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口井原本是全村人的生命井，人称甜水井，自从我四姑跳下去，村里人就再也不吃这口井里的水了，名字也不再有人提起，改称它那口井了。
甜水井是一口很出名的井，出名的原因不是它的水甜，是因为它仁义。这口井挖成多少年来，拒绝收取任何生命。
那口井过去最仁义，从来不吞生命。我妈告诉我，她来到这个村的时候就知道。村里的鸡掉进井里，不沉，村里的牛犊落下去，也浮着。牛五奶奶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放风筝，倒着走，一屁股坐到了井水上，旁边的人都吓傻了，到井边一看，她就那么在水上坐着，手里还拽着风筝线，笑嘻嘻地说，快拉我上去啊。一点也不怕。
你不听我话，我就去跳井。这是我奶奶当初吓唬四姑的话，四姑说，行了妈，井不收你。
你四姑性子真倔。妈说。四姑看上了木匠的儿子，没事就往他们家跑。跑了几趟，奶奶就发觉了。悄悄地跟着四姑，把她堵在木匠家门外。
奶奶有三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我叫她四姑，其实只有这一个姑姑。爷爷是教师，我们家风纯正，不允许女儿私定终身。
我就是愿意！四姑从小娇生惯养，奶奶很少拂她的意0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跳井！四姑和奶奶针锋相对。
别的事都可以迁就你。只有这事不行。奶奶不让步。我们家，命能丢，脸不能丢。
城里人都兴自由了，我就是想自由一回。四姑和我妈说。她其实也说不上小木匠有什么出色。要不是奶奶这么拦着，她也许不会这么犟。
那又何必呢。我妈劝不下四姑，只得叹口气。给她吃新烙的饼。四姑吃得香，她在奶奶面前不吃饭，饿了就来找我妈。娘两个的战争，白热化。妈又劝奶奶，奶奶和四姑一样，吃妈烙的饼，四姑在面前，她也不吃饭。
我妈回家偷着乐，这场游戏，看怎么收场。
你四姑后来去找了小木匠，对他说了家里的看法。那年头，搞对象是一件丢人的事。咱们私奔吧。四姑对小木匠说。村里已经有人私奔成功了，头一年出去，第二年，抱着孩子回来，两家也就弃了前嫌，皆大欢喜。
我想起四姑秀美的脸，还有一头油黑的长发。小木匠的眼一定直了。四姑大我十岁，她十八岁的样子在我印象中还很清晰。我不明白为什么，小木匠没有答应四姑的要求。这几年，小木匠过年会回来，领着很丑的媳妇，抱着挺乖的孩子。
你真的不愿意？四姑没有问出来为什么。她为了这个男人，和家里闹僵了，成了村里人的笑话，而他，居然不愿意跟她私奔。
四姑跟妈道别。妈开玩笑，说，什么都嘱咐，好像要私奔似的。四姑也笑，说照顾好咱妈，嫂子，妈疼我这些年，对不住她。我其实也不是喜欢小木匠，我就是想为自己的终身做个主。嫁个知根知底的人。
你去吧。妈说，放心。
四姑就放心地去了。甜水井收了她。因为她是抱着石头跳的井。捞上来，手还死死地扣着。
我原以为你这么漂亮的女子，不会长久的跟我。小木匠站在远处，冲着我四姑的坟大声哭。我父亲和两个兄弟血红了眼，要杀了他。
小木匠索性跑过来，在四姑的坟前磕头。站到父亲面前，任凭他们打。父亲没有打他。扭过头落泪，挥手让他走。
小木匠走出了村子，多年来，他在外漂泊，很少回来。那口井从那以后，开始吞噬生命，只要是落下去的，从无生还。村里人再也不吃那口井里的水。据说，那水有股臭味。十岁的时候，我偷偷地尝过那口井里的水，咸，放了盐一样的。
只要你自己愿意，怎么都行。我大学毕业，带了男朋友回来，母亲慈祥地批准我的请求。
其实，她只是想为自己的人生做主。我带着男朋友在村里走，说起我四姑的故事。路过那口井，那里早已是一片平地，几年前，村里人合议，把它填了。
选自《百花园中外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