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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外面一看,四周已大雾迷漫。雪没有下。雾不时流散开去,起伏的山梁从中现出。大概风刮得相当厉害,山梁的雪几乎荡然无存。但风刮不到的树林那边,树梢因昨晚下的雪变得白白的。面对眼前变亮的山,再次感到要想从中找出一个人来实在鲁莽得可以。从出城时一直持续的类似发烧的亢奋感已然消失,开始无奈地问自己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一股后悔莫及的情绪如笼罩山梁的云雾阵阵涌上心头。
姑且往波佐间家打了电话。夫人一如往次接起。她说警察终于倾向于认为遇难,开始行动了。似乎向周边警察署介绍了情况,开始从登山小屋相关人员和登山者等人那里搜集情报。
“马上和公司的人去那边。”
“明白了。我这就返回山庄一一搜索队进来,那里应该成为据点。”
简单商量几句往下的安排,关掉电话。听得可能开始搜索后我也没有产生释然之感。担心为时已晚的心情反倒强了起来。恐怕还是应该在从夫人口里听得波佐间上山时当即申请搜索才对。星期六上午提出申请,警察当天就可能动。因中间夹着星期日,结果搜索整整晚了两天。而那足以导致一个人非生即死。
胸间的嚣喧很难平息。为了让心情镇静下来,我深深吸了口气。山中冰凉的空气流人我的肺腑。我重复了几次。待脑袋稍稍清醒过来时,我试着重新冷静地分析情况。
前天也就是星期六上午,波佐间确实在这里来着。应当站在同一位置眺望同一景色。按在山庄见到的那个人的说法,无法设想波佐间已经登了黑头岳。那位登山者说,上午同在避难小屋大约是波佐间的人交谈之后,他就去了黑头岳的山顶,而同一天傍晚下山回来时波佐间已不在了。这意味着,在登山者往返黑头岳山顶时间里波佐间撤离了这里,但没回山庄。那么,莫不是在山梁什么地方进入树林里了?根据实际走过的经验,很难认为会从西北坡下山。强风扑面,估计气都喘不过来。莫如认为他在山梁被风吹得一时躲进了树林为妥。
我背起背囊走出避难小屋,一边注意树林地带的山梁,一边沿通往山庄的路慢慢行走。雾像奔跑一样涌动。前方连绵的山梁时刻变幻莫测。近前一看,从山梁到树林之间的斜坡,陡得不亚于西北一侧,需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以近乎确保三点的状态下山。若从这里下去,就会在树林中略略歇息。歇息时间里难免会变得懒得返回山梁。
据说几乎所有的迷路现象都发生在下山的时候。迷路时一个铁的规则就是折回迷路地点。但下山时即使中途有所觉察,采取折回迷路地点的行动也是意外困难的。尽管登三十分钟即可折回正确路线,但也是因为疲劳上身的关系,一度下来的路往往让人视为畏途。结果虽然觉得不对头却又试图一步步走下山去。这种无休无止的反复致使人愈发心焦气躁,无法保持冷静的判断力,随即开始打转转,仅仅五分钟时间感觉上好像一两个小时。于是在错误的时间感觉追逼之下愈发难以自拔。
作为道理考虑起来,越往下走山麓越宽,一旦迷路,正确路线就越难找到,最后很可能陷入彷徨状态。甚至误人复杂的岔路,被瀑布挡住前行不得,不小心跌落下去。对此心里固然明白,而脚却一个劲儿下行。一如水往低处流,人大概也是习惯性赶往下游的。而持续下行,迟早碰上山谷。顺谷而行,就会走到村落。波佐间大概也是这样深信不疑,在几乎没有像样的路的树林中行进的。
连续走了一个小时也没发现什么线索。天空依然灰蒙蒙的,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雪。沿平坦的山梁路走动之间,突然产生一种仿佛致使全身萎缩般的饥饿感。因赶时间,早饭也没吃就奔出了小屋,身体好像开始缺氧。我开始物色适合坐下歇息和吃点东西的地方。走了一阵子,在山梁稍微平坦的地方发现一个散乱扔着空罐的场所。有个正好让人坐下的平石板,附近堆着无甚意义可言的石标。我当即放下行李,吃了一点椒盐饼干和奶酪。
当我再次背起背囊,准备趁好歹暖和过来的身体还没发凉的时候动身之际,发现从山梁急剧变陡的斜坡即将消失在林中的那个地方,有草被踩开的痕迹。多是岩石的斜坡覆盖着雪,只有同树林分界那里雪变薄了一一也许被树梢遮挡的关系一一勉强辨认出一条仿佛小路的路来。
取出地图一看,约略变宽的山梁路下面有几道山谷。其中也有的很险,挤满了等高线,但若顺利,可以走到山麓有人家的地方。而若途中被灌木林和瀑布挡住去路,没有充分的装备就有脱身不得的危险。如果想折身返回而误人岔谷,势必像被捕鼠器捕住一样无法挣脱。
我掏出手机给山庄打电话。电波勉强抵达。昨天也说了两句话的那位管理员接起,得以顺利沟通一一看来山庄那边也好像被警察问到了。我告诉他自己现在所在位置。
“树林中发现了踪迹,追一程看看。”
“是山梁路石标那里吧?”
“为慎重起见,把红手帕系在这里作标记。”
“明白。小心你自己别迷路。双双遇险可就麻烦了。指南针呢?”
“带着。”
“迷路了,爬回山梁就是。那一带的山谷,大多有大大小小的瀑布,注意别冒险。”
“知道了。”
我关上手机,装进背囊。进了树林,电波就无法抵达了。我把冰爪和鞋罩绑在登山鞋上,又把用绳子连在腰间的冰镐拿了出来,开始背朝后缓步下山。正用冰镐做支点寻找落脚处,发现原来正好一步宽的地方有凹坑。没有路标,也没出现在地图上,但昨晚下雪前肯定可以清晰看出路的痕迹。下完最后的乱石场,总算到了树林人口。
从山梁看到的,仍似乎是路的痕迹。但痕迹进入树林后陡然模糊起来,十米左右开外完全隐没在树下杂草里。我凭直觉感到这条痕迹不是地图上漏掉的岔路一类,而大约是刚才在堆石标地方休息的登山者们为解手而走进偏离主路的树林后踩出来的。也就是说,看上去像是岔路的东西并没有通向哪里,在树林人口就终止了。
薄薄的积雪上面仍有新脚印,是没套冰爪的普通登山鞋留下的。我想肯定是波佐间的。雪上的脚印看上去毫不犹豫地进入树林。这是为什么呢?脚印主人在想什么呢?到底打算赶去哪里呢?不可理喻的疑问塞满胸口,只能就此跟踪下去。我循着脚印移步前行。
四下里没有人的动静,就像山梁散乱扔着的空罐根本不曾有过似的。林木暗幽幽挡住视线,一直往前伸展。我忽然一阵不安,止住脚步。抬头一看,好像起风了,树梢大幅度摇来晃去。我重新迈步。山坡没有全部向下,不时有上坡或大块岩石出现,也有时地面凹陷下去。树林也太密,有的地方甚至很难通行。雪地上的脚印绕过这些障碍物前进。没有使用冰镐和滑雪杖的迹象。不知是没有带来,还是嫌麻烦没用。若仅靠登山鞋下雪坡,不但有跌倒的危险,还无谓地消耗体力。看来,波佐间处于孤注一掷的心理状态。
除了自己的脚步声,附近悄无声息。我忠实地踏着先行者的脚印向下走去。若非树林之中,昨晚那场雪恐怕早把脚印消掉了。由于树冠遮住了雪,脚印比后面积雪上的更为清晰。感觉上新得不得了,继续跟踪下去,好像很快就能追上。踏雪的脚步声听起来似乎很远,一种类似打盹的恍惚感随同脚步声爬上心头。时间观念开始失去。看表,才上午九点刚过。
我乖乖盯着脚下前行。不觉之间,留下的脚印开始左右摇晃。步幅变窄,看得出已相当疲劳。再往前走,在倒地树干腐烂出一个窟窿那里找到脚印主人似乎坐下休息的痕迹。烧火的迹象固然没有,但掉了几块糖果包装纸。我猜想怕是食品见底了。或者没动应急食品而用这个充饥不成?
树林里万籁俱寂,附近小树枝都不动一下。既没有鸟的叫声,又没兽类潜伏的气息。整座树林就好像彻底咽气一样静悄悄躺在雪地里。但我从刚才就感觉周围已开始荡漾一种不谐调气氛。当学生的时候,一次下山路上见到一个绿色背囊掉进雪溪。虽觉得蹊跷,但径自走了过去。偏午时候下到山脚的镇子,得知登山者遭遇雪崩,山岳攀登队正赶去救助。从雪崩发生现场分析,我见到的背囊不大可能是遇难者的。可是在皑皑的雪地上看见一个孤零零躺着的背囊的时候,我产生一种不吉祥感也是事实。
在山里边,有时会有预感命中的奇妙体验。不知纯属巧合还是事出有因。但如此重复几次之后,我就有了一种习惯:每当自己被无可言喻的不谐调感俘虏之时,便认为是险情的前兆而小心行事。现在我又觉出了不谐调感。
树林开始一点点明亮起来。地面的雪几乎消失,腐植土之间有几缕水流淌。由于土软,脚印仍未中断。时而出现跌倒的痕迹。腐植土被登山鞋蹬开了,露出下面泛红的土。这显然是脚已没有踏力的证据。没有冰爪没有冰镐就下雪坡,自然是这个样子。大概没有力气迂回了,脚印随意从溪流穿过。
水逐渐汇集成一条细流,我沿流继续下行。虽说脚印几乎分辨不清了,但也只能从这里径直下去。从周围地形看,可以得知山谷已经不远。急步前行之间,斜坡陡了起来。膝部往下像要瘫痪似的发软,慌忙用力踩住,身体却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平衡。没等用冰镐保持姿势,因背部行囊而变高的重心向后斜去,像被拽倒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旋即开始下滑。赶紧拿冰镐刨住,但在满是落叶的斜坡没办法制动,哧溜溜继续下滑。眼见前方有像是断坡的地形,扭动身体用左手抓住冰镐的长柄支撑体重.镐尖碰巧刮在土中木根或什么上面,两脚使劲一蹬,总算在断坡跟前止住身体。
我小心爬起,慢慢活动手脚,所幸好像没受伤。暂且后退到坡势徐缓的地方,放下背囊,解下冰爪和鞋罩。站起一看,足有三米高的断坡下是导水管形状的滑岩瀑布,瀑布在树林穿针走线一样接连而下。若掉人其中,很可能被一气冲到最下端的大瀑布那里。
我手抓灌木移至大瀑布的上端。高低差有十米之多,瀑潭不大,从那里往下是一道溪谷。如果下去,只能从高处绕过瀑布。环顾四周,一闪发现林中有个绿塑料布样的东西。近前一看,原来是在树干之间用绳子吊起的简易账篷。
里面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