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听说过那个投井而亡的孩子,叫云翠。姓氏不明,出生也同样模糊,寄居在柳府巨大的屋檐下,安安静静的。
于是蝉小姐不由多照顾她些——蝉三小姐,是柳府里一节竹子,自顾自地过着日子,外面破锣破鼓,寒蝉院里依旧清静通幽,仿佛洞天。她的辈分离奇极了,起居俱不与他人相干,而那院落兀自空灵着,便不由得掺了丝妖气。
我们自是不敢去管蝉三小姐的事的,只有云翠每天给她送一星沉香脑。
那孩子走进寒蝉院,打扮得一身的鲜艳,像是将这年岁都穿在了身上,如一朵霞云,拥着华光进了寒蝉院,再回自己的居所,将华裳换下了,披上寻常佣人该穿的。
柳府也从来无人会过问什么。
去年,小云翠踩着青石地,穿着那身华服投井了0官家嚷嚷着,让人捞尸体、封井,沸沸扬扬了半日,孩子被抬出来裹好了草席,那身华服和满头珠翠,照例赏给了捡骨人。蝉三小姐在她的院子里,胡乱剥着橘子,红指甲被橘子皮里的酸汁染湿了,味道如小锥子似的刺着鼻子,和渐渐熹微的沉香味狼狈为奸。蝉小姐睡下了,似乎梦见了一口井,她在井下,静静向上望去。天幕如镜,照出自己洗尽了铅华的样子……
第二日,照旧会有云翠穿戴鲜艳,送沉香脑进寒蝉院。小云翠们都长得很像,宛如笼中的翠鸟,同样的一身孔雀绿,分不清老少公母。鸟怕生,但若从小被人养大,也就不会怕什么了。这只小云翠进柳府时,大抵五六岁。
我也叫云翠。
长陵村的柳府里没有多少人。一个老管家,一个家主,几只翠鸟,一只蝉。沉香味中,淡浅的乌云在我的眉心飘过。
夏末寒蝉,鸣声已是断续。
2
一滴水因为颠簸,落到了许烟的眉心。
他睁开眼。视野中,一抹模糊的翠绿渐渐清晰。军车的行李栏上,摆着盆开得正好的山杜鹃,枝叶在他的头上摇曳。
现在是下午一点三刻。许烟看了眼手表,坐了起来,身边的徐镇被他弄醒了,也睁开了眼睛,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坐了起来。军车后面还有不少人,有半路搭车的二十多名红袖章,在刚上车时,他们一起朗读了四则语录,许烟坐在他们对面,微笑着在物理公式旁记录下了这一幕。这是他的习惯。徐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们。
“这位与我们同路的同志,是接到光荣指令的许同志!”红袖章的领头人握住许烟的手,高高举起,“请许同志讲两句!”
一个剃着短发的姑娘激动地站了起来,带领大家鼓掌。许烟腼腆地笑着,他是那种很文气的青年人,像众人意料之中的那样,低着头摇首婉拒。要他说,也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许烟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单位会突然找他谈话,派他去执行这个光荣指令。
此刻徐镇站了起来,打断了那些年轻人的喊声,将许烟拉回了原位。他是个沉默寡言的高大男人,从来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什么话,现在突然将许烟拉出了他们的包围,就像是从一群狼里面拽出了羊。头狼显然感到被冒犯了,冷冷地看向他,伸出手指着徐镇:“不要打扰许同志讲话!”
“许同志的任务很特殊。”
红袖章还想说什么,许烟连忙微笑着打圆场。他并不熟悉徐镇,这应该是个军人,被派来和他一起执行这个任务,这名军人的身上,有一种令他感到不安的气质。就好像雌伏在那里的黑色野兽,此刻静静地独处,不知为了什么细枝末节,会突然暴起伤人。
就在这时,徐镇突然扭头对司机说:“师傅,就在前面进山的道口,把我们放下去。”
开车的中年人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红袖章的头领瞪了徐镇一眼,没再管他,转身指挥小兵们唱起了太阳歌。歌声响亮铿锵,传遍了茂林山道,好似打破了寂静冰面的巨石。歌声中,他们俩被放下了车,然后巨石滚远,隆隆而去。
“那个徐镇,显然是我们的敌人!”
短发姑娘霍地站起身,高高举起了捏紧的拳头。四周应和声连连,头领也点头。他们已经见不到许烟和徐镇的身影,寂静而崎岖的山道上,这辆大军车就好像一头误入了空旷牧场的野牛。突然伴随着一声尖利的摩擦音,军车猛然转向,向着左侧的山崖冲去,冲出山道……
3
“走那么久,你不累吗。”
“啊?”
许烟怔了怔,才意识到,是徐镇在和自己说话。
他们已经在野道上走了将近半个小时了。地图在徐镇手里,他知道怎么走,而自己只是背上行李跟着。
休息时,许烟解下手表,看了眼时刻,然后将它放进了口袋里。他怕附近的树枝多,勾坏了表带。接着,又掏出了语录,和徐镇一起朗读。天上下起了细雨,让夏末的寂静山林里水气更加浓郁。
“我们要去长陵村,找一个叫云翠的同志?”他们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再次启程,许烟忍不住又问了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遍,但是徐镇并没有在途中给他什么答复,“为什么派我?她是物理学家吗?我并不认识……”
“我不问为什么,你也不用问我为什么。”徐镇摇了摇头,“这是使命。”
这条路还很漫长。他和军人之间毕竟存在着很大的体质差距,走到最后,队伍已经依照许烟的速度,在昏暗而静谧的山林中缓慢行走。而那人没有催促过,他就像是一把刀,锋利、坚韧,向着目的地前行。
徐镇没有去过长陵村。在接到这个护送任务前,他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闵地深山中一处古老而不知名的村落,没有人知道,上级为什么会派自己护送一个成分不好的图书管理员到这个所在。许烟问的很多问题,并不是他不能回答,而是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
直到下午四点,山林里的天已经黑了,他们依然没有见到村庄的炊烟。
地图上的长陵村应该就在这附近。徐镇也不确定,这个村子是存在的,还是说只是一个遗址。但如果最终目的是让许烟找个叫云翠的女人,那么村里应该是有人的才对……
“云……翠……”
徐镇拿着指南针和地图,再次确定他们的方向方位,而许烟抱着行李,坐在石头上休息,用树枝在土地上写下了这两个字,写在了螺旋传导定理的旁边。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爱好,自己给自己设定情景,去算情景里每一个物体正在承受的力。根本不用去想什么任务,因为他得到的任务目标比徐镇来得还要简单,而且还是半路上才由徐镇传达的:找到长陵村的云翠。
石头边是一棵古老高大的榕树,巨大得让人惊叹。
“已经快看不清时间了。”就着昏暗的天光,他眯着眼睛,看精巧表盘上的指针,“现在大概是,四点三……啊!”
他正聚精会神看着时间,一旁的草丛里突然窜出了一个黑影,擦过了他的手,跃入对面的草丛里去了,而手表也被带了一把,落入了茂密的草堆阴影之下。徐镇先是听他大叫一声,随后就见许烟站了起来向对面走,连忙喝住:“你去哪!”
“爸爸的手表!”
这可以说是他家最奢侈的用具之一了。许烟的父亲听说儿子要远赴乡村学习中下贫农,就将手表给了他戴。昏暗的山林里,他不敢确定东西究竟掉到了哪里,只能伏在草丛里找。就在这时,两个人忽然听见一段清脆连续的蝉鸣,从上方的榕树树冠中传来。
“蝉声……”
他寻找手表的动作停住了,被这蝉声吸引了注意力。紧接着,蝉声越来越响,一只、两只……不消一刻,仿佛漫山遍野的残蝉都被叫醒,开始一齐鸣唱。
徐镇不以为然,说:“山里水汽足,知了多也正常,你快点找吧。”
他点点头,拨开了后面的草丛,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像是石头。许烟仔细一看,果然是一块小小的石碑,静静孤独地藏在野草间。
石碑上的字早已斑驳难见,不知记载了何种风花雪月的故事。徐镇这次没有催促他,或许是那漫山遍野的蝉声,让人没有了说话的意愿。这让许烟可以仔细查看石碑——这是这个年轻人的习惯,他喜欢安静地观察事物最细致的地方,并且乐此不疲。
笔记本中的其中一张纸被撕下,覆盖在小石碑上。然后再用笔轻轻扫过纸张,拓出字迹……他做得很仔细,以至于额头都沁出了细细的汗,让柔软的头发贴在了脸上。一直过了很久,许烟才将石碑拓纸拿下,借着最后一缕天光,看上面的字。
——许烟。
当看清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耳边嗡地响过一声,宛如寒蝉振翅。
不可能,不可能!他捏着这张纸,冷汗从鼻尖滴下。四周蝉声已震耳欲聋,让人恍惚到有些失真。
“徐大哥?”他回过头,想找到徐镇的身影,这个时候,徐镇的存在是那么的让人安心——可是没有。他的身后空无一人,根本没有什么徐镇。许烟捏紧了纸条想努力站起身,去寻找队友的踪影,手中的冷汗将纸张湿透,。
下一秒,伴随着一声轻响,从石碑前的泥土中突然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的手腕上,带着自己父亲的手表。
4
“啊——”
他猛地睁开眼睛,仿佛被人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梦中的蝉鸣声还未从耳畔散去,隐隐缭绕。
一只手用力按紧他的胸口,防止他从床上翻下去——是徐镇。看到徐镇的时候,许烟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人从旁边拿来一个盛了水的瓷碗:“喝吧,你中暑了。”
“中……中暑?”他还没有缓过来,正要去接瓷碗,突然感到手腕有什么东西,他连忙望向手腕,然后松了一口气。
是手表。爸爸的手表,好端端地戴在自己手腕上。
“你蹲在草丛里乱看,不知道在看什么,过一会突然昏了过去。我替你把手表找了回来,准备去找些水,就遇到了杨大爷。”
看到许烟已经能坐起来喝水了,徐镇就把刚才的事情大致说了。这时,许烟才来得及查看身处何地。很难描述这个地方,在自己的知识里,这应该是唐代的建筑,因为梁榫的特点非常明显。屋内的设施都很陈旧了,没有电灯,仅有一盏油灯,显得昏暗无比。
徐镇所说的杨大爷就坐在昏暗处的椅子上,微笑着看着他们。
“谢谢杨大爷……”他对老人点点头,双手还有些无力。徐镇皱着眉头,他不喜欢许烟这样的青年,柔弱得完全没有男人的样子,连眉目和名字都带着股阴柔气,说话声音轻得让人心烦。
“还有。”他拿过碗放好,和他说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这里就是长陵村。”
许烟怔了一下。
坐在那的杨老已经默默走了,没有对长陵村有任何的反应,并不像是他所熟知的那种农村老人。不过当他走了之后,徐镇忽然说:“这老人像是哑巴。”
“哑巴?”
“我帮你找水,遇到他,问他知不知道长陵村,他就点点头,问他怎么走,他就指指自己……我就背着你,跟着他来了,村口有块长陵的石碑,应该就是这。就连他姓杨,也是在地上找了根树枝划给我看的。”
“多谢你了。”
许烟没有多说什么。就如同徐镇对他的印象,这个年轻人安静、敏感、阴柔,从小在教师家庭长大,也在冲击中学会了自保。
从突然接到这个任务开始,到现在为止,他能够条理清晰地整理出十多个问题。而列在最前面的仍然是——为什么是自己?
上级给的指令是:到长陵村,找到云翠,军官徐镇同行。那么,上级给徐镇的指令是什么?还没有足够的线索可以推测出来。和外表的安静不同,许烟正在争分夺秒地思索他所能思考的一切问题。对于静谧中潜行而来的危机,这个读书人有着更敏锐的感知。
自己像是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兔子,被人放在一个陷阱里。许烟的身份是无法拒绝上面传达下来的任务的,只能在自己被这个陷阱吞噬前,求得一线生机。他隐约感到,自己大概就是一个被选中的炮灰,到这个地方来执行一个必死无疑的任务。
那么,徐镇那边得到的指令,哪怕自己无法准确推测出,也可以做一个大胆而冷血的猜测:这位军官是来监督自己,监督自己有没有好好来送死的。
所以,这个村子里有什么东西可以致命?目前为止,他只看到了一间唐代风格的居所,一个白瓷碗,零星的陈旧家具,还有一个不说话的老人。徐镇在外面抽烟,或许军人并没有那种政治敏锐性,他还没有觉察出,这不是什么农屋。
“徐哥。”他叫住那人,“我休息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去找云翠同志了……”
“哦,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出去问过了。外面还有几个老人,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好像意思就是,云翠不在这。”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问。
随后,从徐镇的表情上,许烟捕捉到了蛛丝马迹。那人皱眉,眼神没有一如既往看过来,甚至向反方向躲闪。从前,如果徐镇觉得这件事不能说,他会直接表示“不能说”。事实上,许烟也从中得到了不少线索。
但从来没有这一次得到的这么多。
他在犹豫。不是犹豫“可不可以回去”,而是在犹豫“可否告诉许烟能不能回去”。许烟唯一庆幸的是,这个时代将人心扭曲得单纯而直白,可以让他在生死关头从中窥视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这几秒钟的犹豫,说明了一件事:徐镇得到的指令里,有“不找到云翠,就不可以回去”。
那么,假如找到了云翠呢?
望着徐镇的背影,许烟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冷笑。
“……我陪你再找找吧。”过了一会,徐镇熄了烟。这个回答,也加深了许烟的确定,“今天天晚了,你还中了暑,杨老的意思,应该是让我们在这里过夜。明天再去问。”
青年点头,露出了一个自己常有的微笑:柔弱,书生气,可怜相。徐镇对他是没有防备的,这人不喜欢他,可也同样没将他当作敌人。在还不知道情况前,绝对不能弄僵和徐镇的关系。
5
夜晚的长陵村,安静得一片死寂。许烟支开木窗,向外看去,没有灯火。整座村子仿佛是个寂静的黑洞,将他们的神思缓缓吸入。
他醒来开窗,徐镇也听见的。又见到星光微亮下,许烟下了床,朝门外走去。
“你去哪?”他问。
那人浑身颤抖了一下,显然吓了一跳。徐镇倒没有防备他逃走,这个读书人显然体质并不好,根本没有一个人走出大山的能力。
“我起夜。”许烟说。
“什么起夜?”
“就是……去解个手。”
“小便就小便,还起夜,臭老九臭思想。”徐镇取笑了一句,也爬起来,拿了旁边的火柴,点亮了油灯,“厕所应该在背面。”
农村的建筑格局与房屋朝向大同小异,他们拿着灯,绕过了住所,这里应该是三进门内,旁边原有回廊,但是木质腐朽,已经坍塌了。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农村,许烟清楚,他知道打地主分田庄后,农民会把深宅大院变成什么样——墙上墙边会堆满农具,一户大宅将塞进六到八家人,一家三口挤在一张榻上。
而这个村子显然没有。他们的屋子虽然破旧而简单,但是里外没有任何农家会有的工具。
徐镇很快找到了厕所,或者说茅厕。推开门的时候,许烟摸到了满手的灰絮:“这里的什么看上去都很旧。”
“人少地大吧。”徐镇又摸出了一支烟,用灯火点燃了,将灯给了他,“快尿,尿完回去睡觉。”
许烟接过灯,没马上进去,而是左右看了看。借着微光,能够隐约看见附近几处民宅的屋顶。他从学校被发配到图书馆之后,因为没什么人来借书,所以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看书。书柜被各种语录和指导思想占据了,但是禁书区没人来收拾。对于古建筑,也就是这段时间开始在图册间了解起来的。
他看到了标志性的瓦兽与飞檐,没有任何近代元素的混杂。
这个村落,无疑古老而封闭。但是封闭到连茅厕都没人使用,那就很不寻常了。
许烟拿着灯出来。徐镇的一支烟才刚开始抽,见他出来了,就摆了摆手:“回去吧?”
“难得来广大农村,想在四处看看。”
“你小子该不会是特务吧?”徐镇眯起眼睛,但显然不是认真的。许烟笑了,他已经看出,徐镇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时不时和这个臭老九的儿子说笑。
许烟摇头,没再坚持,拿着灯回去了。徐镇在床上睡下,他就靠近了灯火,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是他昏迷前,捏在手中的拓印。
纸已经被汗水染湿,碳素墨水微微地沿着折痕晕染开。它被展开,在灯火下,显露出真正的字迹。
——云翠。
许烟盯着石碑上的这个名字,不动声色,将它重新收回了衣袋里。
第二天清晨,徐镇都还未醒的时候,周围就突然兴起了一阵如海潮般的蝉鸣声,蝉鸣声未尽,村口便响起了轰轰烈烈的年轻歌声。他被吵醒了,而一旁的许烟还在沉沉睡着。
夏末山村的清晨已经有了几分秋意,他披上军衣,没有叫醒许烟,走出三进门,到院口查看外面的情况。当他看到村口有一支红色队伍随着歌声行进而来时,双眉紧紧皱了起来。
在军车上和他发生过冲突的领头和女红卫兵也在,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歌声高昂。这个死寂的村落如同被歌声的巨石划开了冰层,渐渐苏醒了过来。
他见到杨老走在他们队伍的旁边,穿着束带老布衣,步履蹒跚。有名红袖章扶着他,在和老人讲话。但很快也意识到这老人不会说话,便加入大部队一起唱歌。比起军车上的数量,此时的人数少了不少。
徐镇想摸一支烟出来,却惊觉到了什么,猛然回头,身后的人也被他吓了一跳,退开半步。
“徐哥,是我……”许烟和他打了声招呼,指指门外,“我也听见了。”
“别管他们,做你的事。”
他正要转身进去,队伍前面的红袖章看见了这个熟面孔,就如同往干柴里扔了一簇火,顷刻间烧了起来。
这个山村中并没有太多的村民,从寂静被打破到现在,也只有几扇房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三五个年迈的老人。许烟没有看到一个年轻人,他甚至估不出这些老人的年纪——这种老态近乎于老朽,几乎已经脱了人形。
为什么没有年轻人?他努力在这些年迈的村民中寻找,却连一个可以算中年的都没有找到。红袖章演讲的地方就在他们的院门对面,白天可以将这村子看得更清楚。这不是农村,没有鸡鸭也没有狗,甚至连车犁都没有见到。这到底是个什么村子?难道是一个集中附近村落老人的死村,让他们来这里等死的?
他知道这种村子——因为生产力不足,许多山村没有赡养老人的能力,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会被送到荒郊野外,或者附近的荒村,在那里自生自灭。
要在这种地方,找一个叫云翠的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红袖章高喊了一句:“在我们来到这里的途中,我们遇到了向中下贫农学习智慧、总结经验的许烟同志,可有的人,竟敢阻止许同志向我们传达光荣任务的精神,这个人,就是他——徐镇!”
话音落,三名红卫兵立刻冲了过来,走向徐镇。他们的武装带上都别着荷枪实弹,而徐镇只有一个人、一把枪。被他们押住,他也没有反抗,就这样被押向了大石前。村民们都静静看着这一幕,神色木然。
而许烟跟着他走了出来,走到了那名头领的身边。见到他,年轻人热情地伸出手:“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姓王,叫王红正,她是我们的宣传员,叫楚丹丹。”
“关于徐同志的事情,请你们先不要做处罚,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许烟笑着和他们握了手,他可以感受得出,这些年轻人对于身怀光荣使命的自己,有着极深的尊敬和好感,“我的使命确实是个机密。但是你们作为革命小将,完全可以协助我完成任务。”
“许烟!”
听见他说的话时,徐镇突然有些激动,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但随即被其他人摁住。
“请许同志指示!”
王红正马上立正,旁边的楚丹丹也点了点头。许烟四顾左右,将他们拉离了人群,然后靠近了王红正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这个村子里,可能窝藏了一个叫云翠的特务。”
6
这是个最简单的方法,将事情急速扩大,让它脱离徐镇的掌握。这个村子很大,那几名红卫兵正在挨家挨户的搜查,特务这个目标要比徐镇来得诱人得多,早已没人再管他了。
“许烟,你疯了吗?!”他跟着许烟,也向村子内重重民宅走去,随处都可以看到荒芜的农田,或是被废弃在一旁腐朽的农具,“这是个机密任务!”
“这个村子有问题,你没察觉到?”许烟在墙边找到了一把快被灰絮盖满的锄头,木头柄已经快烂光了,“这不是农村……”
微风之中,晨光透过树阴,叶间漏光染了砖墙斑驳。他们来到了民居的中心,一处巨大的院落前。
整个长陵村的建筑群,就是围绕着这个院子而建的。
许烟望了眼在身后如影随形的徐镇,他想重新评判自己刚才的决定,或许保住这个人并不是最明智的决定,应该让红袖章将军官控制住,自己才可以摆脱监视,彻底自由行动。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种陌生的声响,来自身边的徐镇。这个人武装带里的枪已经被红卫兵在刚才夺走了,但是在外套下还有一把。
此刻,枪口对准自己。
“……对不住你,但是,这是个机密任务。”
他的手指扣紧了扳机,枪口瞄准许烟的眉心。那人紧紧抿住唇站在那,不知是害怕,还是在思索最后的挣扎。
然而,在枪响前,后面突然响起了一声惊愕的喊声:“徐镇!你要对许同志做什么?把枪放下!”
那是个年轻的红卫兵。他在开口时已经拔出枪,然而徐镇直接回手送了他一颗子弹,那人头部中弹,立刻倒落在地。仅仅几秒钟的生机,许烟没有任何犹豫,向深院中逃去,拐过被灰尘和时光覆盖的回廊,逃向大宅院的深处。徐镇的眉头越皱越紧,正要追上去。
但是,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枪声。子弹擦过了他的耳畔,射入已经干燥剥落的朱漆门。
他回过头。
那个刚才被射中眉心的红卫兵站了起来,眉心有一个焦黑的破洞,却没有血流出。他举着枪,胳膊不正常地颤抖着,再次朝向徐镇,扣动了扳机。
“呼……呼……”
不知跑出了多远,绕过了几进门,许烟终于停下脚步,扶着一口枯井的井栏,暂作喘息。刚才没有察觉,现在停了下来,才惊觉四肢都有些发软。
徐镇毫不犹豫的杀人了。在逃跑的时候,他还听见几声枪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宅院中。
这是个机密任务。无论任务目的是什么,至少徐镇会在机密泄露时,杀光所有知情人。
许烟重新撑起身子,他可以听到远处的枪声,交火的时间远比自己想得长,或许是红袖章们与徐镇开始了战斗。这样的建筑,必定会有后门和侧门。他要从那绕出去,甩开徐镇。
只是这宅子大得出奇。在里面走了许久,却感觉自己似乎迷失了方向。他穿过一扇又一扇月洞门,身旁的翠色却愈发浓郁,近乎于遮天蔽日。
不知何时,耳畔中的一片寂静,开始弥漫起了零零散散的蝉鸣声。声音越来越响,却丝毫不让人烦躁,反而让海潮般的蝉鸣声席卷了心中所有的思绪,令人渐渐宁静下来。
他停下脚步。脚步声也被蝉鸣淹没,无从分辨。可这时,在蝉鸣声中,许烟忽然又听见了另一道清清脆脆的脚步声,好像女孩子踩着高跟鞋,走过青石地,发出的那种好听的声音。
这声音熟悉而陌生。曾经在家中,他经常可以听见母亲穿着高跟鞋踩过木地板,带上教案,去学校教书。从大革命开始后,就再也不曾听到过了。
而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许烟忍不住走向它的方向。这脚步声绝不是徐镇或是那些红卫兵的,说不定是村民——对,村民。如果这是个收集老人、让他们自生自灭的死村,说不定会有一位年轻人,在村中负责照顾他们。
拨开浓密的竹簧,他先是闻到了一股淡淡幽香,沁人心脾。这是沉香,他很确定,以前家中有一串沉香佛珠,自己经常拿着把玩。
竹影昏暗凌乱,其中依稀有一个身影,正婀娜而缓慢地走过;她踩着高高的木屐,踩在石地上,哒、哒、哒……
是个穿着长裙和木屐的女人?
他有些惊愕,没想到现在还有女孩子会做这种打扮。她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开口柔声问道:“云翠?”
是云翠。许烟听得真切。她喊出的,就是这个名字。
“你……”
他正要开口,突然间,女人的身形猛地发生了异变,纤细的躯体像是被什么从里面撑开一般炸裂,如一阵黑烟弥散在空中,带着某人令人牙关发麻的声响向他涌来。许烟跌坐在地,本能地护住头部,下一秒,后襟骤然一紧,一只有力的手将人狠狠拖出竹簧之间。黑影近乎于擦着他的手臂呼啸而过,散入竹林之中,消散不见。
那只手松开了——徐镇黑着脸瞪着他,手中还握着枪。
许烟的手心刹那冰冷,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但是那人没有结果他,甚至将他拉了起来。
徐镇只说了一句话。
“这个村子,确实有问题。”
许烟努力遏制住了颤抖:“你……要杀我吗?”
“……会杀,但不是现在。”他将枪收起,冷冷盯着这个和狐狸般狡猾、看起来却和兔子一样无害的青年人,“给我起来!他们快找过来了!”
“他们?”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擦过徐镇,打中了旁边的一口古井。他转过头,看到小径的入口,楚丹丹正拿着枪,枪口对准了徐镇。
“许同志!”她欣喜地招呼他,“快过来!回到我们的队伍来!”
许烟呆立在那里,没有过去。随后三声枪响,徐镇的子弹射中了她的眉心,将女孩子秀美的头颅轰去一半。并没有血溢出,只有里面的组织散落满地。
“……现在你知道,我说的问题是什么了。”徐镇拉住他,向庭院深处走去,“你看到她的样子了。”
许烟看到了。
刚才楚丹丹说话时,胸口有一个弹孔,左脸颊也有一个。但是她毫无感觉似的,依然能行动自如。
“现在,你不许乱走。”徐镇抓住了这人纤细的手腕,防止他逃跑,“我们——”
又是一声枪响。
楚丹丹已经没有了半个头颅,却仍旧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朝着徐镇的方向开了一枪。他们正在一口古井旁,徐镇背后骤然中枪,而抓着他的手也不及放开,两个人一起向前倒去;古井口的石块早已松塌,被体重一压全部碎散,伴随着一阵滚石声,他们一起栽入了井中。
云翠。
他听见有人在轻声唤着这个名字。
意识的最后,是一声清脆的蝉鸣。
7
“闵地,是祖国最古老的地区之一。在那些林海之中,还有许多我们不曾发现的事物。”他的父亲在讲台后,风华正茂,和学生们开始课前的引导。那时的父亲真年轻啊,没有一根白发,穿着笔挺的西装,眼神明亮。
“你们这些学生,将来或许有人会喜欢物理,研究物理。你们知道,为什么今天在上基础物理前,我要告诉你们闵地的历史吗?那是因为,早在唐代之前,闵地的相关笔记,就已经有古代测地术。我们可以看一下这张拓印……”
他坐在下面,也是父亲班上的学生之一。如果没有后面的变故,他会继续学习物理,但不会和父亲一样成为教师,而是成为研究员。每个人都说,许烟的头脑很好,过目不忘。
所以他是那么恨这个时代。每个人的命运都被框定完整,那些人还自以为自由,浑然不会对命运的死寂感到一丝一毫的困惑。
但他不甘心。命运是什么?命运是物理最直接而微末的体现。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产生物理效应,从而导致一个可预估的后果。无知的人叫它命运,他却在试图控制这个复杂的物理公式。
许烟在井底睁开了眼。他在睡梦中哭了,无声无息。面前的井壁上静伏着一只寒蝉,薄翼微微闪光。
“你醒了?”一个声音从上面传来。
他抬起头,见到了徐镇。那人看起来很好,正将井绳放下来。他正疑惑为何这根绳子还在,才发现那是用藤蔓新搓的草绳。天已经黑了,不过有些月色,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草绳下面已经被结好了套,徐镇教他坐在绳套上,然后拉动绳子,将他带出井里。他不知道这个人最初是怎么上去的。徐镇给他看了看自己的武装带——带子已经烂了,他是用带子钩住井边凸起的石块,一点点爬上去的。
站定后,许烟看了眼自己身上——万幸没有受什么伤,虽然衣物磨破不少,但是人没事。他的目光落在徐镇背后。军衣上,确实有一个弹孔,旁边都是血迹。但是下面没有伤口,这人也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徐哥,你没事吧?”
“哼……”
徐镇的表情很复杂,显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个诡异的村子,被杀死的人依然能活过来,只要不将肉体破坏殆尽,他们就可以一直行动下去。
而且在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受到了这种诡异力量的影响。
“村民也一样,胸口中枪,却很快能站起来。交火中,有几个老头被扫到了。”他说,“在这里,好像没有人会死。受再重的伤,都可以慢慢恢复,然后重新站起来。”
他们离开了井边,反而没人说什么话。许烟在草丛间见到了一些骸骨,但都十分老旧,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
“这是个……不死的村子。”他说完,看了徐镇一眼,“你不反对我?”
“为什么要反对?事实就是这样。”
“我还以为你会和他们一样,拿着语录跳起来,说,这是违反唯物主义的,是与广大人民利益相驳的,是要反对的。”他说着,不禁笑了笑,“——你和他们,确实有些不太一样。”
徐镇从口袋里掏出了烟和火柴,点燃了烟头:“你去过黑龙江吗?”
“没有。”
“我在那里当过兵,后来被调回中央。”他吞云吐雾,烟草的效力,让人可以既清醒又松懈,“我和我的两个弟弟,都在黑龙江当兵。”
那边的日子很苦。徐镇说,但是人心很稳,每个人都觉得这是最大的光荣,是实现人生理想的道路。早上晨训,背语录,做农活,操练,学习主席思想,熄灯,就这样简单。
然后有一天,有农民过来求助,说自家的牛羊被卡在了火车铁轨上。班长就带着两个人去了,就是自己的两个弟弟。晚上的时候,有人叫醒了宿舍里的徐镇,告诉他,他的弟弟们在刚才光荣牺牲了,为了保卫国家的财产。
一起牺牲的还有班长。他们试图抢救卡在铁轨上的牛羊,哪怕火车在靠近都没有离开。有人在旁边劝他们走,但是班长说,革命小将们,这就是我们一起为国家出力,一起发光发热的时候!
他的两个弟弟,就这样死在了铁轨上。
“傻不傻?”他弹掉些烟灰,咳了一声,“算了,不说了。”
因为徐家两个孩子光荣牺牲,大哥徐镇才被调了回来。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比许烟还擅长伪装。没有人怀疑他的思想问题,他是烈士的哥哥。
“你知道我看到那些红袖章进村,第一反应是什么吗?”他抽烟抽得很快,已经半支烟下去了,“我觉得见了鬼。”
许烟的眼神微微动了,他已经懂了。
“那些人,应该在我们下车后就被灭口的?”
“你到这里来,是绝对的机密。对外宣称的目标是下乡学习中下贫农,就算有人问起目的地,也只会说是南边的某个小农村。这些人应该会被军车司机处理掉,伪装成坠崖……所以当他们活着进村的时候,我才觉得奇怪。”
“可如果这样的话……”许烟想到了什么,只是欲言而止,“现在他们去哪了?”
“不知道。你也不用防我了,在这里谁也死不掉,哈……”
“谁也死不掉”?
许烟的手紧了紧,他看向徐镇,想再和他确认一个问题——到了这一步,彼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或者说,徐镇没必要和他隐瞒了。
“徐哥接到任务,并不知道这个任务究竟是谁指派的,只是单纯由上级交代的?”
“对。告诉我保密等级,应对措施,其中包括紧急情况,就是你白天干的那种蠢事——不能泄露,不能逃跑。这个鬼村子……”他说着说着,怒火就燃起了,站起来用力踢开了脚边的石块,“这个鬼村子除了把人变成活死人,还他娘的有什么东西?!”
“不,这里有很重要的东西。”许烟说,“这里有人类的终极目标之一。”
长生,不老。
尽管没有不老,却有长生。
许烟叹了口气,露出了一个冷冷的苦笑。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机密的任务,是谁指派给他和徐镇的。这又要绕回那个问题了,为什么选择他?
徐镇没什么好说的,根正苗红,烈士之兄,至少表面上思想素质过硬。那自己呢?自己实在不像有完成这个任务的素质。除了物理,除了多读过些书……
教师子女?单纯的炮灰?
不对。炮灰是用来送死的,重要的是保守秘密、心甘情愿送死。如果真的是某人、或者某一群人希望得到这个村落长生不死的秘密,那么他们会挑选的炮灰,绝不是自己。
他不敢去想那群人是谁,因为想也无益。他们挑选了自己,必定有十分重要、并且十分大的把握——甚至在自己这个真正的重头戏来到长陵村之前,他们已经派过“炮灰”来到这个村子考察过多次,确定许烟才是真正开启秘密的人选,并且许烟能活着得到这个秘密,而且将它承载下来,带回去!
甚至在得到长生秘密的同时,自己根本不会知道自己承载了什么!
证据就是徐镇手上的那张地图!他相信徐镇的军事素质,这张连自己都看得懂的地图,最后却将他们引到了一处荒山野岭,如果不是遇到了杨老,他们根本找不到真正的长陵村!“炮灰”们制定了一条完美的路线,他们会在这里迷路,然后遇到长陵村的人!
“你从我昏倒的地方到长陵村,走了多远?”他问。
徐镇说,足足走了半个小时,这个村子的地理位置,和地图完全是两回事。
足足半个小时。军人不会犯看错地图这种错误,那么关键在哪?那些人怎么保证他们到了地图上标记的地点,就一定会遇到杨老,就会被带到长陵村?
这就是第一关!
许烟伸手到口袋中,摸到了那张云翠石碑的拓印。他不仅在一个陷阱里,还在一个实验之中。能否到达长陵村是这个实验的第一步,而这个实验的结果,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那些红卫兵是个巨大的意外,是个足以叫停整个实验的意外。但是这个意外,没有被扼杀在摇篮里。
“我们要离开长陵村。”他一边和徐镇说话,一边思索另一个问题,“尽快走吧。”
这个问题比什么都重要。
自己要怎么承载长生?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死。可是现在意外发生了,死的不是自己。那么如果意外没有发生,自己是不是就会被杀?
“徐哥,你接到的命令里,有没有‘到达长陵村后,就将许烟杀掉’这一条?”
“没有。只是防止机密泄露,防止你逃跑,带你到这里找云翠,找到后就回去。”徐镇摇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如果按照某些人的设想……”他站起身,环顾四周。不知何时,蝉声又响了起来,“我,必定会在这里死一次。那么杀我的人,是谁?”
8
蝉声更响了。这让许烟想起来,在爬山的一路上,山里没有蝉声,而在他们到达那个地方后不久,蝉声响起,随后杨老出现,将他们带到了长陵村。
而今天早晨也是同样——先是长陵村听见了蝉声,然后杨老带着那些红卫兵进了村子。
蝉声。就和门铃一样,它就像是一个给长陵村的门铃!
“这个村的人很少。”他重新坐下来,静心凝神,“不死,不是不老。人体老化到极限,就会像村子里那几个老人一样。到最后,估计会失去所有的行动力,躺在那,等待意识消失……这个村子里的人口是不可能正常繁衍的,要么他们有自己掌握人口数量的方式,要么长生的代价是生育功能的异常。现在这幅样子,很显然,在繁衍上出现了一些意外。”
“你们这些臭老九,怎么往地上一坐就能想那么多事情?”
“推及事理罢了。我在想一件事,这个村子里的所有村民,真的全都是本地人吗?”他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我的族群有一个长生不死的秘密,我一定想竭力保守它。可是杨老将我们,将那些红卫兵都带到了这里,哪怕秘密外泄……这不合常理。”
“得了,想那么多有用吗?读书人就是事多。”徐镇将他拎起来,“走了。如果根据你说的,只要有人死一次,身上发生那种诡异的反应就算完成任务,那么任务也真的算完成了。刚才那颗子弹直接打进我的心脏,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他的神色很平静,仍然在一刻不停地思考这里的所有异象。
“你不用跟我回去。拿我的军牌,去买一张到黑龙江的车票。然后到三军区,找后勤兵顾守华……那是我的老战友。”徐镇一边说,一边带他在蝉声庭院中寻找出口,“告诉他,你是我介绍过去的,在南边遇到点麻烦,需要出国界线。他会送你过中苏边境,至于这边,我会回报,你在半路坠崖身亡。”
许烟听他的话,不免惊愕。他是真的没想到,徐镇会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不用谢了,反正难得看到个脑子清醒的人,挺舍不得你的。”徐镇拍拍他的肩膀,“别再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和我走?”
“黑龙江那认识我的人太多。我一走,一旦查下去,牵连一大片。”
“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你不走,牵连的人会更多。”许烟的话一针见血,让徐镇的心里动了动,“赌一把,走吧,一起走。”
月色下,徐镇嘴里的烟已经烧到了底。他将烟嘴吐掉,眼神怔怔地看着那点火星,过了一会,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抬脚,将那火星狠狠踩灭。
“对,走!”他说,“一起走!赌一把!”
说着,拉起了许烟,加快脚步,在茂密的竹簧间搜索出路。许烟不禁笑了,然而这种缓和还没有持续几秒,在他们的头顶,突然炸开了一阵震耳欲聋的蝉鸣声。
哪怕是徐镇都听出来,这阵蝉鸣声不正常!
“快走!”许烟推了他一把,“我怀疑蝉鸣声是这里人的信号!”
他们坠井后,身上盖了些碎石沙土,看着十分像是被活埋,红袖章们估计也没想到两人还能出来,也就离开了这里,不知去了哪。现在蝉鸣声大作,他们才加快脚步没过多久,身后就传来了一串密集快速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跟着蝉声!抓住他们!”
——是王红正的声音!
许烟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为什么他们知道蝉声?难道有村民告诉他们了?
但是来不及多想了。他们在苦苦拨开竹簧寻找生路,而那些人只需要跟着蝉声,距离迅速拉近。很快,月色下,就有人看到了他们俩的身影,朝着徐镇连开数枪,徐镇躲都不躲,只是将许烟护在胸前,让他先走。子弹擦过身旁,发出嗖嗖声响,有一颗还打中了徐镇的肩膀,可是伤口很快就愈合了,一点创伤都没有。
“你走你的!别回头!”
“前面有门!”
拨开最后一层竹簧,许烟看到了枯叶后的一扇木门。门闩已经断了,门斜挂在那里,一踢就开了。徐镇带着他跑出了三进门,一路出了这个巨大的院子,避开了其他红袖章守的正面,从侧门逃了出去,离开了这个巨大的宅院。但是身后还是有人紧追不舍,一路追着他们出了村子。
进入了山林中,徐镇的身手虽然会快,但是带着许烟,还是没能甩掉他们。逃亡的时候往往根本意识不到跑了多久,当他们反应过来时,已经回到了当时遇到杨老的那个地方。蝉声和暴雷般疯狂地一路随行,简直如一片乌云。
“啊!”这时,许烟的脚下突然绊到了草丛中的什么——他很快反应过来,是那块石碑!但是已经晚了,他们正在下坡,完全收不住。见他摔下去,徐镇急忙拉住他,两个人一起滚落下山坡,直到重重撞在一棵树上才停了下来。
和他们一起摔下去的,还有两个红卫兵。但是这两个人没有撞在树上,而是一直滚落下去,摔到了很远的地方。还有几个人及时停住了,却只是站在坡上看着他们。
月色下,许烟看到了楚丹丹,她已经恢复如初了,眼中含着一种惊惧,尖声喊着:“你们快回来!杨老不是写了,如果范围超出那棵大榕树——”
树?是自己靠的那棵树?徐镇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他看出,在追逐战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对方的枪里就没有了子弹,他抬起枪,直接给了楚丹丹他们的脚踝一枪。那些人尖叫一声,也摔了下去。同时,许烟突然用力抓住他,面色惨白:“你看!”
他沿着许烟的目光看过去——那些摔落下去的人,渐渐没了声息和动作。
他们、或者说它们,静静趴伏在那里,死去了。
许烟死死盯着那些尸体。杨老指的树,就是这颗巨大的榕树?这确实是个醒目的标记……
“为什么……”
意思是,如果长陵村里不死的那些人离开村落的范围超出了这棵树,就会死去?这个村子中不死的力量,范围仅仅到这棵树为止?
他看向徐镇——那人还未想到这一点,只是将他拉起来,准备去查看那些人的情况,但是许烟死死拉住他:“你不能去。我去。”
“为什么?”
“没听见他们说的吗……杨老给他们写了一个范围,不能超出那棵榕树,否则维系生命的力量就会消失。”他扶着头,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把徐镇往后推了一把,滑下去查看那几个人——确实都已经死了。
脑中有些疏离的线索也渐渐合拢,形成了一个让人发寒的真相。
在他们坠井昏迷的这段时间,杨老已经和这些人接触,并且形成了一种合作关系。他开始明白这个村子是怎么吸引外来者入驻的了——就如同捕蝇草,一旦死在其中,他们的性命就与村子联系在一起形成共生,除非死,否则无法离开长陵村。
他还能走,徐镇却走不了。
那人愣了一下,但旋即笑了,耸了耸肩:“没事,那你走吧。我自己想办法就是了。”
“我得带你走!”许烟咬着牙,拉着他往回走,“长陵村里还有很多谜团……这些谜团里,一定有可以让你恢复的办法!”
许烟抓住了徐镇的手腕。这只手无疑纤细而白皙,手无缚鸡之力,却企图将所有的命运紧握在自己的手中。另外的人没有说话,冥冥之中,他似乎被许烟所说服。
路过之前的草丛时,那人蹲下身,问他拿了根火柴,查看那块石碑。上面确实写了云翠两个字,这是云翠的墓碑,那么小,凝聚了所有的诡异。
而徐镇拍了拍他的背:“许烟,草丛里还有。”
火柴的光芒很短暂。徐镇撕下了一片衣料,和旁边的枯草裹在一起,在石块上替他点燃了个简易的照明器。刹那明亮的火光下,随风摇摆的草丛间,显露出无数块一模一样的小石碑。
每一块石碑上都写着,云翠。
9
他们在深夜回到了长陵村。某种力量催动着许烟,并不仅仅是为了徐镇。他有某种感觉,自己必须回来。
他想知道真相。或许对其他人而言,只要能活下去,真相并不太重要。可是许烟不同,这个年轻人天生带着一种尖锐冷静的聪慧与凌厉,隐藏在阴柔的外表下。他要真相,然后活着离开。
今夜,村中有些光亮。寂静的火光中,杨老等着村口,见到他们回来了,露出了一个森冷的微笑。他已经没有牙了,口中是一片黑洞。布满了褶皱的脸不管做出什么表情,都腐朽得让人发毛。
他们回到那处巨大的宅院前。就是在那里,许烟见到了那名女子。
这里的植物生长繁茂得不正常。从正门进入厅堂后,随处可见扭曲巨大的藤蔓。藤蔓死死纠缠住建筑,不知是想将它绞碎,还是想保护。
门扉早已破碎,巨大的厅堂里铺满了落灰和枯叶。地上和角落里,随处可见精巧的女用物件。穿过厅堂就到了外面的回廊,也一样坍塌了,旁边有一处空荡荡的居室,但布置得十分简单,应该是佣人之类的人住的。
最后,只剩下了那个最深最深的院落。
月洞门前,许烟抬起头,借着微光,见到石碑上刻的斑驳文字——寒蝉院。会以蝉为名,多是女子居所。
整个院子里,竹簧疯狂地生长着,近乎于充斥着所有的空间。人行走在其中,会有一种诡异的迷失感,仿佛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路。
“这个村子里,一定藏着所有的秘密。”许烟自言自语道。他们走向了那间被竹簧密密麻麻围住的小屋,翠竹如同监牢的木栅,将居所围得固若金汤。
“等我把这些竹子掰开。”徐镇说着,就挽袖子,拉住了一根翠竹,用力向一旁折去,“嗬,还挺结实……咦?”
“怎么了?”
“许烟,里面有光。”
“光?”
许烟怔了一下,连忙凑过去看——他说的没错,黑暗的夜里,被竹簧围死的居所里,竟然有着一点幽光。
“等等……”徐镇继续向里面看去。残破轩窗后,光影的旁边,隐约有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形,“有个女人。”
许烟立刻想起了那个在竹簧间踩着嗒嗒脚步声的女人,不禁感到了危险,想将徐镇拉回来些;可就在这时,似乎察觉到了外面的人,女人突然转身。窗口的徐镇不知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突然浑身绷紧,向后退去。
下一秒,那股曾经出现过的黑云伴随着破碎的身影,嗡嗡冲出了窗口,两人本能地抬手想挡,却感到手碰到了什么活物,疯狂地扇动着翅膀。
“是知了!”徐镇先反应过来,惊愕地看着那股散在黑暗中消失的黑雾,“哪来的那么多知了?!”
许烟坐在那,也不知道这异象是如何形成的。但是刚才竹子已经被拉开了,他体型清瘦,先挤了进去,进到了房间里。刚才的幽光已经消失了,借着月色,在方才光亮的所在,他见到了一具黑色的骸骨。
这具骸骨,正在不断蠕动。
人类恐惧的本能在发作出来前就硬生生被理性压了下去。他不是一个会惊慌失措的人,竭力强迫自己冷静地看着这具骸骨。是蝉——骸骨上,附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的蝉。
徐镇也进来了,看到这一幕,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武装带往那儿抽了一记。顿时惊蝉四飞,露出下面已经近乎于灰化的白骨。
到了这个地步,是无法再复活的。许烟努力平复心绪,他知道,这具骸骨很不同寻常,或许是那些蝉,在阻止着这个人的复生。
“应该是男人的骨骸,生前体型不小。”徐镇将它拨开,白骨早已酥了,一碰就是一手的灰,“衣服布料不错,你看看,这都是真皮的。下面还有个背包……”
布料那背包下面因为潮湿霉烂了,被他翻动的时候,一本笔记本落了出来,掉到了许烟脚边。背包里的东西大多霉变了,但是笔记本被防水布裹着,还保存得很好。
他打开了本子,却有些讶异。因为里面写的都是英文,字迹开始很整齐,但是到后面越来越凌乱。徐镇看不懂,只能凑在旁边,等他看出个所以然。
毕竟年代久远,字迹都濡了,许烟的英文也丢下了很久,过了一会才慢慢开始翻译。
“‘我到达了这个传说中的村庄。祖父收藏的中国古籍中,将这里叫做坟村’……这里应该就是长陵村的意思罢。”他摇摇头,翻过了一页,“‘我向村民询问蝉小姐的下落,但是……’这里的字迹断了很多。‘这个村落是否真的有所谓的魔法,可以让人永生不死?我看到了很多老人,想向他们打听这个消息’……字迹又断了。”许烟皱着眉,往后翻了很多页,突然之间,笔迹凌乱了起来,仿佛书写者遇到了某种惊变。
“‘我死去了!天啊!但是我必须把这里的秘密带出去!我知道了云翠和蝉的故事,就好像祭品,他们原本用这场祭祀,来达到另一种目的——永葆青春。但是这传承久远的祭祀出现了意外,结果发生了异变,原应该到死都保持着青春的人们,开始获得了近乎于永久的生命,但是他们的躯体却不会停止衰老’……”
通过祭祀,来永葆青春?许烟反复读着这段文字,试图去理解其中的意义——也就是说,长陵村自古流传着这种祭祀,可以让人永葆青春,或者尽可能延迟衰老的时间。但是当它出现了意外时,“不老”就转变成了“长生”?
他定了定心,继续看了下去。这本笔记本中间是散的,也就是说,内容根本不是按照顺序来的。
“‘我今天通过不断的问询,终于还原出了祭祀意外的真相。作为祭品的蝉小姐会急剧衰老,他们大约在十六岁被送入寒蝉院,一旦祭祀开始,生命就只剩下短短的数年。而村民们会同时准备许多的云翠,也就是蝉的后继。一只蝉死去,就会有新的年轻的云翠被送入这个院子,成为新的蝉。而意外发生的原因,是因为一只云翠的反抗。他杀死了蝉,杀死了所有其他的云翠,然后逃离了长陵村!祭祀已经无法中断,这股力量出现了失控,造成了今天的后果……直到今天,这场祭祀,仍然在继续。’”
有一只“云翠”逃了出去……这应该就是他们最初的任务目标,找到祭品云翠。可谁也不知道,有一个人凭借着某些古籍,已经先行一步找到了这里,揭开了真相。云翠已经不在这了。
那他会在哪?
对,他。
在笔记上的称呼,是“他”。外国人是不会被中文里的偏向所误导的,这边如果听见这个名字,会认为云翠是一个女人,但是事实上,云翠们,和作为祭品的蝉,都是男人。
他将笔记本缓缓放下。而散了架的纸张间,有一张纸滑了出来。徐镇捡起来,看到上面的英文,不禁叹了口气:“看不懂……”
“这张纸好像是乱涂的?”许烟将它拿到窗口,借着月色仔细看,“上面写了些字……‘我想不顾一切将秘密带出去,但是它不会允许’。下面好像是……不,不是乱涂的。”
那下面的字迹十分潦草,看上去真的像无规则的乱画,可是却反复写着一句简短的话:它来了!它来了!它来了!……
许烟还未从这段文字带来的惊愕中挣扎出来,就听见了诡异的嗡嗡声——声音来自于他的面前。
他抬起头,面前就是轩窗。微亮月色下,一个黑色而不安的人影就站在自己的身前,不断蠕动,不断发出蝉翼扇动的声响。
祭祀还未停止。
“云、翠。”
许烟听见,它向自己,喊了这个名字。
10
我,是云翠?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黑雾人影。无数寒蝉簇拥成了这个残影,宛如当年的蝉小姐,静静看着时隔无数岁月、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只云翠。
云翠的选择,是以什么为标准的?这已经无从考证。或许是性别、年龄、外貌……或许是血缘。
或许在长陵村,有一支古老的氏族,为蝉孕育着一只又一只的云翠。当最后的云翠杀死了所有的族人逃离这个村落的时候,他们无法找到代替他的人。
这个逃亡者,他在外面有后代吗?那么多年那么多代过去了,要耗费多大的人力,才能抽丝剥茧,找到他的后人?
但是,和长生不老的诱惑比起,多少人力都是值得的。
许烟突然明白了什么:为何是自己接受了这个莫名的任务。
是自己吗?也许,是的。调查出那只云翠的后人,安排他回到长陵村,试图重启祭祀,探寻到永恒……他并不是什么炮灰,他是这个计划中,最为重要,最为关键的一环。
“云翠,回来吧……我等你,等了很久。”
那个黑色的人影在渐渐靠近他——如果他接受了这个命运,那么,是不是可以逆转徐镇的命运?成为下一任的蝉,蜕变、重生、死亡……
那也不错。
“只要我们再次回到我们的命运里……”
他不自主地向黑影伸出手。残蝉顺着苍白的指尖,爬向这具年轻的躯体——就把我留在这里好了,永远不要离开这里,不要再回到那个外界去……他竟然在这样想:就这样待在这,安静地走到生命的尽头,没有人可以打扰……
这里没有规则,没有压迫和批斗……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蛮横地将他往后拽去,拉离了那股黑影。一团炽热的火光擦着他的脸庞,向前飞去,落入了蝉群中,虫群疯狂地四窜,顷刻间被点燃了核心。飞舞的蝉四撞在屋内各处,古老的宅邸泛起星星火光,逐渐燎原。
“就看你愣在那,不知道在想啥!”徐镇将他向屋外拽去。许烟还呆呆看着那,说不出话。他与蝉接触的几秒间,似乎感知到了无数记忆的碎片,无数云翠至死不得自由的喟叹,无数蝉被禁锢、迅速老去的幽怨……
有一个人似乎在告诉他,走。
不过几分钟,火势已经蔓延到无法控制,点燃了外面的竹簧和枯叶。那处房屋内,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声不断地传来,那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更尖利的嘶吼。他们逃出了这处大宅,就在身后,无数的蝉汇成蝉海,如一道黑色的水柱,带着艳丽的火光,冲天而起,如烟火般四散。
火光中,村民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自己的家,来到了外面,看着那将夜幕染得宛如白昼的绚丽。大宅前,许烟在那里站着,默默无语,寂静许久。忽然,他笑了起来,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流下,染湿袖口。
徐镇问:“你怎么了?刚才呆呆的,在想什么?”
他摇头:“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哭了?”
“……我们走。”他放下手,抬起了头,眸光映着火光,显得无比明亮,“祭祀应该已经……结束了。”
火光从大宅蔓延到了附近的民居,长陵村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那些村民没有走,就在他们的眼前,人们的躯体逐渐散作齑粉,化入黑夜之中。千百年的时光迅速在这些身体中爆发,让一切回归原点。
结束了。
这场持续了千万年的隐秘的祭祀,这场长生不老的幻梦,就此结束。
徐镇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被一颗子弹打中,子弹不知道在穿透心脏后留在了什么地方,至少自己目前没有死。
“说不定哪天突然碰到什么血管……哼,和个定时炸弹似的。”他叹了口气,“行了,走吧。不过不知道这座山有没有另外的出路。”
“我们不能原路返回吗?”
“不能。”他摇头,“在我们来的地方,很可能已经有火力等着了。这里的简略地图我有,可能要走很险的路,必须绕开原来的入口……”
许烟看他展开地图,研究离开的路线,却说:“其实不用。”
徐镇愣了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有一条出入的通道,必定就在村内,必定是水路。”他说,“我们根本不用走陆路。”
根据徐镇的说法,那些和他们同路的红袖章,原来就应该被灭口的。但是虽然人数减少了,但是他们来到了这个村子。在死而复生时,徐镇很惊愕,这些人却十分迅速地接受了这件事。
徐镇说的“灭口”,用的方式很简单,就是让军车冲下悬崖,伪装成意外。这是提前就说定的,不会有临时的改变。
“永生之力影响的范围并不大,所以如果他们死在外面,是无法复生,然后来到这里的。”许烟说,“只有一种情况——冲下悬崖的军车带着其中一部分濒死的人,随水漂到了这个村子附近,至少是影响范围内,获得了重生。这个村子附近有一条水路,或许在地面上,或许在地面下。我认为应该是地下水道。”
“为什么一定是地下?”
“很简单,要带动那么多人的水流不可能小。而在地图上,没有标记附近有什么地面河道。再加上军车是坠崖,坠崖后,他们飘荡到了这里的地下河道,然后回到了这个村子。”他指向寸村头,也就是那些红卫兵来的方向,“向那里找,循着他们来的痕迹,山洞、地下洞,我们回到悬崖下。”
根据许烟的提议,两个人离开了烈火熊熊的长陵村。蝉鸣消失了,当他们离开时,一声清脆的云雀啼声,惊破了长夜。不知多少代前,不知名的云翠离开了这里,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命运,许多年后,许烟带着徐镇,结束了这场祭祀,永远离开了这里。
他们找到了那个山洞,往下走半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听见湍急的水声。在那里找到了军车的零件,以及其他几具尸体。尸体和零件成为了路标,让他们在繁复的地下河道中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11
俄罗斯,莫斯科,2005年。外科医生伊万在早上接到了一条陌生的预约,替一个中国商人取出体内的子弹。
他在下午四点约见了病人——来了两个人,一老一少,中年男人大概五十岁,年轻的那个完全看不出年纪。亚裔的年龄本来就难以断定,他只能猜测,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很多年前……”年轻人用一口流利传统的俄语和他说明子弹的情况,“这颗子弹从他的后背射入,但是他奇迹般地生还了……”
病人已经脱下了衬衫,伊万却意外地发现,在他的背部没有找到伤口。
“徐先生,子弹的痕迹……”
年轻人替他解释:“背部曾经做过医学美容处理,所以没有留下伤疤。”
“那可真是一台了不起的美容手术。”他皱起了眉头,“第一阶段,我还是认为需要拍片确定子弹定位。根据你们的说法,过去的医疗记录都在中国遗失了,检查必须从头开始。”
“可以。”
徐镇并不关心手术之类的事情,这类事情,一般都是许烟去交涉的。他的俄语说得并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好好去学过。他到了诊所外的晒台,点了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
过了半个小时,诊所房间门开了,许烟从里面出来,走到他身边。徐镇忍不住看着他的脸,这么多年,这个人没有老去。
但这并没有带来什么麻烦,前苏联或者俄罗斯人天生感情淡漠,极少会去管许烟身上的事。他们在莫斯科住了很多年,在那管理混乱的几年里,许烟和他都取得了新的身份,开始了新的生活。
“手术成功率很高。”青年靠在他旁边的木栏上,看了眼手机上的日程表,“我把下午的实验推了,等你手术出来。”
“这么多年,其实不动它也无所谓吧。”
“终究是个定时炸弹。现在技术进步了,取出来很方便。你现在去扫片子,我去付定金。”
徐镇苦笑着耸肩,按了烟,和他走回诊所。
雪国的晴雪天,一只雀鸟在树间窜动,发出清脆的啼声,振翅飞向了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