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提示音,他准点醒来,拿出手机摁了一下,手机屏显示“10月3日2:00”;再摁一下关机键,闪着荧光的时间像一尾鱼,慢慢消失在黑暗的海底。
他轻轻坐起身,倒下去的驾座靠背慢慢升起。
他环顾窗外,他和他的车静卧在巨大的树影里。树影之外,他能分辨出街道、绿化带、围墙、楼房。淡淡的月光下,所有的一切都无声无息,变作沉睡而诡异的黑影。
农历十六,月亮圆似玉盘,若是在乡下田野,月光肯定一泻千里,似如白昼。他庆幸,这里是城市,游走在那些黑影里,他看不到月亮的脸。
他下车,车门在身后极轻地关上。他站立几秒,然后迈着矫健的步子穿过街道,绕过绿化带,攀越围墙。不超过一分钟,他已经隐身于家和小苑的树丛间。
他顺着天然气管道极轻巧地攀上二楼窗户。窗户从里面扣死了,他决定放弃。这是常有的事情,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他驾轻就熟地攀到三楼,轻轻试探,半扇窗玻璃平稳向右滑动。他屏息,倾听,然后顺利从窗户进入。
他再次隐身于树丛间,半小时内已经得手三次0按照他多年的习惯,事不过三,应该返回驾车离开。但不知为何,他突然决定再试一次。抬头,锁定目标,行动。
他从厨房进入客厅,在黑暗中凝神细听。凭他的经验,此时除他之外,屋中再无别人。逢国庆中秋双假,这家主人肯定出门旅行了。这样的判断让他很放松,但他仍然保持警惕,小心谨慎地行事。他收获颇丰,在梳妆台里还拿到一条项链,掂一掂,摩挲一下,放进口袋。
应该离开了,但那片月光绊住了他。月光像薄雾一样,透过窗户洒落在沙发上。他有点不舍,不由自主走过去,坐了下来。依稀看见茶几上摆着香烟、打火机、烟灰缸,好像专门为他准备。他抽出一支香烟,点上,深深吸一口,缓缓吐出,很舒服地往后靠去。
这时他看见了月亮的脸。从他头枕着沙发背的角度向窗外望去,刚好与明月对视。温润而恬静的满月的脸,像婴儿般纯净,像少女般温柔。
久违了,这样的夜晚。
那年中秋,学校给每个学生发了一块月饼,放半天假。城里孩子并不稀罕月饼,有几个同学随手给了他。他用方便袋小心地包起来,骑着自行车,约了秋丫回村。县城离村子十几里地,但有秋丫坐在后座上,再多几个十几里他都乐意。到了村口,他把月饼全塞给秋丫,约好晚饭后一起赶回学校。
返校的路上,一路看着黄昏的炊烟袅袅,直到月亮从天边升起。秋丫兴奋地叫喊:“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她像一个激情饱满的诗人,朗声背诵赞美月亮的诗词。他减慢了车速,吹着口哨,尽情享受两个人的中秋。他故意让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子,车身摇晃,秋丫下意识地搂他的腰,又像触电一样缩回手,抓他的衣角。他得意地怪笑,秋丫方知上当,娇嗔道:“方月生,你是超级大坏蛋!”
他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忽然闻到桂花香。他以为是幻觉,深嗅几下,淡淡的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之后浓得再也化不开。刚才站在楼下树丛间,怎么全然不觉那是桂树呢?点燃第二支烟,他再次躺进沙发里。
村前村后全部是桂树。临近中秋,整个村子都浸润在桂花香里。学校凉亭边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桂树。晚自习之后,秋丫喜欢在凉亭里坐一会儿,她说闻一闻桂花香,感觉回到了家。秋丫对他说:“明年要高考,我一定要考上好大学,你也要努力啊。”
他低头不说话。秋丫是老大,弟妹都在上学,家里负担重,父母告诫,如果不能年年考全班前三名,就辍学回家。从镇初中到县高中,秋丫年年考第一。而他,不知是差了天分还是少了勤奋,大学的目标遥不可及。
秋丫考上一流大学。他背着秋丫的行李,陪着她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到沿海大城市,看着秋丫成为一名真正的大学生。站在大学校门外,他决定不回家了。他知道自己与秋丫之间已隔了厚厚的屏障,但他仍然想留在她所在的城市,感受她所感受的一切。
他点燃第三支烟。他坐在月光里,感觉客厅越来越明亮,能看清布局和摆设。
当秋丫在大学里更加出类拔萃的时候,他辗转城市各个角落,为一日三餐打零工干杂活。他偶尔写信给秋丫,但从不留下自己的地址。收不到秋丫的回信,他并不遗憾。惦记她,他已知足。
吃过什么苦,他忘了。什么时候开始今天这样的生活,他也忘了。他只记得,第一次得手之后,他决定忘记秋丫。他没有再回家乡,除了往家里寄钱,他没有写过一封信。
该走了。他起身,怎样进来的,就怎样离开。他习惯性地往后看一下,忽然发现沙发背后墙壁上一溜内镶的搁物架,有几件工艺品,有一个相框。月光下,他感觉相框里女人的脸有几分熟悉。他伸手拿过相框放在眼前,就着月色仔细端详。
秋丫微笑地看着他,仿佛月亮温柔的脸。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