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失踪的少女
“我的女儿失踪了。”
坐在方应对面的女人,在沉默了约莫十分钟后终于开口说话。
方应拿吸管戳了两下玻璃杯里的冰块。女人说已经去报过警,埋怨了会儿警察如何如何办事不力,从包里掏出个信封,推到方应面前。
“这是在电话里说好的订金。”
方应四下看了看,才朝信封里瞄了眼,他吹了个呼哨,笑着说:“说实在的,我本来没打算接手,你知道,失踪这种事要找回来很困难,特别像你女儿这种情况,这种年纪,十五六岁,叛逆期,说不定是自己离家出走。”
“佳佳不会离家出走0”女人打断他,嘴唇颤抖,有些生气。
女人大约四十来岁,脸部皮肤保养得当,化了淡妆,身上穿的衣服款式有些过时,可坐在这间时髦的咖啡馆里一点也没被周围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儿比下去,想必她年轻时一定迷倒了不少人。
女人看上去很紧张,和方应说话时双手紧紧抓着膝盖,时不时还会冒出摸耳朵和鼻子的小动作,她的短发像是新剪的,发尾还长得十分整齐。方应注意到了她的手,那是一双白净的手,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钻戒,钻石已经有些黯淡了。
方应摆摆手:“好的,好的,就算她不会离家出走,照你的说法,都半个月过去了,音讯全无,找到或许也已经……”方应停顿了会儿,继续说下去,“总之,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林太太。”
方应总算是想起来女人的名字,女人叫林雪,女儿失踪半个月,之前也找过几个侦探,方应已经是她找到的第四个侦探了。她的丈夫在一年前过世,女儿似乎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林雪昂起脖子,这会儿有些慷慨就义的味道。
付了钱结了账,方应带着女人绕到咖啡馆的后门,从屋后的防火楼梯上了二楼。
方应打开二楼唯一一扇破落的木门,挥手扫了扫眼前飞扬的灰尘,转身说:“有些脏,别介意。”
“脏”,不足以形容这间屋子,沙发办公桌书柜和两尊奇怪的人物石膏像,挤在这个不足二十平方的小屋里。就连地上也堆满书本和杂志,屋里没有电脑、电视、电话这些看上去充满时代气息的东西,空调也没有,只有挂在天花板上蒙了许多灰尘的电风扇。
方应在沙发上腾出个空位,拿袖子擦了擦,让林雪先坐。他去开窗通风,看林雪把包里的档案袋放到了桌上,说道:“大概三天能有消息,但也说不准。得看她到底怎么了,反正你认准这地方了,我也跑不掉。”方应走到水池边洗手,“对了,我能问你个事吗?”
林雪点点头。
“怎么想到找我,那么多侦探贴小广告。”方应好奇地回头看林雪。
“因为宣传语吧。”
方应反应了好一会儿,直到林雪走了才想起来自己的广告语说了什么:帮你找回最珍贵的东西。
有点老土,不是他的主意,是楼下咖啡馆的老板——他大学好友许远的主意。
他屋里那两尊断了胳膊,没了脑袋的石膏像也是许远送的。当时他工作室开门营业第一天,许远就送了他这俩玩意儿,说是镇店之宝,身上还挂了“开业大吉”的红绸带,看着怪吓人的。方应以前拿这两尊东西放到天台上去洗,半夜忘了收进来,吓着了不少人,网上甚至开始流传闹市区午夜白色游魂的都市传说。
方应觉得网络就是这点不靠谱,他不太上网,对这种新型电子产品他都不怎么拿手,许远说他这样不行,这么干侦探,早晚被时代淘汰,不过方应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法。
他把林雪带来的资料翻了翻,林雪失踪的女儿叫林佳佳,他们夫妻俩一个姓。
林佳佳在城南的第一附中读书,今年十五,才上高一。从照片上看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有张她和林雪的合照,母女两人不太像,林佳佳脸盘要大些,是偏可爱的长相。
林雪的资料给得很详细,她最后一次看到林佳佳是4月5号的早晨。林佳佳一早骑自行车去上学,之后便再没见过。学校方面调取了监控录像来看,确实看到放学后林佳佳骑车离开学校。
接下来就是要围绕她周围的人际关系好好调查了吧,方应这么想着,拿起林雪塞在档案夹里的林佳佳的手机,嘟囔着:“这个东西要怎么用啊。”
他拿下楼给许远看。许远正在吧台里擦玻璃杯,嘲笑了方应一番后,开了手机翻看起联系人和短信来,说道:“是智能手机啊,还能看到最近在浏览什么网页之类的。”
“你给我,你别乱看女生的秘密。”方应抢过来,又不太会用,盯着屏幕愣了会儿,“算了,我现在委托你帮我查看一下。”
许远翻了个白眼,保存的网页其实是个密码制的登录界面,许远瞅着界面,想了想说道:“这不是之前闹得很大的那个游戏吗?”
他示意方应看手机屏幕,方应眨巴眨巴眼,作为一个侦探来说,他的消息实在不怎么灵通。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许远劝他早日退休别干侦探了,还伸手问他要这个月的房租。
“我不是之前出国了嘛,你给我说说。”方应摸了张一百出来放到桌上。
许远把自己知道的无人岛的事和方应说了说。
这是一个需要向管理员发邮件申请账号和密码的游戏,只有管理员审核过关后,发来密码才能登录。在游戏中,玩家可以和别人组队在无人岛探险,不过随着游戏深入,成员会分化成不同派别,甚至出现杀人的现象。
最终存活下来并获得救援,离开无人岛的人,似乎能赢得什么海岛旅游的大奖。
关于杀人这一点,似乎只有在收到邮件通知:“可以干掉不相干的人”之后才能动手,否则会被踢出游戏。
“也太无聊了吧,这种游戏会有人玩?”方应没什么兴趣,抓着后脑勺不耐烦地说,“现在的学生都喜欢这种游戏?”
“大概吧。”许远耸肩,“反正之前在网上闹得挺大,还真有游戏里的玩家约了另外敌对的玩家出来决斗。”
方应哈哈大笑:“太幼稚了。”
“越单纯越可怕,你没听说过吗?”
越是幼稚单纯的人反而不会去考虑太多,一旦被激怒,报复的方法也最直接,最暴力。
“单纯的暴力分子这种事还是留在电影里讨论吧。”方应戳着手机屏幕问道,“林佳佳大概玩到什么状况了?”
“刚升级,个人信息里收到了可以杀人的邮件。”
方应凑过去看,邮件的发信时间是4月3号凌晨,他嘟囔了句:“不知道她妈知不知道她在玩这种游戏。”
方应收起手机,和许远打了个招呼走到店外,跨上自行车往城南第一附中骑去。
方应到学校的时候正碰上学校放学,大批的学生向外涌,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校门口还有不少来接孩子的家长,开着轿车霸占了大半条街。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明天是难得的学校休假,住宿的学生也能回家过周末。
方应靠在自行车边物色消息来源。他得找看上去精明些的,又不至于太聪明,最好是女生,眼神得灵活,脸上得带着笑。
对于像他这样并非靠消息网路吃饭的侦探来说,寻找信息来源的第六感变得尤其重要。他在这方面有天赋,套别人话的手段也颇为高明。
他喜欢观察人类,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然后揣测他们的经历,他们会说的话,他们会对某些事作出的反应。最后他选定了三个少女。
她们并排走在一起,在人群中朝方应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们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其中走在最中间的女生还甩了甩头发,骄傲地挺直了腰杆。她们正是青春洋溢,乐于尝试新鲜事物,对自己又充满自信的年纪。
单纯得可爱。
方应接收到了她们所传达来的讯息,他知道自己有机可趁,起码她们一定会和他聊上几句。
等到她们经过时,方应抬手微笑着和她们打了个招呼。多亏他还长了张招人喜欢的脸,要不然一切可都不会这么顺利。
“中考快开始了,我家里有个妹妹对附中特别感兴趣,我就来给她踩踩点,不知道这学校到底怎么样。”
方应搭讪的理由实在蹩脚,可这一点也不影响女高中生被帅哥搭讪的心情。在边上两个女生的起哄下,中间最高个的漂亮女生答应了方应去边上的奶茶店喝点东西的邀请。
方应大方地表示他请客,女生们当然乐得高兴,四人在奶茶店坐下叫了好多吃的,方应等着她们给食物一一拍过照,兴高采烈地试吃了对方点的蛋糕之后才开腔。
“学校旁边有这么一家奶茶店真不错,中午能出来买奶茶喝吗?”方应笑着问道。
女生们立即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学校管理严苛,中午不能出校门,放假太少云云。
方应忙说:“这样的话,我妹妹估计不行。”他摇头叹气,就有女生问他妹妹现在在哪所学校读书。
“哦,在北区的外国语初中,说是什么因为在游戏里认识了一个附中的大姐姐,关系不错,就对这里还挺有好感。”
“游戏?网络游戏?”高个的漂亮女生眨着眼睛,“外国语学校的高中也不错啊,直接考那里不就好了,我们这里真的是超级枯燥无聊。”
方应笑弯了眼睛:“那个游戏在学生里好像很流行,我不怎么清楚,才回国。”
“你在国外读书?”高个的漂亮女生追问道,“哪个国家啊?”
“去了美国一段日子。”在这点上方应没撒谎,在有个妹妹这件事上他其实也没撒谎,只不过胡编乱造了妹妹的其他经历。他妹妹在美国,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
“你说的游戏该不会是无人岛吧。”坐在高个女生左边的女生忽然说道,“那个是蛮流行的,”她看了看高个女生,“隔壁班那个林佳佳不就是因为这个游戏……”
她瞥了眼方应,欲言又止。
方应茫然地歪着头:“有点不太明白你们在说什么,大概是代沟?”
他笑起来很温柔,让人一下没了戒心和防备。高个女生清了清嗓子说:“也没什么啦,就是我们学校有个女生忽然失踪了,听说是玩这个游戏被别人找出去了。”
“被人找出去?”
“嗯,她不是住宿的学生,我们班有个男生看到她那天放学,出了学校后,和一个男人往河滨公园的方向走了,后来她妈妈就来学校闹,说女儿失踪了。”
“啊,是田展鹏看到的吧?”
“对对对,就是他,林佳佳的妈妈不是还特意去找他了解情况了吗?”
“哇,这么夸张。”方应喝着可乐,顿了会儿又说,“你们过会儿可要好好回家啊,要不然我说不定也会被别人说是什么诱拐少女的变态。”
三个女生笑作一团,高个女生又补充说:“不过我们班那个男生说,林佳佳好像认识那个男的,他没看到正脸,还以为是林佳佳的男朋友或者亲戚。”
“那你们觉得呢?”
“男朋友没可能啦,我初中和林佳佳一个学校的,她一心扑在读书上。”左边的女生咂吧着嘴说,高个女生反驳道:“那她妈急成那样也不可能是亲戚啊。”
“说起来,你们刚才说林佳佳也在玩那个游戏?”
“嗯,学校里挺多学生都在玩,上手很简单啊。”高个女生掏出手机展示给方应看,“在美国没有玩过这种游戏吧?”
进入游戏界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新信息提示,高个女生尖叫着摇晃左边女生的肩,把方应吓了一跳。
“收到了!我收到了!之前就看蓝队那个3号不爽,等晚上我就去偷袭他。”
“不能现在偷袭?”方应问道。
“现在?不行啊,这个游戏的时间是按照正常的来的。现在大白天的,他不容易中招,”高个女生高兴地蹬着腿,“那个死胖子上次抢了我的椰子,害我被领队骂了好久。”
“你打算干掉他?”方应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切割的动作,高个女生无辜地眨着眼睛:“对啊,要不然呢?”
“不过,这个是杀人啊……”
左边和右边的女生异口同声地说:“不一样。”
“因为是虚拟的,所以不用介意吗?”方应微笑,语气却是冷冰冰的。
“又不是真的会死人。”高个女生并没察觉到方应的变化,耸肩无所谓地说。
她的眼神单纯,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本来就是虚拟的世界,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的双手又不会真得沾到血,也不会有这个人的父母亲朋来仇恨自己。
这些理念到底从何而来?是谁灌输的?还是自己培养出来的?
为什么没有任何负罪感,杀掉的是虚拟的人物就足以成为一个借口了吗?这么推理的话,只要那个人没有父母,没有朋友,被世界孤立、隔绝,那么杀掉他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方应和女生们又随便扯了几句,付完钱从奶茶店里出来。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方应找了个电话亭,给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陈二泉打了个电话。
对方听是他要找失踪人口,还调侃了他句:“你自己不就算失踪人口吗?”
“二哥,你别开我玩笑了,我找一个叫林佳佳的,家长应该有去报警,你帮我看看。”
二哥是方应给起的绰号,大学时他们一个宿舍,因为名字里有个二,大家都管他叫二哥。
“这个名字有印象,半个月前就报警了吧?她妈当时三天两头还来局里闹,说我们不干正事。”
“你们有在跟进吗?”
“这种案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可能一下就找到了,再说了我们人手也紧缺,不可能天天忙着个小女孩儿的事,你说是吧。”
“托你们的福,我们这行发展前景越来越好。”
二哥电话那头笑,方应问起他无人岛游戏的事:“听许远说,事情闹挺大,真有小孩儿找人出来决斗啊?”
“何止决斗啊,还动了刀子,被砍伤的那人还在医院躺着呢。”
“哪家医院?”
“三院,市中心那个,我说你查这些干啥,你不找小姑娘吗?”
“总觉得那游戏不简单,我得查查清楚。”方应谢过他,冒雨往三院去。到了门口从护士那儿问到病房位置,是间单人病房。
方应走到病房门前,看病房里没其他人,溜了进去,反手关上门,对躺在病床上看书的小男生笑了笑:“你好啊!”
“你是?”
男生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病床边的柜子上摆着个水果篮和一些参考书。
“哦,我是快报的记者,来跟进事件的。”说着,方应还拿了张名片递给男生。男生看了看名片,放到一边,对他努努下巴:“坐吧。”
方应瞥了眼参考书封面,笑嘻嘻地说:“幸好你还是高二,要是高三就不妙了。”
“也没什么,高三的话就复读呗。”男生轻描淡写地说,眼神又落到了书本上,“你想问什么,我妈快来了,她来了就得赶人的。”
方应忙拿出个小本,咬开笔盖在本子上刷刷地写起来。
“我还以为现在都用录音笔了。”
“啊,我比较传统,走传统路线,”方应傻笑两声,问道,“就想问问之后游戏你还有登录吗,还有人联系你吗?管理员知道这事吗?”
“管理员知道啊,那家伙也被处决了。”
“处决?”
“就是在游戏里被绑在竹筏上,推到海里,让他自生自灭。”
“你们游戏中,常发生有人在现实生活里,被找出来的事儿吗?”
“挺多的,在网上被弄死了不服气就约出来。不过我这事出了以后,管理员就发了公告不准私下约见,严禁在现实中和玩家碰面。”
“哦,这样啊,不过还是会有不遵守的人吧?”方应拿笔尖戳着笔记本,若有所思地说道,“规则嘛,就是给人破坏的。”
男生这才拿正眼瞧他,方应微笑,“这个游戏魔力真大。”
“我现在已经不玩儿了。”
“有阴影?”
“不是,觉得没意思,一开始还觉得挺刺激,被放逐荒岛,大人都不在了,就靠小孩。小孩儿的体力智力都有限,必须团结合作,捕猎啊搭帐篷啊,挺有趣。升级之后进入新的界面,有帮派制度之后就觉得没什么意思。”男生说了许多,方应接着问道:“没有大人?就是说在游戏里都是孩子?”
“是啊,我们都以孩子的身份在冒险。大概都是十一二岁吧。”
心智还未成熟,又充满活力的年纪。
“管理员是游戏的开发者吧?”
“不知道。”
“你们都是怎么知道这个游戏的?”
“从同学那里弄来的,手机上的游戏,打发时间挺好的,还能和认识的人一起探险。”
方应一一记下,从医院回到咖啡馆后就去找许远帮忙。
方应不停问他手机游戏的事,许远脾气不怎么好,被他问烦了,把自己手机给他,让他自己研究。
方应倒腾了大半个晚上还是没搞明白,咖啡馆关门了,他还窝在沙发上敲自己脑袋,“许远,你不是说能买游戏吗,我搜半天都搜不出这个游戏啊。”
“你不知道?无人岛没有卖的。”许远瞪他,“你研究一晚上连这个都没研究出来?”
“什么意思?”
“这个游戏,得从游戏玩家那里要管理员邮件地址,发邮件申请,他才给你密码,你才能登录游戏。”
“哇,保密措施不错啊。”方应看着许远,“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好多人来我这儿聚会就凑在一起玩这个,多多少少听了点。”许远说道。
方应感慨:“你干脆别开咖啡馆了,给我打下手,我给你发工资。”
许远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搜出无人岛的相关新闻给方应看,这些报道的信息量,还不如下午方应去医院问出来的多。倒是让他把三院那男生被刺的案件好好梳理了一番。
案件发生在三月中旬,男生声称和刺伤他的网友在网上有些小摩擦,因为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就想见面聊聊,没想到会被捅刀子。连捅十刀,全都朝着大腿,说是因为在游戏里,男生用石头砸断了那名网友的腿才被这么报复。
“不觉得很奇怪吗?明明有矛盾还放心大胆去见面。”
“不见面大概会被人说窝囊吧?”许远分析道。
“可他们俩私下约,其他人又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他怕那个网友回头在游戏里传播,xx是胆小鬼,怂货?”
“小孩儿嘛,好面子。”许远点头。
“这么说起来,这个游戏的玩家都是在校学生?”方应戳着显示屏上的一行小字,“根据这个记者的调查,管理员会验证身份,要把学生号和所在学校发给他,如果是学生的话才会通过。”
“凭学生号和学校名字确定是否是学生,这家伙该不会是老师吧。”许远像是在开玩笑,方应眼前一亮,拍了拍许远的肩:“真不错许远,说真的,我给你开工资,你要多少?”
“你干吗?”
“我出个门。”方应拿着自行车钥匙在手里晃荡,“每个月三千怎么样?”
许远让他赶紧滚蛋,别耽误他关店,方应骑着自行车去了河滨公园。
河滨公园有条自行车道,沿着骑行直通附中后门的老街。方应沿着这条路来来回回骑,夜晚的公园偶尔能见到散步的路人和遛狗的行人。
方应骑得有些累时,就停在路边休息。
一只小狗跑来和他亲近,小狗是只小金毛,爪子有些脏,抓得方应的裤子上都是土,方应不介意,还逗它玩儿。主人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两人坐着闲扯了一会儿。
忽然,公园里头传来了尖叫声。
方应循声看过去,一对情侣指着不远处的矮树丛叫着:“人!是人!”
方应推车走过去,遛狗的中年人也跟在他身后。不少人聚到了矮树丛边,有人窃窃私语,说是树后有死人,尸体被切成一块一块的。
方应伸长脖子张望,遛狗的中年人抱起狗,别过头,受不了这种刺激画面似的转身走开了。
方应还在看,警察来了他还挤在人群中看,尸体没见着,倒是看到拉出来两个黑色的垃圾袋。垃圾袋上蒙着层土,不知道那对情侣是怎么注意到的。
方应吸了吸鼻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第二天一早,方应就从广播里知道了相关情况。被发现的,是一名十五岁少女的尸体。
不久,方应就接到了林雪的电话,她在电话里一直哭,方应安慰着约她见面。
林雪来的时候,方应给她泡了杯热茶,林雪哭红了眼睛,没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从她断断续续的言语里,方应勉强听了个大概。
尸体是林佳佳的,昨晚警方就联系了林雪,她立马去认尸,确实是林佳佳没错,身上还穿着校服。死了有一个星期了,躯干被切成均匀的小块,脑袋还算完整,头发被剃光了。
毫无疑问,凶手是个变态。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订金我就还给你吧。什么忙都没帮上,真不好意思。”方应把那只装钱的信封从保险箱里拿出来。
“能请你帮我个忙吗?”林雪的眼里闪着泪光,“帮我找到凶手。”
“尸体出现的话,警察应该会有所行动。”方应不太想接这种生意,一来是顾主的报复心强,要是先警察一步找到了凶手,不告诉顾主又有违职业道德,告诉了吧,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二来,他不喜欢分尸的变态。
“小方,”林雪突然握住方应的手,“能帮我这个忙吗?我不想让佳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林雪咬着嘴唇,手指关节都发红了。
方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最不擅长应付哭着的女人,无论哪个年纪都让他头疼。
他支支吾吾地口头上答应了下来,林雪这才满意地坐了回去。方应岔开话题,问起之前看到林佳佳和个男人往湖滨公园去的事。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林雪点头,“可后来我再去找那个男孩儿问,他又不承认看到过了。”
“不承认?”方应觉得奇怪,“该不会是被什么人威胁了吧?”
林雪眼神茫然,方应摆摆手,“那今天就这样吧,我们电话联系。”
这时,许远从外面进来,后头跟着陈二泉,他一进门就说:“方应,二哥找你了解下情况。”
林雪看到陈二泉,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低着头匆忙起身和方应道别后,就走了出去。
“找我了解什么情况?”方应大剌刺坐在沙发上,对许远打个响指,“老板来杯茶。”
许远对他呵呵地笑笑,直接关门走人。陈二泉指着门口说:“刚才你客人?”
“啊,嗯,是客人。”方应起身去给陈二泉泡茶。陈二泉为什么事找他,他心里大约有数,又不想自己说破,便问道,“二哥你找我到底干吗?”
“你不是前天打我电话,问一个叫林佳佳的吗?人找到了,死了,我就问问你这儿有没有什么线索。”
“能有什么线索,之前他们学校有个男学生,说林佳佳失踪那天和个男的在一起,不过后来就变卦了,说没见过,要不你去问问,叫田展鹏。”
“行,我记下了。”
“你们那儿呢?”
“我们?我们那可都是机密,哪能随便乱说。”
方应让他就此打住:“那行,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陈二泉嘿嘿笑,让方应别这么小气,方应长吁短叹,陈二泉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从田展鹏那儿问到什么事,一定会转告他。
方应听到这儿,问陈二泉:“二哥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在读高中?哪个学校来着?”
“明泉高中啊,你打听这个干啥?”
“上回我在街上遇到她了,穿了个校服,参加运动会什么的吧,校服后头还别着学号,她高二了吧?三班还是八班来着,我记着她学号和我中学时一样。”
“那还挺巧,八班啊她,你高中学号也34号啊?”
“对了,你妹妹有手机吗?”
“没啊,给她买手机干啥,现在好好读书就是,买了手机肯定分心。”
“啊,那没事,谢谢啊,我真得出门了。”
当天下午,方应就去外头买了个智能手机,然后跑去附中边上的奶茶店和学生搭讪,弄到了游戏,又让许远给他向管理员发邮件,用的是陈二泉妹妹的名义。
许远觉得这样不太好,方应在边上说:“这有什么,又不是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是我妹在国内,就用她的了。对了,许远,你不是也有个表妹在读高中吗?”
“我表妹大学都毕业了。”
“唉,你看,我为破这案子都买了个手机了。啊,现在是收到回复了吗,这是密码?许远,这怎么弄,这个名字怎么不能选,只能叫1号吗?在线只有13个人,我还以为很多人玩,诶,我怎么掉海里了……”
两人折腾半天,方应光在边上看,还瞎指挥,许远后来受不了了,让方应明早来取他的手机,他一准给他升满十级。
方应没事干,又去河滨公园踩单车。心里惦记着案子,脚下有意无意往发现尸体的矮树丛那儿骑,他停在路边看,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在那儿拿着手机拍照,脸上有些兴奋。
方应蹲下抹了点地上的土,警察的警戒线已经撤走,挖出来的坑也被新土填上,还有狗在这儿拉屎撒尿,一股臭味。
他和扫地的老大爷闲聊,老大爷把当天的事说得绘声绘色,方应点头认真听,老大爷说:“那晚啊,月黑风高,那一对小情侣就这么在道上走,走着走着就想去树丛那儿亲热,你们年轻人都懂?”
“懂。”
“然后吧,那男的感觉踩着了啥塑料袋子,回头一瞧,大半只黑色垃圾袋躺在地上。一开始他俩还抱怨说,怎么有人就这么乱丢垃圾呢,女的一下没了心情,男的就朝垃圾袋发脾气,踢了一脚,谁知道一踢踢出了个人脑袋!”
老大爷睁大眼举起双手比划,方应直点头:“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警察就来啦,挖地三尺,把所有垃圾袋都挖出来了。”
“也就是说,一开始就有小半个垃圾袋露在外面?这人也埋得太不小心了吧。”
“可不是,不过也奇怪,那块儿我每天都路过,平时都没见到什么,就那晚没注意,这可不就出了事儿。”
“该不会是有人故意挖出来一个小角吧?”方应说道。
老大爷哈哈笑,说方应这小伙子该去当警察。
“唉,我不和他们抢饭吃。”
方应跨上自行车,和老大爷挥手道别,哼着小曲往附中骑去。
微凉的晚风吹开他的头发,他想到林雪的那头短发,夏天快到了,剪个短发,说不定是个不错的选择。
2.荒岛求生
“1号,你准备好了吗?”
大雨中,1号抬起头望着询问他的13号。他寻思片刻,重重点头:“准备好了。”
13号也点头,给了1号一个鼓励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那么,走吧!”
1号跟在他身后,他们在雨中走了约莫十来分钟,来到了一片海滩。大雨中,1号只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朝他走过来。13号指着人群说:“他就在后面。”
“好的,我现在过去。”然而1号的话还没说完,人群忽然骚动了起来,13号警觉地握住手中的小刀,对1号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13号冲在了前面,1号没有听他的,也跟着跑了起来。
海浪扑打沙滩,月亮隐在乌云后,星辰被遮蔽。
黑暗之中,1号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洒到了他的脸上,一声尖叫响起,转瞬就被海浪声吞没。
1号害怕了,他停下,开始向后退,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脚踝,乞求道:“救救……我……”
1号害怕地踢开这个看不清脸的人,这时13号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拉起1号就跑:“7号发疯了。”
“不是说已经绑起来了吗?”1号质疑道。
“出了点岔子,总之我们快跑。”
1号沉默了,13号惊慌地看他:“你怎么回事,你不跑,那我跑了,我还不想死。”
1号举起手,他手上的刀子割开了雨幕,13号没来得及喊出一声,他的脖子就被1号割开了。
“我也不想死。”1号这么说,睁大了眼睛。
他用双手握住刀,他没法相信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但是现在他只有接受现实。
他把13号推倒在地上,朝他的胸口连刺好几刀,他笑了起来,狰狞的笑声在雨声的伴奏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怕。
“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13号早已停止了呼吸,可1号还没停下,他舔了下刀刃上的血迹,说:“我只是想活下来。”
最后一刀扎进了13号的左胸。
“我要活下来。”他说,对自己承诺。
就算把你们全部杀了,吃了,我也要活下来。我要活下来。
1号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他往身后看,他们的食物吃光了,可现在,没关系,他还有十二个人来当他的储备粮。
3.没有结局的游戏
第二天一大早,许远就来找方应。方应还没睡醒,被许远揪着听他说无人岛游戏概况。
“游戏每个层次都只有13个玩家,一开始就是在无人岛收集素材。设定是因为坠机,13个孩子漂流到了无人岛,维持生活的同时,还要想着怎么向外界求救。我说方应你在听我说话吗?”
“你继续,我听着呢,你说每个层次是什么意思?”
许远演示给方应看:“1到10级是一个层次,10级之后,系统会自动把你带入下一个层次,这个层次里面就可以狩猎野生动物了,可以组建帮派,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人物还是只有13个人。”
“还有下一个层次吗?”方应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有,15级之后,就会收到允许杀人的邮件。这时候就代表进入了第三个层次。”
“你已经15级了?”方应这才来了精神,用钦佩的眼神看许远,还给他鼓掌,“了不起了不起。”
“没呢,我才升了一级,这游戏升级太慢,太麻烦了。”许远叹气,“这些事都听是别人说的。”
“别人?”
“嗯,有个聊天室,游戏附带的。”许远进入聊天室看了眼说,“现在没人在线,只有管理员在。”
“能和管理员聊天吗?”
许远摇头,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正遇上陈二泉。方应让许远别和他提游戏的事,许远点头答应了,留下他们两个钻进了厨房。
“二哥,田展鹏那儿问出什么了吗?”方应开门见山,陈二泉也不藏着掖着,对他道:“在学校里还不肯说,这小子,到了警局也嘴硬,最后还是见了他爸妈才软了,说是见到林佳佳和他们学校一个数学老师,一道往河滨公园走的。”
“数学老师?”
“嗯,姓徐。我们立即找来问话了,他承认见过林佳佳,不过说是给她参考讲义什么的,林佳佳是数学课代表你知道吧?”
“不知道。”方应摇头。
“我上回就想问你了,是林佳佳她妈找你找人的是吧?”
“你这话怎么这么拗口。”
“你就回答我是不是。”
“是。”方应干脆地点头。
陈二泉叹气:“她妈对她还挺好,你说,都不是自己亲生的……”
“不是亲生的?”
“是啊,继母啊。才结婚一年吧,林佳佳她爸就出车祸死了。”陈二泉诧异地打量方应,“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我还以为是亲生的。要是继母的话,那林雪对她真是没话说。”方应肚子饿,想去对街买个肉包吃,陈二泉也正好没吃早饭,两人坐在早点铺里闲扯。
两人口风都紧,陈二泉再没问出什么,方应也没从他那儿套出什么话。陈二泉问他,之后林佳佳的妈妈找没找过他。方应摇头:“没,一次都没见过。”
“哦,那你小子最近在忙啥案子?”
“找人啊。”方应眨巴眨巴眼,瞎编了个案子,“找个小孩儿,我看没戏,估计是被拐卖了。”
“找小孩儿啊,挺难。”
“是啊,我也说难,一开始还不想接,”方应随口扯谎,“你说要是和林佳佳一样出了事,可怎么办?”
“唉,没事没事,以前那不飞机失事,好多小孩失踪不也最后找了回来。”陈二泉劝慰道,“这得看运气。”
“飞机失事?”方应真没听说过这事,眨巴着眼睛让陈二泉给详细说说。陈二泉也记不太清,只模糊记得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有架南下的飞机遭遇空难,飞机上都是准备去南边海岛夏令营的孩子,还有一个领队,一开始警方以为无人生,哪知,三个月后,他们找到了幸存者。
“都活着?”
“哪儿啊,就找着一个小孩儿。”
“他这肯定得是运气好。”方应咂舌,陈二泉点头称是:“说是掉到了无人岛,和同伴都分散了,当时新闻还拍了照片,瘦得可怜。”
方应付了早餐钱,回到许远的咖啡馆,问他借了电话给林雪打了个电话,说是要去他们家拜访,有重要线索告知。
方应骑车去的林雪家,也不坐电梯,爬楼上了20楼,到了林雪家门口直喘气。
林雪给他开门,穿一条干净的白裙子,腰间围着围裙,围裙上弄到了些土。
方应脱鞋进屋,林雪给他倒了杯汽水。方应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从他这个位置,一眼就能看到摆着大大小小盆栽的阳台,方应问林雪:“在换盆?”
“有几盆需要换盆了。”林雪在围裙上擦手,“你说的重要线索是?”
“哦,我发现林佳佳的失踪估计和一个游戏有关。而且还打听到,林佳佳在之前,曾被人目击和他们学校,一个姓徐的数学老师在一块儿。”
“徐老师啊,是说徐鹦吗?我记得他是佳佳的数学老师。”林雪站在阳台移门边,补充道,“佳佳是数学课代表。”
方应扫了眼客厅,屋里打扫得很干净,一尘不染的,好比林雪身上那条白裙子。
“听说您是林佳佳的继母?”
林雪一愣,随即笑了,她的笑容让人觉得温暖,有种母性的光辉在里面。
“是,我和我老公结婚才一年,佳佳是他和前妻的孩子。”
“您和林佳佳关系很好吧。”方应的视线落在电视机背后的照片墙上,那里挂着许多林佳佳和林雪的合照,两人举止亲密。
林雪在照片里还是一头乌黑长发,方应随口提了句,“夏天了还是短发舒服些。”
林雪一怔,迟疑着说:“是啊,短发舒服些,”旋即转移话题,和方应谈起林佳佳的事,“大概是因为我和佳佳没什么代沟吧,她总说我还挺时髦的。”
“冒昧问一下,您的职业是?”
“我是钢琴老师。”
方应指着客厅里的钢琴说:“我还以为是林佳佳在学钢琴。”
“佳佳对乐器不太擅长。”林雪给植物换好了盆,走进来,拉上阳台的移门。
“对了,你刚才说的游戏是什么?”
“哦,一个手机上的游戏,在学生里流传很广,和无人岛有关。”
“这……我倒不怎么清楚。”
“我怀疑她是被游戏里结识的人杀害的。”方应分析道,“之前也有发生,因为这个游戏而引起的伤害案件。不过把尸体分尸这种做法,这个人不是天生变态,就是对林佳佳的恨意已经上升到另外一种高度了。”
“虽然那个游戏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不过真的会有人这么恨佳佳吗?她还只是个孩子啊,能干什么惹人记恨的事?”林雪说着说着就哭了。
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不过总归是自己的孩子。孩子出了意外,家长哪有不难过的。
这么想着,方应连忙安慰林雪:“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凶手。”
“其实,”林雪抽噎着,“我只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对佳佳做了这样的事。这个人,到底和佳佳有什么仇,到底是什么心态。”
“我知道,我知道。”方应理解地点头,“最后还是会交给警察处置。”
“是,交给法律。”林雪肯定地说,方应了放了心。
他从林雪家出来,想到被残忍分尸的15岁少女,还有林雪失去女儿的难过神情,心里还是堵得慌,他准备去附中找那个徐鹦好好聊聊。
没想到他才到,就看到两辆警车停在学校外头,他向门卫打听,门卫不搭理他,方应在门口等了会儿,就看到陈二泉押着个中年男子由远及近地走过来。
方应觉得那中年男子眼熟,等到他被押上警车,方应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说:“这不就是在公园遛狗的那人嘛!”
他试探着喊了声:“徐鹦!”
警车里头的中年男子闻声看他,方应抓着头发,气恼地说:“这算怎么回事。”
徐鹦是嫌犯?警察怀疑徐鹦杀了林佳佳?
不是昨天已经问过话,难道发现了什么新的线索?
方应看着警车一路开远,扶着自行车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晚上他在许远的咖啡馆蹭饭吃,许远看他没精打采的,走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方应唉声叹气,说最近诸事不顺,什么案子都办不好,他得出门换换心情。
“你要玩儿会儿吗?”许远用手机进入无人岛的游戏后,递给方应。方应没心情玩游戏,把手机放在一边。他还在琢磨警察里头还有什么熟人,能让他问到点消息。
这当口,许远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许远拿出来看,方应瞥了眼,来电显示是“二哥”。他竖起耳朵听许远接电话,许远还没开口说话,就把手机递给他,“找你的。”
“二哥找我?”方应稀里糊涂接过电话,就听到陈二泉在他耳边咆哮:“你这小兔崽子拿我妹的名字干啥去了?”
“二哥,你说什么?”方应装傻,陈二泉气得直骂:“我说你上回怎么这么热情地问我妹的情况呢,还高中学号和你一样,你得了吧你!上回我在你那儿看到的女的就是林佳佳她妈吧?她找你找犯人是吧?你这游戏查出个啥来了?你老实和我说,我就不追究!我代表警方不追究!”
方应觉得他有些语无伦次,纠正了他几个逻辑错误之后说要和他等价交换。
“我要法医报告和你们逮捕徐鹦的理由。”方应提出条件,“二哥你知道我,我绝对不会外泄。”
“你赶紧给我过来一趟!”陈二泉咆哮着挂断电话,方应嘿嘿一笑,拿着自己的手机就跑了出去。
他打车去了陈二泉那儿,一见到陈二泉就被拽着衣领,拉到办公室外头的走道上问话。
“游戏。”陈二泉挑着眉毛没好气地说。
方应交出手机,问:“你们怎么突然逮捕徐鹦?”
“他是嫌犯,装尸块的垃圾袋里发现了狗毛,和他家里的狗是一个品种。”
“就这样?”
“他自己承认了,我们一提出证据他就承认了。”陈二泉低头摆弄手机,方应又问:“动机是什么?”
“林佳佳害死了他女儿。”
“他女儿?”这下方应更糊涂了。
“这个不好细说,反正就是因为这个破游戏。”陈二泉拿手指戳手机屏幕,忿忿道。
方应知道陈二泉还在生他的气,提出质疑时也是怯生生地:“不过,以一个数学老师的身份来说,他分尸的水准是不是略高?”
他话音刚落,陈二泉办公室里头的电话响了,陈二泉跑进去接,方应跟着走进去,还嘟囔:“我刚才就想说了,你们这儿怎么都没人?”
“什么?找到了?好的好的,我知道了。”陈二泉看方应自说白话进来了,挂了电话就赶他走,“都去出行动了当然没人!”
“找到什么了?”方应还探头探脑的。
“找到他女儿的人头了,在他家!好了好了你赶紧走。”
“说好的法医报告呢?”
“还法医报告?都告诉你这么多了你还想干啥?”陈二泉叉腰瞪他,“你给林佳佳她妈带句话,让她别再操心了,犯人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方应稀里糊涂地被撵了出去,稀里糊涂地打车去了林雪那儿。这回他坐了电梯,林雪给他开门,他头一句话就是:“徐鹦被捕了。”
隐隐约约,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林雪眼中的笑意,但是这股笑意稍纵即逝,很快被错愕惊讶所取代。方应甚至怀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徐鹦真的就是凶手吗?林雪是听到有人被捕而高兴,还是因为被捕的是徐鹦而高兴?
林雪接下来却给出了这样的反应:“什么?你是说佳佳的数学老师?”
方应抿了下嘴唇,问道:“我想问一问,徐老师的女儿和林佳佳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徐老师的女儿?我从没听佳佳提起过啊,而且据我所知,徐老师是单身,怎么突然多了个女儿?”林雪一脸费解。
方应没再继续问下去,他后退一步,月光照在他肩头,冰冷,毫无暖意。他试探地,小心翼翼地问:“林太太,你知道许多年前的孤岛坠机事件吗?”
“孤岛?”林雪抬手将刘海束到耳后,“坠机?”
“飞机坠机,幸存者只有一个孩子的那件事。”
“好像听说过,坠机的幸存者都掉到了无人岛上,不过最后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林雪思索片刻,说道,“这么说起来,那个孩子是不是姓徐?”
“姓徐吗?”方应笑了笑,自问自答般地说,“谁知道呢。”
他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从楼梯道一路跑下楼。
他在夜晚的街头狂奔,他心里有许许多多想法,他觉得他正在一步步靠近一个被掩埋多年的秘密,正在靠近一团燃烧着的火焰。他兴奋得浑身发烫,他向前跑,一直跑,直觉还告诉他,只要这么一直跑,就能找到问题的答案。
方应跑到了附中门口,他给门卫塞钱,又拿自己记者的假身份作挡箭牌,门卫和他到角落抽烟。方应给他点烟,问他:“听说徐老师有个女儿?”
“女儿?没听说过啊。”
“最近学校里除了林佳佳这事,还有什么意外没有?”
“意外?倒是记得半个月前,在女生宿舍有人坠楼了。好像是4月4号吧,这事我记得挺清楚,当时我们还开玩笑说这日子不吉利。”
“死人了?”
“那事挺蹊跷,有人说确实看到有人掉下来了,地上也有血迹,就是没找到尸体。”
“是你们这儿的学生?”
“应该不是,我们这儿的学生之后也都有来上课。”
方应哦了声,叹气道:“唉,你说徐老师这事干的,我看他挺正派一个人啊。”
“是啊,学校里都吓了一跳,林老师以前还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呢。”
“林老师?你说林佳佳的妈妈?”
“是啊,你不知道吗?”门卫有些得意,又做了个搓手指的动作,方应机灵地又摸出两张一百,门卫才说,“两年前不干了,听说嫁了个挺有钱的,再后来就是在林佳佳家长会上见过。”
“我就知道她是教钢琴的。”
“是是,听说了,现在在家里教钢琴,不过之前好像志愿是当医生吧,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就没再学医了。”
门卫踩灭烟头,方应又提起那个孤岛坠机的故事,门卫有印象,回忆道,“徐老师就是那个幸存者啊,我记得这事多少周年的时候还有记者来采访他。”
方应心里意外,脸上却是波澜不惊的:“是,这个我知道,我们社里的记者采访的。”
“你说徐老师该不会有啥心理阴影吧,双重人格?电影里不都这么演?”
方应哈哈笑,门卫吐了个烟圈,眯着眼往远处望:“徐老师这个人吧,特别聪明,脑瓜子没得说,大家都说他来高中当老师委屈了。”
“一般这种人犯罪就特别危险。”
“是是,啥玩意儿来着,高智商犯罪是吧,不过这警察抓得也挺快啊。学校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唉,不和你说了,我得回去了。”
方应和门卫匆匆道别,他从附中后门的小路往河滨公园走。
徐鹦带着的狗,脏兮兮的狗爪子,挖出一小角的垃圾袋,垃圾袋里的狗毛,女生宿舍楼下消失的坠楼人,徐鹦那个没人知道的女儿,还有林佳佳,以及林雪那神秘的微笑。
这么许多线索,事件交织叠压在一起,他们之间必定存在着什么联系,方应如此笃定地相信,那么这个联系到底是什么呢?
只要找到了这个关键的、联系的纽带,所有的事情就能串联起来。
问题的关键到底是什么?
无人岛游戏,还是当年的无人岛事件?
还有徐鹦为什么要把自己女儿的人头放在家里,他的女儿死了吗?那个消失的坠楼人是他的女儿吗?他的女儿不是附中的学生?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女生宿舍楼?
她的母亲又是谁?
她的母亲是否会像林雪一样,找一个侦探寻找自己失踪的女儿?
有没有人为她哭泣,奔走呼号?
方应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他把那两尊石雕像拖到露台上给它们擦身体。就这么擦了一宿,陈二泉第二天见到他,被他的黑眼圈吓了一跳。
他是来还手机的,顺便给方应带来一个重要线索。
“徐鹦就是游戏的开发者,他是管理员。”
为什么?
为什么要开发这个游戏,为什么要给学生们尝试,为什么只有学生才能被准许进行游戏?
方应没有问,他茫然地看着陈二泉,陈二泉也同样茫然地看着他。
“我能问个问题吗?”方应问道。
“你问,要是能说的我尽量说。”
“徐鹦的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单身吗?”
“他女儿意外死亡后,他自己收起了尸体,大概是太难过了吧,说是坠楼。尸体就掉在他面前,我们只在他家找到了颗头,身体其他部分不知所踪。这个孩子是他之前的一个女朋友给他生的,他自己都不知道。女友独自抚养这个孩子,他是有一次看到孩子来学校找女友……”
“来学校?”方应打断他。
“是啊,他之前的女友是他们学校的音乐老师。”
“你是说林佳佳的继母吗?”方应喝了口水,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思考着徐鹦和林雪的复杂关系。显然林雪撒谎了,她对徐鹦不是一无所知,她就是徐鹦的女儿的母亲。
她为什么要撒谎?
“是啊。”陈二泉叹息,“她的两个孩子都……”
方应没再说话,低头陷入漫长的、似乎永无止尽的沉默中。
陈二泉看看许远,许远对他摊手。方应慢悠悠起身,一个人走到外面,他去了图书馆找旧新闻,把孤岛坠机的所有旧报纸杂志都找了出来,一本本看,一张张翻,他在找一个名字,不是徐鹦,是林雪。
那么多人名、化名、真名,那么多似是而非的故事,那么多捕风捉影的八卦消息。
终于让他在一张纪念孤岛坠机、抚慰亡灵二十周年的照片里,找到了一抹熟悉的人影。
低着头的林雪,在人群的最后一排只能看到模糊的半个身体。但是肯定是她,长发飘飘的白裙身影,绝对不会认错。
方应盯着这张照片看,这些失去孩子、失去朋友、失去兄弟姐妹的人们,在公墓为这些死去的“孩子们”造了一座空墓,每年清明都来祭拜。
他想到了徐鹦,这个唯一的幸存者。照片里没有他,这个开发了无人岛,放任孩子们在虚拟的世界自相残杀的人,没有出现在任何周年纪念的活动里。
“原来如此,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方应轻抚着照片上的墓碑。“唯一的幸存者”、“孩子”、“尸体”、“熟练的手法”,这几个词在他脑海中交汇重叠。
他是想要证明什么吗?用这个游戏,用这些发生在虚拟世界中的故事,用孩子们单纯幼稚的暴力来证明他无罪,证明肯定会有人像他那样为了生存而屠杀。为了证明这样的暴力无可避免。为了逃避、愧疚感,几十年后仍在纠缠他的愧疚感。为自己寻找另外一种解脱。
方应找到那块墓碑,他来到墓地时,墓碑前摆着一束新鲜的菊花。他蹲下来仔细看墓碑上镌刻的名字,确实有个姓林的名字。
“林秋。”方应默默念这个名字,确实和林雪的名字有几分渊源。
哥哥,弟弟,姐姐,妹妹?
想必关系匪浅,不过现在也没有了追究的价值。
方应往山下走,双手插进口袋里,吹起口哨。
他在回城的公车上拿出手机,再次登录无人岛游戏,他点进聊天室。
这会儿,聊天室里已经炸了锅,各种小道消息漫天飞。有人感叹管理员竟然是自己的老师,有人惊讶老师竟然是杀人犯,还有人担心游戏的未来,会不会被删除,被禁止登录,他们会不会也被调查。
一时间,人心惶惶。
有一个ID叫做“三层8号”的人说了句话:“这个游戏永远不会停下。”
无论在虚拟的世界还是在现实的世界,这个单纯的、只属于孩子们的游戏,永远不会停止。
方应去了林雪家,邻居说她已经搬走了,什么都没留下,连阳台上那些花花草草都带走了。
不久后,方应就听到消息,徐鹦在监狱里自杀了。方应从陈二泉那里打听到,徐鹦是在收到一封信后自杀的,而那封信件已经被他撕碎了吞进肚子,再没人知道信上说了什么。
方应没和陈二泉说林雪的事,之后再登录无人岛游戏,已经没什么人在玩了。
那天晚上,方应无聊去了聊天室,看到那个“三层8号”又出现了,聊天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和“三层8号”搭讪,“三层8号”问他,游戏要关闭了,他怎么还在。
“突然想到,就来看看。”方应私密“三层8号”,说了个名字,“林秋。”
三层8号没说话,方应又说:“孩子们都好吗?”
三层8号退出了聊天室,方应撇撇嘴,关了手机,塞进抽屉里。
徐鹦死后,林佳佳这起案件也不了了之,只是徐鹦女儿身体的部分一直没找到,让整个重案组都非常不痛快。
那天,陈二泉找方应和许远一起吃饭,又提起这事。
方应旧事重提:“二哥,你说徐鹦到底为什么自杀?”
陈二泉喝多了,摇头晃脑,大着舌头说:“不知道,他拿牙刷戳自己脖子,生生把自己给戳死了,你说这得多大的勇气。”
这样的死法需要多大的勇气?
“是啊,女儿死了,仇也报了,因为被捉到了就自杀?”方应摇头,“说不通。”
“难道是发现自己杀错人了?”许远猜测道。
“有可能,有可能。”方应摸着下巴说,“不过,怎么会杀错呢?尸体都分了……”
分割的尸体,消失的身体。
方应忽然笑了起来,拍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许远问他怎么了。方应哈哈笑,不停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实在太妙了,太妙了,完美的复仇,完美!”
为了这样完美的复仇需要多大的男气?
方应勾着陈二泉的肩:“二哥,你帮我个忙,查查林佳佳的尸块,和她的脑袋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的。”
陈二泉听了这句话,酒有点醒了,嘀嘀咕咕说方应神秘兮兮,不过他还真帮了这个忙。
方应隔天下午就接到了电话,结果出来了,和林佳佳的脑袋装在一个垃圾袋里的尸块,并不属于林佳佳。
它们属于另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徐鹦的女儿。
方应已经可以猜到,被徐鹦吞进肚子里的那封信的内容,他猜想大概是这样的:你亲手分割的是属于你女儿的身体。
方应甚至能想象,林雪在一个静谧的夜晚里,将自己和徐鹦的女儿找到附中的女生宿舍,然后将她推下楼,再将她的尸体带走。
然后,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哭着告诉徐鹦,她发现自己的继女林佳佳就是杀死自己女儿的凶手,还发现林佳佳把尸体藏了起来。
随后,再在一个安静得不能再安静的晚上,杀死了林佳佳,打电话给徐鹦,用惊慌失措的口吻对他说:“我下手了,我杀了佳佳,怎么办,可是我一想到她对我们的孩子做了那样的事……”
徐鹦一定安慰她,告诉她自己马上赶到。
然后在他来到之前,她在她那间干净的、一尘不染的大屋里,砍下了林佳佳的脑袋,拖出自己亲生女儿的躯干,为她换上林佳佳的衣服,痛哭流涕地迎接徐鹦,说着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尸体,就干了这样的事。
徐鹦运走了尸体,带到自己家中分解,他分解尸体时想必带着满腔的恨意。砍下胳膊,分解躯体,挖出她的内脏,因为是仇人的尸体,也不需要温柔对待。
这个杀死我女儿的家伙,我要将你碎尸万段。说不定还这么想过。
林雪把女儿的头颅给他,告诉他,再没找到其他部分。他一定十分痛苦,日夜思念那永远也找不回来的身躯。
挖出那一小角垃圾袋的人是林雪吗?这已经无从得知,方应这么想着,如果这些疯狂的想象确有其事,那这简直已经超越了复仇的范围。
因为无法接受那年孤岛事件只有徐鹦一个人活了下来?
还是因为坚信是徐鹦杀死了其他人,吃了他们的肉才活了下来?
所以就用自己的女儿、别人的女儿完成这样的一次复仇。
她会痛苦吗?将自己的孩子推下去。还是会厌恶自己,和仇人生下这样的孩子。
之后呢,她会怎样生活下去,她的恨意还会在心中残留多久。生活下去所需要的勇气,一定比剪断自己的长发需要的多得多。
方应无法释怀,他又到天台上擦起那两尊石像。
失去最爱之人的痛苦,必定也要让自己恨着的人尝尝。
要让他怀抱恨意杀死自己最爱的人,这样才痛苦,才算得上复仇,是吗?
真是单纯,和那些孩子有什么分别。
“三层8号”说得没错,游戏永远不会停止。
4.活下去
1号活了下来,他等到了营救的队伍。一个穿着军服的男人问他:“其他人呢?”
1号把手背到身后,在衣服上擦手,他摇头,眼里噙着泪水:“不知道,我和他们走散了,从没见到其他人。”
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
海浪扑打海滩,吞噬了沙滩上的脚印,仿佛从没有人涉足过这片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