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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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们紧紧盯视显示屏上的股价,谁也没开口。就连平时好说俏皮话的佐佐木也脸色有些发青地盯视显示屏出神。这天,推迟三十分钟开盘的东京股市,日经平均指数一瞬间跌破一万日元。时隔十七年。谁都不记得十七年前的情形。对于二十多岁的佐佐木,更该是闻所未闻的事。
纽约股市已经关闭。电脑网络等基础设施不知受了何种程度的损伤。但是,因为银行办公室本身随着大楼的崩毁而荡然无存,网络终端部分肯定破碎不堪。既然银行之间或银行往FRB①输送的数据已经停止,那么股市只能封闭。美国政府表示尽快开放,但不晓得什么时候。从华尔街惨状看来,迅速重开股市在客观上是不大可能的。
办公室里,投资家们打来的问询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三个同事忙于应对,抽空往显示屏看上一眼。大家忙得团团转,任何人都一副茫然不知底细的眼神。我自身大概也如此。自己做的事说的话不伴有实感。感觉很奇异,就像现实与虚幻错综复杂地搅和在了一起。而且,原以为是虚幻的东西成了千真万确的现实。那么,现实一一我们天天面对的“现实”又是什么呢?
①FederalReserveBoad之略,(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
新情报没有进来。一直没关的电视不断播放两架客机扎进大楼的图像和大楼崩毁瞬间的图像。那既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又是何时发生都无足为奇的事,莫如说是不能不发生的事,我觉得。最初给人以冲击力的图像,看过几次也见怪不怪了。毫无所感的心间所飘浮的,是不明所以的悲哀。至于那是不是我自身的悲哀,我不太明白。就连对什么悲哀都不清楚。有的只是仿佛到达终点的凄苦。
“好像挺悲伤似的。”沙织以同样的说法道出和我同情的心情,“刚看见双塔倒塌的图像时很害怕,但反复看过多少次之后,就渐渐感到悲伤了。是悲伤坐在飞机上的人,还是悲伤大楼里的人呢?觉得两种都是,又觉得两种都不是。”
我们是在外见面吃的饭,想找一个要好的人说说,但同时又清楚找谁说都排遣不了这无形的孤独。
“感觉好像世界和昨天完全不一样了。”她用筷子戳着盘里的菜说,“直到昨天世界还好端端的,就连美苏冷战都很有牧歌情调,现在想来。”
我默默端起老酒的杯子送到嘴边。她继续说下去:
“上初中的时候,看历史教科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第一次世界大战啦‘满洲事变①’啦一一看见那种战争的照片,脑袋里知道死了很多人,做了很多惨无人道的事,但另一方面又好像有些怀念……怎么说呢,说怀念怕是不大对头。从战壕里开炮的照片也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就像卓别林电影里的一个镜头……这个你可明白?”
①我国称“九.一八事变”。
“好像明白。”
“对到昨天为止的世界怀有一种乡愁,已经过去了,完结了,好像成了历史教科书。总觉得一个晚上就上了很大年纪。”她扬起脸,“对不起,光说自己了。工作那边怎么样?”
“至少股市方面的人现在看上去还冷静。”
“因为同钱有关?”
“想必。”
餐馆的桌子几乎满了。人们像往常一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这一来,我再次陷入感觉不出现实的心境中。位于这里的果真是人不成?觉得他们全都缺少“人”这一字眼所应附带的微妙感觉和情绪。他们超越性别和年龄差异,而给人一种纸币般平板和均衡的印象。或许在他们眼里我和沙织也是那个样子。
“GodBlessAmerical①的God是怎样的神呢?”她忽然想起似的说,“祝福特定国家的神,你不觉得一点儿也不像神?”
“本来神就有不像神的地方的。”
“有个巴勒斯坦妇女口念阿拉祝福恐怖袭击成功,是吧?”
“啊,看见了。”
①上帝祝福美国。God,神,造物主,上帝。
“她心目中的神和GodBlessAmerica的神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哪方面的神都没人介绍给我,不晓得。”
她对我的玩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百无聊赖地注视着黑暗的窗外。这时间里,服务生把新菜端来。
“不知是谁写的来着:世界的成败取决于那个时代有没有真正正确的三十六个人。”沙织边说边把菜分到小碟里,“好像《塔木德经》①或什么书里写的。问题是,如果没有三十六可如何是好呢?”
对此我没有直接回答。“现在,恐怕全世界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人。”我说出自己的感想,“所以才格外求助于神的祝福。”
“想找个安全地方生育孩子,却哪里也没有避难场所,这个地球上无论哪里也……敌人看不见,战争永远没完。没有胜利没有败北,人们怀有的只有恐怖和憎恶。”
“过于悲观不大好吧。”
“找不到可以不悲观的理由。”她出声地嚼着黄瓜,停了一会。“我们怕是生活在比安妮.弗兰克②还不幸的时代,至少她还有希望,对吧?”
“就是说,这个世界已经让你绝望到不得不在安妮。弗兰克
①Talmud,关于犹太教口传戒律的法典,由《密西拿》和《革马拉》两部律法书合成。
②Anne.Frank(1929一1944),荷兰的犹太少女,二战中饿死在纳粹集中营,以《安妮日记》广为人知。身上寻找乡愁了。”
“不对?”
“我想她有她的孤独和绝望,还有恐怖。这里的她,指的是安妮。弗兰克。在那种孤独、绝望和恐怖之中也还有一丝希望。”
“你是说我们也同样?”
“希望同样。”
简直就像塞着耳塞说话,无法确认自己讲的话传达给对方没有。觉得和谁也不相连,即使和眼前的她。每次向别人摇唇鼓舌,都有一种徒劳之感,好像不架桥梁就要往对岸铺桥板似的。
“结婚也不打算要小孩儿,”沙织说,“可以的?”
“可以是可以……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怎么也不怎么。”她长长叹息一声,“对这个谁都不能准确表述的吧?姑且被称恐怖袭击,但没有哪个人明白伤口有多深,会给将来带来什么影响。我们必须在不明不白和惶惶不安的情况下活下去。不认为在这样的世界上养育小孩儿风险太大了?”
“任何世界上养育小孩儿都有危险相伴。”
“我不是作为泛论说的。”
“知道。”
话突然中断,桌面上流过尴尬的空气。
“对不起,”少顷她以干巴巴的声音说,“好像有点焦躁。”
“不光你。”
又是泛论。
“觉得和自己这么位于这里一事格格不入似的。”
倒不如这么说才好:人正和身为人这点变得格格不入。作为默契以为人只要处于“人”这一范畴内就绝不可能做的事已然成为现实。“人”这一字眼早已不再有任何理想韵味了,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