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午夜时分郊外墓园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郊外墓园上方月光隐匿,墓地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雾霭。这些雾气似乎集聚了死者的精魂,像虚幻的蛇一样,在一个个隆起的坟茔间穿梭,寻觅可供吞噬的目标,在冰冷的水泥墓碑上,残断的台阶上,树干草叶上滑过湿漉漉的痕迹。站在枯树枝头的白脸猫头鹰,听到身后传来踩压枯草的动静,眼睛睁得铁圆,脑袋一百八十度转弯,向后面看去。飘动的雾气里,有两个躬腰的影子,肩上扛着铁镐,在墓地里潜伏穿梭,忽隐忽现。猫头鹰被意外的访客一惊,张开翅膀,迅速逃离这即将到来的,难以掌控的未来,留下一串毛骨悚然的啸笑。一片羽毛落下,缓缓无声地飘落在其中一个黑影的肩膀上。
“小心。大概就是这里了。”那个黑影停下来,直起身,若有所思地打探周围的地形。可是,夜这么黑,黑影什么也看不到,只好掏出一个手电筒,拧亮后,一束惨淡的橙黄色光芒扑落在一个墓碑上。“不对啊?我记得就是这里?”
“再找找。”另一个黑影牙齿打颤。
“嘿,在这里!”第一个黑影兴奋地叫了起来,立刻发现这样的高分贝不合时宜,就又压低了声音说,“找到了,动手吧。”
于是,墓地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挖凿之声0还是没有月光,只有猫头鹰偶尔巡视时发出的无奈笑声。
2、今日凌晨四点市区
夜仍那么寂静。床头的闹铃走得小心翼翼,因为它知道铃声会在仍何时刻意外惊响,一个无法预知的故事就要拉开序幕。
果然,在幽暗的宝石蓝夜色里,电话铃左上方的红灯一亮,传来一个男人五音不全的歌声:“别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歌声跑调厉害,若不是这首老歌家喻户晓,可能天下间就没有能听出它的人了。
那歌手的声音像墓园的猫头鹰一样嘶哑,歌手本人却如一匹刚出厩撒野的年轻公马,满怀着自信,虽然越唱越走调,尤其在动情处,几乎像被人拧住脖子的鸭子在叫,却痴心不改,洋溢泛滥着激情。
床上的男人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拿起话筒,“喂,我是高毅。”
“你快来!”对方是个女音,声音里有些兴奋。
“吕鸿?”高毅摸摸脑袋,看了看闹铃上的时间。吕鸿是公安局的法医,也是高毅的女朋友。
“有重大发现。”
“马上到。不过,我有个请求。”
“说。”吕鸿最近对话日趋简练,有像“审讯”风格发展的趋势。男朋友,刑侦科的科长高毅,对此奈何不得。女人是易变的尤物,其中不止包括情绪。
“换个电话铃好不好?这歌声太恐怖了。还有,这个唱歌的男人是谁?”
“不换。”吕鸿一直对歌手的名字保密。高毅和她经常累得半死,近来有两次尽然睡得听不到电话铃响,所以吕鸿才想方设法搞来了这首残酷跑调的歌,比电话铃声管用。
“为什么?”高毅只知道歌手是局里的同事,但究竟是谁,他不知道。
“就是不行。快来。我等你。”电话被挂断。女警们和男警员们日夜出生入死,若不是也培养一些雷厉风行的作风,便不可能被男警员一视同仁。警局里,最怕被人当成温室植物。
3、稍后
地下室某处漏水,在空寂的走廊里回荡着“嘀嗒,嘀嗒”的滴水声。走廊无人,声音像一个绝望的小鬼,被寂寞逼得走投无路,一下一下往墙上撞。“嘀嗒,嘀嗒,嘀嗒……”
高毅穿过这滴水声,向走廊尽头的解剖室走去。他想起一个战场上有名的审讯:审讯者蒙住被审者的双眼,暗示他的脉搏已经被割断,被审者在黑暗中听到嘀嗒的声响。他被明确告知,如果不在数小时内招供,那么他就会血尽身亡。此招是心理暗示,结果和其中机关众人知晓。听着这嘀嗒声,高毅无法明白,吕鸿如何在这样阴暗,潮湿,让人充满恐怖幻想和心理暗示的环境里与一具具尸体打交道。
推开门,恶臭扑鼻,高毅同时看到两张惨白的脸,脸上挂着红灯笼似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一双属于法医吕鸿,另一双属于女警员白欣。白欣一看见高毅,像觅食的喜鹊忽然看见了浆果,立刻叽叽喳喳地说起来。白欣说得快,高毅反而听不出头绪。吕鸿却不言,面带神秘微笑,双手抱胸,下巴向解剖台一扬,干净利落地甩出一个字:“看。”
高毅也只回应一个字:“哦。”这是她的地盘,在哪座山就唱哪座山的歌。
解剖台上有一具正在腐化阶段的尸骨。
“死亡时间是三周前。”吕鸿说道。
“哦?”高毅还是用同一个字,只不过换成了疑问腔调。
“女性。大约二十二岁。”吕鸿继续介绍。白欣这时候一言不发,像是在等待什么预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之前一般安静。
真是不出所料,高毅才走近解剖台,视线就被尸体身上的一样东西吸引,压低声音问道:“你们,盗墓掘尸?!”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高毅牵头破获的一起恶性连环杀人案说起。此案从立案到破案,花了一年的时间。凶手狡猾多端,受害人是五名各不相识、从各地来本城打工的女子,所以给案件的侦破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两周前,凶手在对最后一名女性动手的时候被当场抓获。其后,凶手周索江顺利招供,并且指正了五处原来未知的藏尸地点。
只是,在这段等待审判的时间里,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有人通过110举报,郊外墓园内埋有第六具尸首。110反线侦查,发现对方用的是闹市区的公用电话。
连环杀人案涉及五起凶杀,周索江供认不讳,五具受害人尸骨已全然找到。局里因此认为,这个110是一个恶意电话。但是第二天,又接到举报电话。根据录音判断,还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换了一个公用电话亭而已。此人再次举报,并且透露:尸体的右手小指上被留下了纪念品。连环杀人案是一个市巷皆知的大案,但在新闻报道中,从未暴露过有关尸体手指的这一细节。
这样就引起了警局的注意。局里立刻发出命令,掘墓侦查。可是,刚好那片墓地面临拆迁,处于当地老百姓和政府对抗的敏感时期,警务人员身穿制服突然掘坟,搞不好会引发不必要的误会。于是,警方决定派两名干警“低调”前往。大家都不想半夜去闯墓地,却又不愿被认为是“温室植物”,一个警员就提出由抽签决定,吕鸿和白欣抽中,就在夜黑风高的时候,悄然而至。
“墓地呢?”高毅问。
“掩盖上了。不留痕迹。”吕鸿说。
“这真是一个体力活。”白欣这样说,下意识看了看手上的血泡,口气里却没有抱怨。
高毅再次观察尸体。作案者的确留下了自己的“纪念签名”:尸体右手小指被切断。
“指骨上有明显切痕。”吕鸿补充道。
周索江被捕时,警方发现他的右手没有小拇指。因此多数警员认为,周索江砍掉受害者的右手小指,也许就是根据自己的体征留下“签名”。但是,高毅更怀疑这个“签名”后面的缘由。
女尸的死亡时间是三周前,而周索江是在两周前被捕的。难道周索江没有彻底交待?
还有,这个打电话的知情者是谁?
除了这六具女尸,还有多少具尚未被发现的尸体?
高毅脊梁发冷。他要重审周索江!
走廊外传来滴水声,嘀嗒,嘀嗒,嘀嗒……
高毅的手机忽然轰鸣。他抓起来,打电话来的是一名看守所警员。他的声音不但非常不安,还有惊恐:“高科长,在押嫌疑犯周索江,刚刚自杀。”
4、凌晨七点
周索江是要犯,被单独关押在朝南的一间囚室里。这件囚室的上方有个小的带铁栏的窗口,阳光可以照进来。周索江对审讯工作非常合作,局里就特意把他安排在这个有阳光的房间里。
七点的阳光没头没脑地照进来,跌落在地板上的一摊血迹上,想要退回脚步,已经不可能了。血迹还没有干透,被阳光照得有点透明。周索江是在凌晨,咬断了手腕上的动脉。高毅刚才看了周索江的尸体,他的脸上残留着一种古怪的表情,眉头拧紧,嘴角上翘。是难逃咬断自己血管时的痛苦吗?
“周索江自杀前,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高毅问负责看守的警员。
“他还是老样子。”警员皱着眉头回答说。警员说的“老样子”实际是指周索江的精神状况。周索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坐在囚室的床上,可以一动不动,两眼直视对面的墙壁坐一整天。
“有没有什么亲属来过?”高毅并不希望有回答。周索江父母早亡,由姨夫姨妈带大到16岁。16岁的周索江,从一所汽车修理学校毕业后,便开始自谋生路。他出事后,他的姨夫姨妈除了回答警局必要的询问之外,不但根本不关心他的存在,还怕太亲近了会扯上干系。
“有。他的姨夫周方舟昨天上午九点左右带来一封信。”警员的回答出乎意料。
信封已经被拆开,是例行检查。信封里掉出一页纸,上面只有几个字,没有签名:天意轮回。
天意轮回。从字面上看,好像是要周索江认罪受罚。但是,区区四个字,好轻松的口气,就能让周索江自杀,逼他在囚室里咬断自己的动脉,眼看鲜血一滴滴流尽。谁写的?难道是他的姨夫周方舟?
5、上午八点
高毅带着警员刘翔,来到给周索江送信的姨夫家。那是一个被遗忘在一条拥挤小巷末端的小院。巷口有个自发的菜市场,小摊贩和卖菜的人的嘈杂,把窄小的巷道挤得水泄不通。高毅和刘翔好不容易才来到巷尾,远远地,就听见院内发出女人声嘶力竭的干嚎。
是的,周索江的姨夫昨天晚上突发心脏病,死了。
“我没料到啊。真是没料到啊。”这是周索江的姨妈木棉琴抓住刘翔的手腕,咬牙切齿说出的话。木棉琴是一个极瘦的女人,像一具行走的尸骨,抓住高毅不放,边哭边不断地重复:“都是周索江害了我男人!”
“慢慢说,慢慢说。”刘翔使大劲才挣脱了她,抱住勒痛的手腕吹气。
“昨天晚上,有人以周索江的名义,送来了这些花。”木棉琴说着,用话剧舞台上夸张的手势向院内一指。高毅放眼一看,才发现墙角有一溜淡红色的狗尾巴草。算不上观赏植物,却长得极为茂盛,花盆是簇新的,看来有人专门移栽了送来。
“谁送的?怎么会以周索江的名义?”高毅问。
木棉琴擦擦干涩的眼角,从饭桌上拿来一张小卡,像送花时附在上面的留言卡。卡上只有留名:周索江。
“我老公他,本来心脏就不好,一看见这些狗尾巴花,还有这张卡,忽然就心脏病发作了。就这么,这么走了。”
奇怪了,被看守住的周索江是没有机会送花送卡的。那么是谁呢?
“那么,昨天,你老公周方舟是不是给他侄子周索江送去过一封信?”
“什么信?”她反问。高毅把那封信的复印件给木棉琴看。木棉琴看了半天,连连摇头,“没见过。这也不是我老公的笔迹。不过,昨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听见有人敲门,是方舟去开的门。然后他说出去一趟,也没有说去哪里。”
“你看见敲门的人了吗?”
“没有。”
“听见他们说话了吗?”
“也没有。现在回想起来,当是还真是出奇的安静。”
“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的?”刘翔迫不及待地问。这时候,高毅接到警员白欣打来的电话。他不出声,只是安静地听。
“下午四点五点左右。不过,昨天他在路上遭到了抢劫。有人从后面把他打晕了,抢走了他的钱包。他说,等他醒过来,就已经是下午了。晚上就有人送来了这些东西。方舟一看就……”木棉琴说完,又忍不住哭起来。
“如果你觉得你丈夫被花吓死,死得蹊跷,可以申请法医鉴定。”高毅说。
高毅和刘翔并排坐在警车里。两人各举一支烟,吞云吐雾。
“从笔迹上看,花卡上的字和周索江收到的那封信,并不是同一个人写的。我记得周索江招供期间的签名,和花卡上很不相同。”刘翔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并不忙着吐出去,而是在胸腔里憋足了,才恋恋不舍地把嘴巴张开一条缝。
“信是昨天上午九时左右送到的?写信者是谁?周方舟跟谁走了?怎么会在同一天遭遇抢劫?为什么他一看见那些狗尾巴花,就心脏病发作?”高毅已经抽完了一支烟,就又取一支,续上火,并且另递给刘翔一支。刘翔自己那支虽然还没抽完,但还是接过来,放进衣袋。“要查一查邻居。另外,第六具尸体是三周前遇害的。那时候,周索江还未被捕。你说,会不会是他干的?他没有交代干净?”
“有可能。但是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周索江还有同伙。这些花和卡是其同伙干的。”
“有道理。但那封写给周索江的信呢?为什么专门写‘天意轮回’四个字?”刘翔问。
“或许是那五名受害人的亲属之一。”高毅回答。
“可是,为什么不直接送给周索江,而要大费周折,要他的姨夫去送?还有,有谁会一看见狗尾巴花就被吓死?这样的怪事,我还没有听说过。整个案件蹊跷啊。”
“刘翔,你最近是不是手头拮据?如果需要帮助,跟局里提出来。”高毅忽然转移了话题。
刘翔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事,我和谁都没有提起过?”
“看你吸烟那个省,不就是手头缺钱吗?”
“被你说中了。”刘翔把椅背向后一调,双手放在脑后。刑侦科里,大家难免有时候会有利益冲突。但因为工作所面对的是随时可能出现的死亡,各式各样的凶犯,深渊一样黑暗可怕的谋杀,所以干警间彼此相处时间一长,便会产生一种即像亲情又像友情的纽带关系。平安时,互不干涉;有难时,伸手相援。倒也省去了其他单位里同事间相处的虚假与难堪。特别是高毅,对待下属像爱护花草,不摆架子,为人坦荡宽容。既然已经被高毅看出来了,刘翔也不避违,直言不讳地说:“媳妇看上了一套大一点房子,财政上定下了十年计划。”
“勒紧上呼吸道十年?”高毅笑笑。
“呵。欢迎加入房奴一族。我们也是没办法,我岳父去年去世,我们担心岳母一个人生活不方便,就把她接过来一起住了。这房子,一下子就小了,只好买大房子。”
“你要是缺钱,我可以借你。”
“谢啦。媳妇找了个兼职,每月还贷款差不多刚刚好。”
“也成。随时需要,开口就是。”高毅这不是给口头承诺。他是诚意的。这一点,刘翔也知道。他不出声,点了点头,继续吸烟。高毅见状,接着说:“我们兵分两路。我再去周索江的住处转转,看看有什么新线索。你就近问问邻居,看是否有新发现。”
刘翔得令,下了车。离开前,高毅探出头来,补充道:“有什么消息,立刻向局里汇报。严格遵守保密制度。”高毅说完,掐灭了烟头,启动了汽车,把刘翔留在熙攘的巷口。
高毅这样说,不是没有原因的。周索江一案,从第一宗案件发生后,新闻媒体就开始地毯式、轰炸式的报道,但右手小指的细节一直尚未对外公开。他刚才让白欣查了一下,在某一期的晚报上,意外公开了这个小细节。那是在第三起谋杀发生之后。也就是说,除去周索江有同伙的可能,还出现了第二种可能,就是模仿者。警局内消息的泄漏,给任何看到那条新闻的人,提供了模仿条件。
他开着车,脑子里出现了第三种可能,警局内部人员作案。这起连环杀人案,局里知晓内情的人非常多,不排除内部人员作案的可能,任何人都暂时不能信任。那么,这样一查,岂不是是掀开了一个马蜂窝?高毅不愿意接着往下想,可又不能不想。他减缓速度,把车停在路边,点燃了一支烟。现在,唯一可以信赖的,就是他自己。
6、下午
周索江租住的是市里最早建盖的住宅区。当时还是富人的炫耀之所,现在已经变成底层流动打工人员的聚集地,租金便宜。有条件的人已经向新的小区转移。人往高处走。
住宅区里的花草缺少照料,衰败的同时又顽强地生长着,形成杂乱无章、枯草间偶尔一小片绿色峥嵘的场面。楼道漆黑,家家户户的老式防盗门上都留下了非法小广告被撕掉后的痕迹,一点一片的白。高毅早备了钥匙,他戴上手套,很顺利地进入了周索江的房间。
房间内被灰尘蒙蔽,阳光都显得迟钝。周索江的家具不多,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便携式塑料衣柜。仅此而已。唯一显眼的,是床头柜上的台式电脑。但是由于周索江是被现场抓获的,又加上他供认不讳,所以就还没有对他的东西进行搜索。现在,不一样了。
高毅打开了电源。电脑屏幕闪烁,自动弹出聊天网吧的窗口。据汽车美容店的老板和员工讲,周索江是个离群索居的人,平时少言寡语,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世界。所以,当他们得知周索江就是那起连环杀人案的嫌疑犯时,脸上隆起的惊讶很快就被对周索江的印象抹平了。每个人的内心都需要一个出口,这个聊天网也许就是周索江的。
高毅试图进入这个聊天网,却被密码拦住。他试了周索江的生日,不行。门牌号码,手机号码,都不行。他想起来警车上有一个软件,是局里配发的,专门用来破这类密码,他还没有机会试用。原来打算悄悄地看看女友吕鸿的邮件,一开始有点犹豫,后来就忘了。高毅跑了一趟,取回软件,三分钟不到,解开密码:360809。很平常的数字。也是让人摸不到头脑的数字。
聊天网上最后一次上网纪录是周索江最后作案的前一天。更让高毅感兴趣的是,周索江进入的是一个叫“知心话”的网站。高毅打开过往纪录,发现周索江只和一个叫海上飞人的网友谈。他们的聊天纪录是隐身的,所以不会有第三者看到。其中有几条这样写道:
周:你还在网上?
海:值班。睡得好吗?
周:这几天睡得不错。
海:所以说,那样做还是有效果的。
周:但是我会觉得良心不安。
海:不安?那些抛弃你的人就心安吗?那些女孩,都是有罪的。你是在替天行道,替她们赎罪。
周: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他们越查越凶了。
海:你害怕了吗?你忘记长期以来的噩梦了吗?不这样做,你永远也睡不好觉。明白吗?
周:那么,我的病就这样治好了吗?
海:这就很难说。不过你要相信自己。
周:要是我又失眠了怎么办?
海:我已经发现了一个新目标。她是市纺织厂的女工。每天晚上两点下夜班。她的右腿有点瘸,你不会错过的。好了。我下线了,你好好睡觉。睡不好的话,就去试试女工。
市纺织厂的女工?右腿有点瘸。高毅的脑门一下子紧绷起来。这是最后一名女子的特征。警方就是在周索江要对其施与毒手的时候,才及时抓住周索江的。可见,这个叫海上飞人的人,不但是个知情人,还是提供“受害者”的人!谁是海上飞人?这么重要的线索,当时怎么就疏漏了呢?
当初抓住周索江,简直等同于大海捞针。回顾那五名受害人,除了她们都是二十多岁的打工女性外,个人外貌特征上没有任何类似的交集。五个受害人都是被勒死的,也没有受到人身侵犯的迹象。高毅只在验尸报告上发现一个共同点:这几个女孩曾经意外怀孕,然后悄悄地摘掉了这颗禁果。高毅和其他警员调查了她们的好友同事,发现这些女子都是在同一家医院实施的手术。当时就是以这一点为突破口,才顺藤摸瓜,才抓住了周索江。
审讯周索江时,高毅追问他为什么要以有过这样经历的女子为目标,他回答说:“就图能睡个安稳。”
7、傍晚
吕鸿有任务,加班解剖周方舟的尸体,高毅就一个人对付晚餐。他已经把周索江的电脑带回局里,交给技术科,让他们查一查还有没有漏掉的内容,还有更关键的,查出海上飞人。
女记者刘琦打来电话,像在火山边缘行走一样,小心翼翼打探案情的进展,被高毅一口回绝。高毅和刘琦,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两人的关系有时候像友谊,有时候又很冷漠。高毅对刘琦印象很好,但因为工作原因,他不愿意与其接触过多。这让刘琦多少觉得高毅有利用她的嫌疑。两个人表面上笑眯眯的挺客气,任凭这些暗流里的水草相互缠绕,即不搅动,也不梳理。
和所有雄心壮志的女记者一样,刘琦有个倔脾气,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在高毅下班的时候堵在了办公室的门口,满脸笑容地说:“高科长,我请你吃晚饭。怎么,不敢来,怕惹上泄密的嫌疑?”
高毅两眼一眯,笑了笑,“有人请客,当然不能错过。”
“说吧,去哪儿?”
“德顺楼。怎么,没有经济实力?”高毅说出的,可是全市价位数一数二的餐馆。
“行。买单的事情上,我什么时候眨过眼睛?走!”刘琦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从守口如瓶的高毅嘴里套新闻,不出点血怎么行。
于是,两人挨个儿上了德顺楼。
德顺楼占好地界,靠湖而建。白色的鸥鹭从湖面上掠过,修饰出一派祥和景象。高毅和刘琦对坐,表面上和外面的景色一致,心里各自拨着小算盘。
高毅点了几个刘琦爱吃的菜,便开门见山:“刘琦,我们也算认识多年了。问你句话,请你如实回答。”
刘琦看一桌子都是自己爱吃的菜,心里有几分感动,就说:“问吧。”
“在周索江一案破案其间,你有没有和我们局里的人私下接触过,获取过信息?”那份提供凶手“纪念签名”的消息,就刊登在刘琦主编的报刊栏目“先声夺人”上。
“高科长,你不但白吃,还要从我这里获取情报。居心不良啊?”刘琦嘴里嚼着最爱吃的玉兰片,却感到很难吞咽。
“我是在保护我的部下。你记得刘畅吗?他的前途已经毁了。我不想再毁掉另一个人。”原来,刑侦科里还有另一名警员,名叫刘畅,因为向媒体泄漏了破案进展,破坏保密纪律,受到了处罚,被调离了刑侦科。高毅不愿意再失去另一个兵。
“那你相信‘亡羊补牢’了?”刘琦反问,眼光憎恶地夹起一块玉兰片,放到高毅盘中。她知道,高毅最讨厌玉兰片。今晚,是自己掏钱办鸿门宴,给自己找罪受。
“我还相信,无论是谁向你出卖了消息,他也许是出于一念之差。让我先知道,还有挽救的机会。如果让别人知道,捅出去,我无法补牢,只能亡羊了。”
刘琦听了不语。她盯住了高毅的眼睛,目光要抠进他的心里去。对于高毅的品格,她还是了解的。她能断定,高毅说的是真话,他是真心想帮自己的同事。“我是一分钱买一分货。也算是两清的交易。而且,我曾经答应过这个泄密者,永远不把他的名字说出去。”
“那你写吧。”高毅把茶水推到刘琦的面前。刘琦用小拇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名字。临湖风大,字迹很快就干了。
8、又是夜晚
虽然茶水的字迹干得很快,但是却像刀刻,在高毅的脑海留下了痛苦的印象。他和刘琦没能吃完这顿昂贵的晚餐。他这样做,是要让刘琦永远记住这个夜晚。为了获取信息,收买警务人员,泄漏案情,这点难堪代价,刘琦付得太轻。高毅已是手下留情,他希望刘琦再不敢碰他的兵。
还有,该如何处置这个泄密者?高毅在德顺楼根本没吃东西,离开后,他找了一家面馆,点了个大碗。肚子饿得咕噜噜地叫,眼前的酸辣面也热气腾腾,可是一想到那个用茶水写的名字,高毅食欲全无。
恰时,手机响了。高毅看到是刘翔打来的。他很艰难地按下接听健。
“科长。有一点线索。”
“说吧。”
“据周方舟家对门的邻居说,昨早确实看见有个男人来找他。那人个头挺高,身子也壮,像个篮球运动员。所以邻居就特意多看了两眼。后来,周方舟就和这个高个子一道出了门。”
“邻居记得那人长相吗?”
“记得。我已经把他带到局里来,提供细节画像。”
“干得不错。结束后,你把画像留在我的办公桌上。先回家吧。”高毅挂断了电话,离开面馆。那碗热气腾腾的酸辣面还留在桌上。
说到刘琦,离开德顺楼的时候还带着愤怒。她虽然理解高毅的做法,但还是受不了被高毅在德顺楼设局的编排,因此把车开得飞快,一不小心,闯了红灯。
交完罚款,她的怒气也淡了,她对高毅又多了一分敬重。她想,换成自己,对待下属,未必有这份心,做得如此漂亮。刘琦豁然,微微一笑,拿出手机,给高毅发出一条段信:我闯了红灯,罚款由你赔。
高毅刚接完刘翔的电话,就接到这条段信。他顿时明白刘琦此时的心境,就回复:行。
手机屏幕暗淡下去后,路旁一盏漆暗的路灯,忽然亮起来。
9、第二天
“技术科的手段不是拿来吹的。”这句话,被技术科的老罗打成屏保,在电脑显示屏上跳跃闪烁。老罗呢,嘴角湿漉漉的,趴在电脑桌上呼呼大睡。老罗人很年轻,只是喜欢大家这样称呼而已。
“嘿!”高毅轻轻摇醒他。老罗很不好意思地擦擦嘴角,向窗外看看,喃喃地说怎么就天亮了。“有进展吗?”高毅是在问海上飞人的事。
“有。”老罗按动电脑,那句自我鼓励的名言消失后,屏幕上显示出无数排数据。“结果全在这了。”老罗伸了个懒腰。
高毅凑近了看,看见满屏的字母和符号:“有没有人类可以看得懂的结果?”
“很遗憾,没有。不过,我可以翻译。”老罗一本正经,“这是我跟进的周索江的上网纪录。我查到了海上飞人的电脑源头,来自这个地址:本市一家创业地产公司。”
“干得好!”高毅鼓励到。
“你猜还有什么结果?”
“不好猜。你继续翻译吧。”
“我进入了海上飞人的系统。你放心,我做得不留痕迹,他不会察觉的。我发现,他只有周索江一个聊天对象。”
“干得很好!”
“还有呢。”老罗有点激动,几乎控制不住收获后的得意,“周索江电脑内的谈话记录只有最近一个月的。我深层进入,把他们所有的谈话记录都查出来了,而且全打印好了。”老罗说完,从桌上捧起一大摞打印纸,推到高毅面前,“他们用的是人类语言。不用我翻译。”
高毅笑了,又把老罗夸奖了一遍。老罗被高毅前后夸奖了三次,忽然来了兴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高毅说:“高科长,请签个名。”他看见高毅迷惑,补充到:“这是对我们工作的证明和支持。”
高毅打开笔记本,看到了很多同事的签名。笔记本的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技术科的手段不是拿来吹的。高毅对此表示同意,很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请高科长定个时间请客吧。”老罗收下笔记本,一脸坏笑。
“你说什么?”高毅糊涂了。
“这是我们的规矩。每轮到第五十个签名者,就要请前四十九名签名者吃饭。”老罗很耐心地解释,并且向高毅展示前面的签名,大都是刑侦科里的警员,很多人还多次重复签名,说明技术科的水平确实广有口碑,“这已经是第八个笔记本了。高科长,你错过了大好春光哦。这些人,都很欣赏我们技术水平的哦。高科长,轮到你请客,好福气噢。”老罗“哦”“噢”地补充。
“哈哈哈。”高毅大笑起来。自从昨天晚上知道那个泄密者的名字后,高毅就没有开心过。技术科的这本笔记本,确实给他带来了欢乐。“好。等这个案子一破,我请客。”
“一言为定。”
高毅又一次仔细阅读了周索江和海上飞人的对话。海上飞人和周索江可谓推心置腹,两人知心知底。从他们的对话中,高毅得知,周索江是母亲意外怀孕的结果。母亲生下他后,就把他留给了妹妹,也就是他的姨妈木棉琴,从此就离开了这座城市,再也没有回来,杳无音讯。
周索江和海上飞人不但无话不谈,还相互推荐受害者的信息。周索江所杀害的女孩中,有两个是由海上飞人介绍的。而周索江,也“礼尚往来”地向海上飞人介绍了两个。如此推断,海上飞人又何止杀害了两名呢?
在其中一页,高毅读到这样的对话:
周:怎么样?办了吗?
海:嗯。就埋在郊区要被拆掉的那片坟山上。嘿,我还给她立了一个木牌。即兴发挥。
周:那好好睡吧。我下线了。
由此可见,周索江并不是墓地受害女子的凶手。凶手是海上飞人。这段对话,只有周索江和海上飞人两个人知道。那么又是谁打110报警?是海上飞人自己吗?为什么?
在这些对话中,高毅还发现,周索江多次告诉海上飞人,他十分憎恨自己的姨夫姨妈。但是他从来没有谈及憎恨的原因。也许,一个孤儿,就算是生活在自己的亲戚家,也会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桌上还有根据邻居口述描绘的画像。画面上的男子面貌很普通,四方脸,额头稍大。
高毅立刻派出三路兵马。一路由警员孙立带领,继续查找和画像接近的线索;一路高毅自己带队,去创业地产公司。第三路,由白欣带队,把周索江的姨妈木棉琴带回警局。
正要出门时,法医吕鸿来报,在周方舟的尸体内,发现一种含有刺激心脏的化学物质。这种物质进入人体后,潜伏期是六到十个小时,然后发作,导致心脏病突发死亡的假象。那么可以说,周方舟并不是看见那些花才发病的。凶手早有预谋,在时间上造成巧合。但是,为什么要以周索江的名义送花?难道故意造成被花吓死的假象?
毫不费力,警方很快在地产公司的电脑网络里查出,那个自称海上飞人的人,是一个叫张林智的人,是该公司的保安。
好!立刻审讯张林智。
当张林智被带到高毅面前时,高毅忽然全都明白了。张林智个头很高,脑门突出,完全就是画像上的人!
很顺利!出奇的顺利!和审讯周索江一样顺利!过分的顺利反而使高毅不安。
张林智对埋在坟地里的女尸的杀害供认不讳。据他承认,是他前往周方舟的住所,把写有“天意轮回”四个字的信封交给了周方舟。
“你为什么写着四个字?为什么要特意让周索江的姨夫去送?”高毅问。
张林智听了高毅提问后,戴着手铐的双手捧住脑袋,咯咯咯地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然后他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安静下来:“我那样写,是为了让他心里好过些。找他的姨夫去送,是给周索江一个安慰。”
“是吗?这种安慰方式,我还是第一次见。不过很有效,周方舟接到了你的安慰,明白了你的心意,自然就觉得这个尘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了,于是就自杀了。对不对?”
“你,你怎么知道?”
高毅很平静地说:“你知道周索江十分痛恨自己的姨夫,于是你专门找他给周索江送信,就是给周索江一个暗示:你会替他干掉姨夫。因为你料到警方会检查待审犯人的信件,你就只好写了‘天意轮回’四个字,暗示他,一切会由你了结。
“待周方舟送完信后,你在僻静处从后面把他击晕,在他的体内注射了刺激心脏的药水,并且拿走了他的钱包,造成劫财的假象。几个小时后,药物发作,周方舟死亡。外人看来,他好像是心脏病发作。”
张林智听到高毅这么说,低下了头,“你说得没错。我杀死周方舟,一是满足他最后的愿望;另一个原因,算是对他守口如瓶,没有把我供出来的回报。”张林智说完,表情又开始眉飞色舞,“我的这个结局很满意,很满意。哈哈哈哈!”他开始狂笑,眼泪又从他的眼角流出来。
高毅这时明白了周索江自杀时的奇怪表情。那不是因痛苦造成的扭曲,而是报仇后的微笑。“张林智,说说你为什么要杀害那些女子?”面对这个明显有着心理缺陷的凶手,高毅十分镇定。
“她们有罪。我们在替天行道。”
“哦?什么叫替天行道?”
“那些女孩子,连自己的亲身骨肉都不要,还配活在这个世上吗?”
“所以,你就替老天清理门户?”高毅对张林智的作案理由感到厌恶。他哪里有评判他人生死的权力,“那你是怎么寻找目标的呢?”
“我会蹲点。休息的时候,我就去那些专门对付意外怀孕的医院。然后跟踪,然后找机会下手。”
“周索江呢?他也是一样吗?”
“大概一样。他和我一样痛恨这些女孩。”
“你们发现了目标,也会介绍给对方?”高毅问。
张林智点头,“对啊。”
“你向周索江介绍过几次?”
“一次。”
“好好想想。”
“就一次。现在这事捅出来了,说谎是死,说实话也是死。我是替天行道的英雄,不会撒谎的。”
“那么,周索江向你介绍了几次?”
“也是一次。怎么,这很重要么?”
高毅没有回答。张林智提供的次数和网上的记录不一致,但他好像并未撒谎。“为什么要砍掉受害者的右手小指?”高毅换了个方向,声调不高,却很有力量。
“这是周索江的主意。我也没想过。”
“你和周索江以前认识吗?”
“不,我们只是网络上认识的,一直没有见过面。”
“那么,110报警是不是你?”
“报警?报什么警?我活腻了才报警。你这个警察神经有毛病。”张林智说完,忽然谁也不理,十分专注地抠起了指甲。
高毅离开张林智,来到隔壁审讯室。
周索江的姨妈,木棉琴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她低着头,还在抽泣着,一半头发从头的额头上垂下来,遮住她的脸。警员刘翔和白欣坐在对面。
高毅推门而入,轻轻地在木棉琴的面前坐下来:“木棉琴,你不要太难过了。我们发现,周方舟确实死于心脏病。我们请你来,主要是签个字。你看,这是法医鉴定报告,如果你同意,就签个字,然后把周方舟接回去安葬。”高毅把一份印满表格的东西推到木棉琴的面前,并且递过去一支笔。
木棉琴吸了吸鼻子,拿起笔,签了自己的名字。
“噢,你看,这里有一栏,要填入解剖对象的家属情况,你的,还有你侄子的。也请你填一填。”高毅说着,不慌不忙地点燃一支烟,默默地看着木棉琴填上自己的名字,生日籍贯,然后又填上周索江的。高毅等她填完,看了一下,缓缓地说,“谢谢你。说吧,你为什么给你老公送狗尾巴花?”
其他同审的警员同时向他投来惊讶的目光。高毅也不解释,只是不动声色地抽烟。
木棉琴一开始也是惊讶,她想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我就是在那片长满狗尾巴草的野地里发现这对野合的男女的。我注意他们很久了。”
“野合,很浪漫啊。说来听听。”高毅说。
“你一辈子都想不到,男的是我老公,女的是我姐姐。我当时伤心透了。后来,姐姐生下了周索江,一撒手就离开了这座城市。周方舟溺爱这个孩子,可我却对这个孩子爱不起来。每次见到这个孩子,我就会想起我最亲的两个人的背叛。有一次,周索江打碎了一个花瓶,我气得发了疯,用刀砍掉了周索江的右手小指。周索江出事后,我很想借机报复报复。于是,我趁他出门的时候,从他们野合的地方挖来这些狗尾巴草,并且故意留下周索江的名字。我只是想吓吓他。没想到,他一看见那些草就给吓死了。呜呜,呜呜。”木棉琴哭了起来,“我不是有意要害死他。”
“木棉琴。看来刚才你没有认真看那份验尸报告?”高毅掐灭烟头,起身,离开审讯室前淡淡地说。
木棉琴再一次抓过报告,看到那不过是一份普通的犯人情况调查表。刚才,高毅用计拿到了木棉琴的笔迹。木棉琴在表格上写下的“周索江”和花卡上的笔记一样。
高毅转过头来对刘翔说:“请你告诉她致使周方舟心脏病发作的真正原因。”
“是。”刘翔声音响亮地回答,然后又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是她弄的花,写的卡?”
“那天,她不断地说‘我没有料到啊!’当时我就觉得别扭。没有料到什么?没有料到什么?难道发生的一切和她原来估计的不一样?于是我就想搞到她的笔迹。现在,证据确凿。”
案子接近尾声。可是还有一个疑问,是谁打的110?
高毅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遍一遍地察看周索江和张林智的对话记录。他们双方虽然向对方透露过处理尸体的地方,但是周索江已死,张林智再疯蛮,也决不会自己报警。
高毅打开了电脑,进入“知心者”聊天网,想象自己就是周索江,就是张林智。要想抓住魔鬼,必须让自己先像魔鬼一样思考。
一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高毅守在电脑前,不停地上网。
刑侦科的其他警员们,心痛地看着自己的科长两眼通红地守在电脑前,抽筋似地按动鼠标,发了疯一样。他们想帮忙,却无计可施。
刘翔忍不住了,买了一个面包,泡上一杯茶,刚要敲开高毅办公室的门,高毅就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拘捕令:“立即出发,拘捕整个连环杀人案的始作俑者。”
此人生得瘦小,走路肩膀向一边斜,名叫钱半楚。他就是“知心者”网页的网站管理员。周索江和张林智在网络上是隐身聊天,唯一能看到谈话内容的第三者就是该网站的管理员。
钱半楚听了高毅的判断,嘿嘿一笑:“好啊!我承认,110是我打的。你最多只能判我知情不报。”
“是吗?”高毅反问,“张林智和周索江一开始彼此并不认识。可是你注意到了他们俩的相似之处。于是你就介绍他们互相认识。在他们最初的谈话里,有明显的记录。你能否认吗?”高毅把打印的谈话记录丢在钱半楚的面前。
钱半楚探头看了一眼,点点头,但不以为然:“这也是犯罪?”
高毅继续说:“你还向他们介绍了被杀对象。”
“你写小说呐。证据呢?”
“你借用管理员的工作之便,冒充周索江给张林智介绍可以杀戮的女孩,也冒充张林智为周索江介绍。”
“有证据吗?我要的是证据!”钱半楚提高了声音,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高毅一拍桌子,钱半楚吓了一跳,技术科的老罗得到信号,推门走了进来,把一摞网络过往信息放在钱半楚面前。那是从钱半楚的主机上下载的。虽然只是字母和符号,但是经过老罗的翻译,钱半楚冒充双方的纪录,历历在目。
“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拨打110?”高毅问。
“嘿嘿。我以为你们永远也查不到我,最多只能找到海上飞人。我看见这个大案这么火,也想凑凑热闹。”钱半楚笑着说,有点张狂。
“不,你不是想凑热闹。你是不甘心。你是想卖弄。你觉得你比所有的人都聪明,你比周索江聪明,比张林智聪明,你可以像控制玩偶一样控制他们,对不对?所以,当警方第一次宣告此案结束时,你按捺不住了,对不对?你的骄傲,你的自信被挑战了,对不对?所以,你打了110,你要看看,究竟谁聪明,谁会最终胜利,对不对?”高毅连连发出四个“对不对”,钱半楚的脸由红变白,从来没有人这样彻底地揭露他的内心。他收敛了狂傲的微笑,瘫软在椅子上。
这次,案子才真是结了。拨开层层迷雾,凶手像暗礁一样浮出:周索江,张林智,钱半楚。
那么,周方舟和木棉琴呢,木棉琴的姐姐呢?他们对周索江的行为难道就没有责任?
凶手,不一定只是持刀的人。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本恶?善恶是双胞胎,与我们如影随形?
可怜啊,我们都生活在“善”的边缘,一不小心,便会滑向“恶”。
10、此后第二夜
通常不喜欢串门的高毅,今夜特意去了一趟干警刘翔家。他有些话,要和刘翔私下说。
恰逢刘翔的爱人加班,家里只有刘翔和他年老的岳母。岳母患有老年痴呆,坐在轮椅上,一个劲流口水,不停地叫高毅“我的儿”。刘翔一边照顾岳母,一边招待高毅,忙得一塌糊涂。高毅坐了半个小时,要说的话,终归没有说出口。
11、此后第三夜
按照原来的承诺,案子结了,高毅要请客。
这天晚上,刑侦科全体非值班人员,加上其他科室在“签名簿”上留名的人,在高毅的带领下,欢聚不夜城练歌房。高毅大出血,啤酒尽管上,大伙敞开了喝。
警务人员的酒量,不是吹的。酒过三巡后,警草们的歌声更加粗野,警花们也不示弱,超常发挥,把邓丽君的歌也唱得粗犷豪放。包房里的空调虽然开得很低,但是被警员们的歌声笑声一闹,汗津津的,一片热火朝天。
高毅出来放水的时候,巧遇女记者刘琦。她刚好也和朋友过来唱歌。高毅在走廊上叫住刘琦,掏出钱,算是了却替她还罚款的承诺。刘琦笑了笑,说开个玩笑你也信,算是给自己在德顺楼被涮讨回个面子。刚要转身时,高毅又叫住她,小声请她帮个忙。刘琦听了,点头会意。
高毅返回包房后,自己开了一瓶啤酒,吸一支烟,欣赏自己的部下表演。噪音混乱中,高毅看见刘翔接到一个电话。刘翔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就起身离开包房,到外面走廊去接。
“刘警官,我是刘琦。”刘琦躲在一个屏风后面打电话。她可以看见刘翔,可刘翔却看不到她。
“有事?”刘翔神色紧张。
“是的。前几天你们科长高毅来问我谁是局里的泄密者?”
“哦?”刘翔迟疑了片刻,不知道刘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你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当然不信,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刘琦停顿了一下,“刘警官,咱们的交易到此为止吧。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刘翔挂了电话,返回包房。这时,大家在轮唱高毅点的《橄榄树》,话筒从一只手传到另一手。刘翔向高毅举了举酒瓶,高毅回敬了一下。
“为什么流浪……”此时,一个杀鸡般的左音从音箱里逃出来,左得让人绝望。唱歌的人,正是技术科的老罗。他闭着眼睛,充满深情,根本不知道自己跑调。高毅忍不住一笑,凑近吕鸿的耳朵说:“技术科的手段果然不是拿来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