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哈德家里对于这事的态度是奇特的。开始,虽然珍妮和雷斯脱的关系没有正式,不过事情好像很自然。珍妮说她已经结过婚了。不过谁也没有看见过她的结婚证书,她却这么说,而且看她的神情,也俨然跟他成了夫妇了。但是她从来没有到过他家所在的辛辛那提,而且从来没有他的亲戚来看她。再说他的态度,虽然当初因为钱的关系欺骗过他们,却实在有些奇特。看他的举止行为,都不像一个结过婚的人。他是很冷淡的。有时一连几个礼拜,她几乎只接到他几个毫不在意的条子。有时是她出去跟他约会,也不过几天。只有当她长期不在家中,或许可以看做他们真有夫妻关系的一种证据,但也算是不自然的。
巴斯那时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年青男子,具有一点事业家的眼光,并且是立志要出人头地的,当时看见他妹妹这种情形,免不了有点疑惑。原来他已经很懂得一点人情世故,所以本能地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了。乔其那时十九岁,在一家糊壁纸厂里稍微有点根基,很想在这事业上找个出路,所以心里也有些不安。他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劲。马大十七岁,跟威廉和味罗尼加都还 在学校读书。他们每个人都有了读书的机会,可是生活上总觉不稳定。他们是知道珍妮那个孩子的。邻舍家明显都在作他们自己的猜测。他们是很少跟朋友来往的。葛哈德自己最后也认定事情肯定有差错,但这回的事情是他自己也牵涉其中的,所以觉得不大好出来争辩。他有时候想要问问她,劝告她不要上当,但已成事实。以后的事情只好看那男人的良心怎样,那是他知道的。
事情逐步发展,已经接近一种崩溃的状态了,幸亏人生出来给它一种始料不及的解决法。原来葛婆子的健康不济了。她虽然体格很好,而且一向都是好动的,近来却变庸懒了,身一体也逐渐虚弱下去,又加她天生多愁善感,承担许多重大的心事,现在几乎已经形成一种全身中毒的症候,虽然属慢一性一,却是大病。她对一切事情都觉得懒洋洋,稍微做了点活就要累,最后竟向珍妮诉说连爬楼梯也很费力了。“我觉得不大舒服。”她说。“想是要病了。”
珍妮心里慌乱,计划带她到附近的一温一泉浴场去,可是葛婆子不情愿去。“我觉着这也没有什么好处。”她说。她仅仅在家里坐坐,或是跟女儿出去赶赶车,只是那凄凉的秋景又使她兴致陈乏。“我不愿意赶秋天来害病,”她说。“这种飘零的落叶让我想起我的病是不能好了。”
“哦,一妈一,你这是什么话呀!”珍妮嘴虽这么说,但心里也慌张了。
普通的人家都是全靠母亲一个人维持的,只是在怕母亲要死的时候才会明白。巴斯一直打算如何结婚,怎样跳出这境况,现在也暂时把这个念头丢开了。葛哈德非常恐慌,好像一个人等着大难临头的样子。珍妮没有过家里死人的经验,并没料到要有失去母亲的可能,好像觉得她要活下去全靠她似的。她看看情形不佳,却还 存着希望,一直都守在身边,形成了由忍耐,等待和服务造成的痛苦情形。
去逝的一刻是在一个月的病和好几天失去知觉之后的一个早晨。在没有知觉的几天里,静默占据了全家,全家人都踮着脚尖儿走路。临死的几分钟,葛婆子又恢复知觉,把垂尽的眼光不时盯在珍妮脸上。珍妮透着深切的恐怖,也不住注视着她的眼睛。“哦,一妈一呀!一妈一呀!”她哭道。“哦,你不要走呀,你不要走呀!”
葛哈德从院子里跑进来,到一床一沿边跪下,痛心地捏着她那骨瘦如柴的双手。“应该我先去的呀!”他哭道。“应该我先去的呀!”
葛婆子的死,就促成了家庭最后的解散,巴斯早就在城里找到一个女人,现在正着急想要结婚。马大的世故已经更加深广了,也巴不得立刻就走。她觉得有一个污点在家庭里——实际是着在自己身上,假如还 留在家里的话。她把公立学校当做收入的来源;她要去当教师去。只有葛哈德还 不知到哪里去找出路。他那时又去做守更的工作。珍妮有一天看见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哭,不由得自己也跟着掉下眼泪来。“哦,爸爸!”她祈求道,“事情还 不至于无计可施呢。你总有家可住的——你也知道——只要有我的话。你可以跟我去的。”
“不,不,”他反抗道。他实在是不想跟她去。“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接着说。“我这辈子就算白白的完了。”
没过多久,巴斯、乔其、马大终于一一离家而去了,把珍妮、父亲、味罗尼加和威廉扔在家里,另外还 有一个,就是珍妮的孩子。当然,雷斯脱是晓得味丝搭的身份的,而且说也奇怪,他也从没见过这个女孩子。他到珍妮家里来住的时候,每次不超过两三天,葛婆子总把味丝搭藏得好好的。顶上一层楼上有间游戏室,又有间卧室,所以藏也是很容易的。雷斯脱很少离开自己的房间,就连饭也在起坐间去吃。他并不热衷探问人家的事,也不见得要见其他的家里人。如果看到他们,他也很情愿跟他们握握手,或许谈几句不相干的话儿,但也只有不相干的话儿罢了。大家心里都清楚,那个孩子一定不能够出现,所以居然没有出现。
老年和獐之间常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同情,就是一种可喜又可悲的亲和力。当在劳利街居住的第一年中,葛哈德经常趁没人看见的时候,把味丝搭驮在肩头,捏她那软的红面颊。后来她刚学走路,他经常拿一条一毛一巾系在在她胳肢窝下,耐心地把她在房间里牵来牵去,直到她自己能迈两三步的时候为止。等到她自己真正走路,他又常常用妇联话哄着她走,这个时候,他虽然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外面装作严肃,却是真心疼一爱一她的。由于命运的特殊安排,这个家庭体面的污点,这个染在因袭道德上的污点,已经拿它那无力的稚一嫩手指扭住他心上的柔筋上。他热切而有希望地一爱一这小小的弃儿。她是他那狭窄而昏暗的生活中的一丝明亮的一陽一光,而葛哈德早就将她的宗教教育的问题担在自己身上了。当初执意主张这孩子应当受洗礼的不就是他吗?“你说,‘我们的父,’”他没有旁人的时候一习一惯教那口齿未清的孩子这么说。“盎得布,”是她学来的声音。“他在天上。”“打戴颠项,”那孩子接着说。
“你为啥这么早就教她呢?”葛婆子在旁像听那孩子把子音和母音扰霍不清,曾经这样的问他。
“因为我想她学一习一基督教的信仰,”葛哈德坚定地回说。“她祷告应该学会。如果她现在不学,就永远学不上了。”
葛婆子微笑不语。她丈夫有许多宗教的怪一毛一病,她觉得挺好玩的。同时,她看他对于孩子的教育有这样浓厚的兴味,心里自然高兴。只是他有时候非常倔强,非常偏执,要不那样的话,岂不是更好?他这种行为正是自己磨难自己,并且磨难大家。
春天遇到晴朗的早晨,他会非常早就带她去做早期的世界小旅行。“来吧,现在,”他会对她说,“咱们出去走走去。”
“走走,”味丝搭学着说。“对了,走走,”葛哈德说。这时葛婆子就会给她戴上一个上风兜,因为珍妮已经把味丝搭的衣饰准备得很充裕。葛哈德等她穿戴好,就拉着她的小手起身出门,耐着一性一儿慢吞吞一步接一步的走,配合着她那蹒跚的步伐。
味丝搭四岁的那年,五月里有一个艳一陽一天气,他们又短暂去散步。那时的自然,到处都在萌芽滋长,鸟儿唱着歌,报告它们刚从南方来;虫儿正在度过它们短暂一生中的最美好时节。麻雀在路上叽叽喳喳;知更鸟在草中昂首阔步;青雀在树梢屋檐建筑窝巢。葛哈德把这些自然的景观一一指点给味丝搭看,心中感着深深的快乐,而味丝搭的反应也很敏捷。每一种新的景象和声音都勾起她的兴味。
“喔!喔!”味丝搭看见一只知更鸟落在旁边的小枝上,觉得眼前红光一闪,就这么嚷道。她已经挥起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的,”葛哈德说着,乐得也好像才发现这种奇特的动物一样。“知更鸟。鸟儿。知更鸟。你说知更鸟。”
“鸡恩鸟,”味丝搭说。
“是的,知更鸟,”他说。“它现在要去找虫子了。咱们看看有鸟窝儿没有。我在这些树里看见过一个。”
他慢吞吞地走过去,想要把上次散步时看见的一个空鸟窝重新找出来。“在这儿呢,”他走到一棵小小的枯树面前,见经过冬天的旧巢依然在那里,就这么叫道。“这儿呢,过来看,”说着,他把孩子抱起顶了上去。
“瞧,”他用闲着的一只手指指一堆枯草说,“窝儿。那是一个鸟窝儿。看啊!”“喔!”味丝搭也用自己的手指模仿他指点的姿态说。“窝——喔!”“对,”老头儿把她重新放到地上。“那是一个鹪鹩的窝儿。它们现在都跑了。它们已经不回来了。”
他们继续向前散步,他把生活中的简单常识一一告诉她,她也不住流露出儿童时期应有的好奇。这样走了一两段街坊的路程,他这才掉转头来,仿佛世界的尽头已经到达。
“我们该回去了!”他说。嗖嗖她就已经五岁,模样儿更可一爱一了,知识也广泛了,人也更活泼了。葛哈德听她问起的问题,提出的问题,总觉得她非常可一爱一。“这女孩子真有趣!”他常常对老婆说。“你知道她问我些什么吗?‘上帝在哪儿呢?他在干什么?他的脚放在哪里的?’她这样问我。我有时候禁不住笑呢。”老头儿从清早起来,直到晚上听她做过祷告,帮她换好衣服放上一床一睡觉为止,一直认为她是自己主要的安慰。没有味丝搭,葛哈德就要感觉做人太没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