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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者贰》全文阅读_作者:君天

发布时间:2023-07-21 10: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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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停尸房里,仵作将一块块裹尸布掀开,五具尸体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前,从致命伤口看分别有斧伤和剑创两种。五个死者中,杜郁非认识三个,都是京师里一流的办案高手,其中三个是锦衣卫。他额头渗出细微的汗水,摸摸鼻子,对仵作摆了摆手。仵作小心地把尸体重新收好。

院内一个青袍中年人站在月下,见杜郁非出来,微笑道:“都看好了?”此人留着三绺长髯,天庭饱满相貌威严,说话那语气好像问的不是死尸,而是什么古董名画。

杜郁非躬身道:“是的。属下看清了。”

“这个时间的京师真是很冷啊。”中年人搓了搓手,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怎么看?”

“从伤口看似乎是两个人,一人用斧一人用剑。但从伤口位置观察,剑伤似乎都是左手剑。不排除是同一人,左手用剑,右手用斧。”杜郁非认真回答,“毕竟,如果是两个人,凶器落下的高度和位置如此一致,虽然不是不可能,但也算是巧合。”

“面子问题0我们锦衣不是不能死,但不可成为笑柄。”中年人眯着眼睛点点头,将一本卷宗交到杜的手里,低声道,“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不仅要办好,还要办得漂亮。有什么需要,跟老宋说。他若不给你办好,你直接来找我。”他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垂首低目的老人,抬手拍了拍杜郁非的肩膀,转身离去。

“恭送大人。”杜郁非小心翼翼地低头施礼。直待那人远去,才长舒一口气。

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赵裕生,永乐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是所有锦衣卫的大头领,即便是锦衣卫北司千户身份的杜郁非,轻易也见不到他。

杜郁非转身朝那老人走去,低声道:“宋大人,其实这卷宗我已事先看过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湘潭,我想,应该需要去那里走一趟。”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宋先生微笑道,“按理说杜大人刚回京,一个实缺还没落下,就又让你出去奔波是不对的。但谁叫你能干呢?能者多劳。这个案子说是涉及锦衣卫,实际却是由一个诱拐案开始,凡是涉及孩童诱拐,向来都涉及重大,你可谓重任在肩。”

杜郁非低声道:“属下明白。这个案子,源头可能在湘潭,我明日就出发,不知周大人有无其他吩咐?”

这原本是一句客气话,没料到那老头子小心地看看四周,从怀中抽出一份书简,递到他手里,然后高声道:“那就烦扰你杜大人走一趟湘潭了。湖广的锦衣卫,我会吩咐他们随你调遣。你也可带些京里的人去。好好干,上头都看着呐。”

这是杜郁非回到京师后接到的第一个案子,礼部侍郎路铭的十岁儿子被人贩子拐走,路铭和杜郁非的顶头上司程灿私交特别,因此程灿派了批锦衣卫介入本该府衙管的事务,替他解决问题。开头非常顺利,锦衣卫找到了人贩子团伙的一个联络人,然后顺藤摸瓜寻到了对方的巢穴,并发现该地藏有多名失踪小儿。但发动突袭时,锦衣卫和一同行动的公门捕快却中了埋伏,一行五人全部殉职,其中有三个锦衣卫。天子脚下无小事,何况还是死地锦衣卫。程灿被问责拘禁在北司大狱,整个行动都被审查,但案子一下子陷入迷雾,辗转一番后,锦衣卫指挥使赵裕生点名让杜郁非接手,于是就有了今天这次会面。

杜郁非恭敬地退出院子,充满疑惑地上马返回自己住所。他思考着打马转过街角,远远就看见路铭守候在他的宅院外,礼部侍郎独自一人未带随从,寒风中抖抖索索地一点都不像正三品的大员。

寒暄一番后,杜郁非邀请路铭进屋。路铭虽然官职在他之上,但颇有点坐立不安的味道。问杜郁非是否真的接下原本属于程灿的案子,又问他是否已清楚来龙去脉。杜郁非之前只见过这个礼部侍郎两次,并没有私交,尽管已经熟读此案卷宗,依然耐下心来听路铭再说一遍。

路铭今年四十多岁,结发妻子是前工部侍郎的女儿,算是世家子弟。婚后多年生了三个女儿,未曾得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奈何他家河东狮吼,妻子努力想要自己生子,不许他纳妾。十年前路铭返乡祭祖的时候,在乡下偷偷纳了一妾,并生得一子,取名路宗雨。即便如此,正妻却不许儿子到京师家里居住,于是路铭只得一年中见儿子两次。近年来正妻因为多年努力没有成果,而夫妻两个的岁数也都大了,终于态度有所松动。下个月就是儿子十岁生辰,路铭特地将路宗雨从乡下接来,一是庆生,二则是正式接纳,就此在京师住下。却不想到京师才第三天,就在街上被人抱走。

路铭一面说着,一面黯然神伤,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杜郁非思索片刻,认真道:“我只问你一件事,此案是否有家贼的可能?”

“绝无可能。”路铭低声道,“程大人之前都替我查过,说的确只是意外,这次诱拐并非是针对我。而且真要针对我,该向我索要赎金,一个孩子卖给外人能卖多少?索要赎金才是正理……”

这话的确言之成理……杜郁非看看面前的茶盏,慢慢道:“我阅过卷宗,程大人下令突袭匪巢时,并不确认你家公子在巢穴中。他们只是根据一个人贩的口供,觉得可能在,当时确认有几个被拐卖的孩子在那地方。而如今所有人都已不知去向。眼下我接手这个案子,距离贵公子失踪已有十日,他可能在天下任何地方。这点你也要有心理准备。”

路铭沉默了一下咬牙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递到桌上:“我听说杜大人就要远行湘潭,这些差旅费不成敬意。不论大人是否救得小儿,日后仍当重谢。”

人在官场有些钱不能收,有些钱不能不收。杜郁非板着脸,冷冷道:“此事,涉及三个锦衣卫的性命,另有至少五个孩子的诱拐被记录在案,已经不再只是你路家的事。若真能替侍郎接回公子,日后路大人记得下官这个人情就行了。”他把布包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

路铭眼中流露出惶急、恐惧、愁苦等神色。杜郁非叹了口气道:“路大人,骨肉之情胜过一切,我岂会不知。郁非孤儿出身,此案一定全力以赴,但钱我决不会收。”

两人相对沉默,路铭无奈起身告辞。

杜郁非目送他离开,可内心深处,他一点都不看好路宗雨的下落。这个案子或许由普通的诱拐案起,但如今已不是单单打拐那么简单。而那神秘杀手的水平,更非什么人贩子帮派能够拥有的。回到屋内,杜郁非小心进入壁橱后的密室,拿出宋老头给他的密函,借着灯火仔细观看,黄绢上有一行朱砂小字:湘潭何源成府,后院古树下有一地窖,内有储物库,探其究竟,取其族谱带回京师。

这算是什么怪命令,而且族谱什么的不都该在祖屋用香火供着的吗?杜郁非锁起眉头,另外“探其究竟”四字又该如何定义?他隐约觉得这次湘潭之行,或许这条密令才是上头选派他的真正原因。诱拐毒害虽深,却自古都不算重罪,宋老头先前说的关系重大完全都是场面话,毕竟只要不是皇家的孩子,其他诱拐案对锦衣卫来说都不重要。想到这里,杜郁非将黄绢在灯火上烧去,他看了眼黄历,时至七月,中元节将临,鬼月办事还要小心为上。

被程灿严刑拷问,最终供出老巢消息的那个人贩子贾宗已经死亡。杜郁非无法亲自审问,对他来说是很大的遗憾,这样此案第一手的资料除了路铭的诉说,此外都是来自程灿经手的卷宗上记录的内容。

目前杜郁非知道该人贩子帮派名叫“孤辰”,核心成员大约五人,由一个叫“老角”的男子为头领。该组织常年在各大府县诱拐儿童,并贩卖到几百里外的地方。他们运送儿童都是靠货船走水路,每日线路只有老角一个人知道。这个帮派不仅自己诱拐,还收购各地便宜的弃儿。他们贩卖十二岁以上的孩童去妓院,七岁到十二岁的去戏班或者贩卖去大户为奴,将七岁以下的幼儿卖给缺少子女的富户,将无人要的残疾孩童转手给丐帮,上家和下家只有老角自己掌握着。而关于这个老角的资料极少,只知道他身形高大精瘦,脖子后有颗痣,连画像都未完成。对杜郁非而言,这人只是一条模糊的黑影。

杜郁非又仔细筛选江湖上同时用斧头和长剑的高手,却所得甚少,即便有符合的人当时亦不在京师。他不由重新思量多人行凶的可能,但即便是左手剑客,这个江湖上也真是数不胜数。在出发前,他收到了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在河南卫,有人见到过秘密通缉的老角。而且可以确定的是,走水路离开的一行人目的地是两湖,这和之前供词上说该帮派有固定据点在湘潭是搭上的。

这样的帮派虽然组织严密,但真的会大胆到动官府的人?杜郁非离开京师时,依然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人敢动锦衣卫,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

杜郁非在北司衙门集合了一批能干的校尉,分去各地调查线索,自己扮作游学文士日夜兼程前往两湖。

按照计划,杜郁非必须在对方到达湘潭之前先去布局。旅途中,长沙卫传来消息,表示对孤辰这个帮派已有初步了解。他仔细翻看对照着路铭、程灿以及其他被拐走孩子家庭的资料,希望能够找出遗漏的线索。路宗雨、张阿生、刘小牛、赵纤儿……这些孩子的名字不断出现在他的睡梦中。

这一日,杜郁非终于进入湘潭境内。

湘潭隶属湖广布政使司,位于湖南东部靠近星城长沙,其借港口之利成为连接中国南北的重要中转地。大型商社都在此设有分号,不论是粮米、药材、矿石,还是其他各种物资,都是应有尽有。迅猛发展的商业,同时带动了风月场所的生意,在贯穿过县城的涟水岸边有一条“绯红坊”,有小秦淮之称。从傍晚开始,就是一派莺歌燕舞。

杜郁非当年在泉州做巡尉期间,曾经三次因公到过湘潭,对此地的公门颇为熟悉,但此行他无意惊动当地的县衙。中午时分到地客栈,他要了个僻静的房间,努力睡了两个时辰,精神抖擞地前往文庙边的醉心楼,和锦衣卫长沙卫的联络人孙未碰头。

时近黄昏,酒楼里颇为热闹,杜郁非目光落在窗边的一个隐蔽位子,那里坐着个发福的中年富商,白皙的手腕上带着一串碧玉佛珠。桌面上的两个酒壶,两个杯子,摆成了四柱的形状。他不等跑堂的上来招呼,就自然地坐在了对方的面前。

孙未微笑点头道:“一路还顺利吧?”顺手就给他倒上了酒水,招手示意跑堂的可以上菜了,“这里的鱼头不错的。”

“是吗?那一定要尝尝。”杜郁非拿过热毛巾擦了擦手。外人看来,他们就像是应酬吃饭的普通商人。杜郁非目光在周围的桌子上扫过,并没有碍眼的人,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俩。

等到菜都上得停当了,孙未才低声道:“您先前让我准备的事都备好了。湘潭市面上的耳目都已放出去,一旦有孤辰回来的消息,我们会马上知道。”

“要小心,一旦他们听到风声,就不会回湘潭了。”杜郁非道,“若他们不回湘潭,我一下子还真不知再去哪里堵他们。”

“您放心。据我所知,人贩子的生意都有固定下家。他们是根据订单办货,不回湘潭就等于把货砸手里。贪婪如那群人,绝对不会。”

“等他们到了湘潭码头,就努力封锁他们所有出货的可能。然后我会扮作买家去和他们谈。”杜郁非道,“我的本地身份,你做好了么?”

“您叫宋珏,广东豪门宋家的子弟,想在本地开一家乐坊,需要一些少年从小培养。”孙未递上一封信笺,“细节都写在里面了。背景绝无问题,宋家的确有这个人,除非他们有人认识他,不然这个身份会很安全。宋珏酒色财气俱全,您可以随意发挥。”

杜郁非收好信笺,手指触碰到信封,感觉到里面还有点别的东西。他知这是当地锦衣卫给的福利,不收下反而不好办事,于是并不多言收入袖中。孙未看他收下了,笑容变得愈发灿烂。

“让衙门的弟兄注意一个会同时用斧头和剑的人。你们可以查一下最近几年内,死于斧头和剑锋的案子,可能是搭档作案,也可能是同一个人。这凶手是高手,有风声就马上告诉我,莫私下行动。”杜郁非郑重说道,但并没有透露更多细节。

“我懂。”孙未认真点头,等着杜郁非继续布置任务。

“你对孤辰目前了解多少?”杜郁非问。

“孤辰核心成员只有三到五人,在湖南来说不算是很大的人贩子。若没有这个案子,我们根本不会注意他们。”孙未理了下思路,继续道,“但京师来指令让调查后,我们发现其实他们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组织相当严格有条理,不少之前的悬案都与之有关。即便如此,我们对孤辰头领老角的了解仍然不多。仅仅掌握了他和核心成员,共三人的画像,及日常联络的几个点。”

杜郁非道:“这次他们的货里可能有礼部侍郎家的公子,路家在京师人脉很广,所有孩子必须安全保下。”

“我平生最恨人贩子,您尽管放心就是。”孙未替杜郁非倒满水酒,举杯道,“人口贩卖这种案子通常跨县跨府,即便有消息各地衙门也难相互知会,办起来非常头疼。这案子若追根问底,还是我们当地的衙门办案不利,才让他们进而在京师捅了大娄子。在下敬您一杯,日后追究起来,还望您对上面多多美言。”

“案子办妥了,自然没事。”杜郁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兄弟我还要份东西,湘潭本地大户郑家、何家、王家的家族资料,在湘潭本地的产业明细,当家人的具体资料都要准备一份。其他的大户望族,若有资料也给我一份。”

“这是要……”孙未带着疑问拖长了声音。

“只是上头要的一些书面工作。”杜郁非笑道,“你做得越详细越好。”

“好的,这个不难,都是文书工作。尽管内容很多,但今晚就可准备好。我们先吃饭吧。”孙未笑嘻嘻掀开鱼头的锅子,热腾腾的香味扑鼻而来。

杜郁非夹起一块鱼肉,微笑打听道:“最近地面上有没有大事?”

“何家闹过两次飞贼,丢了点东西。别的就没啥了。”孙未笑道,“一会儿我带您出去走走,这里的夜晚很热闹,比长沙还热闹。其实市面上一直都很太平的。”

杜郁非心里悄悄叹了口气,何家闹飞贼是说明有别的锦衣卫来过,还是表示另外有其他的人关注着?他多看了面前的中年胖子一眼,上头的密令还是不能告诉他,但这份差事的确有点麻烦了。

杜郁非婉拒了孙未带他饭后活动的邀请,独自一人走上湘潭的街市。他在热闹的街头时而停驻观望,时而拔足急行,速度忽快忽慢,确认无人跟踪后向着城东何家大宅的方向而去。

何家是湖南的名门望族,世代都有人在朝为官,他们家近期出过的最大官,是参加过靖难的已故宁远侯何福。十多年前,何家的这一支搬迁落户到湘潭。这个大院里直系亲族就有近百人,加上仆人和外系族人,住着前后百多间的大房子。站在何家的大门前,杜郁非有些踌躇,他并不明确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什么。在僻静的街巷里,他脱下外面的文士衫,露出里面的黑色夜行衣,深吸口气掠上房顶。

杜郁非由前院进入何家大宅,他的目的地虽是后院,却刻意将前院的布局都熟悉了一遍,才小心地去往后宅,隔着很远就看到了那棵参天入云的银杏古树。据说这棵树是北宋时苏东坡亲手种下的,在蒙古人南下的时候,大树几乎被焚于战火,但当太祖皇帝一统中原后,老树居然发出新芽重新复活。何家搬迁到此后,当家人亲手在树旁又种下一片小银杏林,如今也已是枝繁叶茂了。他有些好奇地观察着树林的外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浮上心头。目送三队巡逻的护院在林前经过后,杜郁非飘身而下,从青色的飞檐落到树林的树梢上,而后悄悄滑落隐蔽入林。

杜郁非沿着林间小路朝有着庞大树干的古树迈进,但走了不少时间,始终在外围绕,居然没能靠近那古树。他停下脚步,小心打量周围,这是传说中的“奇门遁甲”?杜郁非在一棵银杏下用石子做了个记号,每走十步做一个记号慢慢向前,终于进入树林内围,巨大到几人合围的古老大树出现在正前方。他向前几步,在即将跨出树林的时候,脚下忽然一空,人迅速向下坠落……

杜郁非一拍腰带,藏在腰间的宝剑“踏白”弹鞘而出,剑锋刺入陷阱的土壁,人悬在半空。借着月光隐约看到坑底似乎是一排倒插的矛头。在他坠落的同时,挂在陷阱口上的铃铛当啷响起,远处迅速传来人声。杜郁非吸口气,剑身弯成弧形,轻飘飘地飞回地面。但远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他连续转了两条小路,却找不到离开的出路。

忽然,边上劲风突起,杀意从头顶降临,杜郁非急退一步,一道纤细的“刀丝”扫过他的肩头,身边的树枝被刀风割断。他猛一侧身,长剑绕过树梢刺向树顶。那人带着斗笠身着灰袍,翩然掠起,双手十指张开,凌厉的刀风应手而发。杜郁非剑指八方截下“刀丝”冲上树梢,沉声道:“罗邪?”

对方刀丝依旧攻出,但人向另一棵树跃去。两个人若蝴蝶般在枝头你追我赶,杜郁非发现对方是在把自己带向林外,遂不再攻击,只是稳稳跟在那人身后。

他们跑出树林,掠过高墙,出了何家大宅。在一个僻静巷子里,那灰袍人转过身来,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方正的国字脸。

“罗邪,果然那是你。”杜郁非苦笑道。(注:罗邪是杜郁非在泉州最后一案中认识的修罗宗杀手,两人关系亦敌亦友。国字脸面具是她日常的装扮,详见本系列第一集。)

罗邪拿下面具,国字脸下是一张山色空灵般秀美的面庞。“杜大人,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来何家是做什么呢?”她笑嘻嘻地问,显然也是颇为惊喜。

“我自然是来公干。你呢?”杜郁非反问。

罗邪笑道:“何源成是我外公,我在何家的理由当然比你充分。但我和他家的关系不算很好。他们不承认我母亲的地位,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出卖你。我真要出卖你,也不会带你出来。是不是?但你要对何家做什么呢?难道锦衣卫也和那些江湖人一样,打上那件东西的主意?”她看看杜郁非有些凝重的面色,摆手坏笑道,“我负责树林的警戒工作,那边出事了一定会找我。你有最后的机会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不然,你下次再没机会靠近那棵古树了。”她坏笑的时候高俏的鼻子皱起,露出顽皮又带点邪恶的表情,和那清纯可人的面庞一起形成种特别的魅力。

“我不知道那些江湖人要的是什么。我想应该不是我们锦衣卫要找的东西。”杜郁非迅速作出判断,认真说道,“明日午后我们在醉心楼具体说一下吧。我可以对你说的是,锦衣卫暂时并不是要动何家。这点你不用担心。”

罗邪侧头看了杜郁非一会儿,似乎在辨别他说的是真是假,笑道:“好的,不过改在明天黄昏见,我只有那时候有空。顺便我也告诉你,那些江湖人想要的是何家的玄武墨玉杯。”

玄武墨玉杯……当年魔教的三大神器之一,居然是在何家。杜郁非微微皱眉,湘潭何家究竟是什么来历?而罗邪则笑吟吟地对他摆摆手,消失在了夜色里。

杜郁非回到客栈房间时,桌上已放有厚厚几摞资料。他先将吃饭时孙未给他的信封打开。里面是“宋珏”这个人的简单介绍,以及两张五百两的银票。作为差旅费,千两白银不算少了。他目光回到资料上,简单看了看其他几家的信息,把专注力放在何家,但看尽资料也没有太多收获。何家曾有人参与靖难之役,但多已战死,湘潭这边的族长名义上是宁远侯何福的旁支何源成,其实老头子在何家并非强势人物,如今湘潭何家的当家人是何必华。何必华,字汝川,永乐二年来湘潭落户,如今四十不到,在湘潭颇有影响力。

上头为何要查湘潭何家?杜郁非仔细思索,若是与何必华有关,就必然会牵涉到何家上层的人物,如洪武、建文、永乐三朝大将,已故宁远侯何福,以及外人很少提及的,靖难时期的何家另一个大人物,建文时为甘肃总兵的何广。如今的锦衣卫都知道,凡是涉及查“靖难”相关人物的陈年旧事,全是危险的差事。他忽然觉得背上发冷,这个何家还和魔教扯上关系,实在有些神秘莫测。

杜郁非又翻开另一份文书,里面有三张人头画像,并且附上了有案可考的关于“孤辰”的材料。这个帮会涉及的案子,可以追溯到十年前,不知有多少孩童和自己的家人骨肉分离,而那些孩童即便如今找到,只怕也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了。他看着“老角”画像上,那张略带木讷毫无特征的脸,握紧了拳头。

次日清晨,杜郁非来到客栈外的大街上,孙未已在街边面摊的长凳上坐下。面摊挂着“力拔山河兮”的旗幡,和这个发福的中年胖子排在一起,有种奇特的笑点。杜郁非微微打了个哈欠,挂着笑容穿过大街。

忽然边上冲过来一个脏兮兮的十岁左右的男孩。他不仅撞在杜郁非身上,还飞快地伸手去摸杜郁非的钱袋。杜郁非微微侧身,手指弹在对方的脉门。那孩子激灵灵地全身一麻,蹦了几下到了远处,张大了嘴看着杜郁非。

杜郁非打量对方,发现这小子其实还挺清秀的,笑了笑拿出几个铜子抛了过去。也不理会对方的表情,走到十多步外的孙未身边。

“他们已到湘潭,但是老角他们帮里的人没有货。看来是分开到岸的。”孙未低声道,“我已经派人跟定了他们。不管怎么安排,老角都是要出货的。实在不行,我们拿下他们所有人,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孩子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杜郁非道,“你说的是最后办法,现在照计划先封死他们的买家,然后我去会会他。”

“我已经安排下去,这个时候老角该已经得到买家通知了。本地帮派的龙头王庆那里我做了安排,他会把你介绍孤辰。”孙未给老杜端来一碗面,笑道,“这儿的面很不错,您一定得尝下。”

也许就因为贪吃,他才这么胖吧?杜郁非看着对方的胖手,想着锦衣卫百户长以上的头领都有点绝活,这个家伙的绝招是什么?“让你查关于凶手的事,有进展么?”他问。

孙未摇头道:“没有那么快,但今天府衙那边会汇报上来结果。”这时远处跑来一个青袍男子,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孙未皱起眉头,对杜郁非道,“王庆说那个老角不着急出货,但还是愿意和你谈一谈。我觉得不妥,他往常那些客户我确实搞定了,他没道理不着急。”

杜郁非思索着,手指在桌子上点了几下,然后笑了笑道:“你安排吧,我随时都可以。”说着将碗里的面拌了拌,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不吃饭没力气干活。不着急,吃好了再去办。”杜郁非又道。

孙未笑了笑道:“吃完还不容易。”他用筷子挑了挑面,一圈圈卷起来,一大海碗面居然被他一口吞下。孙未面色微红,摸摸肚子站起身道:“我安排好后来通知您。”

杜郁非笑道:“你要跟我一起去的,宋珏那样的人不能没跟班。”

和老角见面的地方放在了双龙茶楼。双龙楼是当地双龙帮开的茶楼,算是王庆的地头,中庭的会堂经常用来解决江湖纠纷,平素作为茶楼对外开放。各地帮派有纠纷请王庆做和事佬。或者那些有特别生意要谈,想找一个中立地段的人,都会安排在这里,双龙帮会保证各方的安全。

此地鱼龙混杂,前后有七个入口,茶楼两边有着两排货摊集市,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一旦混乱起来根本无从堵人。

“外面都安排好了,店里的高处也有我的人,一旦你示意抓人,即便在店里我们也拿下他。”孙未弯腰小声说道,他换了身管家的衣服,气质变得愈发猥琐。

杜郁非扫视着茶馆的外观,夏日的正午所有人都懒洋洋地,生意也并不算太好。他直接迈步进入了茶楼,孙未识趣地跟在身后。杜郁非进入二楼的甲字雅座,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门帘一挑,那个神秘的老角进入了小间。

和画像上一样,这个人看上去毫无特征,比想象的更土气。披肩长发遮住瘦削的脸庞,眯着一双庄稼汉似的浑浊眼睛,上下打量着杜郁非,哑声道:“公子就是宋珏?”

杜郁非点了点头,有些不耐烦地让孙未跟他说话。孙未上前一步道:“听说你很会办事,我家公子想抬举你,给你一条财路。”

老角淡漠地道:“在下不需抬举,他若要求我,让他自己开口。”

“你!”孙未一瞪眼,“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

“不管什么身份,是你们来找地我。”老角一动不动地看着杜郁非。

杜郁非笑了起来,示意孙未后退,他摆弄着茶盏,慢慢道:“我最近要在绯红坊开个场子,人手不够,所以想给你条财路。替我筹集点小厮,并且找点有培养潜力的漂亮小孩,男女都要,七岁以上的。湖广一带都知道你们孤辰手段高明,而且手里长期有现货。如果你能在两天内给我办齐了,以后我就固定找你办事。”

“七岁以上的……这个不太适合酒楼和舞坊吧。要拿来尽快能用,不得找十二岁以上到十六岁之间的么?”老角冷笑道。

“不,那样的不好调教,何况价格也不便宜。”杜郁非笑道,“这个我懂。我这个场子是要长期开的,专门请了师父慢慢培养。再说了,那些马上能用的人,我如果没有,我还用开场子么?当然人手都已齐全了。”

“你要多少个?”老角问。

杜郁非道:“不要本地的,身份你给我梳理清楚了。两天内,我先要十个孩子。一个月后,我要二十个。另外漂亮的女孩最好每月都有新的。”

“时间紧了,我的货都有人预定。”老角摇头道,“何况你要外地人,我离开湘潭一个来回也不止两天。这生意做不了。”

杜郁非笑了笑道:“我不和没能力的人合作。价格你随便开,我就是要看看你的效率。钱从来都不是问题。”他看了眼孙未,那胖子板着脸把一张银票拍在桌子上,居然是千两的面额。

老角浑浊的眼睛第一次放光,姿态放低了很多,笑道:“宋公子,我也想找你这样的金主。但订货的老爷也有身份,他命我两月交货,马上到最后交货期限了。我真匀不出来给你。公子的差事,我会想办法做好。钱谁不想赚?是不是?”

“那你怎么证明自己有能力做好?难道带我们看你的货仓?这又不是卖私盐。湖南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孙未有些生气地插话道,“蛇头老程,鹰眼鲁修,哪个不想接我家的生意。但我们在湘潭开张,王庆第一个想到的是你,说你平时的确有点口碑,从不耽误时间。我这才向少爷推荐了你。”

“宋公子,你们也说了我老角有一个守时的口碑。”老角低声道,“把别人的货匀给你是万万不行,但我的确可以给你看看我手里是有货的。能不能等我安排一下?”

“我家少爷是何等样人,跟你去看货仓?”孙未怒道。

“不。”杜郁非摆手,笑道,“我们下午没事,去看看无妨。我还从未看过这种货仓,很是好奇。”

老角面无表情道:“恐怕要晚上才行,我需要安排一下。我们亥时在绯红坊的大红楼前见面,我带你们去货仓。”

杜郁非和孙未互望一眼,点头道:“可以。老角啊,跟着我干几年,你就能上岸了。”

“那就托您的福了。”老角笑了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齿,躬身退出了雅间。

杜郁非拍了拍孙未,笑道:“命人盯着他,今晚见到孩子,我们就行动。”

“是的大人。”孙未行了个官场的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为何老角的买家没有被封死呢?这个神秘买家到底是谁?杜郁非收起笑容,坐在房间里发了会儿呆,才慢悠悠地离开双龙茶楼。走下台阶,屋檐外的阳光格外刺眼,杜郁非眯起眼睛看了看天,忽然侧后方的茶楼上有剑风划空而至。那杀气让杜郁非的脖子起了一层战栗,千钧一发之际,他身子匪夷所思地凭空挪出三尺,手扶到腰间几乎就要出剑,却又忍住。他现在的身份是宋珏,大庭广众之下跟人动手,绝不适合……在他犹豫之间,那剑光灿若惊虹般的追击而至!

杜郁非足尖点地,有些狼狈地向后飞退,背后那些摊位被他撞飞。那刺客一个起落,身形丝毫不慢,与剑锋融为一体滑翔而起,这一剑的浩荡仿若九天游龙,集市上居然起了狂风……杜郁非连换几个身法,过了两条巷子也无法摆脱对方的追击,终于被逼入街巷的死角。

剑光如影随形刺向他的胸膛,间不容发之时,杜郁非终于出剑,“踏雪剑”发出一声龙吟,灵动地迎上对方剑锋。两人在半空电光火石地交击十余下,错身而过。踏雪剑仿若洒出的流光画出一道美妙的弧线转向对方的肋部。刺客闷哼一声,翻身回剑格挡住剑锋,单手一按墙头凌空退去。

杜郁非收剑入鞘,微微舒了口气,自语道:“左手剑,剑锋宽一寸三,长两尺七。用剑的找到了,还差把斧头。”

“刘三、陈彻、毛晴芳、段亨……让你吐一个人的行踪,需要折断五根骨头。阁下的骨头很硬嘛。到底还有谁你没供出来?”黑暗中一个冰冷的声音道。

“没有……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们孤辰一共就五个人。其他都是临时叫来帮忙的,不知道这个活的底细。”一个声音虚弱地说道,“其实就算是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谁。求您开恩……饶我一命。”

“你谦虚了,刚才问下来,你知道的已经不少。你知道锦衣卫正在查你。你也知道抓错了官家的小孩。即便如此,你还嘴硬了五个时辰,才交代出同伙的下落。”那个声音阴森森地说道,“我怎么才能相信,你都交代了?”

“我真的都说了……您抓到那些人后,可以核对……核对口供。”

“没什么好核对的。刘三、陈彻、毛晴芳,都已经死了,那个段亨也并不比你好多少。别的弟兄正在审他。锦衣卫的问讯手段,可不会在我之下。”那人停了停,又笑道,“我只好奇,你是不是还有没交代的呐?要知道,姓段的早晚都会交代的。”

“我都交代了……都交代了……大人……啊!”说话的人胸口一阵剧痛,他的肋骨被对方挑断。

“我每问一句,就断你一根骨头,因为我不太信你。”施刑的人将手里的小钩子,扣入对方胸肌,低声道,“还有谁知道?我看你眼神未散,一定还藏着什么。”

“没……啊!”受折磨的人只说了个“没”字,就又发出一声惨叫。

“你知道,我不杀你是因为上头可能还想用你。”施刑的人忽然好言好语道,“骨头断了可以重接,你这样的人才,少了的确可惜。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看着我,对我说,还有别人知道这次买卖么?”

那人早已被打得面目全非,眼睛只能睁开一只,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绯红坊,老沈,沈醉山。”一面说,嘴角一面不停淌血。

施刑的踱了两步,点头道:“我相信你了。”他对周围挥挥手,边上有人上来将两个大钩子挂在了那人的锁骨上,铁链哗啦啦响动,那人被高高吊了起来。

“你说了不杀我的……”那人恨声道。

“是的,杀你不用我动手。”施刑的伸手在边上水盆里洗了洗,淡定地走出了屋子,最后那声惨叫他并不想听。人到屋外他翻身上马道:“烧了这房子,去把绯红坊的沈醉山抓回来。”

身边的军士躬身领命。施刑者满意地点点头,阳光照在他的额头,青色的刺青分外扎眼,而他战马上的那条长斧亦绽放出耀眼的锋芒。

杜郁非前往醉心楼去见罗邪时,黄昏已过明月初现,晚风热意散去带起一阵清凉。走过长街,路边夜市已经摆起,经过胭脂水粉摊,想到罗邪那烟雨空灵的美丽面容,他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温柔期盼。但人到得醉心楼下,就看到罗邪戴着国字脸面具,扮作中年男子模样,大马金刀地坐在二楼栏杆边对他挥手。

杜郁非暗自叹了口气,加快脚步上楼。

“你迟了。”罗邪面前摆满了酒菜,却是一口未动,早已凉透。

“时间不够用,我向你赔罪。”杜郁非笑着叫来跑堂的,把凉菜全都换了,重新上一桌。他目光扫向四周,基本都已满座,罗邪选的这个位子对周围的动静可以清楚把握。

罗邪笑了起来:“你紧张什么?这里除了我,还有谁能杀得了你?而我你大可放心,锦衣卫是马蜂窝,我可不会自找麻烦。”

“这你就错了。先前就有人对我动手,而且功夫极好。”杜郁非举杯道,“所以我正要问你,在湘潭有没有用剑如电的高手?”

罗邪侧头看着他,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慢慢道:“你今天会有很多问题要问,一个问题一百两。不要还价,这已经是熟人价。”

“你也算是大户人家出身……”

“你才是大户人家,我可不是。”罗邪打断他道,“爱给不给,爱问不问。”

这其实是杜郁非第一次正面和罗邪打交道,他先前几次面对她,都是长剑在手。对她还真没多少了解,只知道罗邪出身于魔教分支修罗宗,擅用绝学“修罗刀阵”,属于天下顶级刺客。他从怀中拿出银票,数了数放了张一百两的银票在对方手里。“我年俸都不到百两。”他说。

“我知道,但你是锦衣卫。大明朝的官僚有几家是靠俸禄过活?太祖爷贪污六十两就枭首剥皮的年代早就远去了。再过个几年,也许随便一个贪官就能有千万身价。”罗邪把银票收好,“在湘潭自有不少用剑的好手,各家大户,各地商社都有保镖护院。但若以能杀你为标准只怕一个都没有。”

“这也算回答?这也要一百两?”

“当然,我只说回答,没说答案一定是你想听的。不过我有个小道消息可以奉送给你。这几年两湖有一个刺客非常抢眼,虽然作案不多,但是都做得很干净。通常都是在豪门深宅中一击致命。武器是剑。但这个刺客应该不会对你动手。”

“为什么?等等,追问为什么也要收钱?”

罗邪沉默不语,伸出一个手掌。杜郁非只能又拿出一张银票放在她手里,这次是张三百两的。

“因为这个人属于应侯府,是你们官家的刺客。他要是公然动锦衣卫,那薛侯爷岂不是有造反的嫌疑?”罗邪收好银票,“别怪我没提醒你,想好了再问。你还有两个问题的机会,不然还要加钱。”

“应侯府……他们什么时候到了湘潭,薛家一直在长沙才对?”杜郁非赶紧一摆手,“这个问题不用你回答。”他想了想又道,“这个刺客叫什么名字。另外,外人为何要动你何家的玄武墨玉杯?”

薛老侯爷是跟随太祖起兵抗元的老臣,功成之日受封应侯,靖难之前就已告老还乡。老侯爷如今虽还活着,但早已不管事,大小事情都是由大儿子薛阵芳打理。薛阵芳身为长沙总兵,曾经参加靖难,当年也是一员猛将,杜郁非在泉州为官时,曾经见过他一次。薛阵芳的爵位虽然距离老父尚还遥远,却也是一方豪强。何况只要老侯爷还活着,应侯府就还是应侯府。薛家在长沙建有楚林阁,里面招揽有门客近千,过往的官商无不需要看其脸色。说来,三年前就传出老侯爷病重的消息,但就这么苟延残喘着一直都还苦苦支撑。

“刺客的名字我不知道,江湖上给他的绰号叫残龙剑客,因为他右手残废,多年前他出道时候是右手剑,现在是左手。薛侯爷作为三代老臣蛰伏于长沙,府里养着许多门客,不仅这个残龙剑客,他家的枪棒教头断飞虎也是湖广出名的高手。但江湖上传言,他府里最厉害的并不是这两人,而是当年魔教的护法周元衡,不过仅止于传说,还真没人在薛府见过这个老不死。”罗邪停顿了一下,说道,“玄武墨玉杯,是天下至阴之器,属于你们说的魔教,也就是日月神教。那些修习巫毒的人,将之奉为神器。若有人知道这东西在何家,当然一定是会有许多人来要的。”

周元衡这个人杜郁非也听说过,此人擅长神鬼之术,传言刀枪不入,另有三十六路翻天掌独步天下。应侯府……杜郁非没有追问,只是皱起眉头想着什么。

罗邪等了一会儿,终于笑了起来,“好了,这个问题我详细说给你,本来就是来找你帮忙的。玄武墨玉杯,其实是我母亲留在何家的遗物之一。神教早就没有了,但作为我母亲的遗物我并不想失去。但何家的当家何必华并没有这个意思,他觉得玄武墨玉杯是个祸害,早出手早好。尤其是在近期频繁有人出没在我家后院的情况下,他更联系了买家,准备把玄武墨玉杯卖掉。”

“你们为何觉得近期飞贼的目标是玄武墨玉杯?”

“因为有神秘买家来何家问过价,何家总管开出两百万两银子的天价把对方吓走了,而飞贼就是从那之后开始闹的。”

“现在有人接受了两百万两的开价?”

“是的……而且就是之前的买家,但飞贼却没有停。”罗邪摇头道,“何必华和我都不明白是为什么。”她虽然戴着面具,但眼神中依然流露出复杂的感觉,似乎有些难受,又一些茫然。

杜郁非看着她片刻,低声道:“你不希望母亲的遗物被卖,何不自己偷了,栽赃在外人身上呢?”

罗邪摇头道:“第一,这个密室必须两人合作才能开启,我的师兄弟都在千里之外,短时间内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第二,若明着硬抢,我又怕伤害了母亲的家人。我曾在她病床前立誓,不得伤害何家的人。最后,我也想过等他出手卖了,再在那商人手上夺下。但那样太冒险了。”

“是,宝物一旦离开密室,会有很多意外发生。”杜郁非认同地点了点头,“你要我怎么帮忙?还是说……”他苦笑了下,“你居然信任我?”他真想补一句,其实我们不算太熟吧?

罗邪狡黠地笑了笑,道:“我的确相信你。但是……还没有信任到这个程度。莫要自作多情,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你去密室原本是想要什么。用秘密换秘密,这样才是最安全的合作。”

杜郁非知道现在需要做个很危险的交换,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也很相信对方说的话。这个女子的面具下,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甚至活得比自己简单的多。他低声道:“我不能告诉你,但我们一起进入密室的时候,你会看到我拿走了什么。这样是不是足够了?”

罗邪微微皱眉,站起身望向星罗棋布的夜空,手指在栏杆上划过,留下刀割般的痕迹,低声道:“他们选在明日早晨交易,我们今晚下半夜动手吧?”

“如你所愿。”杜郁非淡然道,“安排在丑时后院树林见。我之前还有许多事情。”

罗邪转过身,举起酒杯道:“杜大人真是忙人。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你在湘潭的其他事,我也当助一臂之力。”

绯红坊,从黄昏时分开始就热闹异常。胭脂水粉的味道,美味佳肴的香气,混杂在空气里,汇聚成一种怪异的气息。这热闹的架势一直到了亥时才稍微减弱,街面上的行人渐少,但各家酒坊青楼依然灯火通明。站在河道里的船上望去一派火树银花,仿若瑶台盛会开在了人间。

忽然一家青楼喧哗起来,有人飞奔着去报官。路人交头接耳地张望着,有人说道,原来是“虹林阁”的沈醉山被杀了,弃尸于青楼中庭。

杜郁非和孙未并肩站在绯红坊的街口,背后就是大名鼎鼎的红楼,他们看着里面人来人往地折腾,半个多时辰过去才彻底消停。亥时过了一半了,老角一直没来。

“他会不会变卦?”孙未摸着肚子,皱眉看着开始清冷的路口。

“也不是没可能,我离开双龙茶楼时遇到了刺客。如果他看到我躲避那家伙的方式,一定不信我是宋珏那种公子哥。”杜郁非站在孙未的侧后方,不紧不慢道。

孙未半转过身,低声道:“让大人遇险,属下死罪。”他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尴尬,更多的似乎是紧张和生气。

“这当然和你没关系,那时候你正盯着老角嘛。”杜郁非负手而立,微笑道,“一个人贩子能有多大的耳目,他只要想赚钱,一定会来的。后天才七月十四,要避鬼也不是在今天。”

孙未没来由地觉得心底冒出凉气,他正想说点什么,前方就出现了老角赶着马车、乡土气十足的身影。

“公子久等了,我们出发吧。”老角并没有下车。

杜郁非和孙未坐上马车,由老角赶车离开绯红坊,他们一路出城沿着河岸走了几里,道路变得坑洼难行。

孙未想要问关于刺客的情况,但脑子里面许多事情搅在一起,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您先前说的那个刺客……”

“他蒙着面,是个好手。我都奇怪湘潭这种小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高手。”杜郁非冷笑道,“我让你查的关于斧头和剑的案子,你还没有给我结果。”

“衙门里涉及类似的案子有几十起……很难甄别。”孙未低声回答,然后就陷入沉默。

“看你不像经常出来办案的样子。离开湖南的机会就更少了吧?”杜郁非发现孙未明显有些紧张,他看了眼车外,又重新望向对方。

“案子倒是经常办,我们做小的,琐碎事情当然要为上面的头领们做好。但的确很少离开湖南,大概有五六年了……上次离开也不是查案子,只是去京师述职,那时候京师还在应天府。”孙未笑了下,低声道,“我上面的千户说我就是湖南的看门狗,有点道理的。我这点水平做到百夫长已经是到头了。日后还望您多提携。”他声音压到更低道,“我叫小的们跟着了。一旦找到路家公子,我们就动手拿下这乡巴佬。”

杜郁非嘴角挂起冷笑,真能那么顺利?孙未则当他已经默认,颇有些激动地敲了敲马车的窗框。而这时,马车一转,路又变得平坦,很快车就停了下来。老角拉开车门,杜郁非下车打量了下四周,前面是一处废弃的码头,码头边有片破旧的仓库。周边是荒废的野地,蟋蟀声时不时响起,那种难闻的屎尿味也随风送出很远。

“这里我有一个看门的,守着十个小孩。”老角指着听到车身从仓库跑出来的那个中年妇女道,“公子,你看一眼就行,这里没有什么招待你的。”

杜郁非点点头,老角对中年妇女使了个眼神,女人拿着灯笼在前带路。老角和杜郁非并肩而行,孙未则拖在最后,一句话不说地跟着。这荒废的仓库,顶棚的破洞随处可见,野猫野狗、老鼠,甚至低空掠过的蝙蝠,频繁出现在道路前方。他们走过几个仓库,来到靠近河边的一处建筑,那栋建筑外形稍好,常有人居住的样子,老角示意孩子就在里面,进门前杜郁非觉得黑暗中杀机四伏。

老角开始走在前面,屋内有条隐蔽的楼梯,带他们进入地下室。女人点亮墙上的油灯,灯光下一条狭长的长廊出现在前头,远处有水声和孩子的哭声传来。

“我有几个货仓,定期会换地方。听说县里要把这儿的码头重新建起来,所以这次买卖结束后,这也就不用了。”老角点起火把走上长廊。亮光过处,出现了一排靠墙的囚笼,近十个孩子像小动物一样被单独关在笼里,有绳索绑在他们腿上,笼子前头有一排水沟。孩子们看到亮光,却仍瑟缩躲在角落里,先前在哭的也不敢再发出声音,一个个的眼睛里都写满恐惧。灯火很暗,看不清孩子的样子,这些孩子大的十岁左右,小的应该只有五六岁。

孙未挪动脚步走到老角的身边,向走廊另一头的杜郁非发出询问的目光。杜郁非则认真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总觉得面前的孩子有些不对劲。孙未见他不发指令,微微皱起眉头,向着笼里的孩子高声叫道:“路宗雨,路宗雨!”

“哎……”一个笼子里的男孩小声答应了一下。

杜郁非目光落到那男孩身上,他八九岁的样子,秀气的眉目,脏兮兮的小脸,由父亲那里遗传来的小鹰勾鼻子大脑门。尤其是那身衣服,是大户人家才有的材料。他一个箭步落在了男孩身边。而另一边孙未已然出手,他掌做虎爪扣向老角。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老角飞身后退,动作居然相当之快,只一跺脚就退到走廊的另一头。那个带路的女子动作也不慢,向着另一头拼命狂奔。

“锦衣卫拿人!你在京师的案子犯了!”孙未的胖脸浮上一层青气,杀机在眼中浮现,甩手一支袖箭,把那女人钉死在走廊尽头。

老角趁机一拍墙头,一条暗道在墙角出现,他一头冲入暗道。孙未跟着他冲入密道,杜郁非大喝一声,从地上冲起,穿破隔板铺成的地面,直接蹦上一楼。从窗子看老角已借着密道奔出仓库。他破窗而出,只两个起落就能抓住对方。突然,远处闪过数支弩箭,杜郁非人在半空,一个盘旋让开弩箭。但其他的弩箭全部射中了老角的前心,那家伙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断气了。

杜郁非看着老角倒地,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他有些木然地站在风中,慢慢地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这时孙未才从密道中爬出,气喘吁吁的他,高声道:“住手!”然后慌忙跑到杜郁非身边道,“大人,您没事吧。这些不长眼的,居然连您一起攻击。”

远处黑暗中走出几个披着轻甲的锦衣卫,杜郁非目光扫过仓库的顶棚,发现那边也有几个拿着弩机的锦衣卫军士站起,而且所有人的弩机都没有放下来。杜郁非看着同样手腕里藏着袖箭,蓄势待发的孙未,笑道:“我没事,救孩子要紧。”

孙未点头,对周围的军士挥了挥手,那些长沙卫的军士纷纷跑向仓库,不多时把十个孩子都救了出来。远处道路上,有几驾马车驰援而来,更多的军士到达,孙未麾下的士兵居然是倾巢出动。很快那孩子的身份被确认,的确是礼部侍郎路铭的儿子路宗雨。

“恭喜大人。”孙未胖脸上笑容涌起。

“不要恭喜我,这个案子都是你出的力。”杜郁非满面春风地道,“虽然首犯未能生擒,但重要的是路家公子安然无恙。”这是个局,是孙未一手安排的局,只是孙未背后的人又是谁?杜郁非心里默默盘算着。

“属下只是替大人办事,其实这事儿让您大老远地从京师来,实在是辛苦了。”孙未见杜郁非并不追究老角的死,原本悬起来的心,不由放了下来。心里盘算,得如何安抚面前这个颇懂得官场规矩的千户。但他还没想好怎么说话,杜郁非就朝着那些孩子跑去。

杜郁非走到孩子面前,一个一个询问他们的姓名,问到最后一个,他怔了一下,这男孩居然是早晨在客栈前遇到的小扒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乙。”那孩子吃惊地看着他。

“大人……这些孩子就交给我们吧?”孙未谄媚地说道,“您贵人事忙,属下会负责把他们送回父母身边,这些都是小事嘛。”

杜郁非手按在孙未的肩头,微笑道:“有一件事儿,孙大人,我刚才问下来发现这批孩子里,除了路家公子,卷宗里涉案的其他孩子一个都没有。”

孙未面色有点尴尬,想要后退一步,却发现杜郁非的手掌有股强大的吸力,控制着他的行动。别说后退了,动一下都难。他思路飞转,说道:“大人,有可能老角已经把那些孩子都出手了,也可能那些孩子并不都是老角拐卖的。我们重要的是找到了路家公子,您说呢?路侍郎那里有了交代,首犯又伏法了……本……本已是皆大欢喜。”

边上的锦衣卫发现他们气氛有些不对,纷纷转过头来,僵持的气氛在空气中漫延。

杜郁非感到黑暗中另有一股杀气蠢蠢欲动,来的居然不只一拨人吗?现在动手不但找不到其他孩子,更不知要杀多少长沙卫的人,他微笑道:“你说得是,但是那些孩子我们还是要找。路家公子是人,别家的孩子也是人。”

“当然要找……当然……”孙未的胖脸上开始冒汗,尽管杜郁非是在微笑,但眼中全无笑意。

杜郁非道:“如此,继续找的事情就交给你。路家公子我带走,那个叫小乙我也要了,一路上可以给他做个伴。”

“小乙?”孙未皱眉,想要转头看看孩子,但身子动都不能动。他心念一转,只得道,“全听大人吩咐。”

杜郁非放开他,伸手揽过路宗雨,又把小乙招呼过来。其他孩子也一个劲地叫唤,小乙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强忍住了。孙未没想好如何应对,但若真和来自京师的锦衣卫千户翻脸,那事情就绝无善了了。他完全听从杜郁非吩咐,准备了马车,让杜郁非亲自带着孩子回城。

目送马车离开,孙未命人一把火把这里的仓库都烧了,他左思右想,总觉得即便杜郁非要查这事情的底细,也根本无从查起。老角那伙人死了,他找来扮成老角的人也死了。杜郁非根本没见过真正的老角,除了那些卷宗上的孩子,这个案子是毫无重开的线索。而那些孩子根本不在湘潭,他杜郁非再能干,孤身一人来到他们长沙卫的地头,还能翻了天吗?

仓库的火势越来越大,木板房梁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孙未微微舒了口气,这下上头该奖励自己了吧。若是那残废没有在白天招惹这姓杜的就完美了。“该死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低声骂了一句。

“大人你一定要救我的弟弟妹妹。”马车没走多远,小乙就着急说道。

“你的弟弟妹妹在刚才那些孩子中?一共几个?”杜郁非皱眉。

“三个……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最小的才六岁。”小乙飞快说道,“我们下午刚被他们抓住。”

“是在你偷东西的时候?”杜郁非问。

“我不去偷……他们吃什么?”小乙皱着鼻子小声道,但他很快又道,“抓我们的是那个老头。刚刚落到他手里的时候,那个胖子也来看过我们。大人,那个胖子那么怕你,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杜郁非看看他,又看看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的路家男娃,低声道:“我一定帮你,现在你把被抓前后所有的事情,一点不漏地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于是小乙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他是流浪儿,今年十岁,入了当地的双龙帮。平日为了照顾同是流浪儿的几个孩子,为帮里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把风、偷窃、甚至装病儿、卖艺什么能赚钱就做什么。今天拿了杜郁非几个铜子后,原想买点吃的舒舒服服吃一顿。买了包子回家的路上,却看到“老角”由当地双龙帮的人带着,前来抓他们躲在破庙里的孩子。他仗着自己是双龙帮的,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阻拦,却完全是自投罗网。帮里的大人觉得小乙是半个自己人,就好生安抚他,告诉他只要老实听话就没有生命的危险。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前来找“老角”的胖子。

“他叫那家伙老胡,不是你说的老角。老胡称呼那个看管我们的女人尤嫂。”小乙最后道。

老胡、尤嫂……杜郁非想了想,低声道:“小乙,现在危险的应该不是你的弟弟妹妹。而是和他一起从北京抓来的孩子。”

“北京来的?我没见过其他人,刚才那些孩子都是湘潭或者附近县里的。”小乙皱眉道。

杜郁非道:“总之,你现在帮我照看一下他。他叫路宗雨,你想想,自己落在他们手里半天,就受了那么多罪。他已经在他们手里十多天了。他应该和你一样大都是十岁。”除了路宗雨外的其他孩子,同样被拐十多天,有几个能存活到今天,有几个还没被卖出去呢?

小乙点点头,对路宗雨道:“我是夏天生的。你呢?啥时候生的?”

一直沉默的路宗雨,抬头看了看他,慢慢说出一个生日。小乙哈哈大笑,“那以后,你就叫我老大吧!”

杜郁非却忽然扭头看了看路宗雨,那个生日好生怪异,是一个极为少见的全阴八字,他隐约觉得有些线索可以联系起来了。杜郁非把马车丢弃在官道上,带着两个孩子,一掠越过县城城墙。他一路上飞檐走壁。两个孩子却都并不害怕,尤其是小乙眼睛睁得大大的,又惊又喜地看着一排又一排的青瓦飞檐被抛在身后,这是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杜郁非并没回自己住的客栈,而是直接去了城东另一家客栈,他下午之所以赴罗邪约会晚了,就是在此安排具体的调查。他将两个孩子交给了客栈里的掌柜,偏厅里很快来了几个二十多岁面目平凡的青年。

其中带头那个青年名叫袁彬,他道:“大人,我们查了孙未的底,他青年时参加过三宝大人的船队,后来回到湖南在锦衣卫任职。他在长沙卫算是挺有影响的骨干,缺点是就贪财好色。说来这个胖子颇讨女人欢心,家里居然有七房小妾,外面还有野花无数。他办案能力一般,但对付女人确实有水平。平日和应侯府的人走得很近。另外各地来汇总来的消息,已经排除了几个湖南之外的左手剑高手。用斧的人也都不符合。”

杜郁非笑了笑,果然孙未和薛家是有关系的,但薛家为了什么要这些孩子呢?他低声道:“我现在布置任务。第一,详细调查孙未和薛府的关系。第二,调查叫老胡和尤嫂的湘潭本地人,这两个人可能是蛇头、骗子,或者戏子,从双龙帮入手。第三,调查应侯府,看他们府里最近发生了什么,近期有什么人在湘潭,不出意料的是他们有一个叫残龙的剑客最近在湘潭,看看还有没有别人,这个人有没有去过京师。第四,从双龙帮王庆那里挖掘老角的下落。袁彬,这事交给你做,不论生死必须找到这个人。另在湘潭县衙布置眼线,看有没有碍眼的人。第五,保护我刚才带来的两个孩子,他们是重要人证,其中一个是礼部侍郎的公子。”

“是。大人。”那以袁彬为首的几个校尉没有多问一个字,调查普通帮派,还是调查应侯府薛家,对他们来说都不是问题。

掌柜的低声道:“最多两天,您要的人手都能到湖南。”

“很好。”杜郁非不等他们说话,就又急匆匆奔向何家大宅。算起来,罗邪那边应该也等了很久了。

满天星斗下,罗邪玉手托着香腮坐在古树上,灵动秀美的脸上一双星眸闪闪动人,黑色长裙下雪白的赤足,在树顶上荡啊荡。等候已久的她,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子。远远看见杜郁非从小树林上飞掠而至,却被树林的阵法阻挡住了前进的脚步。

“这人迟到都成了习惯了。”她叹了口气,幽灵般飘身而出,拉着杜郁非的袖子,将其领到树下。

“这算是何种阵法?我对奇门遁甲不是毫无所知,却看不出究竟。”杜郁非皱眉道,他心里微微觉得有些异样,方才那感觉就像少年时青梅竹马的爱人拉他去自家后院一样。

“你不懂的东西多了去了。”罗邪撇嘴道,她极少见地没有戴面具,流露出女儿家的娇蛮,“这里的机关需要两个人破,前头的路你跟着我,我怎么走你怎么走。等一下大门开了,你千万挡住它,不能让它完全打开。一旦完全打开,就会惊动前院的护卫。”然后她也不等杜郁非答应,就扳动了大银杏树根周围的红砖,她移到第七块砖头,树根发出闷响声,前方地面陷落下去,露出一扇青石板的门。她拨动门上的圆盘,石门缓缓移动开来。

杜郁非皱眉看着打开的大门,似乎根本没有着手之处,他顺手摘下前面罗邪的发簪,当作飞镖发了出去,卡在了石轴上。

“你!”罗邪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黑发秀颊朱唇明眸,如夜色中的昙花绽放。

但那石轴只是停了一下,居然继续打开,杜郁非没有办法,只得把自己的发簪也投了出去。两根发簪分角度,恰到好处的将门卡住,使得石门只打开一半。

“扯平了……”杜郁非的头发披下来可没有罗邪那么好看。

罗邪哼了一声,侧身进入密室,杜郁非赶紧也跟了下去。落脚处是一个很简单的石室,几乎没有什么陈设。神奇的是石壁上嵌着夜明珠似的宝石,使得本该漆黑一团的室内几乎不用照明。罗邪依然点起了火折子,轻车熟路地踩着东面墙角的地砖,低声道:“你去踩西面那块稍许凸出的砖头,我们同时踩下去。”

杜郁非比量着她的位置,找到了西面的砖头,两人相距五丈同时踩下,南面墙上出现了一道小门,前方是一块插满了木桩的空地。又是“奇门遁甲”,杜郁非在罗邪指点下穿过生门,同样的也是必须两人同时触发的机关,才算打开了密室的第三道门。杜郁非不由对何家的身份越发好奇起来。

密室里面粗看上去平凡无奇,就是有二三十个小盒子。罗邪打开角落里的盒子,里面一个黑玉杯,底座是一只龟,杯身有长蛇环绕,杯底镂有铭文。这就是“玄武墨玉杯”,据说用这个东西能通鬼神之力。她从怀中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玉杯,交换放了回去。

“你居然把掉包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杜郁非笑道。

“这种所谓的宝物只要外形一致,又有谁能看出它是否真的具有旷世神力。你呢?你要的到底是什么?”罗邪问。

杜郁非看着石室主桌上,供放着的一个长条盒子,他小心地打开,取出卷轴道:“应该就是这个了,何家的族谱。”见罗邪面色微微一沉,杜郁非道,“这次行动,原本不该让你知道。上头要族谱这东西的确有点匪夷所思,除非你家有人来历不明,不然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慢慢收好族谱,又道,“而我想,即便何家和魔教有关,上头也不用动用锦衣卫来查这些。说句不好听的,魔教余孽,已经无法撼动大明社稷,查魔教不需要那么谨慎神秘。所以我想应该是其他的事,至于是什么,我不敢妄加猜测。这份族谱我带走了,我很快会放一份复制品回来。”

罗邪咬着嘴唇,眼中犹疑不定,最终苦笑道:“罢了……这家人本来就和我没有关系。”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着离开密室。罗邪刚刚踏上地面,忽然空中一个蒙面玄衣怪人盘旋而下,罗邪护着墨玉杯想要躲闪,却发现所有闪避的位置都有一双手掌等着她。她大喝一声,单掌翻起迎向对方的攻击,但一股难以想像的庞大力量将她一下推出十多步,重重撞在古老树根上。她顾不得嘴角溢血,大叫道:“老杜,他抢了我的墨玉杯!”

杜郁非走到地面的时候,罗邪已被震飞。他不及多想一剑刺向那玄衣怪人,玄衣怪人冷笑一声,身子飞速旋动,居然贴着剑锋伸爪扣向杜郁非的咽喉。杜郁非却比他更快,身子匪夷所思地扭到另一个方位,长剑化作若流水般,如同弯月刺入对方的后心。怪人反手一掌正拍在杜郁非的左肩,杜郁非被他推出五六步远。

蒙面怪人他背后的衣服被刺破,但却没有血流出。他桀桀怪笑,长身而起:“好一招白驹过隙……”消失于树林之间。

杜郁非亦面色微变,翻天掌和六合护体神功,这家伙是魔教十大护法长老排名第三的周元衡!

罗邪想要去追,却岔了气,体内真气乱走,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杜郁非赶忙点住她数个穴道,护住内腑。罗邪面色惨白,双手死死抓住杜郁非的胳臂,不停咳血。杜郁非任由她抓得自己胳臂鲜血直流,低声道:“那人是周元衡。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他走不了的……”

民间将整个七月定为鬼月。初一鬼门开,十五鬼门关。七月半的中元节,别名鬼节,在梁武帝时已有,至周成熟。上元节是人间的元宵节,陆上张灯结彩。“中元”由上元而来,中元节在水中为亡灵放灯。民间多在此时怀念亲人,焚香摆酒祭祀先祖。在湖南这个节日的影响力甚至大于清明,是一个非常隆重的日子。

七月十五的夜晚,整条流经长沙的湘江水道上漂满了各式河灯,远远望去仿若天上的银河玉带。

杜郁非看了眼坐在河边默默祈祷的罗邪,低声道:“罗牙儿,你确定能出手?”

“当然。我现在都随时能杀了你。”罗邪依然带着面具,“你不许叫我罗牙儿,多难听。”

杜郁非笑道:“邪拆开,不就是牙儿么?何况我觉得这个比罗邪好听。”他走向在河边正整装待发的众多锦衣卫,拍了拍袁彬的肩膀。那年轻人翻身上马一声呼哨,带领锦衣卫沿着大街飞奔下去。引得道边民居里的百姓纷纷伸头张望。

杜郁非看了眼起身的罗邪,又道:“一旦拿回玄武墨玉杯,我就不得不交给上头。但这是你母亲的遗物……怎么办?”

罗邪笑了笑,道:“你交给我来拿就行。”

杜郁非张大嘴道:“这……你不会碰巧还有一个赝品吧?你做那么多赝品干什么?”

“当时……就是觉得说不定要以防万一,就多做了一个。”罗邪淡淡一笑。

在河道西头的楚林阁,此时正大摆筵宴,招待应侯府的一千门客。整个院子上摆了有不下两百桌,孙未和他的几个得力属下赫然也在席上。

开席之前,孙未收到了应侯府给的礼钱,尽管鬼节收银子口彩有些不太好,但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开席后,他偷偷溜出去看了看,那厚厚一摞银票居然有九千两之多,这真是意外的惊喜。但好心情过后,他不由又有些担心,前两天杜郁非不声不响地带着两个孩子,上船离开了湘潭,之后他在长沙卫就再找不到对方任何消息。杜郁非并没有对他留下任何口信,也没有对“孤辰案”做一个了结。这到底是事情已了还是未完待续?他第二天就将那些和路宗雨一起“救”出的孩子尽数放回,心里却依旧不踏实。

他在十年前因为一起镖局命案和应侯府扯上关系,一来二去地他就从听命于皇权的锦衣卫,变成了应侯府的一条肥狗。但久而久之,他亦觉得在湖南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这样做并没什么错。俸禄就那么点,要养那么多女人,只靠俸禄怎么行?

这时候正座上的薛阵芳起身离位,应侯府的总管在孙未身边耳语了几句,让他带几个人在楚林阁的前面保持警戒。孙未点了点头,说来他身为锦衣卫本无须为这些地方豪强服务,但即便不看老侯爷的面子,一切也都要看在银子的分上,他就知道那九千两不是容易拿的。

孙未站起身,招呼了一下身边的跟班。就在他们要离开宴席的时候,周围忽然一阵骚动。在楚林阁的院前正门来了一队身穿飞鱼服,腰系鸾带,佩有绣春刀的青年武官。不知谁手里的酒碗落地,紧接着一群人都吓得掉落酒杯,有人失声说了一句“锦衣卫……”原本坐在门口酒席上的人都像见鬼了一般,不约而同地纷纷散开,大门前让出好大一片空地。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不知道这次倒霉的是谁。

杜郁非空着手,冷脸四下扫视一遍,高声道:“锦衣卫办案。捉拿长沙卫,孙未。无关人员留在原地,不得喧哗。”这话一出,大伙全都收声,但脸一齐朝着孙未所在的桌子望去。

胖子只觉得两手冰冷,身上的汗水哗哗地流下,他心思不停转动,不明白杜郁非有什么证据可以来抓他。他咳嗽了一下,沉声道:“杜大人……你如此声势浩大地来抓我,却不知我身犯何罪?”

杜郁非笑道:“莫要自以为是,那么大的动静可不是为了你。拿下了!”他身后袁彬越众而出。

孙未后退一步想要躲闪,袁彬伸手按向他的肩头。孙未左手一抬,一支袖箭闪电般直奔袁彬面门。那青年锦衣卫绣春刀一摆,轻易地将袖箭击落。孙未同样拔出绣春刀,两人交手不过十招,孙未就被击倒在地。

胖子人在地上依然大叫:“我身犯何罪?”

“你找胡德利冒充老角的事,和你收受贿赂,身为锦衣卫为长沙总兵杀人的事。我都已知晓。更不用说这么多年,你贪墨了多少银子。”杜郁非冷笑道,“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孙未面容僵死,恼羞成怒道:“嬲你妹妹。这样说可有证据?”

杜郁非经过他手边,一靴子踢在他嘴上,低声道:“老角留下了人证和账本。”

孙未被他踢得满嘴是血,被袁彬挟了起来,说不出一句话。

杜郁非带着锦衣卫朝后院走,应侯府的总管拦在前头,高声道:“这里是应侯的地方,你们不能乱闯。”

有锦衣卫上去将其拿下,杜郁非并不理会他,大步朝里走。更多的锦衣卫从大门外进来,将整个院子封锁住。

楚林阁的后院,和前院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安静得好像鬼屋一样,两边路上点着不起眼的灯火。一条小河流过院子,水里漂满了河灯。后院并不算大的花院里,摆满了白色旗幡,中间供桌上供放着许多灵牌。供桌前铺着一块白布,白布上躺着大大小小九个孩童,四男五女。

那些个孩子,仰面朝天躺着,眼睛睁着,目光空洞,毫无意识地望着茫茫夜幕。在他们的头顶方向,摆着“玄武墨玉杯”和一座燃火烧着的铜鼎。

薛阵芳靠在一块青石上,面目憔悴,眼带血丝,他有些失魂落魄地拿着酒壶,常常一杯酒倒出两杯才停手。在他的身边放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头发稀疏几乎掉光,面色惨白如同死人。他看着孩子,嘴里喃喃自语,喝杯酒,又长长地叹一口气。

在供桌另一边,周元衡一身道袍,手里拿着拂尘,盘腿坐着。那个行刺杜郁非的残龙剑客抱剑站在供桌的东头,而薛家的枪棒教头断飞虎手提长斧在供桌的西头。周元衡忽然站起,烧了两张符在铜鼎,慢慢走到薛阵芳的跟前,跪倒说道:“主人,外头有人来了。老夫前去迎敌,万一敌人势大,即便未到子时,亦请主人见机行事。”

他话音刚落,后院的院门就被推开,杜郁非沉着脸进入院子,原本守卫在外面的几十个侯府侍卫居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全都被锦衣卫拿下。

薛阵芳抬眼看了看他,表情漠然地站起,空洞的眼神有些迷茫,又有些恼怒地望向杜郁非。

杜郁非被他看了眼后,脑海里莫名地拉响了危险警报,仿佛对面的这个长沙总兵不是带兵的将军,也不是达官贵人,而是一个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魔。他目光扫向供桌边上的孩童,数了一下,孩子的数目和性别都对。

“你知道这里是薛家的地方。你就这样闯进来,是不是准备抓我?”薛阵芳慢悠悠地问道。

杜郁非摇头道:“不。我暂时没有证据抓你。但是……”他手点着周元衡、残龙剑客、断飞虎,“他,他,他。都必须跟我走。周元衡擅自布置巫毒祭祀,用儿童生祭。行贿锦衣卫百夫长孙未,唆使其找人拐卖孩童。残龙剑客和断飞虎在京师杀死五名官差,其中三名是京师锦衣卫。残龙更在湘潭行刺于我。断飞虎杀死人贩子老角,及沈醉山等一干人等。我都有人证物证在手。至于你。”杜郁非望定薛阵芳,“总兵大人,若他们不扯出你来,你暂时就没事。但这些人我今天必须带走。这些孩子,我现在必须带走。”

薛阵芳眼眶收缩,稍许认真地多看了杜郁非几眼,依旧不紧不慢道:“若我不准呢?小小一个千户,就敢在我门前撒野。”

“奸人鱼肉乡里者;吾必诛之;邪魔渎我宗庙者;吾必诛之。”杜郁非面色冰冷,一字一顿道。他心里盘算着这个长沙总兵只怕出乎意料地扎手,外加他那些爪牙,今日必是一场恶战。

“你说我杀了人贩子,证据在哪里?”断飞虎和残龙左右而立,守在薛阵芳身侧,高声问道。

“是啊,你倒是说说你都知道了点什么。”周元衡冷笑道,他目光望向四周高墙上的锦衣卫,计算着数量,一面思量着该如何让这些人全都留下一个不留,另还想着总兵衙门会不会有援军。但不管怎么说……杀那么多锦衣卫,不亚于是造反。

杜郁非抬手让袁彬把孙未带了进来,道:“你们原本的计划虽不算天衣无缝,但的确破绽很小。问题是,你们并没有只实行一套计划。”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孙未那胖子的身上。杜郁非道,“莫要瞪他,事实上,只有他的计划才是最有效的。这整个孤辰案从应侯府开始。你们薛家有长期生病的老侯爷,是众所周知的事,但很少有人知道,总兵薛阵芳大人的小儿子薛琳在一年前也病了。薛家遍请名医,奈何这一老一小的病,却丝毫不见起色。于是有人提出,用十二岁更服前的小孩血来做药引。有没有效,有没有试用过,我不清楚。是不是你周元衡的主意我并不确定,但你身为魔教十长老之一,对于古老的巫术颇有涉猎。这很多人都知晓。”杜郁非提高了嗓门,“薛家的总管找到了孙未,让孙未物色合适的人选,于是孙未找到了老巢在湘潭的孤辰帮,专门贩卖人口的蛇头。前面这些是我根据线索的推断。后面这些则是老角死前留下的线索。”

断飞虎的眉头紧锁,他依然记得老角死前的眼神,他本该看出那家伙还有事隐瞒的。

“老角北上寻找符合你们要求的孩童,这并不稀奇,通常人贩子会跨区作案,这样有利于摆脱追捕。他在河北和北京掳去了多名儿童。但不巧的是其中有礼部侍郎路铭的儿子路宗雨。路铭和我锦衣卫大头领程灿的关系特殊,跳过正常流程找程灿查案,程灿派京师的办案高手查访,找到了孤辰在京师临时雇佣的线人贾宗。那人参与过几起诱拐案,尽管只算孤辰外围的子弟,却曾见过头领老角,所以提供了不少线索。但锦衣卫在行动的时候遇到了伏击,五条人命不明不白地丢在了那里。从凶手行凶的致命伤处看,凶手身高臂展相仿,用斧和剑,剑为左手剑。”

断飞虎和残龙互望了一眼,两人的确一般高,甚至胖瘦都差不多,而且二人的兵器就在手中。

“因为这起突发事件,我被委派介入此案,而我清楚知道若只是孤辰帮,他们是经不起锦衣卫一击的,背后必定有大靠山。而后,老角带着拐来的孩子南下回到长沙。在他回来之前,长沙卫的孙未就已得知京师锦衣卫盯上了这个案子,所以开始研究应对之策。他知京师的锦衣卫早晚能查到湘潭这条线索,因此决定亲自介入调查,以求混乱视听。他先是主动告诉京师,孤辰的老巢的确在湘潭,另一方面又将老角交给了你们薛府,你们严刑拷打让老角供出其他参与者,一一杀掉以求杀人灭口。而孙未,得知我的办案计划后,委托另一个人贩子老胡冒充老角,来我面前演一场戏。并将湘潭本地的流浪儿充作老角绑架的孩童,当然他怕我不放手,特意将我要查的礼部侍郎的公子路宗雨交了出来。这算是一个让步,也算是一种妥协。”

杜郁非说到这里又踢了孙未一脚,他道:“这场戏的过程中,老胡和和尤嫂这对本不涉案的人贩子被杀。他们两个不是湘潭本地人,都来自长沙,是一双专门诱拐儿童的蛇头。老胡名叫胡德利,常年在湖广的线路上走动,从未失手过。老胡年轻时,走江湖卖艺,靠把拐来的孩子弄残,博取路人同情赚钱。我常认为,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称其为人,很多人根本就不配活着,老胡就是这种人。但是,他们原本不该死在这里!”他望向众人道,“原本事情若只是如此,孙未的计划就成功了。我根本没有证据牵扯出薛家,路宗雨已经找到,上头可能也会减少继续追查的压力。但是你们偏偏没有听从孙未最初的安排,做了一些画蛇添足的事。”他瞪着残龙,“第一个是你,你以为杀了我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在孙未在布局的时候,就对我动手。让我疑心骤起。你的剑法,你的行为,都把怀疑的目标引到了应侯府。”他又指了指断飞虎道,“另一个是你,你严刑逼供的水平或许不错,但老角也是一个老江湖,他被你抓住时就抱着必死之心。在最后时刻报出沈醉山的名字。沈醉山和他们孤辰帮有往来,但并没有参与过近期的买卖。他的作用就是提醒隐藏在绯红坊里的老角的儿子赶快逃命。而你,遗漏了这一点。”

断飞虎嘴角抽了抽,长斧重重在地上一顿。

杜郁非道:“老角的儿子,犹豫再三,有心告官又无从告起。在湘潭地下帮派中躲藏起来。我们锦衣卫通过向双龙帮施压,找到了他。而他带着孤辰帮的账本。老角为你们薛府诱拐的儿童名单和生辰八字都在上面。你们前后往来的细节,参与者的名字也清清楚楚。像老角这样的人,他可是谨慎得很。”

“通过这些,我知道了,你们招了一批生辰八字阴阳分明的孩童,计划在中元节子时进行生祭。”杜郁非看着周元衡和薛阵芳,沉声道:“如今这些孩子都还没事,我朝法令诱拐孩童,发配从军五年,其他按情节轻重酌情处理。若你们就此放手,事情还能挽回。”他故意没提玄武墨玉杯的事,薛家为了增加巫术的成功率,去何府盗来了玄武墨玉杯。这件宝物作为祭祀的器具,前去找何家购买的可以是薛府内的任何人,周元衡是为了替主人省下那笔巨款,才一直守在古树密室边,伺机而动的。

薛阵芳笑了起来,低声道:“你叫杜郁非是吧?果然是很能干的人。你前面说的这些虽然细节上有出入,但基本上是对的。”他目光望向四周,看着其他锦衣卫道,“官场和战场一样,当懂得进退。你们靠这个案子,或许能扳倒我,但扳倒不了我们薛家。我不做官了,我们薛家总还会有人做官,若干年后,你们总有落在我薛家手里的时候。”

“你吓我?”杜郁非挠了挠头。

“不。我是在教你。”薛阵芳手掌张开,又握紧,沉声道,“放路家那小孩回去,是我的主意。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无意和路家为敌,也无意和你杜郁非为敌。你所求的无非结案,路宗雨在你手里,你就已经可以结案了。这是给你一个台阶下。”他冷笑了一下,“但你偏偏不。若天下都是你这样的人,官场还成何官场?若大明的官都为了这些小民怄气,天下还成何天下?为了他们得罪我薛家,值得吗?”

“这算他妈什么话?”杜郁非身后的袁彬大声道,“你家儿子是人,别家孩子就不是人了?用他们的命换你家一个孩子,这就是你混账……”他话没说完,突然胸口鲜血就飙出了,薛阵芳手上神奇地多了一柄虎头长枪,隔空一枪就把袁彬的胸口洞穿,若不是杜郁非拉拽了他一下,袁彬只怕就此丧命。

“目无尊卑。”薛阵芳话虽针对的是袁彬,但目光却盯着杜郁非,方才他突然出枪,杜郁非却反应得过来救人,这个锦衣卫绝对不是一般的高手,“杜郁非,若你能等过了子时再来抓我。那时候我愿意束手就擒。我一命换我儿一命。我薛家亦欠你一个人情,如何?”

“不。你固然疼惜自己儿子的命,但这里躺着的,谁又不是人家的儿女?”杜郁非让人将袁彬扶下去,面沉似水道,“薛阵芳,此刻我就要拿你归案。”

薛阵芳冷笑道:“那你就放马过来!”

杜郁非右手握拳高举向天,两边墙头上的锦衣卫同时激发弩机,但奇怪的是那弩箭并不射向场中任何人,而是飞向空地。残龙剑客忽一皱眉,拧身向外飘出……原来弩箭之后带着金丝编织而成,挂有尖刀的大网,刀网随着弩箭从天降罩向应侯府众人。

残龙剑客飘身挪出两丈,而断飞虎动作没他敏捷,左脚脚踝被刀网挂到,立时鲜血淋漓。他们摆脱刀网人还没站定,各自被七个锦衣卫包围。大网同时罩向周元衡,那老家伙傲然立在场中双手一分,握住满是尖刀的大网,大吼一声将其撕开。

突然,东面的墙头上,戴着面具的罗邪如九天神魔般凌空而至,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一把抓起供桌上的“玄武墨玉杯”。薛阵芳面色一变,掌中长枪呼啸而起,但杜郁非居然如不动明王般拦在他的面前,踏雪剑若流云般缠绕上大枪,硬生生把他截了下来。

薛阵芳长枪收于后背,摆出千军难破的架势,遥遥望定杜郁非。杜郁非亦整个人安静下来,踏雪剑抱在怀中,全部心神都关注着对方。

罗邪将墨玉杯收入怀中,边上的周元衡就冲了上来。两人围着供桌盘旋起来,罗邪的刀丝,每一刀都攻向周元衡的眼睛、手指、脚掌等难以受力之处。而周元衡除了双目,其他的地方根本不防御,一双手掌上下翻飞,将罗邪原本狂放纵横的“修罗刀阵”牢牢压制住。

但残龙剑客和断飞虎就完全不同。“锦衣卫北斗大阵”,以七人为一组,分列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把绣春刀攻守有序进退自如,绝不是普通江湖厮杀可比。残龙剑客的长剑原本以灵动犀利见长,却完全施展不开,仿佛受困的毒蛇般被逼入院落墙角,不多时身上就多了三四处刀伤。他长啸一声想要掠上高墙逃走,眼看躲过地下众多锦衣卫的阻击,人在半空却见后院墙外更多锦衣卫手端强弩抬头盯着他。残龙面色大变,想要转回院内已来不及,弩机声响,只一排劲弩就将他射成了刺猬。

断飞虎和残龙的身形高矮都差不多,但武艺路数则完全不同,他站在场中手持大斧一步不动,手臂肌肉膨胀而起,当锦衣卫攻上来,他就一斧劈出。每一斧头都势如雷霆,疾若雷电。包围他的北斗大阵为了攻击他已经被他劈翻了三个人。但每当北斗阵有人受伤出现空位,就立即有其他锦衣卫补上。断飞虎脚踝的伤处血越流越多,带有刺青的额头亦开始冒汗,开始明白为何院外他一手训练的侍卫们无声无息地就被消灭,这批锦衣卫的战斗力远远高出长沙卫。

先前被薛阵芳杀伤的袁彬包扎好伤口回到院内,他高举令旗指挥各方作战,外面更多的锦衣卫进入后院,二十八个锦衣卫将断飞虎团团围住,“北斗大阵”转化为“二十八宿北斗阵”。断飞虎不仅要应付绣春刀的攻击,更有长矛和盾牌压缩他的行动空间,大斧在巨盾面前威力锐减。断飞虎听到残龙的惨叫声,眼睛仿佛喷出血来,他和残龙认识十多年,年轻时候一起打家劫舍,各自背着数十条人命被衙门拿获。是薛阵芳看重他们的武艺,买通府衙用街上的白痴替他们顶包,然后把他俩留在府里各尽其用。他心中焦躁不堪,大吼一声迎着攻上来的锦衣卫大斧轰然劈出,面前三支长矛被他一斧劈断。断飞虎大斧回旋摆开,上前一步将“二十八宿大阵”劈出一个空挡,守着那个角落的锦衣卫抱着长盾倒在一边,两手虎口都破裂开来。断飞虎拖着长斧冲出大阵,迎面却有一支弩箭射入进来。他斧头护住面门,那一箭射在斧头上,发出“当啷!”一声。断飞虎觉得手上一沉,身形顿住,脚踝一阵剧痛,这么一耽误,他就又被锦衣卫大阵包围。断飞虎长斧旋风舞动,格挡四面八方刺来的长矛。他就觉腋下一凉,一杆长矛突破他的斧子刺入肋下,他大吼一声将对方斩翻在地,但背后同时又有数支长矛刺入。断飞虎眼睛鼻子嘴巴都溢出鲜血,虎吼着猛地转身,锦衣卫们全都退开。这一瞬间,所有他杀过的人都在眼前闪过,他晃了几晃倒在血泊里。

周元衡和罗邪同是出身魔教,只不过罗邪的修罗宗更以阴柔为主。周元衡眼睁睁地看着断飞虎和残龙都死于非命,院里的锦衣卫开始向这里靠拢过来,但他就是对诡异缥缈的罗邪奈何不得。罗邪知道只有攻破对方的双目才能突破对方的六合护体神功,在没有一击中的的把握前,她选择蓄力游斗,仿若黑色的蝴蝶在周元衡的绝尘掌间飞舞。罗邪目光瞟过另一边,杜郁非和薛阵芳的决战,那里和预料的完全不同,两人隔着十步并未交手,但杜郁非已经主动退了三步。

罗邪这么一分心,周元衡的双掌就靠近上来,凌厉的掌风扫在罗邪肩头,罗邪秀眉微蹙,体内前次的旧伤再次被引发,她长袖卷住对方手臂,手指凌空刀风发出,同时扫去周元衡的发髻,才借力将身子甩起。周元衡披散着头发挥掌追击,但罗邪的长袖缠住周元衡的一条胳臂,对方每次出掌,她亦跟着飘动起来。周元衡的绝尘掌原本以快速灵动见长,但女人总是比他快上一步。而罗邪那十根手指灵动舞起,“修罗刀阵”编织成各种刀网覆盖而来……

周元衡的左眼被刀丝扫过,鲜血飙射出来,他痛得大吼一声,全身功力聚集双掌,那双手掌居然冒出了碧绿的鬼火。

“你输了!”罗邪长笑一声,用灵若鬼魅的缥缈身法,在掌风中旋转斜飞起来,刀风弹指而出,正中周元衡右眼。周元衡闷哼一声,形成排山倒海的劲风席卷而起,重重印在罗邪后背。女人喷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滚出十几步,她侧身望向周元衡,无人看到她面具下的表情,但她的眼中流露出犀利的锋芒。周元衡左脚向前一步,从他支撑腿开始,一直到头颅,都有鲜血飙出,全身被斩成了几十块,苍老的身躯碎落一地。

四周的战况都已有了结果,但杜郁非和薛阵芳却仍没有动手。四周的锦衣卫越来越多,供桌前的孩子一个个都被抱走,每抱走一个,薛阵芳的面颊就抽动一下,杜郁非面色也越来越凝重。

薛阵芳的虎头金枪慢慢指向夜空,高声道:“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罢了!”他的大枪锋刃上居然泛起一片月华,单手一沉虎头金枪带着凄厉地呼啸声席卷刺出。

杜郁非身子如狂风中的落叶飘舞而起,但他身后的三个锦衣卫居然被一枪同时挑开了胸膛。薛阵芳脸上浮起残酷的笑容,长枪回收横扫,再次有几个站在墙上的锦衣卫被他的隔空劲气挑落。

“都出去!”杜郁非大吼着,长剑贴着枪杆斩向对方胸膛。但薛阵芳的大枪一抖,就将他弹了出去。杜郁非落地那一瞬,薛阵芳的大枪也跟着杀到,无双无对,铺天盖地的杀气将其包围。杜郁非使出“白驹过隙”身法,贴着院墙长啸远遁。但这样一来,他和薛阵芳的距离拉开,对方的枪长,他的剑短,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

薛阵芳那经历过“靖难”洗练的大枪,纵横捭阖、扫荡一切地带起汹涌枪海。除了他身边方圆一丈内,他孩子所躺的位置外,花园里的草木旗幡都被那磅礴的杀气折断。院外的罗邪皱着眉头悄悄试图从他背后绕过,却听杜郁非高叫道:“罗牙儿!出去!”她眼中闪过复杂的目光,咬了咬牙又退了出去。

在大枪的惊涛骇浪中,杜郁非整个人轻灵地摇摆起来,“白驹过隙”身法被用到极致,从假山到花圃,从花圃,到园中亭,他每掠动一下,都落在薛阵芳大枪无法刺到的死角,连续变换方向有十五次,距离逐渐缩短。在对方长枪刺出的一瞬,他左脚一顿,神遁闪电般地掠出,长剑疾扫薛阵芳的左肋。

薛阵芳眉头微皱,面对踏雪剑他居然除了弃枪空手入白刃,或者向后飞退外,没有别的可选择。但他决不能离开自己的儿子,薛阵芳一咬牙,身子微微一侧,任由剑锋扫过左肋,倒转枪杆扫向杜郁非的后背,但杜郁非速度极快,只是被他点到一下,人已向前冲出。

至此,两人第二回合才算结束。

薛阵芳肋下鲜血淋漓,而杜郁非因为被枪杆挂了一下,胸口一阵发闷。薛振芳的鲜血滴在地上,溅开落在儿子苍白的小脸上,但那孩子依然沉睡不醒。

“其他孩子我已经救走,总兵大人若肯束手就擒,此间事仍有回旋余地。”杜郁非诚恳地说道,“你我并非定要鱼死网破。”

薛阵芳摸了下伤口,手指上的鲜血在嘴里舔了舔,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深吸口气慢慢道:“你的剑是好剑,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征战沙场的日子。”他抬头颇为回味地望了夜空一眼,喃喃自语道:“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现在这日子真是没意思啊。”他目光回到杜郁非身上,单手握长枪遥指,“今日定要分个胜负!”

杜郁非不再多言,眼中战意汹涌,他手指叩响“踏雪”的剑身发出金石之声,手掌慢慢扫过剑锋,身体向右微微倾斜。在三四个呼吸间,他以天马行空般灵动的身法,从匪夷所思的角度,连续向薛阵芳刺出二十余剑。有些剑刺向对方身体,有些剑刺向空处,完全封住对方腾挪的空间。

薛阵芳低喝一声,长枪发出尖锐的鸣啸声,枪缨倏地爆开,只是简单、奔放、一往无前的一枪,就击散了杜郁非所有的攻势。但杜郁非却攻势不止,踏雪剑的剑锋若流光飞逝般,画出不可捉摸的弧线,绕过他的长枪,直取薛阵芳的心口。薛阵芳长枪神奇地收回,如怪蟒缠身般绕身一圈,不但挡住剑锋,更歪斜着刺向杜郁非的喉咙。杜郁非人在半空,左右脚步一错,身子再次转向不可预测的位置。

两人同时大喝一声,身形交错而过。生死胜败……只在一招之间。

杜郁非低头看了看胸口,长长一道口子血肉翻起,他半转身望向薛阵芳。长沙总兵拄着长枪半蹲下来,爱怜地摸着儿子额头,想要说些什么,嘴巴和脖子都不停地渗出鲜血,终于倒于夜色之中。

一阵大风刮过,所有锦衣卫都走了进来,罗邪默默将小薛琳抱起。

尾声

高墙,大内。

朱棣亲自过目了何家族谱,须发皆白的他在灯火前沉默片刻,低声道:“如此看来,不是何家。”

“陛下圣明。”一个老臣躬身施礼道。

“看来只有江南那条线了。你再辛苦一趟。”朱棣话锋一转,忽然道,“听说薛家那个案子,闹得很大。”

老臣一怔,点头道:“是的,薛阵芳爱幼子,爱到癫狂。”

“人都死了,念在薛阵芳当年有功,其他就不追究了。其他涉案人,从严处置。”朱棣揉了揉太阳穴,将何家族谱投入火炉。“这次办事的那个年轻人,叫什么?”

“杜郁非。当年陆天冥的儿子。”老臣恭声道。

“他不错,多历练历练他。江南那条线,让他跟下。”朱棣缓缓靠在椅子上,挥了挥手,“你也退下休息吧。”

永乐帝的一句“从严处置”,使得孙未被凌迟处死,其他人下场也多凄惨。老角的儿子身负重刑,被命戴罪立功,负责找回当年贩卖的孩童,也许他穷其一生,也无法弥补当年孤辰帮的罪孽。

长沙薛家,如薛阵芳生前所言,即便此案事发,薛府依然是薛府。皇家甚至派御医来替他的幼子薛琳医治,据说自从薛阵芳死后,薛琳的病情颇有起色。有时候杜郁非会想,自己是不是什么都没改变,还是真的改变了点什么。还有时候,他又会有些害怕,如果当夜薛阵芳让他麾下的军队参与守卫,那真不知道还要多死多少人。

在京师,程灿很快被放了出来。迎回爱子的路铭对杜郁非感恩戴德,声称将在家为其设长生牌位,杜郁非当然婉拒。由于路宗雨和小乙非常投契,路家原想收养流浪儿小乙,但小乙却不愿意,而是向杜郁非打探入锦衣卫的事。锦衣卫的确有征召少年的先例,也有培养少年锦衣卫的机构,但杜郁非对此并不热心,然而禁不住小乙再三恳求,于是他替小乙做了安排。

“你能想象么?那么小的孩子,居然一心想当锦衣卫。”杜郁非坐在树上晃着双腿,对同样在养伤的罗邪道。

“那当然,我要不是女的,我也想。锦衣卫多威风,生杀予夺,是整个大明唯一不受其他官僚摆布的地方。”罗邪像小孩子一样看着河里的小鱼,“就像是从来不用担心被大鱼吃的小鱼儿。这是小乙的梦想吧。”

“你也想过做锦衣卫?”杜郁非有些诧异地问道。

“女人在锦衣卫只能做暗桩,再怎么都升不上去的。我么,属于那种要做就做大头领的人,要不然连你都能管我,多没面子。”罗邪看到远处有人走来,抬手戴上了面具。

“罗牙儿,你很怕被别人看到?”杜郁非问。

“因为见过我真面目的外人,都死了。”罗邪瞪了他一眼。

这算是代表自己不是外人吗?杜郁非挠挠头,小跑几步上前接过对方送来的文书,一面拆开浏览一面往回走。

罗邪看着送信人的背影,低声道:“这次一定是大案子。”

“为何?”杜郁非问。

“来送信的是大内前三的高手袁忠。”罗邪低声道,“我见过他,我还知道他家公子,就是你那个得力手下袁彬。”她看杜郁非正微微皱眉,笑道,“你皱什么眉头?原来你不知道?”

杜郁非收起文书,抬头看了看天空,摇头道:“我皱眉是因为这次任务要去江南,案子也真是大案子。江南不比湘潭,事情会麻烦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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