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乔治安娜有一个习惯,每当小别一段日子又回到了彭伯里之后,只要一得便就尽快去看望她敬爱的教父杰弗里·波特兰爵士。这位好好先生总是巴巴地盼望着她的来访。达西小时候,爵士就喜欢他,现在他成人了,爵士又很尊敬他;但是她的漂亮脸蛋,她那温和的脾气——甚至她那常常使咖苔琳姨妈皱眉头的高昂的情绪——令他高兴;这是别人很难做到的。
但是当她看望他的机会终于到来时,他欢迎的不光是有他的年轻朋友来给他作伴,而且还有她可能带来的费茨威廉·达西太太的消息。尽管他不太愿意承认,但是最近这几个星期里,他终于对这位彭伯里的新女主人有了敬意,如果称不上是钦佩的话。几个星期前,当达西把她一个人留在德比郡时,他曾担心她会求助于他的支持,而他将因为出于礼仪方面的考虑无法帮助她。结果恰恰相反,他发现她很要强,根本没来烦他。伊丽莎白·达西独自承受着不幸,并不在乎他和邻居们会有什么议论。她把头抬得高高的;她一如既往地主宰着自己的生活。
杰弗里爵士是贵族出身,对那些与他不是一个等级的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但是,不管怎么有失尊严,他必须承认,只要达西太太显示出出生于一个较知名家庭的人所具有的高雅气质,他一定会赞美她。她的举止、她的刚毅,尤其是她拒不讨好他的态度,倘若她祖先的地位与它们相称,便都是无可厚非的。另外,为免别人闲话,杰弗里爵士通常对她避而远之,但是有一天晚上在西莉亚·蒙塔古太太家,他偶然看见了她,并且注意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流露出表示蔑视的神色时,显得更加漂亮。按照合适的做法,他也许不会——也确实没有——让这样一些想法影响到他的行动,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他承认她至少是个值得较量的对手。
然而,可以确信的是,不管达西太太有多大的本事,都无法打动咖苔琳太太的心——那天早晨,杰弗里爵士收到了夫人的一封信,告诉了他这一点。
亲爱的先生:
现在你对班纳特家的专横有何高见?既然整个乡下都在说这件事,你肯定也知道了他们家的新勾当。我对班纳特家及其联姻各方的疑虑是众所周知的。然而,任凭我怎样不着边际地想象,也猜不到他们当中竟然有一个贼!那帮作恶的人中,后来又加上了一个,他就是卑鄙的忘恩负义的韦翰;通过他,他们毁掉了一切,甚至,说起来我很痛心,包括先夫家最最倒霉的那位小伙子,阁下还在登比庄园亲自款待过他呢。
我那不幸的外甥,韦翰处心积虑把他整垮,他因此陷入了困境之中——说起来真让人同情——欠了一屁股的赌债。他的困境真叫人伤心,我被迫将他从罗新斯送走,并中断了我女儿安妮与他的恋爱。然而,上尉的出身好歹还过得去;他居然被达西管家的儿子整垮,太丢脸了!
唉,班纳特家的恶行并没有到此结束。这个讨厌的人家的一个小妹妹现在待在汉斯福牧师寓所,把我的新任助理牧师迷得晕头转向,——这位助理牧师是个很能干的人,就是对宗教执著得过了头——我真为他担心哪。这样的一桩婚事将意味着班纳特家的一个成员天天在我眼前出现;那个姑娘这么做纯粹出于恶意。虽然我派了教区长去提醒比斯利先生,说他将有危险,那小伙子明明看到我满脸的不高兴,可他仍然执迷不悟。
现在你一定能够看出,杰弗里爵士,对于那些下层社会的人来说,只有痛苦与他们亲密无间。我已尽了本份。我不想再说这件事,我特别请求你,从今往后,无论如何,都别在我面前谈论这些令人厌恶的人,除非你的消息可以证实我的观察精确无误。
你的真诚的
咖·德·包尔
杰弗里爵士略带失望地仔细研读着这封信。他本来希望信里会解释一下,为什么像海伍德上尉这样好端端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会做出这般下三赖的勾当。韦翰本来出生就低,再加上受到保护人的纵容,已经堕落得无药可救,所以他的荒诞行为对杰弗里来说不足为怪;但是海伍德上尉竟然也自甘堕落,这倒令这位德高望重的先生百思不得其解,他本来希望咖苔琳夫人会在信里给他指点迷津。但是,这封信里通篇是写信人对班纳特家以及他们的亲朋好友发的牢骚。确实,伊丽莎白,达西的亲戚们不够体面,但是,在大陆另一边欠债的事,又怎能怪到他们头上呢。他认为,尽管咖苔琳夫人地位显赫,但她的看法是不公正的;如果她和达西太太的地位颠倒一下,他相信,达西太太决不会这样对待她的。
后来,与乔治安娜互致了最热情的问候,看到这位顶顶可爱的姑娘脸色苍白,显然是最近待在城里造成的,便免不了说上几句关心的话儿,并立刻叫佣人端来热茶和饼干,让她缓过劲儿来,只是到了这时,他才得便向她打听情况。
“我简直不敢想象,亲爱的乔治安娜,”他开口说,“你竟然对班纳特家发生的倒霉事儿一无所知,事情的进展到目前不仅让可恶的韦翰声名狼藉,而且也使你的表兄托马斯·海伍德上尉名誉扫地。让它当作你的一个教训吧,亲爱的姑娘,一个出身高贵的年轻人在择友时再小心也不为过。你哥哥结婚前,你的亲姨妈也是这么告诫他的,遗憾的是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杰弗里爵士措词格外小心,他知道乔治安娜对她嫂子有多忠诚,并且确信,等他把话说完,她准会迫不及待地为伊丽莎白辩护,肯定也会吐露出有关她目前状况的消息。但是,令他失望的是,他的这位年轻的朋友却把注意力放在他先前那些话的含义上。
“亲爱的杰弗里爵士,你可以鼓吹血统至上,但是我最近在伦敦的日子却教我懂得了别的道理。我相信,你听说过我嫂子伊丽莎白的嘉丁纳舅舅和舅妈吧,他们住在齐普赛街,都是很有修养、举止文雅的人,然而他,至少,早年并不富有。而有些人,生来万事如意,他们……你明白,伯父,”她欲言又止。“近来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好的血统算不上什么;确实,”她突然想到一个非常恰当的比喻,“不能保证人的良好品德,就像不能保证人的头发的颜色一样。”
这番奇谈怪论倒叫杰弗里爵士无言以对。
“亲爱的乔治安娜,你还不谙世事,”片刻之后他才开得出口来。“但是请允许我,作为你的长辈、比你多见过一些世面的人,向你断言,凡事不依据严格的社会地位而行,会叫人苦不堪言的。”
乔治安娜从他这番话中听出,她与她这位老年朋友的想法截然不同,但她尽量避免争吵。她另有所图。班纳特家的困境虽然有所改变,但决非彻底解脱,因为韦翰的罪行太难饶恕,就连她的哥哥现在也帮不了他了。但是,她知道杰弗里爵士的影响力要比达西的大;只要她能说动他为中尉的事情施展一点影响力,那一定会给伊丽莎白带来多大的喜悦啊!为了这个目的,她将施展所有的魅力——甚至不惜违心地作出一些默认。
“我还不谙世事,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柔声说,“十分惊叹你的智慧。但是亲爱的伯父,我请求你,不要苛求那些没有受到过我们所拥有的优越条件养育的人。有这么一个人,比如说,确实有一个人,和我们一起在德比郡长大,现在却可怜巴巴地躺在伦敦的监狱里。不错,是韦翰中尉自己的违法行为使他落到这个下场,但是,尽管他道德败坏,想到目前这种状况,我也还是不能忍受。他爸爸和我爸爸情同手足。但是只要你一句话,亲爱的杰弗里爵士,一切就都会改观。我恳求你,如果不看他的面子,那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运用一下你的力量,拉他一下吧。”
杰弗里爵士听到这些话,有点儿惊讶,他有两年没听到乔治安娜这样说起管家的儿子,更别说对他表示关心了。她居然祈求他的同情,而且是为了一个十足的无赖,这又一次显示出了她的柔情。但是他越考虑她的请求,就越打算帮她这个忙,乔治安娜算是找对了人:他的影响确实能在两个星期之内将这个小恶棍从牢里救出来并让他登上去安提瓜岛的客轮。杰弗里爵士对教女有求必应,尤其是当她一门心思地以为他肯定比较有条件对她的请求给予答复的时候,他就更不能拒绝她了。更何况,在他看来,对他这么做将会感到惊奇的人中不仅有他的教女,而且还会有倔强的达西太太。
“韦翰是个恶棍,”他严肃地说。“但是,尽管他现在很惨,他自己有责任,你父亲同样负有责任。确实,他生来没有什么好品质,但是我那位好朋友的溺爱和纵容没有能够促进他在这方面有好的发展。现在,既然他已经离我们而去,那就只有我来对付这个让人伤心的局面了。亲爱的孩子,这件事情现在就算交给我啦。”
乔治安娜说不出话来,她太高兴了。他抓住这位老年朋友的手,感激地拥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