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真的吗?”
绪方志郎两颊肌肉紧绷,以畏怯的眼神凝视着吉泽惠子。距两人所坐的树荫下草皮数公尺外,正午的阳光投下炙热的光影。
“你只是开车而已。”
“话是这样没错,但……”
“你比我更被逼得走投无路呢!”
绪方志郎咬紧下唇,沉默无语。吉泽惠子再次缓缓眺望着眼前几乎已看厌了的景物。
高大混凝土墙环绕的大东化药神户工厂建地相当广,进入大门,左手边是双层建筑的办公室,右手边是三栋工厂,正面是宽阔的空地,左右为一至六号仓库,正面转角有研究室的白色建筑物0惠子以神鬼附身般的眼神凝视着研究室的正面玄关一带。
“今晚……他确实会独自留下来吗?”绪方志郎以结巴的语气问。
“应该不会错。他明天要和董事长见面……说不定也会提起你的事呢!”
“不可能吧……我并没被抓住把柄……”
“可是,他在怀疑你,而且,董事长对他很信任。”
绪方志郎脸色苍白,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话是有点偏离主题,不过……”惠子以冰冷的语气继续说,“反正,他是为了这次的新产品而和董事长见面,所以,今天之内必须整理妥至目前为止的一切资料,他今晚一定会留在研究室内到很晚。”
“他会找人帮忙吗?”
“怎么可能?研究室内的所有人都变成神经质,怀疑心强烈,这点,你不是知道得最清楚吗?”
“到如今,你就别再讽刺了……”
“他大致上已看穿和西松化学合谋想偷窃此次的新产品秘密的主角是你了……不过,对其他人大概也不会放心。”
“够了……我懂啦!”
“万一除他以外还有别人,我们只要中止计划就行。但绝不是退缩,而是再等待下次的机会……”
“你真是可怕的女人……简直就像马克白夫人……”
“我只不过是个愚蠢的女人。”这时,惠子脸上首度浮现暗郁的微笑。或者,这才是她脱掉面具之后的真正表情吧!
“为什么说我是马克白夫人呢?就算杀掉他,我也没有任何好处,而且会有负面代价……有利的反而是你,他若死了,你可以满足自己的野心……”
“但是,提出这项计划之人是你……为什么?”
“所以我承认自己是愚蠢的女人……我无法原谅曾欺骗自己过的男人,这点,已告诉过你好几次了吧!”
“可是,只因这点理由……”
“话虽不错,但,所谓的杀人动机都属主观性质,不是吗?外人看来或许很可笑,但,本人却是真的没办法忍受……杀人也是一种热情,和恋爱一样,外人看来也许像白痴。”忽然,惠子站起来,“走吧!不可能一直在这种地方溜班……今晚八时我们再见,行吧?”
“没问题。”绪方志郎沉重地点点头。
“你不会害怕得逃走吧?”
“如你方才所说的,若从动机之点来说,我的比重的确大多了。”志郎扭曲嘴唇笑了。
“吉泽小姐,就这样搁着,剩下的明天再做。”第三研究室主任仓本良彦说。
“好的……”惠子在填满细小数字的图表空栏内记入五位数的数字,面露微笑,回答,“这样应该不会错。”
“你的速度真快……有你这样能力强的助手帮忙,实在太好了。”仓本良彦看过图表后,凝视着惠子脸庞,略带犹豫的开口,“只不过,吉泽小姐,这项工作对你是否合适,我有很大的疑问,像这样一直盯视着精密天秤的指针……”
“为何忽然提到这种事呢?”
“不,也许是我爱管闲事,但,看着你,心里总是很在意……如果你是男人,我什么也不会说……”
惠子微笑回答:“就算我是男人,也不可能成为正式的研究员,这点,我自己非常清楚。我只是喜欢这项工作!”
“不,我指的不是这事……”仓本良彦拂高略带斑白的头发,“我不太会说话,没办法完全表达,但……在这样的研究室里,和我这种无聊的男人相处,你自己也会变得乏味了。所以你……”
“你的意思是,会变成老处女?”
“你应该还未到被称为老处女的年纪,但……最近你是否失恋了?”
惠子不知如何回答。
“而且,内心有些焦躁,对吧?”仓本良彦似很难启齿般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惠子眨眨眼,低声反问。
“你喜欢第二研究室的竹冈吧!”
“他和别的女人订婚了。”
“我知道,好像是哪一家公司董事长的女儿,听说是总经理介绍的。”
“是的……”惠子眼帘里浮现江崎京子的侧脸。到了现在,已经没有愤怒和难堪了,只是,唇际自然浮现一抹冷笑,“我根本没办法竞争。就算对方不是董事长千金,也比我漂亮几十倍,又善体人意……”
“你认识她?”
“江崎小姐和我到高校为止都是念同一所学校,也曾好几次同班。”
“原来如此……”仓本良彦满脸困惑,“抱歉,提起让你不高兴之事……但是,你真的努力过想抓住他的心吗?吉泽小姐,你研究过如何才能抓住男人的心吗?”
“到如今……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今后还是会再有的。我认为你应该稍微再研究男人的心理,培养观察男人的眼光。”
惠子浮现扭曲的笑容,内心在想:这位善良的中年男人,只知道在研究室里的自己。他根本不知此刻她心底的激情何等澎湃!
“我明白,我会仔细考虑,谢谢你的亲切。”惠子低头道谢。
仓本良彦用力点点头,“我很能体会你现在的心境,只是,不能急躁!”
惠子眼中一瞬掠过锐利的光芒,“我看起来真的很焦躁吗?”
“嗯……我担心的就是这点……你最近和绪方志郎交往得很亲近,是吧?”
仓本良彦前面的所有话,大概都只是为了说出这句话的伏线。
“也不能算是交往,但……不可以吗?”
“我并不喜欢批评别人,但是,对那男人,我没办法欣赏。”
“为什么?”
“吉泽小姐,所以我才会说你缺乏观察男人的眼光。确实,绪方乍看是一表人才的好青年,脑筋也不错,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却是很浪荡、喜好渔色的人物,爱慕虚荣,奢侈浪费,却又懦弱,优柔寡断。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缺乏诚实性,对于他的个性,我比任何人了解。”
惠子真想脱口回答:正因为这样,我才会选他为共犯!
“也许我的话只是单方面看法,但……他接近你是在竹冈订婚之后吧!在此以前,岂非对你漠不关心?”
“是的……你这么一说也……”
“你不认为由此即可证明他的本性吗?巧妙地对因失恋而懊恼的你示好……当然,他毫无打算结婚的认真态度……这是世俗常见的手段。”
“我……从未用这种态度去看他……”
“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以找私家侦探去调查他的品行……抱歉,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希望你不会介意。”
“谢谢你。”惠子低头致意。
收拾好东西,和仓本良彦一起出了走廊,惠子迅速瞥了隔壁的第二研究室一眼。窗户又灯光漏出。
“竹冈好像还在加班。”仓本良彦以略带苦涩的声音喃喃说着。
惠子暗暗感到喜悦。自己和绪方志郎的关系,大多数人可能会和仓本良彦同样想法吧!那是再好不过的事,看来自己选择绪方志郎为共犯是正确……
在研究室旁的入口,两人和附近速食店送货员擦身而过。送货员在第二研究室门前站住,这足以证明竹冈义则打算留到很晚了。
惠子缓缓对仓本良彦说:“主任,今晚如果有空,能陪我吗?”
“什么……”
“我想去看场爱情片,研究一下男人心,如果主任能帮忙解说……”
“不,那不敢当……只是,我刚才虽然嘴里说得好听,其实自己也不懂……何况今夜有点不太方便。”
果然是自己预料中的回答。研究室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良彦之妻非常善妒,把丈夫控制得死死的。
“那么,我只好自己去了,之后再写研究报告。”边冷静盘算着,惠子边以天真无邪的声音说。
绪方志郎一面开车一面深深叹息。从半年前开始,一切就不对劲了,到了最后,变成今夜的合伙杀人。
“太不幸了……”他恨恨地喃喃自语。
半年前,在保龄球馆初次邂逅江崎京子时,他只认为对方是基于好奇,外出钓凯子的少女,等知道对方是相当大规模的公司之董事长千金时,他开始认真了。
绪方志郎多年来的美梦是,巧妙地勾引有相当地位或财产的人物之女儿,和对方结婚。像这种程度的梦想,现代青年谁都曾经拥有过,但,他却很认真地想要实现!
和江崎京子的邂逅以后,他用尽所有努力去虏获对方的心,投入全部积蓄,勉强买车代步,又不惜花钱买礼物送她。往常,吃喝玩乐他一向让女性出钱,只有这次他没有这样做。而在征服对方肉体之际,他相信自己的投资已经成功了。
但是,江崎京子比他想像的还更滑溜,对京子而言,他终究只是玩乐的对象。三个月前,她明白地告诉志郎:已经答应父母替她安排的亲事。
这是非常残酷的打击,一想到投资在京子身上的钱,以及为此而背负的债务,即使抱头大睡,都无法治愈头疼。他急于想填补这些亏损,却蒙受第二次的失败。
他开始进出自己并不在行的赌场,结果,更是一败涂地。
绪方志郎之所以会被竞争的对手公司西松化学收买,成为企业间谍,主要原因也在此。当然,一方面也是他急于用钱,另一方面则是对于夺走京子的竹冈义则的反感。
而且,自和吉泽惠子认识至今夜的企划杀人之过程,也基于最初投资的失败。不,毋宁说是必然性质的连锁反应。
最初,吉泽惠子主动接近时,他以为是煮熟的鸭子,因为,惠子看起来颇洁身自爱,多少应该有一些积蓄才对,若能叫她拿出来……结果,比预料还快的,对方上钩了,而且还是一副沉迷不禁的样子。
所以,当那天晚上,惠子突然态度遂变,指明他是企业间谍时,他惊骇莫名。
“我已经找私家侦探彻底调查过你。”惠子冷冷地说,“你暗中和西松化学的古桥总经理有秘密联络,而且和第二研究室的助理藤山绿也有一手……”
志郎无法故作不知了,对此意料之外的奇袭,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么……你是……”
“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是……竹冈义则似乎已经稍微察觉你的底细了。”
“竹冈那家伙……”
“即使并非这样,他对你似乎也怀有敌意!大概是有人偷偷告诉他有关你和京子小姐的事吧!”
“他不应该恨我……”
“可是,对方可不这么想,当然,包括很信任他的董事长在内。”窥伺着志郎的神色,惠子说,“你不打算和我交易?”
“交易?”
“这样的话,你的秘密就绝对不会泄漏出去。竹冈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自己内心的怀疑,我也不会说,何况,你又因此能有再次夺回京子的机会。当然,这次交易之后,我不可能再缠着你。”
“但,交易什么呢?”
“很简单!只要杀掉竹冈就行。”
“什么!”
“我当主角,你只要帮忙就行……你明白吧?如果我不顾虑自己的性命,很难不泄漏你的秘密。”
“你在开玩笑吧?”
“我是说真话,有生以来从未如此认真过……我无法原谅背叛自己的男人,一心想要报复。虽然动机不同,但,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之后,过一段时日,志郎发现自己完全被惠子控制了,这么一来,他能走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接受和惠子的交易,另一是被公司开除,流落街头。不管如今是何等需要技术人才的时代,一旦因当企业间谍而遭公司革职,很难再找到工作机会。
在惠子提出杀人的具体计划时,他选择了“交易”。因为他也认为,这是“%的完全犯罪”。
“而且,又不是我直接下手……”他边喃喃自语,边拭着额头的汗珠。
将方向盘往右切,立刻见到吉泽惠子站在约定的地点。他停车,让对方上车……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
惠子坐在后座,自准备好的大提袋内拿出深蓝色的尼龙风衣。
“糟了……”志郎不自禁咋舌。
“怎么回事?”
“我忘了加油,这样不可能支持到公司……”
“真是差劲!只好找加油站了。”
“嗯……这中间,你怎么办?还是躲起来吗?”
“这个……如果被发现,反而会引人怀疑……”考虑片刻,惠子忽然以男人般的声音回答:“你停车一下。到加油站之前,我要坐在你旁边,这样比较自然。”
志郎颔首,踩下煞车。
惠子穿上风衣后,从后座滑下,躺在车内地板上。公司很快就到了。
“再过五分钟……”志郎的声音颤抖。
“冷静点,胆量要大!”
“我知道。”
“开车要小心,进门之后放慢车速。”
“没问题……你住口。”志郎低声叫着。
大门已近在眼前。
放慢了车速,把车停在警卫室门旁,他打开车窗,对警卫说:“我来接加班的竹冈先生。”
警卫认识他,所以半点也不怀疑,转头瞥了研究所方向一眼,见到灯还亮着,立刻用力颔首,“辛苦你了,请过去……”
志郎驱车前行。在厂内,时速限制为二十公里,但,他的车速更慢……
办公室里似也有几个人加班,几扇窗户亮着灯光。车子慢慢驶过,又经过黑暗的仓库前,右转,来到研究所门前。这一瞬间,惠子打开左侧车门跳出。这里正好是和警卫室背面的死角地带。
惠子小跑步绕过研究所转角,从侧门冲进建筑物内。这中间,志郎将车子驶至研究所正面,踩煞车,将车门关妥,这才按喇叭。这是他和惠子的约定,每隔一分钟按一次,直至惠子回来。
进入研究室内的惠子跑向第二研究室,用力敲门。
竹冈义则探头出来,吃了一惊似的睁大双眼。
“你……怎会在这时刻……”
惠子举高手上的铁锤,用力挥下,一击、两击……对方低声呻吟,倒在走廊,喇叭声掩盖了惨叫声。
一切几乎是几近可怕地顺利进行。脑壳破裂、脑浆流出的男人,想必任何名医也救不了……
惠子迅速自方才进来的侧门跑向车旁,正好听到最后一声喇叭。
“结束了。”
志郎跳下车,走向第二研究室。这中间,惠子上车,缩在驾驶座旁的车内地板上。
志郎口里发出奇妙的叫声,自第二研究室冲出。立刻跳上车,猛踩油门……这次,他再也不顾什么时速限制了。车子经过大门后,在将接上马路处,他才停车。然后打开车门,跳下,冲进警卫室内。
“糟了……不好了……”志郎大声尖叫着。
本来,他以为多少需要一些演技,但,此刻他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并非出自表演。
接过警卫递给他的水,一口喝光,深深吸气后,他才沙哑着声音,说:“杀人了……竹冈先生被杀死了……”
这之中,惠子已偷偷自车上逃出。由于志郎未关上驾驶座车门,正好挡住警卫室的视线,被见到的可能性应该没有……
惠子脱掉风衣,放入手提袋内,迅速离开。穿风衣当然是为了从车上跳下时不会沾到泥土,以及被死者溅到血渍。只要把风衣脱掉,就再也不会留下丝毫可疑之点,能够大摇大摆走在街上……
边走,惠子边喃喃自语:接下来是配角演出了,自己的戏已告结束。
她全身感到激烈地疲劳。她找到一家咖啡店,进入,虚脱似的坐下。
为什么必须杀掉他呢?
此际,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奇妙的想法。很奇怪的是,这三个月之间,她从未有过此种疑问。
杀意一旦萌芽,眨眼之间就会扎根、吐枝,没多久就成长为不可撼动的巨树。此后,惠子满脑子所想的都只是具体的杀人方法。
为什么呢?惠子自己也不太明白。
她只知道使杀意萌芽的种子,那是对于竹冈义则的背叛之怒,以及对于江崎京子的激烈反感和憎恶……
惠子最初认为竹冈义则是除了工作外,对人情世事毫不了解的单纯青年,她梦想着能够保护他,拥有家庭,让他能远离俗事,自己并成为他的研究助理……但,竹冈义则和江崎京子的订婚,却粉碎了她的美梦……
另外,竹冈的订婚对象是江崎京子,这只能说是命运的捉弄了。吉泽惠子和江崎京子之间的关系是一般三流少女小说常见的关系——竞争对手,亦即是富家女和贫穷女孩、仗势欺人和眼泪往肚子里吞……
只是,和少女小说的不同点在于,惠子那柔弱的面具下,潜存着对对方的强烈敌意和无限的侮蔑。而事实上,或许京子对惠子并没有多少反感!
无论如何,惠子无法忍受将竹冈义则让给像江崎京子那种下三滥的坏女人手中,就算事实上是竹冈的本性粉碎了自己的梦想……但,这两颗杀意的种子毫无抑制地急速成长,实际上很不可思议……
惠子一面喝着咖啡,一面耽溺于回想之中,忽然,她想到一件事实,而,这似乎是针对自己方才疑问的答案——自己内心早就无数次想击败竞争者的江崎京子了。
对了,不是也明白告诉绪方志郎了吗?杀人,也是一种热情!
对竹冈义则的杀意,换句话说应该是报复的热情,而杀人的蓝图乃是此种暗郁的热情之结晶。
“无论如何都必须杀掉他……”惠子口中喃喃自语的走出咖啡店,然后,以稳定的步伐迈向夜晚的街上。
虚脱感已消逝无踪了——重要的计划尚未完全结束。
知道事件概要时,调查一科的山口实探长的第一印象是,这似乎不是很难解决的事件。
首先,发现尸体的时间和被害者的推定死亡时间只有极短的差距,这点,没必要经过仔细验尸就能断定了。而基于破案常识,尸体愈早发现,调查上就愈容易。
第二个理由是,涉嫌者的范围相当有限。凶手是熟悉工厂内部情事之人物,这点,从行凶方法上即可推定,而且,似乎认为是当晚留在工厂里的人下手。
发现尸体的绪方志郎向大门口的警卫通报时,两位警卫的紧急措施无懈可击。一位紧急赶往杀人现场,保持现场原状,另一位封锁大门,然后打电话向警局、后门附近的夜间巡逻警察岗哨、总公司经理、厂长、研究所长等通报消息。
环绕工厂建地的混凝土墙高度超过两公尺,不是轻易可以爬过。后门和员工进出之门在下午六时就锁上,这两扇门又很牢固,调查后也未发现丝毫异常。另外,行凶时刻前后经过大门之人物,除了绪方志郎外,只有一个人,就是材料科代理科长石冢登。他是绪方志郎前来后不久才结束加班离开。
所以,如果石冢登不是凶手,则真凶在山口探长他们赶抵之时,应该仍在工厂内。
山口探长最初动员刑事和警察彻底搜索广阔的工厂建地,包括建筑物内部至停车场的卡车,约费了一小时,结果却徒劳无功,未能发现任何可疑人物。
当然,探长并不因此一结果而失望,这只是调查初期活动的定石,反正,自始他就认定凶手在工厂有关者之中。所以,因加班或其他情事留在工厂内之人,全部被叫到办公室的一个房间。包括两位警卫,三位巡逻警员,以及绪方志郎在内,总共人。
探长首先单独询问发现者绪方志郎。他的脸色仍是一片惨白。
“你和被害者竹冈约好,前来接他?”
绪方志郎畏怯地回答:“是的。他说八点半左右会结束工作,所以和我约好到时候来接他。”
“哦!是你自己提议的吗?你们的交情很不错?”
“和其他同事差不多,也算不上很亲近。”
“那么,为何今夜会来接他?”
“有一点小事……不,是重要问题,需要找他谈谈。”
“工作方面的事?”
“是的……不……”绪方志郎困惑似的蹙眉,嘴唇蠕动几下后,说:“反正你们一调查就知道了,我就说出来算啦!事实上,我和他有情仇!”
“情仇?”一瞬,探长眼中发光。
“是的,最近他在总经理介绍下,和一位叫江崎京子的女性订婚,但之前,她一直在和我交往,只是无法拒绝她的父母之命,而我……当然是不死心了……”
绪方志郎的恐惧感由这一瞬间开始转淡,代之而起的是巧妙演戏来捉弄警方的异常刺激快感——全是谎言的内容警方绝对不可能相信,必须尽可能坦白的说出百分之九十九的事实,这样,说话时才能保持自然……
绪方志郎边思索,边继续着:“所以,我打算告诉竹冈一切真相,希望他能放弃。当然,我说这些话,很可能被怀疑为凶手,但……”
“不,对你坦率的态度,我深为敬佩……只是,你说要坦白说出一切,这点,能否请你再稍微具体的说明?”
“这……也就是我和京子之间已有肉体关系。”
“原来如此。”探长沉吟片刻,接着反问,“情形我已非常了解。不过,你今夜要提及此事,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呢?”
“我很困惑……到了今天,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因而决定趁自己未改变心意之前说出。”
“为何会这般困惑呢?”
“竹冈是董事长最重视、倚之为公司未来希望的人物,江崎京子则是与敝公司有极深厚关系的公司董事长之千金,破坏这两人的亲事,对我这种拿薪水的人来说,后果极为严重……这点,你应该能够体会得到吧!”
“原来是这样。那么,请你说明发现尸体当时的详细情况。”
“我把车停靠在研究室门口,按喇叭,这是我们事先约好的暗号。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人回答。由于他是那种一旦热衷工作,对周遭发生之事毫不会注意之人,所以我以为他没有听见,或是上洗手间……我于是决定进去看个究竟。他的研究室里亮着灯,窗户就在门口不远……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是一种预感吧!”
“然后就发现尸体?”
“是的……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那样害怕……”
“他的研究室内有电话吧!为什么你要回到警卫室去呢?”
“我可不像你们那样常看到尸体!”志郎握拳,用力在桌上一敲,“他躺在门前走廊上……我实在没有胆量进入研究室……而且,在那瞬间,我想到凶手说不定还躲在里面。”
“他被杀的时间和你发现尸体时间相差不久,在此之前,你没有见到人影或什么吗?”
“没有,完全没有注意到。”
“是吗?辛苦你了,那,今天就到这里……”
绪方志郎离去后,山口探长对同座的一位刑事低声说:“这人有点可疑……”
“是因为有最佳动机?”
探长用力摇头;“主要是他太坦白说出情仇之事。平常的话,应该尽可能设法掩饰,这才合乎人之常情。”
“理论上来讲这样没错,但……或许他是认为,如果掩饰得不当,反而会引人怀疑。”
“话是这样没错,只是……”
探长觉得这男人的态度有某种奇妙之处,但到底是什么,他也无法明白指出。
“接下来叫警卫。”探长重新燃起斗志。
“大门通常到这么晚还开着?”
“是的,夜间有卡车送货来往,也有人加班,所以平常在十点左右都还开着。”一位似极具正义感的警卫回答。另一位年纪较大,似较沉默寡言的警卫不住点头,表示同意。
“在这之前,你们一定会在警卫室里?”
“不错。由于最近传说有企业间谍活跃,所以上级吩咐要特别注意外人的进出。”
“能够避开你们的视线,从正门偷偷潜进来吗?”
“绝对不可能!连一只猫也溜不进来。”
“我知道。那么,请说明绪方工程师来时的情形。”
“绪方向我们打招呼后,直接开车往研究所方向驶去,接下来的几分钟内,连续听到按鸣喇叭声……之后,绪方下车,走向研究所旁……”
“之后,你们的视线一直未离开该方向?”
“是的。不过,绝对不会因此而未注意到是否有人进出大门。”
“好,这点不会有问题。他自研究所出来时,你们也见到了?”
“是的……正确的说,是只见到绪方跳上车……”
“这中间约莫多少分钟?”
“没有多久。我们只是将视线稍移开,点着一支烟,彼此交谈一两句,再望向研究所时,绪方已经跑出来,跳上车了。”
“彼此交谈。会觉得时间很短……”
“不会太长,顶多只是一两分钟。”
“你认为呢?”探长问另一位警卫。
但,回答的内容完全相同。
三位巡逻警员是以轮流方式由两人巡逻,一人留守。不过,命案发生时,三人都在后门附近,研究所旁的岗哨内。他们在八点会随便四处巡逻一次,等十点钟大门关闭以后,才开始正式巡逻。
当时三人之中由两人正在下棋,另一人——饭田良一则听收音机的夜间节目。
对于山口探长的询问,他紧张地回答:“由于汽车喇叭连响好几声,我探头出窗外看……发现研究所前停了一辆车,一个男人走过去,没多久,就听见叫声……”
“等一下!到底经过多久?”
“这中间,只有一位打击者出局,所以应该很短,虽然不知道正确是几秒……听到叫声,我探头往窗外看,见到绪方跑回来,跳上车内。接下来,正好这是出现了全垒打,我的注意力全部都被吸引了……不久,大门的警卫室来了电话,说是发生命案。”
“你见到的人确实是绪方工程师?”
“是的。最初虽只见到背影,但……确实是他。”
警卫的证言和巡逻警员的证言并无任何差异。山口探长有一股轻微的失望。看来绪方志郎果然是清白的。不论动作何等迅速,也不可能在一分多钟的时间内行凶杀人!
凶手假装发现者固然是常见的伎俩,但,这样未免太单纯了,何况,假如他是凶手,杀人之后必须先在某处处理掉凶器才行。
当然,在他的车内并未能发现疑似凶器之物,也未丢弃于现场和自研究所至大门之间……就算他把凶器藏在研究所内的隐蔽处,也没有充裕的时间……
剩下的十五人全部都是在这工厂上班的人,关于他们留下来之点,各有能让人认定的理由,而且对于命案发生当时的行踪,也都能够明确答复。当然,并不能算是直接的不在现场证明。
探长决定以后再对这十五人进行彻底调查,就这样,当夜的调查告一段落。不过,他确信这其中一定有真凶在内。
翌晨,探长和几个刑事仔细调查工厂四周。因为,凶手爬过围墙逃出可能性无法完全否定。
但,调查的结果,并未发现有这样的痕迹。要爬过如此高墙,必须使用某种工具,照理应该会留下痕迹才对,可是,完全没有。
探长对有关的人之外,甚至连两名警卫、三名巡逻员,以及绪方志郎和石冢登都慎重开始调查。逐渐地,他手边得到各种报告,也知道研究所全体人员确实笼罩在企业间谍的疑云之中。
对于竹冈义则,大半数人都抱持着尊敬和嫉妒掺杂的感情,他在这工厂里似乎并无较亲近的朋友。
关于绪方志郎坦白说出的三角关系,也完全获得证实。探长亲自讯问京子,最初,京子戴上贞淑的良家子女之面具,拼命否定她和绪方志郎的关系,但是,要识穿这种程度的谎言,对探长来说是轻而易举之事。最后,京子终于边哭泣边承认她和志郎的关系,并表示志郎曾热切地向她求过婚。
在众多报告之中,也包括研究所助理吉泽惠子曾被竹冈义则抛弃的事实。以探长而言,他也对此深表关切,不过,她并未包括在有关的人之内,而且命案当晚曾邀主任仓本良彦看电影,所以,断定她完全无关。
但,没多久,又接获吉泽惠子最近和绪方志郎走得很近的报告,探长开始怀疑了。
不过,同样是失恋之人在一种反射作用下结合在一起,也是很正常的反应。另外,有唐璜的风流倾向之绪方志郎设法巧妙虏获惠子彷徨的心,也是十分可能。
对绪方志郎仍保持怀疑的山口探长找来两名警卫和三名巡逻警员做一项实验。由一位刑事代替绪方,改变自下车后至从研究所出来的各种时间,寻求证人们的意见。但,实验完全徒劳,证人们仍未改变顶多只是一分多钟的意见。
这是进入建筑物内,走到第二研究室之前,又再跑出来的极限时间,怎么说都不可能有杀人之后又藏妥凶器的余裕。
探长也想到用某种方法继续按鸣喇叭,趁机下车行凶的方法,可是,至少在志郎的车上,并未能发现有动过手脚,让喇叭在一定间隔自动发出声音的痕迹。
对于包括石冢登在内的十六人,也有各种报告。但,却无决定性关键的线索。
山口探长开始焦急了,看来事件似乎不像他当初认为的那般容易解决。
鉴定方面也无可疑的发现,研究所内更是搜尽各角落也找不到凶器。
吉泽惠子把旧衬衫、套头衫、内衣等整齐折叠好,然后,摊开行凶时使用的尼龙风衣,缓缓凝视着。
行凶后自车上跳下时曾跌跤,所沾到的泥土,她已用刷子仔细刷掉。当时,膝盖碰地,流了一点血,在风衣内侧形成小黑渍,袖口也溅到竹冈义则的血。她用发油擦拭过好几次,却无法完全拭掉。不过,表面上看来却不知是血迹。这样就已足够了。
为了以防万一,她把印有百货公司名称的布条撕掉。由于是一个月前在特卖区所买之物,实不可能由此被追查出,但,谨慎为要!
惠子唇际浮现骄傲的微笑,点点头,折叠好风衣,和其他旧衣服一起打包。然后,以铅字般字体慎重的写上“日本国民友爱协会神户分会”几个字。
她并未写上寄件人的姓名、地址。
她是约莫两个月前偶然见到“日本国民友爱协会”的稍显夸大名称的团体之传单,但对惠子而言,这些都无所谓。她是在总公司大楼旁的大厦见到这个协会的分会之招牌,才决定加以利用。
有什么方法能比这样更适合处理掉行凶的证物呢?若丢弃在某处被发现就非常麻烦,而且,又无法轻易焚毁,再说,最近的大都市也找不到挖洞掩埋的地面……
何况,以匿名方式协助慈善运动,应该不会被认为不自然……
在吉泽惠子的杀人计划中,最大的缺点就是需要共犯!有共犯关系的犯罪,很容易因某一方面的微小疏忽而露出破绽,另外,被发觉的危险性也比单独犯罪高出好几倍,何况,只要一方认罪,另一方再何等缜密行动也没用。
尤其是,像绪方志郎这样的人物,对惠子而言,等于是抱住一颗定时炸弹。警方终会发现他的间谍行为,再说,他虽聪明,却缺乏男人的强烈意志力,又不够慎重,一旦深陷困境,很容易为了想逃避罪行而暗中动手脚。
所以,惠子从最初的杀人计划中,就已决定杀他灭口。只不过,这次杀人比上一次行动更得小心行事。
警方很可能还怀疑绪方志郎,无法断定是否派人跟踪他,搞不好被发现两人在一起,那一切都完了。
两人之间有相当亲密的交往,这点,警方很可能已查知,这样一来,如果绪方志郎遇害,无可避免的,警方会对自己产生怀疑……
所以,这次不可能采取诱绪方志郎至无人迹之处,出其不意将他杀害的方法。
必须在有多位目击者存在之处,以不被任何人见到自己的方法,强行杀人!乍看,这仿佛不可能实现的难题,但惠子早已找出答案了。
她是从切斯特顿的著名短篇推理小说中得到灵感,绝非独创的构想,不过,对于其应用方法,她相当自负,认为极尽巧妙之能事。
她选择的杀人舞台是元町的一家名叫“伊甸园”的纯沏茶。
一楼是平常的咖啡店之座位配置,气氛上并无什么特征,但是,随着往二楼、三楼爬,气氛愈转炽热。二楼是情人座,不过独自一人也能进入,很多人利用为碰面地点。三楼则必须携伴才可上去,在里面,做什么都行……
因此,三楼几乎随时保持客满状态,挤不进去的只好在二楼待机,所以洋溢着相当奇怪的气氛,自然而然的,除了最低限度的必要之外,女服务生也尽可能不进入客人席之间。
这“伊甸园”的二楼正是最合乎惠子希望的场所。楼面很大,客人拥挤,女服务生不随便走动,目击者很多却不会观察周遭发生之事——所有理想的条件都已具备。另外,一楼和二楼之间有化妆室,这也是最理想不过。
准备工作已经妥当。她去过“伊甸园”数次,查看一切该看之物,买了白色和蓝色布料,自己缝制,而且,三周前就买了水壶。还有连眼镜也……
惠子打电话给志郎:“我有重要事情告诉你,下午七点,能在‘伊甸园’二楼等我吗?尽可能选靠窗的座位……嗯,就在上楼梯后的座位吧!这样也好,找起人来也较为容易。”
志郎当然答应了。他反问“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语气里带着不安地回响,似乎神经紧绷。不过,对惠子而言,这样更为有利。
惠子出发前重新扎好头发,同时强调性的重点化装后,把水壶、两件衬衫、眼镜盒、化妆盒放入大型手提袋内,最后再穿上蓝裙子,白衬衫。
出了自己住处,六时二十分左右,惠子进入“伊甸园”附近的一家店内——贩售衣料、洋货、饰品、化妆品等的女性专用品的店面。这家店在下午九点前仍旧营业。
惠子进入化妆室,关上门,脱掉白衬衫,从手提袋里拿出华丽图案的衬衫换上,然后以一条发带将头发梳成高耸型,最后戴上宽边眼镜。
利用洗脸台的镜子确定过自己化装后的模样,惠子会心地微笑,由于不知累积多少次练习,不仅非常顺利,而且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六点四十分,惠子推开“伊甸园”的大门,选择一楼角落的座位坐下,由这里比较能清楚见到入口……
快七点时,绪方志郎进入店内,快步爬上二楼,惠子目送着他的背影。又等了两分钟,确定无人跟踪后,她仍不急着站起——在志郎坐下,女服务生送来饮料的这段时间,她必须冷静地加以微妙计算。
不久,惠子慢慢站起,进入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化妆室,开始第二次化装。
这次,她脱下华丽图案的衬衫,换上亲手缝制的蓝、白两色衬衫。这是店内女服务生的制服,她在经过仔细观察之后,缝制而成,只有裙子因换穿较麻烦,从刚才就换上和制服相同的裙子,发型和眼镜则不变。
水壶里有锑化合物的粉末。惠子将水壶装满水,手提袋藏在化妆室角落放置打扫器具的柜内,之后,把门打开一道缝隙,窥伺四周的情形,这才走出化妆室,尽量以冷静的态度爬上二楼。
惠子直接走向绪方志郎的座位。这时,她也免不了心跳急促……
突然,她觉得双脚似被钉住一般,瞬间,感觉心跳几乎停止。走道旁的座位之一,坐着两位熟识之人——公司材料科代理科长石冢登和经理课的市川美沙子——而且,两人忽然抬起脸来望向这边。
如果,现在这两人看穿自己的真面目……
惠子心想,一切都完了。
但,两人立刻又脸贴着脸,开始谈些什么话题。
惠子也马上恢复冷静。
女服务生走在咖啡店内,有何不可思议呢?谁都看着自己,但,绝非具有意义的观察。在大多是对对情侣的这二楼上,没有男人会以有色眼光看着女服务生。
最重要的是,自己苦心化装成让绪方志郎都无法识穿的模样,他们更不可能会识穿。
惠子又向前走数公尺,斜眼望着绪方志郎不耐烦似的频频看表,同时镇静地在桌上的杯子倒水。从以前,她便知道一进入咖啡店,绪方志郎就会拼命抽烟、喝水的习惯。这时也一样,他面前的杯子都快空了。
绪方志郎只瞥了惠子一眼。然后,转脸望向楼梯方面,又燃着一支烟。
惠子又穿过座位之间,往楼梯方向走。有人叫着“也给我加点开水”,但,惠子假装没听见。这也是常有之情形,应该不会特别怀疑才对……
再次进入化妆室,惠子把水壶内剩余的水全部倒掉,然后换回华丽图案的衬衫,拿出手提袋,放妥水壶和衣服,再抱着手提袋,缓缓走下楼梯,付过帐后,离开“伊甸园”。
她几乎想大笑出声。由此看来,即使石冢登是偶然来这家咖啡店,也只能认为是幸运之神眷顾自己了。警方一定会焦急地追究石冢登!
绪方志郎迟早会喝下杯里的水,于是,大量毒物流进胃内——这种化合物无臭无味无色,又易溶于水。不过,或许舌头会有些许怪异的感觉吧!
但,这只是锑中毒的最初征兆,接下来会强烈恶心,之后嘴巴和咽喉会感觉如烧灼般刺痛,血液往上冒,手脚、胃都出现剧烈痉挛,等送医急救,已经来不及了……
惠子回到方才的女性用品专售店,进入化妆室,换回离家门时同样的穿着,解下发带,恢复原有的发型,卸下重点化装部分。
之后,她在店里逛了一圈,这才再度走向“伊甸园”。店门前停着巡逻车,人群拥挤。入口处站着两位穿制服的警员,神情紧张。
惠子排开人群,快步走上前。
“不行,现在不能进去。”一位警员慌忙阻止她。
“我和人家约好……我迟到了,所以……发生什么事吗?”
“命案!现在可不是什么约会时刻,快回去!”
“杀人吗?这……好可怕!”
惠子全身发抖地转身离开。一切都照预定进行,只剩下将物证处理掉而已。精密计算的杀人蓝图,已经完全付诸实行了。
——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呢?
这时,惠子忽然这么想着。内心里,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
近松茂道检察官在神户地检处的自己办公室里,仔细听山口探长的报告。右手上持着的烟斗,不知何时,火已熄。
“被害者四周的客人都彻底调查过了,但,答案完全相同——无任何人接近被害者。当然,或许因他们只热衷于谈情,没有注意他人之事的余暇也未可知……”
“但是,连一个人也未注意,就太奇怪了。”近松检察官喃喃自语般说着。
“是的,也许有人未说实话……”
“石冢登好像也在场,他的座位在哪一带?”
“隔着走道,往后六个座位处。由于全部是情侣,彼此不相注意也是正常,但,既然发生这种事件,还是需要深入追究。”
“那么,石冢本人怎么说?”
“他表示不知道绪方来了,当然,自己未离座位一步。和他一起的市川美沙子也同样说词。”
“被害者四周没有可能有问题的其他人物?”
“尚未对每一个人详细检讨之前,还不能肯定,不过,依目前状况,应该都和被害者无关联。”
“最先注意到被害者的样子怪异之人是谁?”
“隔着走道的邻座情侣。由于被害者突然开始剧烈呕吐,他们吓了一跳。最初,以为是酒醉或什么的!但,情况有些不对劲,就找来店里人员。这时,临近的客人都站起来,乱成一团……”
“没有人见到被害者服用药物?”
“没有。”
“除了问题的杯子外,未能发现毒物?”
“是的……店内使用的水壶全部调查过了,却未能发现丝毫异常。如果有异常,被害者不可能只有一人!只能认为是有人偷偷将毒物放入被害者使用的杯里。”
“不错……只是,若未发现有人接近被害者……”
“但,检察官,我不认为这会是自杀。所谓自杀者,几乎全部选择避开人群的场所,有的虽是从大楼顶楼跳下,但是……反正不可能在客满的咖啡店里,更何况,截至目前为止的调查,并无迫使他必须自杀的理由,虽说情场失意,手边相当拮据,不过最近好像又宽松些,开始陆续还债了。”
近松检察官默默颔首。
山口探长接着说:“当然,他是竹冈义则命案的关系人之一,说不定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法杀害竹冈……不过,即使如此,在现阶段里,却很难认定他会自杀。由该命案当时的状况判断,我们不得不承认与他无关,所以他并未走投无路……但,在咖啡店喝咖啡时突然畏罪自杀,这种事可能吗?”
“确实不像是自杀。”近松检察官淡淡地说。
“先不管凶手以何种方法将毒物掺入他杯中,对于此次事件。我是这样解释:我们将竹冈义则命案称为第一事件,当时,绪方可能目击真凶,只是企图敲诈对方或有其他目的,才未告诉警方……”
“因为,凶手不得不杀死绪方灭口?”
“是的。当然,这只是一项假设……”
“这倒是可能性很高,但,若如此,绪方对于对方应该抱持相当戒心才对,不可能轻易中圈套被毒毙。”
“这点,或许是因在众人环视之下杀人反而有效也未可知,绪方没料到对方敢在这种地方下手,所以疏于防范。不过,无论如何,凶手一定采取颇为巧妙、有些几近魔术的手段……”
“那么,命案发生后至你们到达之前,店方如何处置?”
“实在很不完全。最初获知命案时,负责人没想到会是杀人事件,只以为是急病发作,所以吩咐女服务生打电话给叫救护车。”
“四周的客人乱成一团,店内呈现混乱状态?”
“不错。由于有位女客人歇斯底里的大叫‘杀人了’,结果一至三楼的客人都冲往二楼……一位服务生未和负责人商量,自行打电话至报案。这段时间内,未付帐就离去的客人也不在少数……”
“凶手很可能在这些人之中了?”
“很遗憾……不过,被害者四周座位的客人似乎都未离去。其实,在那种状态下,即使想离开也无法脱身了。”
近松检察官像忽然想起似的将烟斗重新燃着。“对了,被害者在‘伊甸园’二楼究竟等谁呢?总不会去四周皆情侣的那种地方,只为了喝咖啡吧!”
“我最先考虑到的也是这点。如你所说,去那种地方,所等的应该是女人……他又是十足的花花公子,与他有关系的女人极多,但,我首先想到的人物却是在第一椿事件时就对你提过的那两人。”
“江崎京子和吉泽惠子?”
“是的。所以我立刻询问这两人,而出乎意料的……吉泽惠子坦白承认和他约好要碰面……他们约好七点见面,但,她在途中耽搁了,所以迟到相当久,等来到店门口时,发现停着巡逻车,而且警员阻止她入内。她只知有人死了,却没想到会是绪方志郎。这一切,总觉得太巧合了些。”
“你是否向阻止她的警员求证过?”
“是的,该警员证实确实是她……本来以为只要知道被害者约会的对象,应该能有某些收获,没料到……”
“两人约定碰面纯是为了约会,没有什么其他的特别意义?”
“关于这点,吉泽惠子的回答也很坦率。她认为竹冈义则死了,绪方志郎又再度想挽回江崎京子的心,就追问他,但,绪方表示要慢慢谈,就指定时间和地点。”
“原来如此……”
“如果绪方变心,也可能成为杀人的动机,但,当时她确实未和绪方在一起。在绪方座位后方的情侣曾交谈说,‘那男人等待之人这么久未来,大概被甩了’,另外,还有许多人证言他很不耐烦的样子。”
“嗯……”近松检察官蹙眉,沉默不语。
山口探长也轻叹口气,“凶手不会是忍者或透明人吧……无论如何,我觉得应从第一椿事件再彻底重新检讨。”
“似乎是相当难解的事件。”铃木信彦检察官说。
近松茂道沉重地点点头。
午饭后,两人边抽烟边聊天,不知不觉间,发展为深刻的话题。
“嗯……这两椿事件之间可能有某种关联,凶手为同一人的可能性也极高……但是,决定性线索完全缺乏,凶手在第一椿事件中采取什么样行动也不能正确得知。至于第二椿事件,更是连行凶方法都猜不透。”
“反正你的韧性之强素有定评,再加把劲吧!”
“韧性吗?”近松茂道苦笑。
由于他一向秉持“凡事慎重”的信条,以前曾被取绰号叫“踌躇茂”,如今改口说他“韧性强”,只是多少好听些吧!
“对了,你那边如何?”
“那件案子已经差不多了,不过,移送法庭之前,我大概还得埋首证据堆内整理一阵子吧!”
“你这可是奢侈的烦恼啊!我正苦于没有证据……”
“可能的话,我也希望稍微帮你忙,但,再怎么讲得好听说是检察官一体同仁,像这种事也无法代劳。”铃木检察官开着职业玩笑,微微一笑。
这天下午,山口探长又来找近松检察官。
“关于石冢登,目前仍未查出眉目,连他是否有杀害竹冈义则和绪方志郎的动机,也仍不明。当然,在第二椿事件中若依我上次说过的假设,是能够说明动机,但……”
山口脸上露出浓厚的疲劳和失望之色。
“还有,目前我命令手下彻底清查‘伊甸园’的从业人员。譬如女服务生之类的店里员工,最可能自然的接近被害者,所以不能忽视凶手在其中的可能性。另外,第一椿事件的凶手,也可能收买女服务生之一……”
“但是,凶手在这情形下,应该确知绪方会出现在这家店内才行,若是收买女服务生,必须有事前准备。”
“我知道……还有,关于被害者绪方志郎,我们已相当程度深入调查过,他的行动有相当可疑之处,说不定企业间谍就是他。真实内情虽然不知,但,观察其财政状态的变化,都会令人有此种想法。
“能自最困窘的状态中挣脱,除了薪水之外,应该另有金钱来路,但是,他并未兼职,也未向人借贷,更无在股票市场捞一笔的迹象……而,他在公司里是工程师,不可能和公司财务有关,以致能够挪用公款……”
近松检察官轻轻点头。“山口,我这么说或许稍偏离主题,不过,对于他的行动,我也有两点疑问。”
“是什么?”
“他发现竹冈尸体的时间,你曾分析他的行动,再综合证人们之言,证明距行凶时间很近。”
“是的……但,若是他下手,敲门后,等对方出来,这中间最少也要三十秒,而且,没有处理掉凶器的时间余裕。另外,他的衣服上也没有血渍。”
“不,我的问题正好相反,亦即是,他行动的时间未免太短!”
“太短?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们这样的经验丰富之人,应该一眼即判断是他杀,立即采取冷静且适切的行动。但,像绪方那样的人,最初应该呆怔住,不确定已成尸体而会设法想救助,结果衣服沾上血迹。这样,岂非更为自然?否则,也该吓得全身虚脱,甚至当场晕倒……”
山口探长似也有些愕然,“你的意思是,绪方志郎已经预料到该处有尸体?”
“还有一点是汽车的问题,在受到如此强烈冲击时,一般人会跑步去告诉警卫或夜间巡逻警员才对。现场虽距大门相当距离,但是距夜间巡逻岗哨只有五十公尺左右。”
“这么说,绪方的行动是为掩护凶手行动的阴谋作战了?”山口脸色转为苍白。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与山口探长的联络。
接听过电话,山口对检察官说:“这项报告或许和方才的话有深刻关系也不一定,调查绪方的车子之刑事,发现第一椿事件当天日期的加油站开立之收据,就赶去该加油站调查,证明车内有一女性共乘。”
“是吉泽惠子吗?”
“好像是。我立刻传讯她!”
“等一下!既然没有其他证据,最好慎重行事。”隔了一会儿,近松检察官坚定地说,“我亲自见她。”
走在冷湿的检察庭走廊,吉泽惠子终于无法抑制内心的不安。
警方的讯问她已有多次经验,到现在已不觉得有何刺激感,但是,检察官的传讯,意义多少有些不一样……
“应该没有破绽才对……没必要担心……”惠子暗暗告诉自己。
说不定他们已识破两椿事件的行凶方法了,只不过,自己对此已有某种程度的觉悟。检察官必须实际证明自己是那样行动才行,但,即使是警方,应该也不可能拿到其证物了……
风衣已以很巧妙的方法处理掉。化装用的衬衫在当晚就已剪开,一部分当抹布使用。水壶则打破,半夜里丢进相距一町之外的垃圾桶内。华丽图案的衬衫是在百货公司特卖处购买的,同样之物有很多,没必要处理掉。至于眼镜,也遭到和水壶同样的命运……
惠子紧抿着嘴唇,敲着挂有近松检察官名牌的办公室房门。
与检察官之名予人的想象完全不同,容貌似牛般忠厚的男人自称是近松茂道,很诚恳地请自己坐下,惠子松了一口气。
“有劳你了……有点事情问你,所以……”
近松检察官的问话自警方已问过好几次的话题开始,包括和竹冈义则的关系,与绪方志郎的关系,公司内部情事等等,惠子甚至感到厌烦了。
“对了,你和绪方约好在‘伊甸园’碰面,好像迟到很久?”检察官还是以同样的口气问。
惠子忽然紧张了,“是的……我很早就出门,没想到反而糟糕,由于时间尚早,途中顺路去了别的地方……”
“怎么说?”
“我浏览商店的橱窗,四处逛着,等到想起约会之事时,已经超过时间,所以慌忙想搭计程车赶去,却又拦不到空计程车……”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听说‘伊甸园’发生杀人命案时,没想到可能是绪方志郎遇害吗?”
“完全没有……我只以为是流氓或小混混打架,彼此追杀。”
“绪方从来不担心他会被什么人所杀吗?从他的态度里,不能看出来吗?”
“我当然无法否认完全未听过有关他的那些谣传,不过,他应该不至于被恨到遭杀害的程度。或者……他的被杀害和竹冈先生遇害事件有某种关联……”
“关于竹冈遇害之事……那天晚上,你没在什么地方和绪方碰面吗?”
惠子心想:终于来了。
但,她并未特别感到震惊,这点,她也有了某种程度的预测。
“我们曾经碰过面。应该是八点左右吧!我们偶然在街上相遇。”
“然后呢?”
“我邀他说,我想去看电影,要不要一起去,他表示今晚有事,拒绝了,不过,开车送我到电影院附近。我还记得途中曾到加油站加油。”
“这件事你以前为何没说?”
“我以为和事件无关。”
“八点过后去看电影,不会太晚了?”
“那是两部片子一起放映,看第二部片子正好来得及。第一部片子我已看过,何况,只看最后一场,应该可以打折……”
检察官满脸困惑地开始问其他问题时,惠子确信自己已大获全胜。虽然检察官继续讯问,但,她的不安感已完全消失。
就算检察官和警方仍未放弃对自己的怀疑,但只凭这点,还是无能为力!
又过了几天。四处访查的刑事们几乎都是空手而回,调查陷入僵局。
近松检察官和山口探长从各种角度进行检讨的结果,推定第一椿事件的行凶方法。
山口探长夜间前往工厂,将假设予以实地测试。若利用共犯,藉光线明暗和车辆角度,可以很轻易的蒙骗过警卫们的视线。证实这点之后,山口对惠子的怀疑更加重了。
第二椿事件就没有这样容易了。惟一的线索是:“伊甸园”的一位服务生曾见到一位女服务生,以为是新来的。不过,该服务生也非在近处见到,而是见到走在走道上的女服务生背影,所以不足信赖。
近松检察官和山口探长只能下结论:理论上,凶手化装成女服务生的可能性极大!
不管如何,缺乏是吉泽惠子下手之证据。这种事,其他任何人皆能做到。只凭一张与事件无直接关系的加油站收据和咖啡店从业员的不明确证言,任何检察官都无法予以起诉……
山口探长数度讯问惠子,希望能找出其证言的破绽,却未能成功。最后,他打算使用测谎器,但,近松检察官对此却坚决反对,毕竟,测谎器的测试结果,目前在法庭上仍不视之为证据,反而徒然让对方加强戒心。
第二椿命案发生迄今已过一星期。这天,天色接近黄昏,而,调查则完全碰壁了。
近松检察官苦闷不已,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室。
在走廊上,见到铃木检察官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光,他敲门,心想,对方若有空,邀他去喝两杯。
铃木检察官被一大堆文件和证物环绕住,正和书记官埋头工作。
“近松,有什么事吗?我这边可是大丰收呢!目前总算整理得差不多了。”
“倒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过来看看……不错,你马上就轻松了。”近松茂道忍不住叹息出声,掏出烟斗,燃着火。
“没办法!以‘日本国民友爱协会’的名义,又标榜慈善事业,更列举了许多知名人士的姓名,难怪一般人都会受骗。”铃木检察官也燃起一支烟。“藉最当然的理由欺骗善良的人们,用来搜刮财物,这种蹂躏人心的行为,可说最为恶意的诈欺。另外,他们也藉此一团体之名义,暗中销售赃物,真是太没有人性了。”
“原来如此……这些都是证物?”
“当然,由于相当长期连续诈骗,没办法扣押全部物件,但……警方进入搜索时,就已扣押这么多了,其中,只有这一件较难处置。”铃木指着桌上的包裹:“这是在协会办公室内未拆封的包裹……大概是警方搜索前不久才接到之物。若是平常人,一定会以为是善心人士匿名捐赠,但,调查这件案子的刑事却很精明……”
说着,铃木检察官从包裹内拿出女用衣服及一件尼龙风衣。
“这件风衣有点脏污,但却是顶多穿过一、两次的新品,而且商标被撕下,以此看来,似是赃物,但同一包裹的其他物件又都是旧货,也有商标……这样的组合很奇妙,对吧?警方也难以判断,所以才送到我这里……反正,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有或没有都一样……”
“让我看看。”被激起兴趣,近松检察官拿起风衣,忽然,他情不自禁喃喃自语:“这奇妙的渍痕是什么?难道……是血渍?”
“血渍?”铃木检察官探身上前,“不错,看起来很像……我并没想到那么多……”
“何不送去鉴定科呢?或许……”近松检察官猛咽一口气,脑海中掠过一种奇妙、漠然的预感。
他再次开口时,语气转为坚决,“能否再调查一下包裹纸上的指纹呢?说不定能够因此解开某些秘密……”
吉泽惠子觉得全身的血液似正逆流,全身如触电般,无法自制地颤抖不已。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近松检察官的办公桌上放着那件风衣!
检察官缓缓说道:“这袖口的血渍和被害者竹冈义则的血型完全一致,内侧衣衬附着的血渍则和你的血型一致,而且非简单的式分析,而是更精密的检验。还有,包裹纸上采集的指纹……”
“这不是我的疏忽!”惠子疯狂般地叫出声。
脑中,似有某种声音发出巨大声响,崩塌了。不知不觉间,泪水夺眶而出。
“我成功了!你们不能动我一根汗毛……只是,这纯属可怕的偶然……太疯狂了……”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认为是靠自己之力解决此事件。”近松检察官静静接着,“对你来说,这实在是不幸的几项偶然之重叠,在几率上,可能性只有几万分之一,不,或许是几百万分之一。但是,无法否认的,它却在现实中发生了。某作家曾说过‘偶然若连续,只能视为天意使然’……”
“你是想说天网恢恢吗?若是这样,就不该有陷入胶着、迷宫的事件了。”惠子自己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就算没有这件风衣,也可能会在完全预料不到之处,发现你行凶的证据……不论事情准备得何等周到,人类所做之事总会有漏洞……你说不是自己的疏忽,但,撕掉商标却是最大败笔,因为,警方是由此才产生疑念。通常,谨慎过度也是疏忽之一。”近松检察官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这件风衣是你的掩蔽物之一,却也成为惟一且绝对的证据,或许,世事总是如此……”
惠子茫茫然听着检察官的话。不知不觉间,悲叹不幸的心情、怒气、遗憾、绝望感都逐渐淡去了。
——这是我的命运……怎么也无法抗拒!
惠子回想起杀死竹冈义则后的那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一种热情燃尽后,由此衍生的另一种暗郁热情,现在也已消失。从杀死绪方志郎,完成最后的行凶计划之瞬间开始,她已无事可做,生存下去的目的完全丧失了!
逃避掉罪刑又有何用?她脸上浮现微笑,喃喃说着:“我一点也不后悔!”
近松检察官犹如见到某种恐怖怪物般,一直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