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比墨汁还黑。前车灯射出两道剑状光芒,截截劈开弯弯曲曲的山道。女记者刘琦坐在副驾驶座上,紧系安全带,两手撑住警车前身,用力保持平稳。刑侦科科长高毅紧握方向盘,两眼发红,眼球突出,已经差不多进入癫狂状态。是的,他们在飚车,但不是为了潇洒,而是追赶一辆红色法拉利。
地点:城郊西山。山道弯多,路陡。
在黑夜中闯山道很刺激。不过,这样的刺激让人吃不消。眼见那辆法拉利已经奔向山顶,那是绝径,无路可逃。山下看上去黑黢黢一片虚空,隐藏着五百里茫茫滇池。一片灯海在很远的东北方若隐若现。
刘琦不时用左眼余光偷偷观察高毅,发现一向稳沉持重的高毅此时变得有些歇斯底里。难道,警察追贼都会这样?
他们和法拉利之间相差二十米。
法拉利和悬崖边缘相差十米。它忽然停了下来,在夜色中迟疑。
也许法拉利的主人会下车束手就擒?
“没门。”高毅叹口气,“以她的性格。”高毅停下来,车灯对准法拉利,拿出话筒,“许婷婷,别冲动。退一步,海阔天空。”
法拉利的车窗被摇下,伸出一只纤纤手臂,在半空摇了摇,然后手掌握成拳状,只伸出中指,做出一个粗俗的手势后,车子爆发出狮吼般的引擎声,起动加速,冲向悬崖边缘。
防护栏被撞毁,车灯在黑色的天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坠入滇池。
地势太高,让悬崖上的人听不到水波渐起的声音。
一个生命的消逝可以如此轻松绝然。
山下,更多的警车正在赶来,在山道上补缀出点点移动亮光。
这事还得从刘琦说起。半个小时前,她的手机收到一封语音留言,声音明显是个男人,内容是:你想获取第一手新闻吗?速到“Morning-Evening”咖啡吧。
刘琦是个充满好奇心,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她即刻赶往咖啡吧。
也就在那里,她碰到了刑侦科科长高毅。高毅最近正在办理一起谋杀案,死者名叫杨特。也是在半个小时前,他也收到一条语音留言:想知道谁是杀害杨特的凶手吗?速到“Morning-Evening”咖啡吧。
高毅和刘琦在咖啡吧相遇,双方都感到十分惊讶。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推门进屋,目光一碰到高毅,扭头就跑,顺道推翻所有桌椅。高毅二话不说,抬脚就追。刘琦能怎么办?只好跟着他。女子逃跑没有障碍,速度比高毅快,钻进了门外停车场的一辆红色法拉利。
于是,开始了今夜的飚车。
“许婷婷?就是那个电台FM103的名人访谈节目主持人?她都是采访大人物。”刘琦说着,感到胃部在痉挛。她还是第一次目睹一个生命这样消失。刘琦有个毛病,感情上遇到刺激就会胃痛,第一次失恋时这样,今晚也这样。刘琦不想在高毅面前显得脆弱,掩饰着胃痛说,“看来她是走投无路,才冲下悬崖。这么高的崖,这么深的湖,她肯定活不了。”
高毅不回答,心里也感到隐隐作痛。他抽出两支烟,递给刘琦一支,自己留一支,同时尽力掩饰拿烟时微微颤抖的手。还好,他们站在车灯光线外的昏暗中,刘琦并没有注意。高毅是一员沙场老将了,在他的经历中,这样的场面不算新鲜。他心痛,另有其因。
这两个男人和女人,就这样,站在黑夜的风中,以伪装的坚强掩饰此时内心的柔软。
刘琦手里举着烟,就等火了。高毅背风,用手盖住打火机,点燃了两人的烟,对刘琦说:“你抽烟还是那么厉害?”
“不如你。”刘琦反驳。尼古丁刺激脑部,让她感觉好些了。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这玩意儿有毒,却偏偏离不开,“你为什么要追她?”
“并不是因为爱她。”高毅深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山上风大,烟圈尚未形成就被风吹得支离破碎。这一刻,坚强的高毅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女人,感伤起来,因为,他在想,他如果是风就好了,可以肆无忌惮地毁坏一切。
刘琦淡淡一笑,“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你这个刑警,真是铁石心肠。”
高毅没有反驳,只是说:“她老公叫杨特,是个珠宝商人,身价千万,小学学历,年龄比她大30岁。”
刘琦忍不住“喔”出一声。这样的婚姻目的一目了然。
高毅接着说:“两天前,杨特在办公室里被谋杀,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刀口。据法医判断,是有人从后面持刀下的手。”
“在现场找到凶器了吗?”
“是把办公室拆信用的小型裁纸刀,被扔在旁边的掷纸篓里,上面满是指纹。根据坐在办公室外的秘书说,她看见许婷婷走进杨特办公室,然后两人关起门来吵架,好像是为钱的事情。不过秘书没有在意,因为他们每次吵架都是为了钱。十分钟后,秘书看见许婷婷跑了出来,前胸有血迹。秘书冲进杨特的办公室后,发现杨特已经被杀死了。案发后,我们四处寻找许婷婷。她像个气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今夜。”
“看来,许婷婷用裁纸刀杀害杨特,人证物证齐全。难怪她今夜要跑,走投无路宁愿跳崖。你们警方对这个案子捂得真严,新闻界什么都不知道。”刘琦说着,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把那段短信放给高毅听。
高毅听后说:“我也收到一条语音短信。那么,这个发信人是谁?此人怎么会知道许婷婷今晚会去咖啡厅?”
刘琦摇了摇头,问:“你们警方不能查一查发信者?”
“拨打这两个电话的是部公共座机。”
两人正说着,他们的手机同时呼叫起来。两人分别一看,又是语音留言:今夜0:30分,FM103另有惊喜奉送。
高毅看了看车内的电子钟,0:25。距离留言上的时间,还差五分钟。他想了想,立刻拨通电话,调人赶往电台。无论发信人是谁,这人都不是在开玩笑。
“还会出什么事?”刘琦问。
高毅摇摇头,弯腰钻进汽车,迅速拧开收音机,调到FM103。里面传出一个充满磁性的男音,正在介绍中国孝道。
“这个时候还讲国学?”高毅问。
刘琦耸了耸肩,说:“这人叫普逊易,是午夜节目《国学夜谈》的主持人,听众口碑很好,还被评为优秀主持人,去年全国赈灾,他还带头捐了一大笔钱。”
两人正说着,其他增援警车陆续赶到。高毅拧大音量,任由收音机开着,向部下分配工作。
电子钟在夜色中跳跃着,0:29:35;0:29:36……刘琦很累,加上胃痛,就坐进了警车。她闭着眼睛,许婷婷跳崖前挥舞的手臂,在她脑海中不停播放,一只硕大的钻石戒指在许婷婷的中指上闪闪发亮。
除去警员们交谈的话音,四周很静。连蟋蟀的叫唤也停息了,夜也好像打算就此在许婷婷的死亡中缓缓流逝。
“砰!”收音机里传来一声闷响,然后是一片沉寂。二十秒后,收音机里传出一声女性惨烈的尖叫,紧接着是一阵手忙脚乱的金属撞击声,随后便播放起了萧邦的小夜曲。曲子温柔,在死亡的喘息中飘荡。
高毅向来尊重死者,但普逊易的死状还是让他不禁感觉身在非洲——一支利箭射入普逊易的脑门。箭尾的羽毛非常独特,颜色鲜艳。普逊易插箭的脑袋就搁在播音操控台上,右脸贴着台面,背对着直播间的门。他还是坐在椅子上,双手下垂。
直播间里仍在循环播放萧邦的乐曲。两名警员向高毅解释,等他们接到高毅的电话,赶到电台的时候,惨案已经发生了。
电台有录制直播节目的规则。根据直播录音判断,普逊易正是在12点30分整“砰”地中箭倒下的,当时他正讲到“有人说中国的孝道已经接近迂腐的地步……”20秒后才是女人的尖叫。
发出尖叫的女子叫崔雪,是电台新招聘来的,还处在新人的实习阶段,没有分配节目,主要工作是接听听众电话,记录记录播音日记。今晚该她值班。她所在的值班室在直播间的隔壁,一墙之隔。此时,她正坐在一张天蓝丝绒的靠背椅上瑟瑟发抖。刘琦坐在她身边,手里替她捧着一杯热水。她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夺过刘琦手中的热水,一饮而尽,丝毫没有感到热水滚烫,然后像个疯子一样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摆着身体。
刘琦轻声问她:“你看到什么了吗?”
“什么、什么都没看到。我、我当时正低头写值班日记,然后就听到收音机里传来‘砰’的一声。我等了几秒后,没有听到任何节目讯号,就急忙冲向直播室,看到、看到普老师扑倒在操作台上。”
“然后呢?”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节目空着。我就慌乱找了一盘音乐磁带,代替普老师。然后,我返回办公室报了警。我刚打完报警电话,警察就到了。”
“哎,这个女孩子,一定是被吓坏了。”电台主任姜洪云此时已经赶到了现场,一直追随高毅左右。
高毅巡视了一下直播间,为了隔音,直播间有两重门,都是向内开的。也就是说,如果当崔雪冲进来的时候,凶手还未逃走,凶手很有可能藏在门后,等崔雪离开直播间去打报警电话的时候才离去。
姜洪云也是刚刚上任不久,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还没有开始烧,两个台柱主持人的死亡就把他烧得够呛。
法医吕鸿已经赶到,她看一眼死者,然后问高毅:“这几天,你过得好吗?”高毅点点头。吕鸿是高毅的女友,这几天,因为一个男人,吕鸿暂时搬出去住了。吕鸿径直走向死者,忽然转身说,“我们现在是要等到有人被谋杀了才能见上一面。”
高毅说:“都是因为一个男人。”
他们的对话让姜洪云莫名其妙。
高毅不打算解释,他一抬头,在天花板的两个角落里,发现了两个摄像监控头。他大步走出直播室,要求查看当时的监控录像。大腹便便的电台主任姜洪云紧紧地贴在高毅身后。
“高科长,恐怕看了录像也没用。”姜洪云愁眉苦脸地跟在后面说。
“哦?为什么?”高毅听他这么说,立即停下脚步急转身。矮个儿的姜洪云一个急刹车,脸贴到了高毅的胸口,小鸡啄米似地“吻”了一下,高毅暗中起一层鸡皮疙瘩。
“对不起、对不起。”姜洪云连连道歉,挠挠头接着说,“这个普逊易做节目有个怪癖。”
“什么怪癖?”
“他不喜欢有摄像头对着他。所以,一轮到他做节目,值班编辑就会关掉监控摄像器。”
“那么走廊呢?走廊上应该也设有摄像监控器的。把走廊上的调出来看看。”高毅说着,直奔监控室。
监控室里坐着一个男人,沮丧地低着头,大概三十五岁的样子。他一看到主任和警察走进来,就主动上前来,递给姜主任一封信。
“这是什么?”姜洪云无奈的表情立刻加上一层厚厚的疑惑。
“我的辞职信。”说话的男人叫苏宁戚,是监控室今晚的值班人员。
姜洪云顿感不妙。果然,根据苏宁戚叙述,一个化装十分妖艳的女子在12点15分的时候走进了值班室,头发乌黑闪亮,发丝很粗像钢丝。她声称是普逊易的粉丝,专门来要签名的。苏宁戚说:“我刚要检查她的大楼出入证,就看见她伸出右手,向我两眼间一指,我就晕倒了。等我醒来,普逊易已经被杀了,而所有记录当时的监控录像带也被偷走了。那个女人,有魔力。”
“废物!”姜洪云“啪”地把苏宁戚的辞职信摔到了地上。
“不是魔力。”高毅转身,“我们会请有关人员对你进行检查,你可能是中了麻药。电台门卫制度如此严格,这个女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苏宁戚的眼睛往走廊尽头瞟了瞟。高毅顺着他的眼光,在走廊尽头发现了一个消防通道。通道门没有上锁,高毅穿过那扇门,便来到一个高高的天台。电台大楼四周也都是高层建筑,城市拥挤,这些高楼的天台相互连接,貌似门卫森严的电台其实不堪一击,任何人都可以从旁边的任何一栋大楼进来,通过天台,进入广播电台FM103。
在天台的一角,高毅发现一个假发套。跟上来的苏宁戚一看到那个假发套,就大声叫道:“这就是那个女人戴的假发!没错!”
同一个夜晚,前后相差几分钟,两位电台主持人相距死亡。这是巧合还是预谋?高毅手里拿着假发套,望着夜空发问。
接近破晓,高毅才和同事们处理完直播间现场。他先把刘琦送回家,并和她约法三章,在没有他允许的情况下,刘琦不能将这两起死亡事件公诸于众。
高毅才说完,就感到刘琦身上发射出一股不满的寒气。女人就是有这样的奇异力量,不需要一兵一卒或者任何举动,就能让人感受到她们身上的杀气。高毅只好接着补充:“不过,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你可以率先开始独家报道。”
刘琦点头,淡淡笑了一下。她和高毅的关系,和所有记者和警察的关系一样,亦敌亦友,互为盾矛;但比起和其他警察的合作,她更信任高毅。为了破案,高毅有时候会使些小伎俩,但高毅身正心善,从来不会出尔反尔。
“高科长,你是不是又有利用我的打算?”刘琦进门前忽然转身面对高毅,口气半开玩笑半严肃。这是刘琦的心计,虽然她完全信任高毅,但却要用一些小怀疑来吊着高毅,让他总把自己留在警方合作记者的名单上。
对于刘琦的这点小心计,高毅早已看透。他懒得拆穿。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凡事都看透了说白了,岂不失去了意趣。
高毅是顺道送刘琦回家。他要在回局里上班之前,先赶回公寓去见一个人——一个让他心痛的人,一个让吕鸿暂时搬走的男人。
打开门,一大团乳白色的雾气扑面而来,钻入高毅的鼻孔,纯粹是烟味。沙发上歪躺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瓶见底的白酒。此人听见门响,就睁开了眼睛:“高毅,你回来了?有进展吗?”
高毅大步进屋,拉开窗帘,一抹清晨淡黄色的阳光穿透玻璃。高毅也是个烟鬼,此时却承受不了满屋子的烟味,双手推开玻璃,一屡淡绿色的清风吹拂进来。高毅忽然想,奇怪了,淡粉色和淡绿色,我今天怎么那么煽情,第二次感觉像个女人。他忽然意识到,这两个词都是吕鸿说过的。
吕鸿暂时搬出去住,并不是讨厌沙发上的这个男人,而是觉得应该腾出地方来,给高毅一些自己的时间,和这个老朋友好好聊聊。谁知道,这个老朋友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好朋友名叫刘明军,和高毅的关系千丝万缕。刘明军比高毅大三十多岁,是个即将退休的老警察。高毅刚当警察的时候,就是跟着他干,时间一长,刘明军不但成了高毅的好友,更是他精神上的导师。
干刑警这行,总和人性最阴暗的一面交锋,高毅有段时间就要顶不住崩溃了,是刘明军扶了他一把,把他从精神的悬崖边拉了回来。这一点,高毅永远记得。
所以,在高毅的心目中,刘明军是坚强的。谁知道,几年后一见面,刘明军崩溃得这么厉害。他是为了他的独生儿子,刘小港。刘明军早年丧妻,生活的全部就是刘小港。
刘小港今年19岁,高考落榜后沉迷于网络。刘明军认为儿子肯定是心情不好,就没有阻止他。谁知道,两个月前,刘小港偷走他衣兜里的三百块钱,离家出走了。
刘明军着急而耐心地等着儿子回家。他认为,年轻人一时想不开出走并不是个坏事,让他出去走一走,换换空气,过几天想开了自然就回来了。他当时唯一担心的,就是儿子身上只有三百块钱,钱花完了,他怎么过?也许,钱花完了,他就回来了。
可是,刘明军的宽容和理解并没有生效。一个月后,儿子发来一封电报,说:爸,我暂时不回来了。别找我。
刘明军一查,电报发自高毅所在的城市。于是,他踏上了找儿子的路。
“我们已经把小港的照片发给了全市所有的网吧、车站、酒店、餐馆、商场、居民委员会和任何有可能的公共场所,但是,还没有反馈。”高毅说着,给刘明军倒了一大杯水,并且递给他两片阿斯匹林。高毅心里还有一句客观的话,就是:各医院停尸房也有照片,也没有反馈。不过,这话,他不能说。
“医院停尸房呢?”没想到,刘明军单刀直入,毫不避讳。老警察,就这样,对待冷酷话题抗得住。
“没有。”高毅尽量保持声调平稳。
“你说,”刘明军嚼着阿斯匹林,“小港会不会出事了?”刘明军这几天喝酒厉害,老头疼,就靠吃阿斯匹林控制疼痛。高毅想,如果刘小港知道他爸为他变成这样,会不会心痛?
“啊,小港是个机灵人,应该会自己保护自己。”高毅这么说,连自己都心虚。现在这个社会,五花八门,小港一个刚刚离开校园的孩子,能接社会几招?高毅急忙转移话题,让刘明军轻松轻松,他说,“刘总,你还记得我为什么不再叫你刘老师,而是改叫你刘总了吗?”
“记得,”谈起当年往事,刘明军的疙瘩眉头展开了些,“被毒贩打的呗。那次,为了引蛇出洞,我扮有钱的老总,你扮我的小跟班,和毒贩交涉,你露馅了,咱们被好一顿毒打,还算其他兄弟及时赶到,要不然,我俩早就命归黄泉了。哈哈哈!”
“哈哈哈,”高毅也大笑起来,“当年我还是个毛头小子,自以为能力很强,差点送了咱俩的命。自从那次教训后,我劝戒自己,干我们这行,做事一定要小心谨慎。”
“你小子,现在混得不错啊。”刘明军给了高毅肩膀一拳。
以前,刘明军要表扬高毅,总是给他一拳。和以前的拳头比起来,刘明军这次的拳头软弱无力。是他老了?还是操心儿子没力气?
“现在混得再不错,也还是要叫您老刘总。”高毅调侃。
“现在,刘总饿了。”
“我们出去吃。我的烹调水平你是知道的。”高毅说。
“好。吃完了,我接着上街去找小港。不过,出门前,我要上个厕所。”刘明军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向厕所走去,露出压在身下的一堆资料来。他笑笑,把资料一起带进了厕所,“厕所阅读,老习惯。”
高毅笑着点点头。沙发缝里还夹着一张,刘明军拿漏了,高毅顺手抽了出来,打算待会儿还给他。不过,高毅一看,心头冷凉了一下——那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是许婷婷。许婷婷的脸,被人用黑笔打了一个巨大的叉。
杨特死亡一案,高毅向刘明军提起过。但是,刘明军并不知道许婷婷今夜开车跳崖一事。那么,刘明军为什么要在许婷婷的脸上画叉呢?高毅想了想,把照片按原样塞回了沙发缝。
法拉利的打捞需要些时间。与此同时,高毅带着小孙再次来到许婷婷的家。两天前杨特被杀的时候,他们就来过这里,他当时的第一印象是,这对夫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因为,家里太干净。
那天接待他们的是女佣,名叫方媛,年轻,容貌姣好,小孙一眼就看呆了。高毅记得当时小孙语无伦次地问:“你气质这么好,怎么不去试试其他工作?要在这里做女佣?”小孙说完,忽然觉得失态,后悔不迭。
方媛蛮有气度,可能是在著名节目主人许婷婷家呆久了,什么样的怪人都见过,笑着说:“家政也是一种艺术。”
他们在和方媛后来的交谈中得知,方媛是广播学院毕业的。
“难怪你的普通话那么标准。不过,你怎么愿意来当女佣?”小孙还是想不通。
方媛回答:“就为了许婷婷。她虽然人品不好,做节目却是一级棒。我想贴近她,拜她为师,所以甘愿当她的女佣。”
“她人品不好吗?”高毅追问。
“尖酸、刻薄、势利。”方媛说。
“你在他们家多长时间了?”小孙问。
“半年。不过,我正背着他们悄悄地申请国外一家大学,如果顺利,这两天就会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如果能被录取,我就辞职,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祝你好运。”高毅笑着说,“许婷婷和她老公杨特关系怎么样?”
“金钱关系。杨特需要她的声誉撑面子,她需要杨特的金钱做垫子。相互利用。他们虽然住在这里,却各有各的卧室和书房。你看,这个家看上去整洁,实际上却透出冷冷清清。杨特有个儿子,叫杨勇,他对许婷婷恨之入骨。”
那天临走前,高毅又问了方媛一个问题:“杨特和许婷婷如此面和心不和,他们各自有情人吗?”
方媛“扑哧”一笑,说:“这样的婚姻关系,要是没有情人才怪。杨特的情人关系是顺水行舟,没有长久的。有钱的男人都害怕长久的情人。许婷婷嘛,可以和各种她需要的人上床,年龄不限,但是经常来往的,只有一个,是电台的另一个主持人。不过,她和那个人从未公开过关系。也只有我这个女佣知道。”
“谁?”
“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八卦新闻,你们必须保密,要是让许婷婷知道这消息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我就惨了。”方媛的脸迅速严肃下来。
高毅点了点头,听到方媛说:“普逊易。”
今天,他们又一次站在这对垃圾夫妻的家门前。连按几声门铃,屋内都没有回应。一楼窗帘关得严丝合缝,高毅一抬头,忽然看到二楼的窗帘抖动了一下。
“有人!”他轻声提醒孙立。小孙会意,正要做出撞门姿势,高毅用手指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二楼忽然传来奔跑声,高毅比了个手势,和小孙兵分两路。
高毅和小孙分别堵住走廊的两头,逮住了个男人——杨特的儿子杨勇。
杨勇年近四十,自己有一套别墅,因为有钱的父亲,从没有上过一天班,整天吃喝玩乐。杨特被杀当天,高毅审问过他,他翻来覆去说得最多的就是两句话。一句是:“许婷婷这个婊子。”另一句是:“遗产该怎么分?”
“杨勇,你在这里偷偷摸摸干什么?”高毅质问。
“我、我找东西。”
“找什么?”
“存折。”杨勇的手里拿着一沓存折,“钱、钱都没了。”他满面沮丧,表情像被太阳烤化的冰,存折像凋零的落叶从他蜷曲的手中落下。
“咦,方媛呢?”三人下楼后,小孙四下张望。
“她辞职了。”杨勇回答说。原来,刚才杨勇进屋时,在入口的茶几上,发现了方媛的辞职信。信上的日期是高毅和小孙上次来访的日期。
“是啊,这样的地方,并不是久留之地。说不定,她已经接到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小孙理解地说。
按杨特存折上的取款时间看,存款在他被杀前一天就被取走了。高毅让小孙去了趟银行,小孙回来汇报说,取款人的签名是杨特,银行当班职员说是个男人。高毅也察看了从银行调回的监控录像,取款人戴着帽子和墨镜,身形健壮,根本不是体格瘦小衰老的杨特。
那么,谁是取款人?这个人是如何得到存折和密码的呢?是许婷婷交给他的吗?
几经周折,沉入湖底的法拉利被打捞了出了湖面。滇池湖水远看碧波荡漾,实际上长满了绿藻。红色法拉利在阳光下,全身布满藻类和淤泥,散发出阵阵腥臭。在水草绿藻遮蔽下,基本还可以看清楚车牌号码,正是许婷婷的牌照号。透过车窗,依稀可以看见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
警员小孙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但侧脸看见高毅面对恶臭,动都没动,只好很不好意思地偷偷放下手臂。
法拉利被打捞船吊出水域,放置在湖岸边。车内的女人脑袋随车体摇晃,时而撞击着玻璃车窗。一名警员打开车门,黑绿色的湖水倾泻而出,将驾驶座上的女人完全展露出来。女人身穿香奈儿名牌时装,中指佩戴一只钻戒,脸部已经被鱼儿叼食咬烂,基本上看不出模样。
高毅走近,将死去的女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戴上手套,从死者身上摸出一个手机,打开,取出芯片放到自己的手机里,听到这样一条语音留言:“速到Morning-Evening咖啡吧来取你的钱。”
小孙对高毅分析说:“看来,许婷婷找了一个男人前往银行,冒充杨特取出存折上的巨款。事情很快被杨特发现了,杨特把许婷婷叫到办公室质问。许婷婷一时心生杀意,用桌上的裁纸刀杀死杨特,然后潜逃。”
“那么,这个在手机上留下语音信息的男人是谁?是不是那个帮许婷婷到银行取钱的男人?”高毅问。
“很有可能。也许许婷婷曾经许诺了他什么,没有兑现,他才给我们打了电话,设下捉拿许婷婷的陷阱。”
“那么普逊易的死呢?那又是谁干的?”
“这……”小孙一时语塞。
这时,高毅的电话响了。是技术科的老罗:“科长,我们在那顶假发套里发现了一根毛发。”
一天后,高毅的桌上摆着几份调查报告:
第一份报告指出,经过检查,电台监控室的值班人员苏宁戚,确实是被人喷了麻醉剂才睡着的,因此才造成监控录像被盗。
第二份是验尸报告,大致内容是:法拉利车中的死者血型为A型,指纹和许婷婷杀害杨特的裁纸刀上遗留的指纹一致。法医鉴定小组前往许婷婷的家,在她的牙刷和衣物上提取了DNA,经鉴定,和法拉利车中的死者一致。这样可以断定,法拉利车中的死者就是许婷婷。
第三份报告来自技术科:假发里的毛发为人体头发。但是,还没有找到可以匹配的对象。
高毅把两份报告往桌上一推,心想:此案蹊跷。
他把案件卷入者列成一个名单:
杨特。
许婷婷。
普逊易。
崔雪。
方媛。
苏宁戚。
姜洪云。
高毅划掉死者的名字,名单上只留下了崔雪、方媛、苏宁戚和姜洪云。高毅拨通了电台主任姜洪云的电话,得知他并没有批准苏宁戚的辞职,这个小子被扣了今年的奖金,还在工作;崔雪受刺激很重,这两天请假在家。
高毅又拨通技术科电话,请他们立刻分头找一下崔雪、方媛和苏宁戚,采集一下三人的DNA,与假发中的DNA比对一下。
又停顿了一下,高毅直接拨通了方媛留给他的手机电话。不过,他留了一手,是通过技术科的电话给方媛手机打电话,技术科可以通过通话确定对方的所在位置。
电话一接就通,传来一个非常甜美的嗓音:“喂,哪一位?”
“我,高毅。”
对方迟疑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叫起来:“啊,是高科长啊。我辞职了!您不知道吗?”
“知道,我看到你的辞职信了。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海南呢。”
“怎么跑那么远?我们还想采集一下你的DNA呢?”
“为什么?”
“例行检查。”
“啊呀,我在海南呢,一时不会回来。这样,我还有把梳子落在许婷婷家了,是把红木梳,就在用人卧室的卫生间里。也许,你们可以从那上面采样对比,可以吗?”
“暂时这样吧。你怎么去海南了?”高毅给技术科的警员一个手势,对方点头确认,这个手机电话的的确确就在海南。
“啊,是这样的,你们来过之后,我想,反正杨特也死了,许婷婷是一号嫌疑犯,在他们家继续干下去,没意思,于是我就辞职了。接下来,好事连连,我接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马上就要过去读研究生了,所以,想在走之前来看看海。呵呵。”话筒里的方媛十分轻松快乐,“哦,对了,你们抓到许婷婷了吗?”方媛又问。
“她驾车跳海,死了。”
方媛一时不说话了。话筒里一片沉默。
“青青,你的冰激凌。”高毅听到话筒那边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
“你一个人吗?”高毅咳了两声问。
“没有,和一帮大学同学。高科长,你来吗?这里很美。”
“不啦,你好好玩。祝你学业有成。”
西山面临滇池的悬崖侧面有一条几乎垂直的青石台阶小道,有人数过,一共有1999级台阶。高毅驱车来到山脚,停车,拾级而上。然后,爬到半山腰的时候,高毅偏离了石阶,钻进路边的灌木继续往上爬。
灌木丛中有杨梅和杜鹃,正值夏天,这些植物生机勃勃。高毅顾不上欣赏,只能注意脚下的路。有几次,他差点被绊倒,只好伸手去抓扶路边的岩石或者树干,手掌不经意地碰到一种绿色野生植物,皮肤立刻奇痒难耐。高毅忍住痒,在草丛里又向上走了五十多米,然后在一片草丛前停住。周围的草都完好无损,只有那一片,好像有头猪在那里打了一个滚儿,留下一小圈被压扁的灌木和草丛。高毅抬头,看到上方正是许婷婷坠车的悬崖。
高毅还想再多呆会儿,无奈手掌实在是奇痒难忍,只好原路返回,奔下山来。停车场的看车人见状,就算看看也跟着痒,五官挤成一堆地说:“你钻灌木了吧?”
“你怎么知道?”
“你是抓到荨麻了。”看车人就近找到一家小卖铺,买了半斤食盐,倒在高毅手掌上让他使劲儿搓揉,过了好半天,那阵痒劲儿才渐渐消失。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也是有个人,来开车,全身都痒,他也是被荨麻蜇的。”看车人说。
“哪个晚上?”高毅警觉起来。
“就是有车从悬崖上摔下来的那晚。那人的车在这里停了一天。”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一身黑衣,竖起衣领,戴个墨镜。就算是晚上也戴墨镜,所以没看清脸。是个怪人,像个特务似的。我问他半夜上山钻林子干什么?他没有回答。还没等我教他用盐巴搓,他就慌慌张张地开车走了。”
从西山回来后,高毅去了一趟电台,又重新检查了一遍杀害普逊易的凶犯逃走通过的天台,索要了许婷婷和普逊易的播音磁带。然后,他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局里。
路上,他的电话响了,技术科报告说:“我们从崔雪和苏宁戚身上采样,假发中的毛发DNA和他们的DNA都不符;因为找不到方媛,根据你的指示,我们从她的梳子上采了样,也不符。”
回到局里办公室,高毅看到桌上有一张纸条,没有留名字:和老朋友在一起,少喝酒。他知道这是吕鸿留下的。高毅想起刘明军来,拿起了话筒:“刘总,在哪儿呢?”
“在你家。”
“有什么新发现?”
“没有。”
“这样,我今晚加班,回来晚些,你自己安排吧。”高毅说。
“好。”刘明军挂上了电话。
高毅心里纳闷。他很了解刘明军。按刘明军的性格,他这样简洁地接电话,是手头正好有事,或者心里有事,或者两者皆有。刘明军背着他查许婷婷,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高毅再一次打开了刘明军的儿子刘小港的档案。
天还未亮,高毅打电话给刘明军:“刘总,我想我找到你儿子了。”
凌晨六点的刑侦科,煞是安静。
高毅和刘明军面对面坐在办公室。桌上有一个闹铃,秒针不会发出声音,只是安静地走。
刘明军一进入高毅的办公室,就感到气氛异常。以他对高毅的了解,他能猜出高毅已经嗅出了他的秘密,不过,他还是保持着镇定。
“我在想,我们出动了那么多警力,铺天盖地干了一个月,怎么就查不到刘小港的蛛丝马迹?”高毅先开了口。
刘明军摇摇头,做出一个很无奈的姿势:“这小子鬼精。”
高毅发烟,然后点上。两个男人默默抽烟。
沉默了一会儿,高毅说:“是,这孩子和他爸一样,聪明着呢。我又看了他的简历,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只是到了高二才猛然下降。是为什么?沉迷于电子游戏?”
“不不不,”刘明军轻松了些,怀疑自己刚才对高毅是不是想多了,“你也知道,这孩子从小没妈,我就多骄纵了些。他在高二的时候,忽然喜欢上了户外运动,参加了一个俱乐部。我想,这个爱好没什么坏处,也很支持。没想到,他为了参加这个俱乐部的所有活动,居然多次逃学。成绩也是那时候降下来的,后来没考上大学也是情理之中。至于网络,是大学落榜后才迷上的。他这次离家出走,也许是我太纵容了。”
“呵,希望小港能理解你对他的爱。年轻人总要等父母老了,走向疾病与死亡,才会开始珍惜。”
刘明军怔怔地看了高毅一秒,第一次意识到以前和他一起出生入死,却从未听高毅提起过自己的父母。
“我曾经也是一个不珍惜父母之爱的小孩。”高毅沉默两秒,忽然话锋一转,“刘总,我还有一个疑问。”
“说吧。”
“你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了,这次又是寻找你自己的孩子,怎么那么长时间,你也没能找到他的蛛丝马迹?”
“咳、咳咳。”刘明军咳了几声,连自己都觉得咳得虚假,“我就说嘛,这孩子鬼精。”
“那么,你为什么调查许婷婷?”高毅看看表,没时间再拖下去了,只好开门见山。
“这……你怎么知道?”刘明军一脸诧异。
“我发现你在许婷婷的照片上打了叉。”
“你早就知道了?”刘明军深吸一口烟,“我在来这里之前,就查过小港的所有上网记录。他在离家出走前,和一个叫婷婷的女孩交往频繁,两人还开通了视频,小港拍下了婷婷的照片。我一看,是一个比他大得多的女孩。我怕小港受骗,偷偷调查了这个女孩,发现她就是你们市FM103电台有名的主持人。”
“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再是朋友,有些话还是难以启齿。我也有脸,也要面子。许婷婷发过来的视频,简直、简直不堪入目。”
“许婷婷就不怕小港把这些视频贴出去,把她一个大主持人弄糗?”
“我想过,既然这层窗户纸已经捅破,我也没有必要再庇护小港,就直说了吧。小港参加的户外运动俱乐部是一个十分奢侈的俱乐部,从个人装备、交通工具到活动经费,不是普通家庭能够长期承受的。为了让他高兴,我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我猜,小港是想利用这段视频来敲诈许婷婷。这几天,我一直关注你的案子。一开始,当许婷婷杀死杨特的时候,我就当心小港的性命。后来,许婷婷开车坠崖身亡,我对寻找小港的希望就更渺茫了。如果许婷婷已经杀死了小港,那么,我们可能连找到尸体的机会都没有。昨晚,当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并不在你家,我是在许婷婷家。”
“难怪你的回答心不在焉。你有什么发现?”
“我在许婷婷家的地下室里,发现了小港的一件衬衫,被揉成一团,扔在一堆废物后面。”刘明军说着,从一起带来的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件衬衫,“你看,这前胸的字母缩写是小港学校的名称,衣领内侧,还缝有他的学号。我估计,小港真的已经被、被……”刘明军忽然说不下去了。
高毅看到刘明军这样,心如刀绞。父爱如此伟大,可以致盲。在刘明军的眼里,儿子永远只会是受害者。那么,高毅该如何向他吐露实情呢?无论他怎么做,都是用刀在这个老警察的心上捅。
“刘总,你、你振作起来。”一向冷幽默的高毅忽然语无伦次。
“你说你找到小港了,他在哪里?难道你们已经发现了他的、他的尸体?他是怎样被许婷婷害死的?”刘明军这才想起高毅让他来的目的。
“小港还活着,正在赶往这里的路上。”高毅说。
刘明军忽然呆了,然后喜极而泣,情感像个小孩一样失去了控制,边哭边笑:“他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刘总,你听听这个。”高毅拿出录音机,播放了几段录音:
第一段:你想获取第一手新闻吗?速到“Morning-Evening”咖啡吧。
第二段:想知道谁是杀害杨特的凶手吗?速到“Morning-Evening”咖啡吧。
第三段:今夜0:30分,FM103另有惊喜奉送。
第四段:速到Morning-Evening咖啡吧来取你的钱。
“够了!”刘明军忽然大叫。
刘明军知道整个案子,高毅那天和他一起吃早餐的时候提过细节。这三段语音留言里男人的声音,全是刘小港的。
高毅和刘小港不熟,所以事发当天他没有听出语音留言里的男声是小港的。可是,高毅也万万没想到,老朋友的儿子会卷入到这场血案中来,他是和在海南的方媛通话的时候听出破绽的。电话里方媛的声音比他们第一次见面谈话那天略微做作一些,后来,他听见旁边有人说:“青青,你的冰激凌。”觉得十分熟悉,几经揣摩之后,发现和语音电话里的声音十分相像。
高毅从电台调来许婷婷的节目带,几经对比,发现许婷婷喜欢在节目中“呵呵”地笑,而且,这个笑声和海南的方媛说话时“呵呵”笑一模一样。许婷婷是播音员,讲标准普通话,方媛也讲标准的普通话,因此许婷婷很容易模仿方媛,但是她的笑,让她露了馅。
与此同时,高毅还有一个疑惑,那就是刘明军为什么要调查许婷婷?这肯定和寻找他的儿子有关。那么,在和方媛的那次通话里,他听见了一句:“青青,你的冰激凌。”他当时问冒充方媛的许婷婷她和谁在一起,她回答说“同学”。高毅就想,许婷婷怎么会有小名叫“青青”呢?
高毅记起来,在刘明军的妻子尚未去世的时候,刘明军喜欢叫自己的妻子“卿卿”,有点酸气,但他不在乎,他爱妻子,当着外人也这么叫。那么,当时叫许婷婷的男人,会不会是在说“卿卿,你的冰激凌”呢?如果是,他会不会就是刘小港呢?会不会是刘小港学自己的父亲,把自己的爱人也唤作“卿卿”呢?
对于这样的推断,高毅不能接受。所以他察看了刘小港的档案,然后又调查了刘小港参加的户外运动俱乐部的情况。在俱乐部的名单里,高毅发现了许婷婷的名字。也就是说,刘小港是在迷上网络之前就认识许婷婷了。
接下来的发现,更让高毅心痛。户外俱乐部不但进行野外生存培训,还教会员攀岩,射击和徒手攻击。其中射击就包括射箭。而俱乐部的箭,正是那种设计夸张的非洲箭,和射中普逊易脑袋的箭簇一模一样。
由于在和假方媛通话时留了一手,高毅已经知道他们在海南的具体位置。他立刻联系海南警局,请他们协助抓捕许婷婷和刘小港。一切安排完毕后还不到晚上九点。然而,高毅却在办公室里呆了一夜,直到今早,才打电话给刘明军。这一夜,他在想,到底该怎么对刘明军说。
现在,案子有些名目了。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普逊易?红色法拉利里的女人身上怎么会有许婷婷的DNA?
“报告,已将所有嫌疑犯抓捕归案!”孙立推门汇报。
“立刻审讯。”高毅摁断手里尚未燃尽的烟头。
“我来审吧。”刘明军说。
推开审讯室的门,刘明军终于看到了自己千辛万苦寻找的儿子。刘小港一见是父亲,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顿时烟消云散。不过,也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既然事已至此,随你怎么样”的模样。
“小港。”刘明军忍了又忍,终于喊出儿子的名字。
“我说过,让你不要找我。”刘小港满不在乎地说。
“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愿意。你少管我的事。”
“你怎么会和许婷婷搅在一起?”
“我和她在一起,因为我爱她,她也爱我。”
“你愚蠢啊,她大你这么多岁,她是在利用你!”
“爱情不分年龄!你懂吗?再说,你有权这样问我吗?你了解我吗?你整天就会破案、破案!从来不管我,不关心我。只有卿卿,她才是真正关心我的人!你、你只顾自己,是个自私的老混蛋!”刘小港忽然不说了,因为他看见一向溺爱自己的父亲忽然举起了巴掌。
刘明军不是因为儿子骂他而生气,而是因为儿子把他呼唤妻子的词“卿卿”用在了一个残忍的女人身上。
但是,那一巴掌终于还是没有打下来。那只苍老的手在空中悬了好长时间,然后无力地,死了一般缓缓落下。刘明军站起来,慢慢走出审讯室。
就在他即将打开门的时候,刘小港说:“你来审我,无非就是想知道真相,满足你做警察的好奇心。好吧,我满足你。”
刘明军没有转身,他背对着最爱的儿子,这个人世间他最爱的人,默默地听他讲述杀人经过。
“许婷婷爱我,却甩不开她老公杨特,所以,她和我就想出了这个计策。我悄悄来到这里和她会面后,她交给我杨特的存折和密码,我冒充杨特,取走所有现金。当然,婷婷早就料到杨特会立刻发现,于是她演出了杀死杨特的一幕。实际上,扔在杨特办公室里的裁纸刀上并不是婷婷的指纹,而是她的女佣方媛的。她已经把真正的凶器带走了。留下方媛的指纹,是为第二步做准备。
“第二步,当所有人都认为许婷婷是凶手的时候,她让我分别把警察高毅、记者刘琦约到咖啡厅来,制造一起跳崖事件。果然,大家都以为车里的女人就是许婷婷。因为,不但警察高毅和记者刘琦亲眼目睹整个事件,而且车里的女人还有许婷婷的DNA。”
“这一点,你们是怎么做到呢?”刘明军已经伤心得天旋地转,他没想到儿子竟是这个样子。他用尽全身气力,问出了这句话,却仍然不转身。他害怕看到儿子的脸,儿子长得像他,更像他的妻子,他觉得现在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死去的妻子。
刘小港丝毫体会不到父亲的情感,继续说:“你们警察白痴啊,那人就是方媛啊。许婷婷发现方媛正在申请国外大学留学,两人身形又差不多,就想出了这个交换身份的计划。我和许婷婷趁方媛泡澡的时候在浴缸里闷死方媛,造成被水淹死的假象。当然,在下手的时候,我按住她的头,许婷婷在浴缸里加入从滇池打来的水。她说你们警察心细,发现胃部水样不对,就会漏出破绽。
“然后,婷婷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和方媛的东西做了交换,包括毛巾、梳子。所以,你们查找的DNA才会一致。接着,我们弄破她的脸,你们还以为是鱼咬的呢。这事有点麻烦,要用刀尖慢慢来,要让那张脸看上去确实像是鱼咬的。我们一起把尸体穿上许婷婷的香奈儿套装,放进汽车后座躺倒。接着婷婷开车去咖啡厅,到达后,她先把尸体挪到驾驶座上固定好,然后才进入咖啡厅,然后假装被你们发现逃跑。
“她是坐在方媛的尸体上开车的,真酷!在山顶,她还举起方媛的手挥了挥后,才开车跳崖。我们都是户外运动俱乐部的老会员,许婷婷其实在汽车离开山顶的时候就跳出来了,顺势滚入路边的草丛。跳崖的地点是她专门挑好的,外表看上去很凶险,实际上有一片可以逃生的坡地。”
“那普逊易是你杀的?”刘明军还是背着身子问。这样的谈话,再老练的警察也扛不住了。
“是。我爱婷婷,普逊易老缠着她,甚至偷听到我们要从海南坐船逃出国的计划。为了灭口,我只好化装成女人,从电台天台进入,先用麻药迷倒监控人员,偷出磁带,停止一切监控,再进入直播室,射死正在播音的普逊易。我认为,男人用射箭的方式杀死对手,保护自己的女人,相当浪漫。当时有个女工作人员跑了进来,我就躲在门后,趁工作人员跑出去报警的时候再离开。我在返回天台的时候,风太大,吹掉了我的假发。天又黑,看不到假发被吹倒了哪里。当时,下面警车已到,我就没有来得及捡。”
刘小港说完了,感到口渴,就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刘明军很长时间不说话,在离开审讯室的一刻,终于说:“你真聪明。比你老子厉害。”
在刘小港和许婷婷一案结束审理不久,高毅就听说刘明军辞职的消息。他打电话四处问刘明军的同事,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由于案情恶劣,许婷婷和刘小港都被判处死刑。审判的时候,许婷婷坦白,她并不爱刘小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只是她的工具。她早就厌倦杨特,厌倦这里的一切了,所以才计划了这场自以为高明的谋杀。
不久,高毅得知行刑前的刘小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悔,也在四处打听父亲的下落,却也没有消息。
带着复杂的心情,高毅踏上了去监狱的路。他想代替自己的老友看看他的孩子。
刘小港悔恨交加,痛哭流涕。可是,他怎么样也联系不到父亲了。高毅给他带去了很多他爱吃的食物和一套新衣服,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半个小时的探监时间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在高毅就要离开时,刘小港说:“高叔叔,请你打我一巴掌吧,就算代替我爸打。”
高毅迟疑了一下,并没有下手:“你爸从来都舍不得打你,以前舍不得,现在也舍不得。”
就在高毅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听见刘小港用巴掌打自己的脸,声音很大,很狠。
高毅信守诺言,让记者刘琦全程独家报道整个案情。刘琦采访了刘小港,并在专栏中登出了他的一段话:我错误地把父爱当作一种免费的、取之不尽的奢侈品,直到失去了,才发现我失去了比空气还重要的东西。
刘小港行刑那天,高毅没有去。他只是听同事说,当时在枪毙犯人的山头上,有个人影一晃就不见了,有点像刘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