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坟地早就看好了,要葬在爷爷旁边,爷爷的另一侧,安葬的是奶奶。爹生前已经说过,他要守着爷爷奶奶。那块坟地在黄土岭半山腰上,通往坟地的是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坎坷难行。要把爹抬上山去,还真不容易。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黄泥湾红白事儿都是麻爷主持。麻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弟,小时候害过天花,留一脸细白的麻子。麻爷年高辈长,懂得老礼老规矩,任何事情交给他,准没有错。
麻爷说,老大,赶紧把八大脚请好啊。现在青壮年都外出了,只有几个半老头在家,赶紧选几个还有把子力气的,明天抬你爹啊。
我大大咧咧地对麻爷说,您老看着安排吧。
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儿,请八大脚,必须孝子自己出面。
咋样请法?
八个人,一人一条手巾,一块香皂,一双鞋,一包点心0
那还不容易?您老派人买去。
早买好了,专等你去请了。但是,我要告诉你,请八大脚,不管老的少的,也不管辈大辈小,都必须给人家行大礼。
行什么大礼?
就是给人下跪,给人磕头。
我愣了,久久不说话。我毕竟受过高等教育,有些古老的做法真是不敢苟同。
麻爷急了,嚷道,你发什么愣?还不赶紧去。
我不以为然地说,那怎么行!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可以跪天跪地跪祖宗,别的我做不到。都解放多少年了,怎么可以这样?
麻爷瞪我一眼,气汹汹地嚷道,你没听说过,死了老人,见人矮三辈吗?这几天人来客往的,全是你弟弟行的大礼,不少人背后都在戳你这当老大的脊梁骨了。读了大学当了老板不得了啦?老规矩不讲啦?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只好拎着一份份礼品,找村里的老爷儿们搭讪。他们这几天一直跑前跑后帮忙,每个人都是一脸油汗。见我对他们笑,知道要请八大脚。我给他们上烟,和他们握手,把礼品往他们手上塞。但是,我始终没有跪下去。
不知何时,我送出去的礼品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堆满了一桌子。
他们送还了礼品,仍然不知疲倦地帮忙。
我的脸肯定红得像公鸡的冠子。我发怒的时候照过镜子,我一生气就这样。我一家伙把礼品全扫到地上,还在上面使劲跺几脚,拍着桌子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这个邪。
麻爷冷笑几声说,那你就试试看吧。
第二天一大早,帮忙的人们都来了,黑压压地挤满院子。麻爷悄悄对我说,现在请人还来得及。
我轻蔑地笑笑,高声大气地对大伙说,现在咱们国家讲市场经济,今天,凡是自愿当八大脚的,每人100元工资。
人群似解冻的河流一样缓缓流动起来,瞬间,河水仿佛流经沙漠地带似的,一滴水也不见了。
我对着正在消散的人流,像在劳务市场招工一样喊,我可以涨工资,200元,300元都可以……我等着你们报名,名额有限啊。
日上三竿了,人们按照麻爷的安排做一些杂活,无活可干的,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古论今。
没有一个人进院子报名。
我在春日阳光下木桩一样傻站着。
麻爷问,你打算让你爹臭在家里吗?
我没吱声,上牙齿紧咬下嘴唇,将嘴唇咬破了,我尝到一丝丝甜甜的血腥味。
一群陌生人突然闯进院子,一个,两个……一共七个。七条汉子排在我的面前。春日阳光打在他们身上,花了我的眼。
领头的汉子吆喝道,你们自己出一个人,搭把手,行吗?
麻爷说,几位不嫌我老汉,我算一个。
领头的汉子笑了,他拍拍麻爷的肩膀说,没问题,人们不是说,人老骨头硬,越老越有劲吗?
几个汉子嘎嘎地笑了。
麻爷也笑了,顺手抄起了一根抬棺材用的杠子。
我长长出了口气,看看麻爷,麻爷别转了脸。
院子外溜进来一个人,伸手夺走了麻爷的杠子,挤进汉子们中间。是我的弟弟,在弟弟身后,涌进来一堆村里的汉子,他们的手里都拿着杠子和绳索。他们恶狠狠地围着七条汉子,眼睛里喷出火来,恨不得一口吞了他们。
我们黄泥湾的男人没有死绝,不用你们来收尸,都给我滚。他们愤怒地叫喊起来。
我拦住了他们,不由自主地跪在他们面前。我哽咽地说,各位叔叔哥哥,我谢谢你们了。说着,我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八大脚冲进灵堂,七手八脚绑棺木。后来,麻爷悄悄告诉我,那七条汉子,都是他儿媳妇的娘家人。是麻爷让他们出面激怒黄泥湾的男人,免得我下不了台面。
我的父老乡亲啊!我的心里忽然一阵热。
选自《语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