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日之下,穗河的水闪闪发光。
河的两岸站满对现场进行实时保护的特警,河中心漂着一条小船,船上两个警察正尝试用爪钩钩住一个漂浮物体。
岸上的刑事勘查人员,正焦急地等待着河中心小船上的警察传回的消息。我和大宝则拿着一个长尺和秒表,测算着河水的深度和流速。
在这个季节,发现个“河漂”可不是件好事。
果然,船上的警察向我们做了个手势,确定河里的漂浮物是一具尸体。
爪钩抓住了尸体,尸体跟着小船向岸边迅速驶来,我们连忙穿好现场勘查装备,做好现场尸检的准备。
船划到不远处时,我们就闻见了一股臭气0那是一具巨人观尸体,女性,膨胀的身躯已经把衣服撑得紧紧裹在躯干上,周身墨绿。我和大宝不禁皱了皱眉头。
“水流不慢啊,这里显然不是抛尸现场。”我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穗河的上流方向。
“既然没现场,就看看尸体能告诉我们什么。”大宝说,“去殡仪馆吧。”
我点点头,拿起一个物证瓶,用手把河水搅动了一下,装了满满一瓶河水。
给巨人观尸体脱衣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毕竟尸源还毫无头绪,我们不想剪开衣物。经过破坏后复原的衣物和原始状态肯定是有差距的,会给尸源的寻找带来一些困难。尸体高度腐败后,表皮和真皮之间全是气泡,这样的表皮一触即脱,很难用手固定住死者的四肢,所以脱下紧绷在躯干上的衣服不容易。
死者应该是个年轻的女性,而且生活条件比较富裕。尸体上脱下来的衣服,都是响当当的名牌,右手中指上的钻石戒指,也价值不菲。
“衣服和钻戒都拿去侦查部门。”我对林涛说,“这些东西,应该可以很大程度上缩小侦查范围。”
林涛应声出门,我们则开始对尸体进行尸表检验和尸体解剖检验。
虽然尸体已经腐败成巨人观的模样,但是尸体表面的皮肤还都完好,即便有部分表皮脱落,但是已经被气体胀得绷紧发亮的真皮层,依旧可以告诉我们死者全身并没有遭受可以致命的机械性损伤。
“最好别是命案。”大宝挑了挑眉毛。
每年的河漂都有不少,但真正是命案的却极少。为了慎重起见,法医对于水中的尸体检验也很慎重,防止有隐形的命案藏在其中。
对于水中的尸体,法医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分辨是生前溺死还是死后抛尸。如果是死后抛尸当然就是一起命案,而如果是生前溺死,多半都不是命案。法医会在确定生前溺死后,对尸体进行全面检验,如果没有发现异常,就由侦查和痕检部门进行进一步论证。没有疑点,自然也就无法立案。法医是没有办法确定死者是自己跳下水,还是被别人推下水的。
常规的尸表检验后,我们的心里有了一些底。
死者的双手手皮都即将脱落。好在是即将脱落,而不是已经脱落了。她的十指指甲都还完好地保存在手指的末端。这些指甲,给我们寻找尸源工作带来了希望。因为这些指甲都做过美甲,上面的梅花图案复杂而清新。
“这绝对不是一般美甲店可以做出的作品。”大宝说,“我们得通过一些高档美甲店,找一找可能符合死者条件的失踪人员。”
死者的指甲青紫,口唇青紫,而颈部、口鼻腔都没有明显的损伤。既然有窒息征象,而又排除是别人捂压口鼻、掐压颈部,那么很有可能她就是溺死。更何况,她身上值钱的财物都没有丢失。
“生活条件挺好的,干吗想不开啊。”大宝摇了摇头,用手术刀划开了死者的胸腹腔。
腐败尸体的胸腹腔里,存留了大量的腐败气体。大宝打开胸腹腔后,我们默契地走出解剖室外,等着先进的排风仪器把尸体上突然散发出来的臭气慢慢排清。
我们首先对尸体的颈部进行了检验,因为很多被掐死的死者,表皮上的损伤看不清楚,但是只要能致人死亡,那么这样的力度肯定会在死者的颈部深层肌肉造成出血。还好,死者的颈部肌肉很干净,只有腐败的征象,却没有出血的痕迹。
解剖完颈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解剖工作继续进行。死者的肺叶之间可以看到出血点,心尖也有出血点,肝脏淤血,心血不凝,这些都可以证明死者是死于窒息。我们用干净的止血钳和剪刀取了一些死者的肺脏组织,重新清洗工具后,又取了些肝脏和肾脏组织。然后,我们满怀信心地打开了死者的胃。死者的胃内有大量的水,水里还有水草和泥沙。
死者的胃里伴着水草和泥沙的水,说明死者在不干净的水里,有吞咽的动作。这是一种生活反应,一般溺死的尸体,都会有这样的征象。
种种迹象表明,死者是死于溺死。
确定了死者是死于溺死,而且发现了很多可以证明死者身份的特征性物品,法医的大部分工作都已经完成了。解剖室里的气氛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法医工作有规矩,只要解剖的尸体,必须要进行系统解剖,也就是说颅腔也要按例打开。虽然开颅是个复杂的力气活,但是法医们依旧会遵守规矩。
死者的头皮表皮已经变得很容易剥脱,所以头部的头发已经不需要我们去剃,只要轻轻一拽就拽下来了。死者的头发很长,我们把拽下来的头发一缕缕地放进物证袋里。
“诶?又找到个可以认定尸源的证据啊。”大宝高兴地拿着一缕头发说,“死者原来是短发,这个长发是在理发店接的。”
大宝说完,见我并没有说话,而是愣愣地盯着死者的天灵盖,于是走了过来。
死者的天灵盖正中央,头皮有一个凹陷。凹陷的底部,可以清楚地看到是一个钉子的末端。
解剖室里的气氛重新凝重起来。
我们都知道,如果死者是溺死,谁会在她死亡后,又在她的天灵盖上钉上一个钉子?在天灵盖上钉钉子,又有什么用意?泄愤吗?
大家一声不吭地用开颅锯打开了死者的头颅。死者的脑组织已经完全自溶液化,成了一坨面糊状的物体。当我们把死者的颅盖骨拿下来的时候,赫然看见颅盖骨上连着一根十几厘米长的水泥钉。
“看来,这是一起命案啊。”我说。
大宝说:“脑组织的颜色是正常的,没有出血的迹象。说明这根钉子是死后才从颅顶上钉进去的。”
我说:“是啊。我们检验得那么仔细,死者死于溺死是绝对没问题的。那么,难道是凶手把溺死后的死者重新拖回岸上,再钉钉子?”
大家都在沉默。
我突然灵机一动,和大宝合力翻过尸体,用手术刀切开了死者项部的皮肤。
皮下已经呈现出黑红色,这是有大片生前出血的迹象。
“虽然我们确定死者属于生前溺死,但可以肯定,这是一起命案。”我坐在专案会议室里,大声说道,“死者的顶部有一根长钉,是死后钉进去的,说明凶手对死者的尸体有进一步加害的过程。”
“那死者死亡的这个过程是怎样的呢?”李局长说,“如果只是加害尸体,那充其量算是侮辱尸体罪,不能称之为命案。”
我说:“溺死只是死因,而不是死亡性质。我们在死者的项部发现了片状肌肉内出血,说明死者很有可能是被凶手掐住脑后,按在水里溺死的。这样,就是命案了吧。”
会议室里开始议论纷纷。
我接着说:“至于凶手为什么在杀死死者后,在她的天灵盖上钉钉子,我们不得而知。现在我们工作的重点,只有放在死者身份的确认和杀人现场的寻找上。其他工作,无从谈起。”
李局长说:“说是这样说,这两项工作可都不太简单啊。”
我说:“我们法医部门已经提供了足够寻找尸源的材料。比如死者的性别、身高、体重都是已知的,根据死者的耻骨联合,我们也可以判断死者大约二十七八岁。另外,死者有着精致且有特点的美容指甲,生前是短发人工接成长发的。还有,死者的名牌衣物,和那个戒指。”
李局长说:“根据你们提供的信息,我们已经铺开调查了。根据衣服和戒指的品牌、样式,我们调查了几家专卖店,这些店里都有客户资料储存。我们按照这些信息,和客户逐一取得了联系,这些人都在。”
“啊?都在?”我有些出乎意料,“难道死者的衣服和饰品都是借来的?”
李局长接着说:“而美甲店和发型店太多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完全排查,但查到现在的结果是,这些店里没有类似的美甲或者接头发的皮筋。”
“那可就奇怪了。”我皱起眉头。
李局长笑了笑,说:“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尸体是从外地飘来的?”
我摇摇头,说:“我去水利部门问了,昨晚开闸放水,所以我们去现场的时候测量的水速比较快。而在此前,水流的速度都很慢。即便是根据昨天的水流速度,乘以巨人观形成所需的时间,抛尸地点也是在西部郊区,是我们龙蟠市的地盘。”
“昨天晚上开闸放水?你的意思是说,抛尸的地点离我们发现尸体的地点不远?”李局长说,“十几公里范围内?”
我点头认可。
李局长想了想,接着说:“那死者会不会是外地人?被杀后抛来我们龙蟠?”
这一语让我醍醐灌顶。我发了会呆,说:“幸好我们提前有准备!”
即便已经夜幕降临,市公安局的法医学硅藻实验室里仍灯火通明。
我们之前在现场河边提取的河水样本,以及在尸体解剖时,对尸体内脏器官进行无污染部分提取,都是为了硅藻备检。
硅藻是一类具有色素体的单细胞植物,常由几个或很多细胞个体连结成各式各样的群体。硅藻的形态多种多样。硅藻常用一分为二的繁殖方法产生。分裂之后,在原来的壳里,各产生一个新的下壳。
任何水里,都有着硬壳保护的硅藻。法医在对尸体内部器官进行硝化后,软组织硝化殆尽,而有硬壳的硅藻却保存了下来。法医对硝化后残留的物质进行显微镜观察,如果死者的肺里有很多水中的硅藻,只能证实死者尸体确实是在水中;而如果这些肺中的硅藻随着血液循环到达了肝脏和肾脏,则是生前溺死的一个参考证据。
法医主要用这种方式来参考判断死者是不是生前溺死。但是目前,对硅藻的研究有了进一步拓展,硅藻纲有超过200个现存的属,估计有接近十万个现存物种。而每一处水里的硅藻,种属也不尽相同。很多法医前辈对硅藻形态的地域化,正在进行着研究。
而此时此刻,我和大宝正在用显微镜观察着硅藻的形态。
“死者的肺、肝、肾里,检见大量硅藻。”我说。
“硅藻入血,更加印证了死者是生前溺死。”大宝说。
“这些硅藻,主要形态是中心硅藻目的硅藻。”我说。
大宝转头看看我,说:“我看的穗河水样里的,主要都是羽纹硅藻目的硅藻。”
“果然和李局长说的一样!”我叫道,“硅藻不同!说明死者不是在穗河里溺死的!她是被人在别处溺死后,抛尸到穗河里的!”
在查阅了法医前辈们编纂的各不同区域硅藻群形态的文献后,我们发现以中心硅藻目硅藻为主的水域,主要位于我省南部宁江流域。
“宁江?还流域?”李局长说,“那可不小啊,至少牵连着七八个地级市呢。还不是一样大海捞针?”
我说:“有了这么多条件,我觉得寻找尸源工作比其他的案件已经简单多了吧。”
“那倒也是。”李局长自嘲地笑笑,“我们不能不知足啊。马上发协查通报,把死者的衣服、戒指、指甲、接头发的皮筋以及死者的生理特征通报给宁江周围的几个市公安局,让他们帮助排查。”
“死者天灵盖上的长钉照片,也附在协查通报上吧。”我说。
协查通报发出去没多久,我就接到了程城市公安局赵法医的电话。
“听说你们最近碰见个命案毫无头绪?”赵法医说。
我说:“是啊,协查发出去十几个小时了,仍丝毫没有尸源的线索。”
赵法医说:“协查是让当地帮忙查,当地事情那么多,怎么会尽心尽力帮忙啊?得你们派人过来查,才行。”
我说:“宁江周围那么多地方,我们哪能派出那么多人啊。”
赵法医说:“也是。啊,对了。你们协查上面说,有根长钉在死者的颅内?”
我说:“是啊,是死后钉进去的,我们分析可能是对死者泄愤。”
赵法医说:“我就是给你提供这个线索的啊。我刚工作的那几年,总听老人说,如果想镇住冤魂,就要在尸体的天灵盖上钉上一根长钉。这都是封建迷信哈,现在听说的也少了。”
“风俗?”我大叫一声,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赵法医说:“艾玛,鼓膜都给你镇穿孔了,你那么激动做什么?不过我不知道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还是其他地方都有。”
我二话没说,挂断了电话。然后逐一给宁江周围的几个市的法医科长打了电话。果真,他们都没有听说过此类的风俗。
法医和尸体、死亡打交道,对于处理尸体的风俗习惯听闻最广,但是也有地域性。各地的风俗不同,而当地的法医一般都会对本地的风俗有所了解。
所以,这个时候的我,非常愿意相信,死者就是程城市的人,或者是在程城市死亡的了。
当然,得知赵法医提供的这个信息,不仅仅让我们寻找尸源的目光锁定在了程城市,同时,我们认为死者和凶手应该关系不一般。之所以在杀人后,怕死者的“冤魂”来报复,正是说明凶手和死者肯定是非常熟识的。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找到尸源,对死者周围的关系人稍加排查,就可以发现凶手的痕迹。
经过简短的汇报,我、大宝和几个侦查员踏上了前往程城市的警车。
到达程城市后,侦查员立即联系当地刑警部门,开始走访市里的奢侈品商店、美容美发店和美甲店。而我则和大宝赶往程城市的宁江岸,采了一些宁江里的水样。
经过显微镜观察,程城市宁江水域里的硅藻,和死者体内的硅藻形态,完全一致!
在我们欢欣鼓舞的时候,侦查方面也传来了好消息。一家高档美容店的店员认出死者指甲上的梅花是他们店的美容总监亲自做的,接头发的皮筋也是他们店自行定制的。侦查员知道,如果是美容总监亲自服务,肯定是店里的常客。经过询问美容总监,得知死者住在翡翠园小区,姓张,不知道做什么职业。
根据死者的大致住所和姓氏,侦查员又排查了钻戒专卖店的客户资料,找到了可能是死者的资料。
张翠翠,女,27岁,身高170,体重100斤。这些从户籍系统调出来的资料,和法医对尸体的生理特征刻画,完全吻合。
和我们推断的一样,尸源找到,案件也就破获了。
张翠翠不是本地人,25岁的她刚来到程城市某夜总会坐台,就被一个老板看中并包养了下来。这个老板是程城市某小公司的老总齐风林,年轻,有一点小钱。但是在包二奶这种事情上,他也是刚刚开始尝试。虽然开始的时候齐风林对张翠翠万般宠爱,但因为张翠翠那无止尽的对金钱的欲望,终于让齐风林有些无法招架。
齐风林于是开始冷落张翠翠,没想到张翠翠竟然敢跑到他的公司里大吵大闹。为了不让事件发酵,阻止张翠翠进一步跑到家里闹,齐风林决定杀人灭口。
这一天,齐风林约张翠翠到宁江边看风景,趁张翠翠不注意,把她的头颅摁进了水里。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张翠翠猝不及防,加之迅速呛水,让张翠翠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在张翠翠不再动弹以后,齐风林突然发现江岸边有人影晃动,于是赶紧抱起张翠翠的尸体,放进了自己的车里。
齐风林从小在农村长大,对于和死亡有关的迷信思想根深蒂固。为了不让张翠翠的“冤魂”回来找他算账,他按照老人们的说法,用锤子把一根长钉钉进了张翠翠的头颅。
既然要抛尸,不如扔远一些。齐风林这样对自己说。然后,他一路提心吊胆地,开车把尸体运到了300公里开外的省城。趁着夜幕,把尸体扔进了平静的穗河水中。
根据齐风林车内张翠翠的血迹,以及齐风林购买长钉的监控录像,警方确定齐风林就是杀人抛尸的凶犯。在铁的证据下,他不得不低下自己罪恶的头颅。
Q&A
Q:什么是硝化?
A:法医利用硝酸等腐蚀液体,破坏尸体器官的软组织,最终只剩下有硬壳保护的硅藻,用以观察硅藻形态的一种办法。
Q:寻找尸源有哪些办法?
A:警方对于寻找无名尸体的尸源,会穷尽一切办法。比如法医会对尸体的一些特征进行分析,比如生理特征(如痣)、病理特征(如疤痕、手术史),法医还会利用一些法医人类学的办法,对尸体的性别、年龄、身高、体重等特征进行判断。另外,尸体身上的任何附着物都有可能是寻找尸源的有力线索。在发现可疑尸源后,法医会对死者的DNA和疑似死者父母的DNA进行亲子鉴定,从而确定死者的尸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