这种豪华的会场要都是她那种土老冒的话……”爱说着竟笑了起来。
“说的也是。当然,光是长得可爱却不会干活的话也很让人头疼哦。”
“你这是在说我吗?”爱撅起了嘴。
“我可没那么说。”
“别狡辩了。看我上床怎么修理你。”水越爱故作嗔怒瞪着笹原。
“——行了,把照明设施断电就可以了。你,订个房间等着我去。”
“OK!遵命!”她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我在大厅等着你哦!”
“啊。”笹原不由得笑了。
水越爱的这份开朗正是凉子所无法给予的。
确切来说,爱看起来天真烂漫,而相比之下凉子却给人一种沉郁的感觉……
笹原离开会场,用宾馆室内机打电话联系管理员。
“那么就拜托你了。——我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请随时联系我。”
要是被水越爱听到了一定会挨骂的,但是笹原害怕万一有事,公司的人给家里打电话就不妙了,所以没办法只能这么说。
笹原挂上电话——
他突然觉得在大厅远处快速闪过一个人影——女人?
会是谁呢?看起来应该是个女人。
这层就是宴会的举办地点,已经被公司包下来了,应该不会有其他住宿的客人。
不,真正让笹原在意的是惊鸿一瞥的那个刹那,他有种感觉那个身影是五十岚凉子。
怎么会——凉子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笹原耸了耸肩膀,一边为明天的腰酸背痛担心,一边朝通往前厅的楼梯走去。
4
这一夜并没有做梦。
清晨的寂静中,一阵急如骤雨的敲门声把笹原惊醒。
“——什么啊。”笹原抱怨了一句。
他从床上坐起身来,才发现原来这里不是自己的家。
“怎么回事?”睡在一旁的水越爱也睁开了眼。
“谁知道呢……几点了?”打开床头灯看表,已经早上六点了。
“——笹原先生。”门外响起了声音,“我是前台人员。”
笹原和爱互相看了看彼此。
“我在浴室呢。”笹原小声说,趁这个时候爱连忙爬出被窝,抱着衣服和背包窜到了厕所。
“请等一下。”
笹原一边稳住门外的人一边穿上浴衣,手还不停的整理乱蓬蓬的头发——和爱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愿意把笹原的头发玩得乱糟糟的。一阵慌乱的准备,笹原连忙去开门。
“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前台的男服务员神情紧张地说,“因为听说您住在这里,所以前来打扰……”
“不,没关系。请问是会场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笹原首先想到的就是会场。
“不是会场。其实——”服务员停顿了一下,“您能一起来一下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笹原丝毫没有头绪,不过看起来肯定不是件小事。
“我马上换衣服。”笹原回答说。
“——这个包就掉在旁边。”宾馆保安指着手提包对笹原说,“由于坠落的冲击力,包口已经摔坏了,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在里面我们找到了员工证。”
那是一张附带照片的身份证明牌。——确实是五十岚凉子的东西。
“——她在哪?”笹原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边。”保安带路,“这里是中庭,夏天的时候这里是通向游泳池的入口。不过现在这个季节这里一般不会有人进出。”
“五十岚君是从哪里——跳下来的?”
“她应该是从紧急出口外的楼梯上跳下来的吧。因为在二十层的楼梯平台上还留有她的鞋子。”
拐过路口,站着一位警官。
“——这位也是百货公司的人。”保安向警察介绍说。
“你好。我们初步认为这是自杀。不过还得请你看看她的脸,确认是不是她本人。”
“是……”笹原气若游丝地回答。
“请,在这边——”
笹原不忍正视,可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他深吸一口气,狠了狠心把视线移向凉子倒下的方向。
尸体上蒙着白布——可能是一张桌布。白布上黑红色的血迹正在渗透蔓延。
看到这一幕,笹原不禁两膝发抖。这——这不就是我在那个梦里看到的景象吗!笹原大吃一惊,他立刻记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模特人偶倒在地上流血的梦……
难道那个梦预示了这一幕的发生?
警官掀开白布,并问道:“——是她吗?”
虽然人已经走了,可是笹原总是有种感觉,觉得五十岚凉子似乎一直在瞪着他。那眼神里充满的不是怨恨,而是无言的哀伤。同时,笹原也注意到,凉子的这身打扮,和他昨晚在会场远远看到的那个身影一样。
“怎么样?”
警官又重复了一遍,笹原这才回过神来:“这正是五十岚君。”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冷淡,“我会联系她的家属。”
“你是说她的丈夫吗?”
“不,她还是独身。我会联系她父母的。”
“好吧。”警官把白布重新盖好,“她最近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吗?”
根本不存在没有烦恼的人。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乐观向上,内心也肯定有所思虑。
笹原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留下遗书什么了吗?”
“不,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有找到。”
不会有错的。凉子昨天也来会场了。
可能她以为会场还没有布置完,想来看看情况。虽然自己没有被安排出席,她心里肯定是很想来的。
然而凉子来到会场却看到了笹原和水越爱黏在一起的那一场面。恐怕二人说的话也被她听到了吧……
笹原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不过,万一她留下了遗书,那么一来全公司的人就都知道内情了。一想到这里笹原就不寒而栗,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但他也不得不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维护形象。
奔跑,拼命地奔跑。
这片黑暗,仿佛是在无尽的隧道里,拼命地奔跑,可到底朝着哪个方向奔跑,连自己也不知道。
心脏激烈地跳动,似乎马上就要爆裂。手脚早已失去知觉而麻痹,虽然已是筋疲力尽,却仍然坚持奔跑。
我为什么要这么不要命地跑?我为什么非得这么一直跑下去?
自问良久,却找不到任何答案。没有答案,也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奔跑,奔跑——已经到极限了,我要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笹原才发现后面似乎有谁在追赶。
原来是这样啊,我并不是仅仅在奔跑,我是在逃命。
边跑边回头看,一匹身形巨大的白马在逼近。那匹马的眼睛燃烧着红色的火焰闪闪放光,狂啸着朝笹原奔来。
又跑了一阵,再次回头看,有个骑士跨在白马上。他全身披甲,那铠甲闪着朦胧的光泽,不过看不清骑士的脸。他的手上包裹着铁甲,手里握着一把银光烁烁的利剑。
他为什么要追我?为什么!快停下!
白马越跑越快,眼看就要追上了,与此同时骑士也举起了手中的剑。
谁来救救我!为什么要杀我!
唰的一声,长剑划破天际,笹原听到了自己的头骨破碎的声音。
“——你没事吗?”法子把脸探过来。
“啊……”笹原坐起身子。
原来是工作回来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又做噩梦了?”法子说,“马上吃晚饭了,你起来吧。”
今天虽然不用上班,不过还有T宾馆的事情需要处理,所以笹原从早上出去直到下午两点才回家。
“嗯……”笹原舒了口气——那个奔跑的梦实在太真实了,就像真的发生过似的,现在还心有余悸呢。
“——老公。”
“嗯?”
“今天有一封你的信。”
“信?”
“——在这儿。”法子递给他一封信,笹原接过来一看,已经被打开了。“我打开的,你别生气啊。因为是‘良子’小姐寄来的。”
寄信人一栏签着五十岚凉子的名字。
一瞬间笹原觉得毛骨悚然,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如果这是她跳楼前寄出的,今天寄到也没什么稀奇的。
法子把信给笹原,之后什么也没说就去厨房了。
笹原独自在微暗的客厅里展开信。里面是凉子那熟悉的字体:
笹原先生:
非常抱歉,给您添麻烦了。长久以来承蒙您的照顾,谢谢。我知道选择死亡是个任性的决定,您肯定会批评我,不过事已至此,请您原谅。
一直以来我总是想不开,觉得必须和某个男人结束关系了。我也不喜欢用这种方式来清算,可是又别无他法。
接下来水越小姐会代替我的位置吧。
不过,笹原先生如果总是对她那么热情也许不会有好处。因为水越小姐和江口董事长的交情不浅。
感谢您长期以来的指导。
永别了。
>五十岚凉子
——读完信,笹原沉默了良久。
凉子……凉子。
水越爱和江口董事长?
然而稍微想想,这也不是无法理解的事情。江口过目出席展览会的人员名单,这是前所未有的,何况他还亲自推荐年轻的水越爱参加……
事后才能看出破绽,不过当时这并没有引起笹原的疑心。
原来以为水越爱只有自己一个情人——我真是太天真了!
水越爱把我和董事骗得团团转,我却为了她抛弃了凉子。
“——老公。”不知何时,法子站在了笹原面前。
“法子……”笹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那封信我已经读了,对不起。”法子做到了笹原身边,“我曾经一度相信你有外遇了,并且对方就是这个凉子小姐。不过看了这封信我知道了事情不是这样的,这件事情和你并没有关系。”
法子握住丈夫的手。
——原来是这样啊。
凉子本来应该恨笹原的,要是她想报复的话就应该把真相说出来。可是……她却故意在信里说自己的死和别的男人有关系。这明显是凉子在生命最后一刻对笹原的体贴。面对这样的凉子,我却做了些什么?我甚至和情人一起嘲笑了她。
凉子……
笹原感觉自己的胸口仿佛被刨开了一个大洞。
5
笹原来到江口的办公室,江口并没有抬头看他。
“——怎么了。”江口一边看着手头的文件一边问。
“我去参加五十岚君的遗体告别式。”笹原回答道。
江口终于抬起了头,看了看系着黑色领带的笹原:“——是吗。辛苦了。”江口叹了口气,“这种事怎么还用向我来报告?”
“我想请董事长务必出席。”笹原说。
“我?——不巧今天没空,很忙。课长都亲自出马,这已经足够了。”
“可是……五十岚君在这十五年里兢兢业业地工作,还花费心血培养年轻的孩子。并且……”
“这些我都知道。”江口显得有些急躁,“有个重要客户要来。我们是生意人,怎么取舍你知道的吧?相信五十岚君也会理解我的。”
听了这个连小孩子都蒙骗不了的借口,笹原顿生一股怒气。
“董事长,恕我直言,五十岚君不是因为事故或者生病而死的。她是死于自杀。她的父母也很震惊。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至少让她的家人知道她对于公司来说有多么重要——”
“自杀那又如何?”
笹原的纠缠不休把江口惹怒了。一看他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董事长,我认为不让五十岚君参加展览会是个错误的决定。”笹原说。
江口的表情僵硬住了:“你什么意思?”
“您肯定心里清楚。您为了让水越君参加展览会,而特意排除了那些老员工。”笹原说完这句话就有些后悔,心想有些不妙。
“哦?”江口嘴角上扬,“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了五十岚君?”
“对,间接上来说。董事长和水越君……”
“诚然,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五十岚君就只是因为这件事就死了吗?”
“现实中她确实是这么离开了。对于她的死,您就感觉不到什么责任感吗?”
“责任?——要是这么说的话,笹原君,你的责任难道不是更大一些吗?”
“董事——”
“我知道你和五十岚君的事情。不管怎么说,是你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年轻的孩子辜负了她,我倒是觉得你的罪更重些。”江口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
一瞬间,笹原不再对“董事”这个头衔抱有恐惧之类的感觉了。——这个冷笑着的江口,在笹原看来不再是什么卓越超群的商业精英,他只是个沉溺在自己的权力之中无法自拔的中年男子而已。
“——我不是这么认为的。”笹原说,“我的确和五十岚君交往了很多年。但是我们绝对没有因为私事而耽误工作。我和水越君也交往过,不过也正因如此,我很清楚她想从董事长身上得到什么,您说不是吗?”
江口的脸气得发青:“喂——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当然。”
“把你小子一脚踢飞,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江口站了起来。
“请便。同时我会把你假公济私滥用职权,替换展览会人员的事情报告给董事会。”
笹原没想到自己会固执己见到这个地步。江口倒是有些被压倒的感觉,他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笹原毫无畏惧地和江口对视。
想一想凉子——想一想她所承受的委屈和临死前的痛苦,我不可以退缩。
江口按下了桌子上内线电话的按钮。
“——喂。”女秘书的声音。
“有黑色西装和领带吗?”
“是的,有。”
“再给我准备参加葬礼用的奠仪。把西装送过来。”
“好的。——请问奠仪要装多少钱?”
江口有些不知所措:“是五十岚君的葬礼,你看着办吧。”又说,“还有,给我准备车。”
笹原看了,微微地鞠了一躬,然后默默地离开董事长办公室。
阴云覆盖着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寒意。
笹原站在远离人群的树丛旁点了一根烟,静静等待出殡的时刻。
这座寺庙刚刚翻修不久,显得过于现代化,无法烘托告别式庄严的气氛,不过葬礼终归是葬礼。来了很多女员工。
平素里总是被凉子批评,凑在一起就暗中说她坏话的那些年轻女孩一边烧香一边哭泣,看到真情流露的这一幕,笹原替凉子感到欣慰。要是逝者本人能够看到这个场景该有多好啊。
——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水越爱一身黑色套装站在笹原背后。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爱问道。
“你指什么事情?”
“董事长啊。——刚才他回去的时候跟我说‘笹原那个混蛋,看我整死他’……怎么看也不像是玩笑话。”
“是吗。”
“没关系吗?触怒了那个人可不好办啊……”
“不是我惹得他,是他自己生闷气而已。”笹原说,“五十岚君的父母看到这个场面高兴吧?”
“嗯——他们说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在公司里竟然这么举足轻重。对了,是你让董事长来的吧?”水越爱睁着大眼看着笹原。
“是的。我希望他对五十岚君至少表示一下歉意。”
她低下头:“她会恨我吧。”爱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并没有恶意……只是说笑而已……我很喜欢五十岚小姐……真的。”
笹原沉默了。
突然,水越爱哭了起来,差点晕倒,笹原吓了一跳,刚要伸手去扶她,她已经倚在了旁别的树干上。
“——没事的……”她拿出手帕擦拭眼角。
“五十岚君在那边也会看到你的泪水的。”笹原微笑着安慰道,“行了,别哭了,我们去送送她吧。”
爱微微点了点头:“我以后再也不见董事长了。”
她握紧手中的手帕。
董事长——原来吸引爱的只是他那董事长的头衔而已。
当然,如果这么说的话我也可能是相同的情况。我只是个区区“课长”而已,并没有多少油水值得捞。
不对,把江口逼到那个地步,以后我也许连课长也不是了。
——起灵的时间到了,笹原环顾四周,看到女员工们一个也没有退场,都在虔诚地为凉子祈福,他顿时热泪盈眶……
坡道上刮起了一阵寒风。
就算不是这么陡,爬坡多少也会辛苦些。要是再没喝点酒暖暖身子的话,那可就更加艰辛了。
“——真累啊。”笹原说。
他并不是独自行路,水越爱和他在一起。
“不过……挺好的。”爱说。
“是吗?”
“嗯。你做了件好事。”
这个时候,爱的话也明显少了很多。
两个人在五十岚凉子的葬礼之后,又一同去了火葬场,结果一直陪着凉子的父母家人到最后。当然,笹原并不会因为这样就能够感到轻松,只是他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丝慰藉。
最后,在和凉子的父母道别的时候,她母亲突然对笹原说:“感谢您这么看重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除了笹原和爱以外,别人是不会明白的吧。这不是单纯地指职场上作为同事的关照。然而,这句话里却也没有包含责备或是讽刺。
事出突然,笹原没有来得及思考,“万分抱歉”就已经脱口而出,同时深深地鞠了一躬。
原本把女儿的自杀归咎于和笹原的关系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凉子的母亲却很平静:“得知那个孩子喜欢上了一个人,我替她高兴。真的谢谢你了。”
说罢微微地下头。
笹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之后——他和爱两个人一起吃了饭,在回去的路上,聊起了凉子的事情。
“——凉子妈妈真是位出色的妈妈啊。”爱一边爬坡一边说。
“嗯……不愧是她的妈妈。”
突然,笹原看到坡道上方一辆车缓缓向他们接近。
可是这么漆黑的夜里,车子却没有打开车头灯。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才勉强能看出车的样子,那是辆白色的进口车,正朝坡道下面两个人的方向驶来。
“那辆车——”爱有些奇怪。
“嗯?”
“那是董事长的车。”
就在这时,车灯突然亮起,笔直地照在两个人的身上。同时,引擎发出低吼,刹那间,车子如离弦之箭顺着下坡向二人疾驰而来。
这架势,明显是冲着笹原和爱来的。
“快跑!”笹原抓住爱的手向坡道下方飞奔。
他想要轧死我们!——混蛋!
“啊!”爱惊叫一声跌倒在地。
也真是难为她了,穿着高跟鞋怎么能在坡道上这样跑呢。
车凭着下坡的惯性加速,眼看就要撞上笹原他们了。
“快跑!”爱支撑起身体对着笹原叫道,“快点跑啊!”
这一瞬间,笹原有些犹豫。可是,已经逃不掉了。我不要在逃了。
笹原抱起爱,也不知道是否能赶上,只是竭尽全力往道边纵身跳去。
车子迫近,丝毫没有刹车的意思,带着嘲笑般的嘶吼朝着笹原飞驰而来。
——原来如此。
那个被白马追逐的梦就是预示现在这个场景啊。
凉子就是如同梦里那样死的,看来今天我也会像梦里那样死去吧。
笹原并没有感到恐慌,反而觉得这是在向凉子赎罪,而这辆白色的车正是来迎接他的。
白色的车两眼放光向着笹原逼近。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笹原问。
“——奇迹?”
爱拖着一条腿好不容易爬到笹原跟前。
车子在燃烧。那辆白色的车子翻在路边,车身被熊熊烈焰包裹着,火光照亮了夜幕。
前一刻,那辆白色的车在笹原的眼前突然急转弯,一下子和道旁的石垣相撞,转眼间燃起了大火。
“是那辆车避开了我们。”
“可是,这怎么会?”
笹原深深地叹了口气:“已经帮不了他了。”他摇了摇头,“不过,快打110吧,总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喂——快看。”
被火光照亮的坡道上,落着一个被轧弯了的物体在闪烁。
笹原走近观瞧,那个管状物体被轧得惨不忍睹——原来是辆小孩子骑的三轮车。
“原来是车子一边的轮胎轧到了这个打滑,才急转弯的……”
“肯定是白天孩子玩完以后扔在这里的。”爱说,“不过……这可真是奇迹啊。”
“万幸。”笹原扶着爱的肩膀,“——脚没有事了吗?”
“稍微挫伤了一点而已。走路是没有问题的。”
“那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打110。”笹原重振精神,向坡道下面跑去。
法子听到背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江口董事长出了事故死于非命,就是和丈夫给他守灵的那个夜晚,回家的路上——丈夫还有事要办,所以留了下来,法子一个人先回家。
再不回去阿香会担心的。
法子加快脚步,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个脚步声跟在她后面。
她停下来回头看:“果然有人。”法子说,“我就感觉有人跟着我。”
“您好……”那个男人微微点头致意。
“谢谢你救了我的丈夫。”法子说。
“没什么。不是我救了人。我只是收购了您的噩梦而已。”
“不过……那种梦,怎么会?——真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不过幸亏得救了。”
“嗯,梦就是梦。是您先生运气好而已。”男人微笑着说。
法子把自己的噩梦卖给了这个男人。
她曾经梦到了自己的家在燃烧——而丈夫笹原被困在大火之中。这个梦做了好几遍,可法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那个时候,收购噩梦的男人来了。
“请您把噩梦卖给我可以吗……”
被熊熊烈火包围的家——这和江口董事长在车上被烧死有什么关系,法子完全不清楚。不管怎么说,自己的丈夫得救了。这对于法子来说已经足够了。
“——今天你有什么事吗?”法子问。
“我想看看您是不是还有梦可以卖给我。”
“现在没有呢。抱歉啊。”
“真遗憾,那我下次再来叨扰……”男人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见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法子自言自语,“对了。”
之前噩梦交易得到的钱,可以用它和家人一起去大餐一顿。
法子继续赶路。赶回那个女儿正在等待的家——那个没有被烈火包围的家。
Mahone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