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能打动你,你看什么都麻木和无所谓。”胡晓云毫不客气地说。
郭小峰略微诧异地看着自己这位年轻下属严厉的脸,不过夹鱼丸的手并没有停。
此时,郭小峰正跟两位下属悠闲地吃着火锅,当然,悠闲的只有他一个人,两位下属,特别是胡晓云,还沉浸在刚才那部“感人至深”的电影之中。
他已是久不登电影院大门的人,这次之所以被两个下属挟持着来看,是因为他们认为现在的他冷酷无情,泪腺犹如干涸的泉眼儿,需要补给水源,于是选了这个被赞为“感人至深”的电影对他来进行情感灌溉。
人真是不可思议,这个背后被称人做“母老虎”的小胡,因为自诩为“心直口快”,所以一向都坦然地“恶声恶气、恶形恶状”,却会时不时地为一些小事爆发出奇特的柔情,像青春期的女孩那样“见残月伤心,望落英流泪”。
当然,郭小峰不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圆滑地自我辩解。
“才不是,我只是看不懂才这么麻木0”
“怎么会看不懂?明明是你感情麻木,那个片子根本不深奥。”
郭小峰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众口一词的赞美,普通人总是那么容易被感动,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享受中,唉!”
他把那些看一部电影或一本书不仅为内容而感动,还能在感动的同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如此善良、高明、深刻或者幽默等等的人——都统称为“会享受的人”——哪怕是正在哭。
“触动你什么情肠了?”一直无可奈何看他和胡晓云斗嘴的小秦连忙问,正希望能有另外的话题改变这场谈话的方向。
“也算是吧,我想起了一个孩子,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儿。”郭小峰顿了顿,灌了口生啤。
“后来呢?”小秦好奇地问。
“后来?后来他被——谋杀了!”
几分钟的沉默之后,看着感慨万千的上司,小秦小心地问:
“怎么回事?”
“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郭小峰说,表情有些落寞,举起啤酒轻轻喝了一口,有些出神,“时间过得真快,这个小孩子一度也是一切纷扰的中心,他叫韩小雷,当我听说他被毒死的时候可以说震惊得心都痛了,因为我和他有相当的感情。”
“是吗?讲讲吧!”小秦立刻又鼓动着说,“我想听听怎么回事。”
“是呀,讲讲吧!”注意力也被吸引住的小胡也鼓动着说。
又沉默了片刻——
“好吧。”郭小峰说,然后徐徐讲了起来……
当接到小雷被害的消息,我飞速地赶到现场,房间里一如往常,井井有条,只有韩小雷躺倒在床上,嘴角流着血,满脸痛苦的神色,显然是被毒死的,旁边还有吃剩的小半个包子,这是最可能的毒药之源了。
邻居们都张皇地议论着,议论的中心集中在韩小雷的养父母——突然离家几天的韩大国夫妇身上。我有气无力地立刻命令封锁消息,把韩大国夫妇找回来。
这时同事告诉我他们发现韩大国家的敌敌畏被打开了,里面少了一些,我心里震了一下。
“上面有谁的指纹?”我问。
“还不清楚,正准备提取。”
同事们都忙碌地提取证物,我茫然地走到院子里,不由地回想着韩小雷。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韩小雷原来没名没姓,人人都叫他“小尾巴”。
他和我结缘是因为我们曾一举破获了包括他妈妈在内的犯罪团伙,那一年,他刚刚六岁。
那个犯罪团伙全部由聋哑人组成,这些人也偷窃、也抢劫、也骗人、也乞讨,总之行为随机而变,以不吃亏为上策。如果说这些行为不会使我特别气愤的话,那他们的另一项犯罪是我们所有人都忍无可忍的,那就是拐骗、偷窃小孩子,并把他们弄成残疾用于乞讨——然后从中赚钱!所以最终抓获他们让我们感觉都很解气。
对这些人的定罪判刑很快就结束了。
而我们则开始大费周章地安置那些可怜的孩子,最好就是找到亲生父母,实在找不到的只好另想办法。
在那些残疾孩子中我们惊讶地发现了唯一一个身体健全的小男孩儿,他,就是小尾巴,还不到七岁。
虽然小尾巴身上也有挨打的淤青,但主要集中在屁股附近,和其他孩子遍体烟头的烫伤、鞭打的血痂相比,这显然是出于所谓‘爱心教育’的结果,而不是虐待——当然,这是以中国人的立场来讲。一了解,原来小尾巴是团伙中一个叫‘老十’的女人——一个听力正常的哑巴的亲生儿子,孩子们多半称她为“十姑”或“十姨”,据孩子们说,小尾巴就是因为他总跟在妈妈屁股后面跑来跑去而得名。
十姑是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她有少白头,所以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就一头花白头发,猛一看似乎有四五十岁。
十姑的外表也很不讨人喜欢,就是过去常见的那种由于有一大群孩子而忙得不可开交、因此有理由眉头永远紧缩、暴躁无常的中年母亲脸,并且还多了些狡诈和凶狠。她的这副表情如此的根深蒂固,以至于面对我们警察时讨好的笑容都掩不住。
所以我们本能地厌烦她,尽管说起来我们也能客观地表示理解,不能希望活的七灾八难的人模样会和仙女似的,可人就是这样,很多事可以理解却不愿意接受。
据孩子们说,她的性格不辜负她的外表,她和这个团伙里的其他成年人一样凶暴和喜怒无常,讨的钱不够就要打,心情不好也要打骂。不过,作为母亲,她很疼自己的儿子小尾巴,虽然她自己心情不好,或者说小尾巴不听话时她也会暴跳如雷地殴打他,但她只打屁股周围肉多的地方,也不许别人打小尾巴,如果拦不住,就用身体护着,因为她在团伙中地位不高。——隔三岔五还会省一些好吃的给儿子,每天晚上都要搂着小尾巴入睡,避免别人伤害到他。
这个我能相信,因为后来我们带小尾巴见她时,积久不见,她眼睛闪耀出的爱怜和狂喜让我们大吃一惊,我第一次切实地意识到“母亲”的角色可以让一个凶狠的人呈现出多么不同的一面。
但现在的她,无疑暂时是不能再照顾儿子了。——需要我们为这个孩子再找个归宿。
像每个孩子一样,小尾巴也被我们先扔到澡盆里狠狠刷洗一翻,结果居然发现他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儿,虽然身上还有因为不卫生而传染上的疥疮,但也掩不住他的可爱。他有着一双怯怯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就像一头腼腆柔顺的小鹿,而他那因营养不良而明显比同龄人瘦小的身体,反而使我们更加怜爱他了,人总是以貌取人的。
对小尾巴的安置成了问题,十姑判刑三年,这三年间他怎么办?十姑的老家在贵州的偏远山区,她丈夫摔死了,家里没什么人,自己就是因为生活困难,又因为残疾被人歧视,才跑出来闯世界,她尚难生活,小尾巴不是更难吗?
远亲倒也能找到,可是他们首先就不愿意收养,也不能怪他们,他们都是又穷又善于生养,个个年纪轻轻就膝下成群,唯一不稀罕的就是小孩子,迫于压力勉强接下来能否善待小尾巴实在可虑。何况他们吃饭都成问题,就是善待,善待标准放在这里也算得上虐待,我们也不忍心把小尾巴送回山区,他漂亮可爱,毫无残疾,可如果将来像他妈妈一样大字不识一个,放在现在社会也是半残疾了,更何况将来科技不知有多发达,未来很可能因无知也变成了一个罪犯,饿着肚子守法总归不容易。
十姑也希望小尾巴能生活在本市,她比划着告诉我们,老家人一定会把小尾巴虐待死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他送到福利院,现在的福利院情况如何我不清楚,但那时的,坦白地说,条件很不好。而且,我们也下意识的希望他能生活在正常的家庭里,总觉得这样更好。
十姑也万分同意这一点,因为小尾巴一贯胆小文弱,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担心他在一群孩子里会受欺负。
因此,我们决心在本市找一户人家养育他,在此之前小尾巴就住我们办公室。
开始,小尾巴每天安静地坐在办公室的一角看我们跑来跑去,也许和哑巴妈妈待久了,他并不爱讲话,也从不发出多余的声响,悄无声息地吃着我们给他买的食物,当我们看他的时候,他立刻停止一切动作,有些惊惧地望着我们。
我猜测他怕我们,用他的眼光来看,我们骁勇的抓捕罪犯(其中还包括他的妈妈)的英姿对小尾巴可能是个恐怖的记忆,一群穿制服的人突如其来地粗暴破坏了他习惯的一切,尽管那个地方又脏又烂,但毕竟那是他的存身之地。
但情况很快有所好转,小尾巴毕竟是个孩子,而且,妈妈再好,生活也不是在天堂,这点从他吃东西就能看出来,刚开始是狼吞虎咽,似乎唯恐食物被抢走,而且总要在身上藏起一点,背着我们偷偷吃。后来发现我们毫无夺取之意,反而纷纷买各色小美味送给他,就又开始了细细品味儿的吃法,一旦拿到美味的食物,如饼干和巧克力之类,总是一手握着然后用牙轻轻去刮,刮掉一些,就在嘴里抿抿,脸上不由得现出喜滋滋的模样,好久好久……然后再刮、再抿,再刮、再抿……
所以,他很快习惯了这里,习惯我们对他笑嘻嘻的脸、我们为他买的巧克力和胖胖的玩具熊、以及定期的洗澡换衣。到我们为他找到收养人家时,他已经是个时常腼腆微笑并和我们难舍难分的小男孩儿了。
找到肯接受小尾巴的人家并不容易,首先,那个时期中国人比现在要穷的多,所以人们的爱心也不像现在这么澎湃,可以长期润泽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在这种情况下,要小孩的目的非常明确——养儿防老!因此,多数自己有孩子的人都没有收养小孩的习惯。——其次,所剩那些不能生育的夫妇一般都愿意收养刚出生的婴儿,因为相对来说可以避免将来“穿帮”,而小尾巴已经完全记事了。——第三,他是罪犯的孩子,大家觉得“种”不好,也怕太野,所以好多人都拒绝了。
因此当有夫妇肯收养时,我们都很高兴,尽管这对夫妇的条件远谈不上好,男的叫韩大国,钢铁厂工人,遵纪守法,没有大毛病,但爱喝口小酒,然后发一会儿酒疯。女的叫李小蕾,在印染厂工作,据说脾气也有些毛躁。他们结婚八年,一直没有生育,李小蕾悄悄地告诉我们,他们已被医生盼了“死刑”,所以决心要一个孩子。
之所以肯收养小尾巴,他们的理由也很现实,第一,从小抱来的孩子也未必不“穿帮”,总有些“好心”的邻居会漏出口风,他们又住在老居民区——其实就是那种老式平房,就是现在所谓“旧城改造”的对象——邻居多得不得了。第二,既然不怕孩子知道,那孩子还不如大一些,好带,也不太累。第三,“种”不好的疑虑也有,可考虑到当今世界上哪儿还有烈士遗孤给你养?没人要的孩子,爹妈多少都有些问题,所以就不计较了。
他们最怕男孩子太淘气,没有感情,活泼的孩子都让人难以忍受。但小尾巴比女孩儿还要乖顺的性格很符合他们的意愿。不过他们要求必须正式收养,有法律手续,避免万一有什么问题,比如他们老了小尾巴不养活他们也好有个法律依据。我这么一说你们就知道,他们是一对想法很现实的夫妻,并非是那一种只能从助人中得到快乐的、特别高尚的好心人。
他们的情况并不能使我们满意,可一时也没有使我们满意的人肯收养他,小尾巴毕竟不能长期住在办公室里,我们都不是理想主义者,知道求全的结果常常会导致一事无成,因此决定由他们收养。
我们找到了十姑,得知我们为小尾巴在城里找到人家她高兴坏了,只是听到小尾巴要从法律上变成别人孩子她踌躇了一下,但随即就同意了,我也很高兴她的爽快,却忽视了她眼里狡黠的光。
接下来一切都简单顺利,小尾巴,不,现在他改名叫韩小雷了——他养父母姓名的组合——乖顺地接受我们的安排,只用眼睛留恋地望着我们每一个,弄得我们都心酸的要命,都许愿要常去看他,我因为住的比较近,得到了更深切的嘱托。
接下来三年的生活平静单调,开始我常去看看韩小雷,很快就发现他显然很适应新生活,因为他眼睛里充满了满足的光。——我想,小尾巴现在的生活算得上幸福了,虽然有些邻居常常话里有话地告诉我,韩大国喝醉后会打骂小雷,李小蕾不痛快时也会骂他,日常会差派小雷干许多活儿,都深具正义感地可怜这孩子,虽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挺身而出收养他的意思。
但我调查后发现,那些活儿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力所能及的,至于打骂,我趁带他洗澡的机会查验,也没发现小雷身上有什么淤青,应当不会是严重的暴力,我想这就可以了。人总要就事论事的,小尾巴当然没有进入天堂,但能比以前的生活好就不错,即使是亲生父母就没有打骂吗?小尾巴身上曾经的淤青就说明来自他亲生母亲的“教育”更有“力量”。既然别人连收养他都做不到,苛责韩大国夫妇就不公平,毕竟,他们给他提供受教育的机会、足够的营养和躲风避雨的家。
最让我开心的是小尾巴并没有我隐隐担心的野和不适应。
本来我一直担心一个流浪惯了的孩子会不习惯家庭生活,事实却并非如此,小尾巴相当喜欢自己目前的生活,兴奋地带领我参观他的小屋,一面墙上贴满了他的小红花和几张奖状,床上是干净的床单,柜子里是他的新衣服,抽屉里放着他的文具和几颗糖——那是新妈妈每天给的。墙上挂着他的书包,打开里面的本子一看,字写得又干净又整齐,总是对勾和五分,小尾巴还高兴地指着东面的窗户告诉我,早上太阳早早晒进来,亮通通的想睡懒觉也不成;晚上,从窗户里看星星和月亮,特别的亮。
小尾巴的听话懂事也渐渐改变了韩大国夫妇,韩大国不再爱喝酒骂人,李小蕾笑容也更多了,他们对我说小尾巴很少跑出去玩,总是自愿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剪剪贴贴,一家子暖融融的。
看到一切都那么平静祥和,我也就逐渐少去了。
时间就这样在快乐和谐中一晃而过……
正在我的回忆的时候,报案人被找了过来,这人我认识,她是死者韩小雷的邻居,我就叫她李大妈吧。
李大妈是个所谓的热心人,像谍报员一样关注她认识的所有人,可以说哪里有是非,哪里就有她。
不过尽管平时她很唠叨和饶舌,可这次大约真受了惊,一时竟像个呆瓜一样一言不发了。——但大概到底和我比较熟悉的缘故,当见到我的时候,她突然又像看见亲人一样滔滔不绝了。
“哎呀,哎呀,真是吓死人了!”她拍着巴掌长吁短叹地开始了,“我都不敢信呀,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呀,我们都正替他们娘俩高兴,大国两口子总算是想开了,让她们母子团圆,闹了这么久的事终于功德圆满了,怎么突然会这样?前几天十姑还满心欢喜给我们比画,说要带儿子走,中午我还看见她拎着包过来,给儿子说话,走的时候我看见她兜里鼓鼓囊囊,那肯定是小雷给他妈的糖呀,现在她要知道发生了这事,还不得疯了!”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真是迟钝,应该赶紧让人去找十姑和学校的赵老师了解情况。
“你几点发现小雷的尸体?”我安排完这些事之后问她。
“下午七点左右。今天不是礼拜六吗,好像小雷这么大的孩子下午不上课,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他和他妈一起回来,他们一起来到大国家,你知道,我可不是那好操闲心的人,不过大国临走嘱咐我来着,要我帮忙看他家的门,都是街里街坊的,我不能不答应不是,现在世道也乱不是,我知道大国家不会有钱,可大件的物件被人拿走也是钱不是,所以我就不得不操着心,其实我是顶烦——”
“——管人家闲事的,我知道,现在说说你看见他们一起回来之后怎么样呢?”
“啊——我看见他们一起回来进了家,然后就不知道了,过一会儿我看见十姑一人走了出来,她的兜鼓囊囊的,我一看那形状就知道是糖和点心。不过那没关系,只要不拎大件走,我就能跟大国两口子交代。然后,一直到下午,我都没看见小雷出来,心里觉得有点奇怪,虽然小雷不是喜欢乱跑的孩子,可怎么也不出来上趟厕所?而且屋里也没任何响动,天都黑了也不见屋里开灯,我就寻思着过去看看,谁想到,老天爷呀——”
“对了,十姑这几天为什么没把小雷领走呢?”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疑问。
“大国让小雷看家呀,说是等他们回来再走。”
“是吗?”我大吃一惊,这和韩大国曾给我讲的完全不一致。
难道韩大国对我撒了谎?
我语调和表情的变化立刻引起了李大妈的注意,她看着我,突然吞吐地说:
“我想,这——也没什么不对,虽然细想想也——觉得——不近情理,要孩子看什么家?但是大国能——突然——想过来,不难为她们母子团圆,就挺好的,能——呃——突然——想过来——就不容易。”
她刻意强调了两遍“突然”,我想这一定是她刚才苦思的结果。
是的,突然,谁都会觉得韩大国改变得太突然。
——如果你亲眼看到之前的种种事情……
话要从十姑出狱说起。
说实话,这三年我早就把她给忘了,其实开始我也试探小尾巴对过去生活的感觉,但小尾巴显然不愿回忆,我记得很清楚,一次我比较清楚地问他以前的生活,他突然恐惧地扑到我怀里。
有很多人异常浪漫地描述犯罪团伙,认为他们对外人残忍血腥,内部却充满了仁义和爱。我也不知道是否有这样的团伙,也许有吧,但小尾巴显然没有幸运地生活在这样的团伙中。而且就我所知,越艰苦的环境,人们的生活方式就越符合“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弱小如小尾巴,在这些几乎全部来自最贫穷的农村,身无长技,又有残疾,每天都难得有痛快日子,性情个顶个暴躁的群体中间,他喜怒无常的妈妈已经是菩萨般慈善了。
想到小尾巴刚出现时肮脏的眉眼,身上的淤青和疥疮,因营养不良而过于瘦小的身体,第一次吃巧克力时陶醉的样子,我就决定不再追问他以前的生活。我希望他忘了,我也忘了。
十姑如何找到小尾巴的我一直不清楚,没有人告诉她地址,也许是母性的本能吧。那是学校快要放寒假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小尾巴的学校门口,当看到小尾巴和其他小朋友拉着手、唱着歌走出校门时,她疯子一般扑过去,冲乱了队伍,将小尾巴紧紧抱在怀里,又亲又搂,嘴里呀呀地叫着,吓坏了带队的老师。看到小尾巴不知所措的站着,老师以为来了个疯子,连忙喊人来营救,应声而来的人们粗鲁地驱赶着这个哑巴,她啊啊地解释不出,拼命地挥舞着双手比画,没有人懂,也没有人看,连踢带推地撵她,一直呆怔的小尾巴这时才哭喊出来:别打我妈妈,别打我妈妈!
老师已经打电话找来了李小蕾,小尾巴被带回了家,十姑也去了,傍晚,我被叫去仲裁,跟我去的还有我一个懂哑语的同事。
韩大国、李小蕾愤愤地坐在那里,十姑坐在他们对面,小尾巴则张皇失措地站在一旁。
“怎么回事?”我很烦躁地问。说实话,因为快过年了,“双抢”增多,我的工作很忙,情绪也不太好。
“你问她!”李小蕾指着十姑,气愤地说不出话。
十姑则恭敬地点头哈腰,三年的牢狱生活使她特别“尊敬”警察,她表达一翻特别的“尊敬”之意后,然后用手语表示她很感谢韩大国夫妇三年来对小尾巴的养育之恩,现在,她要带小尾巴离开。
看着她坦然的脸和狡黠的眼睛,我气得一时说不出话,回忆起她当初的眼光,这才意识到她早就有这打算,不过希望这三年有人管她儿子罢了。我告诉她,不要装傻,当初有法律协议,他们夫妇是正式收养小尾巴,有法律做保障的,打官司她也不会赢,她最好赶紧走,小尾巴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她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反复比画一句话:——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我又唇焦口燥地给她讲了半天法律的意义和神圣。
但她只是恭顺地做出听的样子,我话一停,她还是反复比画那句话:——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谈话毫无进展,因为我说什么她的回答都是:——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我精疲力竭,望着她狡猾的、以逸待劳的脸,又烦又累,最后吓唬她,她最好赶紧走,否则我还把她抓进去,然后粗鲁地把她赶出韩大国家。
探头探脑的邻居因为我们的出来而缩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冷风吹得我清醒了许多,突然觉得我一晚上的道理和法律都是废话,她的回答才是事情的本质,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她用她的方式贴心贴肺地养育了他六年多,三年的中止也是被迫的,她怎么可能因为我的恫吓而走呢?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越想心里越沉甸甸的,不知这件事会怎样收场。
十姑如我所猜,迅速采用了第二个举动。
她不能言,却雷厉风行。
一番观察之后,也许发现从路上截走小尾巴不太可能——因为小尾巴已改成由强壮的韩大国接送。于是她迅速采取第二种方案。径直来到学校,耐心地等着小尾巴下课离开教室,然后自以为得计,拉着小尾巴就走,但迅速被小尾巴的班主任赵老师拦住了,因为韩大国已经专门给老师做了交代。
十姑比划着说:自己是小尾巴的妈妈,要带儿子走。
但赵老师干脆地回答她:她绝不可能把小尾巴从学校带走,因为这样的话学校无法交代,最好让他们自己协商解决。她还想再解释,赵老师已经利落地把小尾巴置换到自己手里了,小尾巴乖乖地跟着老师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又挣脱跑回六姑身边,从兜里拿出几颗糖塞到她手里,还剥了一颗塞到她嘴里,告诉她:“很甜,很好吃”。
“你喜欢你亲生妈妈是吗?”看完这一幕,赵老师问小尾巴。小尾巴眨巴着小鹿一般的眼睛,没有回答。她叹息一声让小尾巴上课去了。
赵老师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老师,同时还是被人称赞为“教学经验丰富、正直、有原则、有爱心、深谙儿童心理”的好老师。我想她还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过后给我讲这一幕时居然哽咽了好几次。
也许是意识到采用偷袭带走小尾巴的可能性太小,十姑做了持久战的打算,在韩大国家附近驻扎下来了。
她每天徘徊在韩大国家附近,早上当韩大国带小尾巴去上学时,她就远远地尾随在后面,看着儿子急匆匆的步伐;晚上,她早早守在学校门口,看着儿子被韩大国接走,尾随他们回家。
其余时间她会拾破烂,当然也顺手牵羊——她从来也不是个守法的人。
邻居们开始风言风语地抱怨,说韩大国两口子把贼都招来了,而且考虑到她以前的罪行中有拐骗孩子的记录,家里有小孩子的人更加担心,不得不更加小心防范,添加门锁,而且看家的老头老太太也得到更多的嘱托,严防门户。
我也被找去诉苦,但却一筹莫展,我并不能阻止十姑在这里出没,除非她再次犯了可以量刑的罪。
韩大国开始恢复了喝酒的频率,并且呈上升趋势,李小蕾脾气渐渐暴躁起来,因为除了邻居的抱怨,他们不能生育的话题再次被提了起来,大家抱怨之余,嬉笑猜测,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结论是韩大国的可能性大,因为韩大国曾经激烈地吵到过离婚,但后来突然就不提这件事了。
人人都变得焦躁和不开心,除了十姑。
平时,偶尔她也会跑到学校,给小尾巴拿一个包子或烧饼之类的,并坚持看着儿子咬一口才会满足地离去,仿佛小尾巴每天还挨饿似的!——小尾巴也会给她几颗糖,这倒是她很难品尝到的。她总是当着小尾巴的面吃一颗,一边咂着一边细心地把糖纸展平,然后夹在她拣来的一本比较干净的书里,所有的糖纸她都细心地保存着。
白天无事的时候,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十姑就会坐在韩大国家不远的地方,在冬天有气无力的太阳下一张一张地翻看抚摩着……也有的时候,她低下头用舌头去反复去舔那曾经包过糖块儿的纸,仿佛上面还有着无尽的甜味儿,满脸幸福……在这样低头摩挲太久之后,也许是脖子酸了,间或她也会猛然间扬起头,冲着天空呆呆地看着,用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糖纸遮在眼睛上,那样子仿佛那一张张小小的糖纸如同儿子的小手,正温柔地抚在她的脸上……
只是偶然间,她才会抬起头回望远远看着她、并不停指指戳戳的人们,但她目光冰冷毫无表情,仿佛这些人不存在。
但围观人们的眼眶都湿了,包括男人!
小尾巴依然拿了奖状回家,只是韩大国家已不复往日的祥和气氛,韩大国大声咒骂着“死哑巴”,还有我,因为他认为我害了他,现在又无能为力,我认为这确实是我的错,他骂死我也活该。
“必须有个干脆的解决。”后来韩大国嘟囔着边喝酒边下定决心,这样的日子简直是灾难。
他决定邀请了同事把“死哑巴”打跑,一劳永逸。
于是当两天后的下午,十姑又坐在韩大国门前的空地上看她的宝贝糖纸时,几个大汉突然走了过来踹她就不奇怪了。一些“碰巧”向窗外看的邻居们,犹豫片刻后跑了出来,他们怕出人命,其中一个还给我打了电话。
我赶到时战争已经结束。
十姑嘴角流了点血,头发蓬乱,正在跪着失魂落魄地拣散落在地上的一张张糖纸,唯恐漏掉一张……我正要问,韩大国已经疯了一般地揪着小尾巴的耳朵扯了出来,指着地上的糖纸问:“这是你给她的?”
小尾巴嗫嚅地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睛已经说了:是!
——接着,韩大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小尾巴一记耳光,破口大骂: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吃里爬外的混蛋。”
我刚要过去阻止,十姑已经疯子一样冲过去抱住了小尾巴,对韩大国做了很多手势,我看不懂,但相信这是哑巴的咒骂。小尾巴从十姑怀里挣脱出来,一个人站着抽泣。
“你这样打孩子是犯法的。”我警告说。
“我犯法?你的法是专门针对我的吗?”韩大国红着眼睛对我咆哮,拽着我走回房间,哗啦一下打开柜子,指着里面东西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糖、点心、文具、玩具、衣服,这些都是我们给他新买的,我们两口子也不富裕,可我们剩吃俭用,一点儿没亏过他,你问问他,小朋友有的他什么没有,你问问他,问问他,我们亏他没有。”
说到这儿,韩大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真他妈的白操心了,养不熟的狼崽子!”
短促地哽咽几声之后,韩大国撸了把脸,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一把揪回了正被十姑抚摩安抚小尾巴,凶狠地对十姑说:“这孩子我不要了,可我不能白养,拿两万块钱来,孩子你领走。”
说完揪着小尾巴回到了房间,并“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我叹息着站在门口,还未开口,几个大汉都争相向我解释他们并没有怎么伤害十姑,因为他们看到十姑不能说话,也不逃跑,只是跪在地上拼命抱着不值钱的糖纸死挨,突然都觉得这样做有些伤天害理。
“不让人家亲母子在一起,要遭报的。”其中一个说,“唉!亲的就是亲的,大国就是想不开,血浓于水不是?不是自个儿的孩子,怎么着也养不熟,你看,这孩子跟他娘吃苦,跟大国算在福窝里了吧,为什么还给他妈糖吃?亲的还是亲的呀!”
我无话可说,看着听完这番话,满脸肮脏却幸福得意的十姑,和她不断摩挲糖纸的粗糙乌黑的手指,那是她艰苦生活的痕迹。——我叹了口气,在一片亲情感喟中再次很现实地提醒她,她连自己的生活都难维持,怎么能让小尾巴健康成长呢?
但十姑只是给我几个凶狠的白眼,用手势比划着她不变的回答: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现在这句哑语我不仅能看懂,而且会比画了。
我想这潜台词也许是小尾巴到最后终将是属于她的?!——但我不能断定,因为我完全不了解十姑心灵深处的想法,她不识字,也不能言,只能用简单的手势表达她的心灵,而这手势,也是和绝大多数人隔绝的,她只能在有声的世界无声地活着……
尽管对十姑随时犯罪的担心依然存在,但她为人母亲的心愿,开始赢得了普遍的同情,舆论已经完全转向她了,人们忘记她以前的罪行,甚至忘记她现在顺手牵羊的错,好心的邻居会给她吃食、旧衣服,还有一个故意扔了一床干净的旧被子。
十姑的生活比以前多了份温暖。人们越发走近她,开始努力和她交流,主题永远是小尾巴。
而她的残疾那一刻也奇特地展现出另一面——急切而隔膜的手势仿佛突然变成优美忧伤的音乐,撩得人心酸又惆怅……
十姑总是先指指韩大国家,又指指自己的心口,然后拿出糖纸一张一张地展览着,并做出复杂的动作,看到人们茫然的脸,她常常会急躁地张开嘴,似乎想解释清楚,但终究只能发出单调的啊啊声,看着人们依然茫然的脸,她最终会丧气地低下头,放弃了。
但她并不放弃反反复复、小心翼翼地抚摩那些糖纸,也不放弃一遍遍用舌头去添,仿佛那不是纸而是儿子的小手,然后,她会抬起头,咧开嘴,满足地无声地呵呵笑起来了……
围观的人们再也忍不住了,流着泪唏嘘感叹一番,越发认为韩大国夫妇自私、没有同情心,甚至——伤天害理!
但邻居的同情和指责却起了反作用。
寒假里,激怒的韩大国不顾众议,坚持把小尾巴锁到了家里,被众人同情心支持而暂时衣食无忧的十姑开始专门守在小尾巴的窗前,隔着铁窗棂和儿子“说话”,她坚持把别人施舍给她的包子、烧饼之类的食物给小尾巴吃,仿佛认为只有这样小尾巴才不至于挨饿。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明白,离开她的小尾巴,得到的最大改善,恰恰是物质。
小尾巴很乖顺,接受妈妈的礼物,他给妈妈糖和点心。十姑更爱吃糖,更喜欢在冬阳下数着、摸着日渐增多的糖纸,向众人炫耀地笑着、比画着……
但小尾巴似乎很担忧十姑再犯法,据“无意”中听到母子对话的邻居说,她不止一次听到小尾巴对十姑说:“妈妈,新爸爸不会让我走的,你走吧,我会乖的。你千万不要想办法弄两万块钱,你不要再被抓起来,警察会把你打死的。”
十姑也意识到她能得到两万元的艰巨性,即使她非法得到并最终拿了出来,大家也会怀疑合法性,可能结局反而是被警察逮住再次送回监狱。
于是,她决定不上这个当,而是索性趁韩大国夫妇上班时间把小尾巴弄走。
她找来一段破锯,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不理解她的抉择标准,为什么打窗户的主意而不是门?我推测是邻居的暗示,窗户是后墙,人们可以装看不到,但门却不同,对面就有人,公然默许她撬门开锁,过后也太得罪韩大国夫妇了——大家更愿意无声地协助她们母子团圆。
众人的同情和默许,及其一致偏向她的唧唧喳喳的议论给了十姑巨大的勇气,她每天理直气壮地去锯,毫不担心人们会看到,却得意忘形地忽略了韩大国回家会发现。
第三天,她大功告成,弄断了三根铁棂。然后,她扔到锯条,长出一口气,猛地伸开双臂——去迎接她梦寐以求的儿子。
小尾巴却默默地坐着,她惊诧地打着手势,小尾巴依然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她急躁地呜呜着,突然却停住了。
她发现,儿子被铁链栓在了床头上,过后我知道,那是前一天韩大国故意给拷上的。她愤怒地捶着窗户,然后回身找来附近的邻居(这很容易,他们就在附近偷看着她),指着小尾巴身上的铁链激愤地比划着。
我又一次被找去了。
驱散围观的邻居,透过窗户,我看到小尾巴正低头玩小汽车。
见到我小尾巴似乎很高兴,依然乖顺,眼睛里毫无怨尤。他开心地告诉我他的寒假作业全部做完了,还有手工作业。
而我,看着那身上的铁链和天真的笑脸,一股怒气从脚底升起,立刻压着火打电话把韩大国从厂里找了回来。
“你这样是犯法的知道吗?”我指着铁链吼道,“打开!”
韩大国也愤怒地涨红了脸,但还是先打开了铁链,他哆嗦着嘴唇刚要开口,意识到自己给韩大国闯祸的小尾巴扑到韩大国身上哭着说:“不怪爸爸,不怪爸爸,是我愿意的,你不要说爸爸,你不要说爸爸。”
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的确,一直处在对抗状态下的韩大国突然会改变,确实会让人诧异。
想了一会儿,我继续问李大妈:“韩大国临走都怎么给你交代的?”
“他说他去接老婆,顺便在外散散心,大概一星期就回来,交代我替他看着家,我住的最近不是,说家里没什么钱,只要大件不被拿走就行,十姑原来手脚也不干净不是,不过小雷的东西无所谓,就是给他的。话说的挺简单的,虽然看样子——呃——好像——好像——有点儿——有点儿——不——太——对劲儿。”
“哪里不对劲儿?”
“我当时本来想安慰他几句的,”李大妈悻悻地说,“大家都是邻居,都理解他的心情,可他扭头走了,连话都不听我说完。”
“这么说韩大国没有说要留小雷看家?”
“没给我说,不过——我——寻思着,要是大国有什么想法,那他,也,也不会给我说。”李大妈看着我,脸上难得地红了一下,继续解释她的想法:
“你看,要是小雷真是横死了,那会是谁干的?一下午没有人来,我可以作证,因为今天下午我碰巧一直在窗户前坐着。下班之后都是住这院子里人进来,他们总不会去干这事吧?小雷小小年纪也不会是自杀吧?你知道,大国走之后我去看小雷,问他要不要去我家吃饭,他说冰箱里留的有——很多——吃的。”
我明白李大妈的暗示,她显然怀疑是韩大国预先把有毒的包子留到冰箱里。
“我们会化验所有的东西。”我告诉她。
这时,小尾巴的班主任赵老师也到了,她非常激动,一见面就喊:
“到底怎么回事?”她鼻子嗡嗡地问。
不等我回答,就又激动地接着嚷:“太可怕了,怎么会这样?太可怕了,他们说韩小雷是被害死的,真是不能想象,你抓住凶手了吗?”她激动地浑身颤抖,不断地用手绢擦着鼻子。
“还没有。”我坐在那里,等着赵老师从颤抖中镇定下来,在那个当儿,又回想起后来发生的事情……
从韩大国家离开之后,接下来的十几天我一直在外地办一个案子,其实这个案子并不非要我去,但我主动去了,原因我想你们猜得出来。
等我从外地回来,已经是二十多天后了,那天我精神相当好,吹了一下午我如何“神勇”的牛,快下班的时候,同事告诉我,有个中年女老师带个孩子来找我,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感觉到,一定是小尾巴的事!
果然是赵老师和小尾巴,和矜持的赵老师比起来,小尾巴有些瑟缩和紧张,我觉得头一嗡,浑身开始没力气了。
“我想我必须找你谈谈。”赵老师拢拢短发,彬彬有礼地开口了,“事关一个孩子的前途,一个好孩子,我不得不多管闲事了。”
“别这么说。”我打起精神回答。
“韩小雷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吧。”
“应该是。”
“小雷很爱自己的亲生妈妈,可现在却被迫分开——”只说这么一句,赵老师就开始激动起来:
“我也是个母亲,我明白什么叫母爱,也明白母爱的力量,我看到他妈妈每天看他,每天带来她省下的吃食时就要哭。”
说到这里,赵老师拿出手绢擦擦眼睛:
“而小雷也深爱着母亲,每次都把自己的糖给妈妈吃,你明白这糖的含义吗?这说明了一切,说明了母子间的深情,说明了隔不断的血脉亲情,说明小雷是怎样用全部身心来爱着妈妈的。”
她又擦了擦嘴角隐隐渗出的白沫,然后看了我一眼,突然严厉起来:
“你不要挑着眉毛看我,我不是夸张,我正研修心理学,快拿到学位了。”
我赶紧放下眉毛,黯然地看一眼旁边的小尾巴,他紧张无言,垂着头,我不敢再看,微微扭过一点脸,面向和赵老师的脸成四十五度的墙壁,并且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再有表情变化,仅用眼角偷窥她的表情就够了——这是防备万一赵老师矛头转向我时有个预防,毕竟她是个有太多“道理”和“心理学”知识的人。
赵老师的话题又回到了小尾巴的身上,依然很激动:
“可韩大国夫妇用两万块钱阻断了她们母子,这难道可以吗?十姑哪里来两万元?不是逼她犯罪吗?”
说着,赵老师再次擦擦眼睛,声音也沉痛起来:
“最可怜小雷这孩子,我每次都听他百般交代妈妈,千万不要做错事,又被警察抓进去,劝妈妈离开,说新爸爸不会放他,说他长大了会去找她。然后他妈妈就做手势,我问小雷,小雷说,她的意思是她永远都不会放弃——”
说到这儿,赵老师猛然提高了嗓门:
“——这是什么?就是母爱!”
我被震得哆嗦了一下,但接着又恢复了木然,无言以对。要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会把小雷给人寄养,找个孤儿院一送了事,管他娘的条件好不好。
我的无言没有影响赵老师流畅的表达。
“我认为事情应该有个了断。”她激动地向前倾了一下,“小雷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可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完全影响孩子的生活与学习了,而对他的心理恶劣影响可能会持续一生,我告诉你,郭队长,这不是危言耸听,我正研修心理学,快拿到学位了。”
“是,应该有个了断。”我不得不疲惫地回答,“可问题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了断?”
“为什么不能和为贵呢?”赵老师立刻回答,再次激动地前倾一下,“为什么我们成年人总这么自私?事情完全可以皆大欢喜,只要韩大国夫妇同意,我可以劝十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共同养育小雷,这样谁都可以不失去小雷,不是吗?”
我不得不正面面对这位赵老师了:
“听起来是这样,你把这个主意告诉韩大国了吗?”
“说了。”赵老师回答,表情变得很生气,“我苦口婆心地讲了很久的道理,可很遗憾,韩大国夫妇的顽固和自私超乎人的想象,所以我不得不来找你,希望你能施加一定的影响,这是最好的结局。”
我看了看眼前的这个显然要安排别人生活的老师,然后冷冷地回答:
“对不起,我也没有这个能力。”
“你连试都没试。”赵老师尖锐地看着我,“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韩大国夫妇想这么做自然已经做了,反正道理你已经给他们讲过了,我不会比你讲的更动人。”
“可,可,你的身份——”赵老师第一次结巴了些,但她的暗示我还是明白的,可惜我认为她高估了我的威慑力。
“我没什么身份,职业也吓不住一个守法公民。”我平心静气地回答,“再说我也认为韩大国夫妇有权利拒绝你的提议。”
“可他有多自私——”赵老师的声音如同警报一样尖了起来。
“——够了!”我也提高了嗓门,打断了她下面可能的长长一番道理:
“韩大国夫妇是否自私我不想评价,但即使是自私,那也是不犯法的,我是警察,不是评劳模的,仅习惯要求别人不做坏事。”
不知道是不是身份的缘故——过去的人更怕警察,反正赵老师不那么颐指气使了,改成痛心的表情:
“但是,你有没有意识到这是小雷最大的心愿?”
“也许是。”我说,努力不看小尾巴,尽管已经瞥到了他那极度渴望的眼睛,但依然硬下心肠回答,“不过失望是人生的必修课,赵老师,我们得学会接受事实。”
赵老师看来相当失望,小尾巴也是如此,都是对我的。
但我并非不想做些什么,确实无能为力——能力无能为力,观念也无能为力。首先勉强不了,其次即使退一万步说,能连哄带吓勉强一时,难道能勉强一世?第三,我也觉得人有权利做不高尚的选择,高尚的事自有高尚的人去做,我有什么资格勉强韩大国夫妇成为别人期待的人物?
好一会儿,赵老师颤抖着嗓音说:
“你为什么连试一下都不肯呢?”
“因为我说不出口,我想高境界是要求自己,而不是别人的!”我干巴巴地回答。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望着赵老师还要争辩的脸,我终于决定直截了当:
“将心比心,我也很喜欢小雷,愿意给他买吃的,买玩具,或者领他玩几次,可绝对不敢承诺要收养小雷,更遑论家里再添个他的亲生妈妈了!——过日子不是说几句话那么简单,我猜只有最穷和最富的人才可以不介意家里添一两个人,那是另一说了!——我做不到的事情绝不敢要求别人高境界。其实,为什么一定要韩大国夫妇做出让步呢?如果大家真的同情她们母子,可以凑出两万元把小雷解救出来,然后和小雷母子共同生活,不一样是美好结局吗?你就可以这样做,赵老师!”
赵老师鼻尖冒出了汗,她嘟囔着:
“我当然愿意,当然愿意,唔、唔……”
接着,她支吾两声,然后愤恨地白了我一眼,抢白说:
“那就任她们母子分离?用两万块逼她?这不是变相逼她犯罪吗?”
“为什么你不劝十姑放弃?”
“这不可能,因为她是母亲,我懂母爱的力量。”赵老师再次强调,“你为什么偏袒韩大国?”
“不是这样,不全是这个问题。”我长叹一声,“我是考虑小雷以后的生活,他要受教育。”
赵老师抓住了我的漏洞,立刻激烈地说:
“跟着亲生母亲不能受教育了吗?我可以向学校申请减免小雷的部分学费,十姑也可以做工赚钱,再加上好心人的捐助,小雷的教育应该没有问题,我告诉你,好心人很多,十姑每天的吃食、身上的棉袄,还有棉被都是邻居故意放在门外让她拣的。”
我相信赵老师每一句话,可对未来却不敢抱乐观的预想,毕竟,生活是个漫长的过程,而不是某个激动的烟花之夜,一时的灿烂便是永恒。
当小雷回到母亲身边,也就是“曲终人散”——开始和贫穷做长期的斗争的时候,人们——这些平凡善良,每个都要为生活奋斗,可不是能过的优哉游哉的人们,又会怎样呢?我不知道,脑海里回响的却是一句老话——“救急不救穷”……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沉吟着想如何解释我的想法,“十姑的条件抚养孩子其实确实——哦——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赵老师又打断我,一迭声的反问:
“小雷亲生妈妈物质条件不好,但那种倾心之爱是金钱可以代替的吗?与亲生母亲一起生活的快乐是可以用金钱计算的吗?那种血脉相连的爱是陌生人买几块儿糖就可以替代的吗?如果是这样,社会还需要家庭这个细胞吗?国家干脆把孩子集中供养不就行了吗?”
最后,她给了我致命的反问:
“而且,穷人就该被剥夺抚养自己孩子的权利吗?”
我有些懵了,更被她的质问吓了一跳,登时忍不住分辩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的潜台词就是这个,或者说你的潜意识,我很清楚你的意思,即使是你不承认也没用,郭队长,我说过我正在研修心理学,我很清楚你想什么!”
赵老师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激动情绪中,她第三次激动地前倾,结果几乎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我承认你想的很长远,仅从物质方面,但——幸福生活仅仅是由物质组成的吗?母爱亲情都应该为此抛弃吗?最关键的是,让小雷小小年纪就感到金钱是阻止母子团聚的障碍,你不觉得这会成为小雷一生的阴影吗?金钱的力量已经够大了,不能再大了,他是孩子,是未来,他的心灵该承受这样的折磨吗?一个没有现在的孩子会有未来吗?”
赵老师的这又一连串的责问像一连串的霹雳一样彻底把我镇住了。更重要的是,她前面的那几句反问击中了我的软肋:——穷人就该剥夺抚养自己孩子的权利吗?那种血脉相连的爱是陌生人买几块儿糖就可以替代的吗?——的确,穷富是相对的,即使是最拜金的也不敢宣称:有钱就快乐幸福!
幸福,确实有更多的其他因素。
所以也许她说的对,也许我只看到了事物的一面,而忽略了更有价值的东西,那种血脉相连的情感,那是金钱买不到和替代不了的爱与依恋……
犹豫片刻,我扶着小雷的肩膀,机械地问:
“你想和妈妈在一起,是吗?”
“这不需要问。”
赵老师立刻接过话茬:
“他给妈妈的糖就说明了一切,如果你懂心理学。——即便你不懂,不过至少应该听过一句成语‘窥一斑而见全豹’,我们仅需要从人细小的举动就可以判断他是怎样的人。”
说到这儿,赵老师又扶扶眼镜,恢复一下激烈的喘息,自信地说:
“而且,话又说回来,如果一个孩子仅仅贪图一些生活的安逸就拒绝如此深爱自己的亲生妈妈,那这样的孩子还有什么价值呢?德、智、体、美、劳,为什么‘德’放在最前面呢?因为我们都知道没有品德的孩子其他再好也没有意义。不过小雷不是这样的孩子,我问过他。”
说完,她慈爱地拉过小尾巴:
“告诉郭叔叔,你愿意和妈妈一起生活。”
小尾巴看看老师又看了看我,然后,点了点头。
“这么说只有让韩大国放弃了。”我无力地坐回椅子,喃喃地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劝韩大国放弃?”
“如果你能劝韩大国接受我前面的建议就更好。”赵老师尖锐地提醒,再次白了我一眼。
“我只能试着让他放弃。”我回答。
“那就只能是这样,因为亲生妈妈是不会放弃的。”她又白我一眼,然后拉过小尾巴亲切地说,“放心吧,老师一定要帮你回到妈妈身边。”
想到十姑执拗的决心,看着小尾巴日渐消瘦的小脸和茫然的目光,我决定鼓足勇气去尝试劝说韩大国。
赵老师使劲儿擦擦鼻子之后,似乎镇定了很多,已经可以矜持地看着我了。
我收回回忆问她:
“这几天小尾巴有什么不同寻常吗?”
“没有,虽然这两天小雷多少有些闷闷不乐。”
一开口,赵老师就又动情了,不得不再次拿出纸巾擦擦鼻涕,然后才又哽咽着说:
“我是很关心小雷的,尤其是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更加关心他,他是个好孩子,可以说是品学兼优。前几天我听到了韩大国让步的消息,当时我真是很高兴,因为我一直坚信狭隘是最有害的思想,它会使我们不知不觉走向绝境,现在能懂得放手是大家都高兴的事,尽管要是他能更包容些就更好了——”
“小雷为什么闷闷不乐?”我打断她后面地发挥——她一贯的长项。
“我想是因为十姑要离开一阵子,他们母子感情很深,十姑还是总把好吃的给小雷,两天前小雷难过地对我说,他很怕妈妈每天吃拣来的脏东西闹病,说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唉——看看他们,再想想那些不知父母艰难的小皇帝们,真是无话可说!”
“十姑还是天天去吗?”
“当然,好像星期二,对,就是星期二,十姑中午很高兴地来接小雷,对我比画了半天,当然我没懂,不过满眼喜气还是看的出来的,小雷说她说今天有些事,晚几天接他走。真是想不到今天居然——唉!后几天也是天天去,每次都和小雷说好长时间的话,当然是手语,我看不懂,恐怕是母子间的家常吧,不过表情似乎不单是高兴,要复杂的多,当时我不明白——”
赵老师深思地歪歪头:
“不过,我现在明白了,因为今天上午我看小雷一个人特别闷闷不乐,问他,他说妈妈突然决定出一趟远门,让他在这里再待一阵子,再回来接他,他哭着说担心妈妈不回来接他。——我安慰他说不可能,没有放弃孩子的母亲,而他的妈妈有多爱他大家都看到了,好一会儿他才好受了些,真是个有情有意的好孩子,没想到竟——”
我们陷入了沉默,各自想着心事。
好久,赵老师抬起头,迟疑地问我:
“你确定大国夫妇是真心放弃的吗?你知道,很多人是极端狭隘的,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宁可毁了。他们一直——一直——都是特别固执的,这次会突然改变,从心理学上,似乎说不通。”
看着赵老师通红的鼻头和眼睛,我没有立刻回答,默默地回想那天去劝韩大国的情形。
那天在赵老师义正词严的逼迫下,我咬牙去了大国家。
当我傍晚到达的时候,家里已经来了个说客了,他的邻居老钱。主人只有韩大国和小尾巴两个,李小蕾因为受刺激去外地亲戚家了。
老钱是大国厂里的工会主席,历来擅长思想工作,我竖起耳朵一听,果然讲得与众不同。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张口要求韩大国提高境界——说来说去只把他激得更恼,而是先陪他喝闷酒,喝到美的时候才款款开口。
“大国呀,你是真傻呀——”老钱先拖着长腔说了半句,直到大国眯着眼略微抗拒地瞅着他,他才继续徐徐开口道:
“我要是你,早就把孩子让给他娘了。”
说完,老钱又瞟一眼正在写作业的小尾巴,并不怕他听到,然后看着韩大国的脸色不疾不徐地说:
“你僵着有什么用,你要两万块钱,那个哑巴哪儿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句俗话你听过吧?她不拿,还照样天天来看儿子,你能怎么办?”
韩大国脑门青筋蹦了几蹦,似乎要说发狠的话,但老钱轻柔地摆摆手,止住了对方的激动,又缓缓开了口:
“——再说,你越狠,孩子越恨你,可现在你不是还养活着他?好嘛,掏钱养仇人,值吗?要他干啥?别人的崽子,不是亲生的,再养也隔层心不是,何况他亲娘还活着。”
韩大国闭上了眼睛,大概也被拖的意志消沉了,所以软弱地反驳:
“其实平时我待他不必他亲娘差,更别说吃的用的了,他娘有什么呀。”
“你可别这么说,我告诉你,他要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有亲妈在,你养不熟!他要是说喜欢你这儿,那这样的狼崽子更养不熟!为了点好处就不要亲娘的孩子将来能要你吗?”
这真是当头棒喝!
韩大国顿时睁大了眼睛,持酒杯的手僵住了,大约一支烟的功夫,突然放下酒杯拉住老钱的手很摇了摇,又狠狠点点头:
“唉——唉,唉!”
老钱一笑,抿了口酒,滋溜一口喝下去,吧嗒一下嘴继续说:
“你好好咂摸咂摸,是不是这个理?你养儿不就是防老嘛!这能防个啥?再说,其实有儿女本来就是债,你没有不是更好?来,喝,喝酒!”
接下来的气氛越来越好,人就是这样,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
韩大国仰天长叹了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醉醺醺地把惊慌看着他们的小尾巴叫了过来,抽着鼻子告诉他,爸爸想开了,他不仅可以如愿马上跟他亲妈走,还可以拿走这里所有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因为留在这里也没用了。
小尾巴扑在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韩大国也红着眼圈说:
“你要走这两天就收拾收拾吧,我过两天就去接你——唉——那个妈妈回来,你随时都可以走,就是别当我们的面走,把门锁好就行。”
我和老钱知趣地离开了。老钱有些得意地告诉我:
“我不能不出马呀,你不知道,前几天,不知谁唆叨唆叨地把大国弄恼了,买了瓶敌敌畏,说是要全家自杀,唉,我是大国也会烦,一帮人围着讲大道理,呸!怎么就该我学雷锋?搁谁都烦!现在有人就这样,喜欢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就说大白话,怎么样,把大国这根筋别过来了吧,避免了一场大祸呀!”
我频频地点头,满心感谢老钱,以为千难万难的任务居然没费我丝毫力气就迅速解决了,只剩盼望这纷乱的一切赶快结束。
事实上韩大国似乎更想结束这倒霉的一切,第二天他就请假离开了家,临走前还特意来告诉我,他打算一周后和老婆一起回来,这期间在外散散心。
而且再次当我的面郑重告诉小尾巴,小尾巴可以带走属于他的一切物品,但要他在这几天跟亲生妈妈走,他不想回来再见到他们了,因为毕竟有些感情。
韩大国最后红着眼圈告诉我,“怎么着也有三年多的感情了,不忍心亲眼看小雷离开。”
我听完心里也有些感伤,不过更多的却是解脱的轻松,也许是被前面的纷争折磨得头晕了吧。
万万没想到韩大国离家五天之后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直我都觉得老钱的说法还是很能打动韩大国的,他毕竟不是爱子如命的那类人,不过憋口气而已,所以才闹得越来越僵。
难道韩大国是假装的?如同赵老师所言,“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宁可毁了!”所谓想开,不过是为了迷惑我们,好为自己过后下手做准备?或者一时想开,过后还是觉得窝囊,又反悔起了杀心?
我呆坐着,脑子纷乱如麻。
晚上十一点多,韩大国夫妇被从外地亲戚家带回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韩大国一脸紧张。
“小雷死了。”我观察着他的反应,一字一顿地说,“被毒死的!”
韩大国张着嘴好一会儿,然后突然蹦了起来:
“老天爷在上,不是我干的,你们可以去查,这几天我和老婆一直住在她姨家,根本不在这里,你们可以去调查,有一句瞎话天打五雷轰。”
“你好像才买了瓶敌敌畏?”
“是,可那是赌气吓唬人的,我根本就没打开过。”韩大国回答,脖子里的筋都蹦出来了。
“你能确定没有打开吗?”
“指天发誓没有!”
“你走的时候给家里留了什么食物吗?”
“当然,有面包、面条、馒头,反正都是好好的东西。”
“有包子吗?”
“有两个,食堂里买的,包子有好几天了。”说到这儿,韩大国突然担心地问,“他,他不是食物中毒吧?”
“从死者表面症状看,我觉得不是。不过确切的要等化验结果。”我说,然后疲惫地挥挥手,先让他们离开了。
韩大国没有立刻离开,继续激动地解释:
“我可什么都没干。我知道你们怀疑我,可我确实想开了,小雷我是决心还给他妈了,虽然我喜欢这孩子,可想想老钱说的,他就是要留下我也不肯了,我还想清净过后半生呢。”
我点点头,没有回答。
他一离开,我的同事立刻提醒我:
“可那个敌敌畏瓶子显然是开着的,而且少了一些。”
“我知道,但现在说出这些也没意义,目前是死无对证。”
这时,找十姑的小王一个人回来了,他激动地告诉我说:
“那儿没人,看起来似乎卷着铺盖离开了。”我想起了赵老师转述小尾巴的话,妈妈要离开一阵子,还在沉吟间,小王激动地晾出了手里的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我隔着塑料袋看着,虽然不能确定,然而看起来很熟悉。
“鼠药?”我轻声说。
小王点点头,我们对视片刻,心里闪过相同的怀疑。
第二天的发现证明了我们怀疑的正确性。
韩大国家的任何食物上都没有有毒物质,包括韩小雷的糖。
敌敌畏瓶虽然打开了,可这瓶落满浮灰的瓶子上面只清晰地留下了小尾巴的指纹,韩大国的被残缺地覆盖在下面,而且瓶盖儿上面只有小尾巴的指纹,所以可以基本确定最后接触这瓶敌敌畏的,是小尾巴。
但小尾巴不是死于敌敌畏,而是自制的鼠药中毒,和在十姑那里发现的是一种。
可以断定是十姑投毒,当然证据不仅是上面说的那点。
首先,我们确定了韩大国夫妇这五天确实不在本市,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
其次,我们查到了鼠药的来源,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她说是案发前两天,十姑找她要的,说是灭耗子,她没多想,就找了些给了十姑。也确认了十姑那里留存的鼠药确实是她给的。
这是物证。
上述这些都可以排除韩大国栽赃陷害的可能。
最关键的,第二天十姑也被找到了,她承认是她给了小尾巴混有鼠药的包子,并且坚持看到他吃完才离开的……
“可为什么呀?”一直出神聆听的胡晓云喊了起来,引得其他人都扭头看他们,但她浑然不觉的继续喊道:
“这不合情理,如果十姑不想要小尾巴了,大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要这样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你不会轻率结案了吧?!”
郭小峰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看,刻意把声音放低了两度来做示范。
“你不要嚷,我说过,物证人证都确定了。”
小秦则显得沉稳了许多:“你说第二天就抓到了十姑?在哪里抓到的呢?”
“就在本市。”
小秦摇了摇头:“我觉得这有疑问,郭队,如果是她作案,那她应该能跑得很远了,你想她下午坐车走,一下午一夜,能跑出几个省了,怎么还会在本市?她会不会因为儿子死了,心灰意冷,也想求死才承认的呢?我这样想并不全是因为她是孩子的妈妈,小胡说的理由就有道理,动机说不通嘛!”
郭小峰嘴角突然浮出一丝似有似无地嘲笑:“是的,按道理她应该已在几个省之外了,可是很巧,长途车刚发不久,她突然肚子痛得厉害,好心的司机赶快掉转车头给她送到了医院。——第二天我们去车站调查时,由于十姑的特征比较明显,一说大家就知道是她了,因此告诉了我们这个情况,我们到了医院,她已经好多了,看到了我们,不等我们开口就承认了。”
“那看来真是她了?!”小秦惊讶地要命,他喃喃地说,“这么巧?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巧?也许是巧!”郭小峰回答,接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喜替代了他脸上原有的嘲笑:
“不过我敢说不是你想的那种巧——因为医生告诉我,病人是因为吃了含有敌敌畏的糖导致发病的,接着我们化验了六姑身上所有剩余的糖,证实每颗上面都沾有敌敌畏。——所以,她一定会中毒发病的!”
“你是说,你是说——小尾巴,小尾巴——”胡晓云再次发出惊呼。
郭小峰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可为什么?他显然是爱他妈妈的,否则怎么解释他前面,前面——”
“——前面表现出对妈妈的深情?”郭小峰截住了胡晓云话语,摇摇头,“我不知道,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小尾巴已经死了。”
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了,连忙端起啤酒轻轻喝了一口。
许久——小秦皱着眉头猜测:
“也许他是爱他妈妈的,开始似乎是这样。”
“什么开始?一直是这样嘛!”小胡不满地抢白,“刚才郭队不都讲了。”
说完她寻找同盟般地看向郭小峰。
“那为什么会有后来的结果?”小秦也恶声反问道。
“这——”
“所以嘛——”小秦探询地看着郭小峰,继续猜测,“人人都有这么个时期,以为太阳是围绕自己转的,即使是从小受苦的小尾巴也不例外,曾经天真地希望两全其美,结果事情发展到他不希望的方向——他可以和妈妈一起生活了!——但他并不想再次和母亲一起过原来的那种流浪生活,这也可以理解,因为他从小过的日子很苦,比外人——哪怕是大人——更明白实际和妈妈生活会多艰苦,也并不美妙,是吗,郭队?”
郭小峰依然摇摇头,淡然重复刚才的回答:“我不知道,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小尾巴已经死了。”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说明呢?”胡晓云掩饰不住失望反驳,她期待地看着郭小峰:“郭队——”
“我说过——”郭小峰一字一顿地轻声重复道,“我不知道,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小尾巴已经死了。”
一时间,他们沉默了,似乎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翻滚的火锅冒出热腾腾的热气,氤氲地在弥漫在三个人之间,但没有一个人有胃口,良久,小秦才打破沉默,讷讷地自语:
“不知她们母子什么时候互相产生了杀机。”
郭小峰望着窗外秃秃的树干,淡然回答:“不知道,但我想他们开始彼此并没有这个念头。十姑不会,否则小尾巴早就丧命了;小尾巴也不会,否则他不会认妈妈。但这个念头至少在案发前几天就形成了。因为过后来看,小尾巴对老师说:担心妈妈吃坏了肚子和妈妈要远行,都是为给十姑下毒和突然消失做伏笔,这算是精心策划了对十姑的谋杀。尽管他在敌敌畏瓶子上留下了指纹,也不知道少量的敌敌畏并不能使人死亡,可这些疏漏应该是他太小的原因。”
“你是说十姑没有告诉小尾巴她要离开?”
“从来没有。十姑交代,她一直要求小尾巴跟她走,可他编瞎话拒绝,她是哑巴,可不是聋子,她听到小尾巴对邻居和老师撒谎,好拖延不离开这里,突然意识到儿子的心变了,居然贪图富贵,不想要这个妈妈了。自己巴心巴意爱着的儿子居然是个虚情假意的狼崽子?!她很气愤,再三要求,可小尾巴还是不断地撒谎拖延,她觉得很绝望,自己是那么爱儿子,所以——就决定——”
“——杀了儿子?”胡晓云第三次高声尖叫起来,以至于火锅店里的每个人都对这个女人有了深刻的印象。
“她有她的逻辑吧——”郭小峰依然很淡然,“当我们问她这样做的理由时,她很伤心,也很理直气壮,回答是我熟悉极了的简单手语——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可是——可是——”胡晓云发出褒贬不明的声音,好半天才嘟囔着说,“真是遗传,这样的妈妈,这样的儿子。”
“这样的妈妈,这样的儿子,”郭小峰轻声重复道,微微眯起眼睛,“知道真相的人们后来也这么说。”
“怎么说?”
“就像刚才这部电影的一个影评说的‘以一个孩子的选择说服——哦,不,这个词要改改——震撼了整个成人世界’。那些有点儿学问的——或者说当时的主流声音,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了教育问题,主要是从道德方面和金钱对人的腐蚀方面谈论,他们认为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当前社会——这是指十几年前——已经完全被金钱控制,小尾巴——也就是下一代——的选择,证明了连人类最基本、最密不可分的血脉相连的母子之情也不能幸免,因此他们对人类的未来感到悲观、绝望,认为已经到了世界末日。”
“这么夸张!”
“夸张是某些知识分子的特色,先知先觉嘛!这是他们的骄傲。”
“普通人呢?”
“那倒乐观得多,虽然一开始也都摇着头说:真看不出小尾巴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歹毒,居然要毒死这样爱他的妈妈,真是可怕!——然后暗暗评论,到底是‘种’不好!幸亏死了,将来倒少个祸害!说到这里,一般都庆幸得直摇头。——韩大国家邻居更是纷纷向他祝贺,说:亏得有这码事儿,验出了真金,否则养这样的狼崽子多后怕呀!为了弥补曾经对韩大国夫妇的失礼,热心的邻居纷纷寻找需要收养的婴儿,‘众人拾柴火焰高’,后来很快就找到一个婴儿,据说不仅是孤儿,而且‘种’还好。”
“然后呢?”小秦问。
“然后?大国就收养了呗!人人都感到这样的结果挺圆满,都说:这下好了,大国真是因祸得福,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再然后呢?”小秦不甘心地问。
“再然后?”郭小峰摇了摇头,“没什么联系了,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想想还能怎么样呢?大概就跟童话结尾似的——从此他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