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雷斯脱也回来了,却并不是为着味丝搭来的。他在外面又曾痛下决心,要改善自己的生活状态,要跟珍妮一刀两断。他想起自己寓所里放着一个孩子——偏偏又是那么个孩子——肯定要很不高兴。他竭尽全力要把这孩子的观念抛在脑后,竭力要学做不去理她的样子,这样演练了许久。这才动身回家。这一个家虽然有许多的不足,却仍旧是一个安静,和平而且确实能够使得个人觉得舒服的所在。
雷斯脱回家的开头几天,珍妮要想控制那个一爱一玩的,容易兴奋的,几乎不可一操一纵的孩子,使她不去惹恼那个古板的,认真的,商人脾气的男人,很觉得很不容易。雷斯脱打电话说要来的那天晚上,珍妮曾给味丝搭一番严厉的训诫,说他的脾气不好,讨厌小孩子,叫她不要接近她,“你一定不要多说话,”她说,“你千万不要多嘴。你一妈一会来问你要什么的。也不要自己伸手拿东西。”
当时味丝搭正正经经地答应了,可是她的小孩子心肠并不能够掌握这番警戒的完整意义。
雷斯脱是七点钟到的。珍妮已经费了力气将她尽量妆扮过一番,自己也到卧室中化妆一下。雷斯脱进门时,以为味丝搭总在厨房里。事实上,她却跟随她的母亲一起到起坐间的门口,一眼就可以看见的。雷斯脱挂好了帽子大衣,回转身来的第一眼就瞥见了她。那孩子长相很可一爱一——他第一眼看见就确认了。她当时穿着一件白地蓝点的法兰绒外衣,衬着软领软袖,下穿白袜白鞋。她的玉米色的鬓发妩媚地挂在她的脸上。蔚蓝的眼睛,蔷薇色的小嘴,蔷薇色的面颊,完成了那幅图画。雷斯脱盯着看了一回,几乎想要去和她说话,可是勉强忍了。味丝搭就害怕地走开了。
珍妮走出来时,他就讲起味丝搭已经接来的事。“孩子长的很可一爱一,”他说,“你要她到这里来很累吗?”
“不怎么累,”她回说。珍妮走到饭厅,雷斯脱就窃一听到她们的一段谈话。“他是谁?”味丝搭问。
“嘘!那是你的雷斯脱叔叔。我不是叫你别说话吗?”
“他是你的叔叔吗?”
“不是的,宝贝儿。别说话了。快到厨房去吧。”“那么仅仅是我的叔叔了。”“是的,赶快去吧。”
“好的。”雷斯脱自然地微笑了。
如果这孩子是土头土脑的,相貌丑陋的,脾气乖张的,或者是三样兼备,那么当时的结果如何就很难推测了。又如果珍妮的手腕没有这么巧妙,那么他一开头可能就要得着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如今这孩子天然美,合着她母亲把她藏匿起来的委婉手段,就使他看见一种永远愉快的天真和青春了。他想起珍妮已经做了那孩子这么多年的母亲,想起她有时要很长时间跟她不见面,又想起她从来不曾暗示过孩子的存在,而对他的一爱一情却确实是很厚的,因此他心里不禁感动起来。“真是不可理解!”他说,“她是一个奇特的女子呢!”
有一天早晨,雷斯脱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响动似的。他回过头去,看见一只大蓝眼睛从隔壁一头门的门缝里偷看他——那效果是很叫人觉得不自然。这不像是一只平常的眼睛,因为眼睛却是好整以暇的,纹丝不动。他严肃地把报纸翻个面,重新再看一看。那只眼停顿在那里,又翻了个面,又瞧瞧。那只眼仍旧在那里。他盘起腿一儿来再看,这才不见了。
这一件小小的事情,本身尽管无关重要,却含一着一点喜剧的成份,这是雷斯脱特别容易感动的。他尽管绝对没有意思要放松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却感觉自己的心境已因这神秘的窥看略微振动了;他那撅一着的嘴角已经有要掀动的意思了。他并不愿向他的感情让步,仍旧死死盯住那张报纸看,但这偶然事件已经确实留着在他心上了。那幼年的刺探者已经把她的第一个重要印象给了他了。
这事之后不久,有一天早晨雷斯脱正在吃早饭,很平静的一面吃着一面看报,忽然又被那孩子的出现所惊觉——这一回可有趣了。原来珍妮已经给味丝搭吃过早饭,打发她自己去玩儿去,叫她等雷斯脱出门才出来。摆一布完成后,她自己才坐到桌上来吃,正在倒咖啡,忽然看见味丝搭来了,很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大踏步穿过房间。雷斯脱抬起头来,珍妮红着脸色赶紧站起。
“做什么,味丝搭?”她跟上前去问道。但是味丝搭早已走到厨房拿了一一柄一小笤帚回来,脸上显得神态很坚决,看起来煞是好玩。“我要我的小笤帚呢,”她一边嚷,一边堂而皇之地走过去。雷斯脱看见这种一精一神的展示,心里又不由得感动了——这回却有一个依稀的微笑传到他的嘴上了。
只因这回的见面,雷斯脱就慢慢打破对于那孩子的厌恶感情,而代之以一种容忍,认可她是具有一个人类的一切可能一性一的。
此后六个月中的进展,就使雷斯脱心中那种坚决抗拒的态度更加松动。他那时对于他所处的那种有些污染的气氛,虽然还 不能完全适应,却已经觉得非常舒服,不能放弃了。这个地方太像一个安乐窝。珍妮这人实在可崇拜。论他所有原有的社会关系,他原本是可以随一心一所一欲的,现在又享受到了种安静、纯朴和欢乐的家庭生活,他认为这种境地实在难得了。他一天耽误一天,慢慢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径过下去也不错。
在这期间,他跟小味丝搭的良好关系不知不觉地渐渐加强起来?他发现味丝搭的所有举动都含一着一种真正的滑稽趣味,所以要注意着它的进展。她常常做出有意思的事情;虽有珍妮在旁审慎监视着,她还 是掌控不住,往往要插嘴进来引得人发笑。例如有一次吃饭时,她在大盆子里用一一柄一大刀切一块小肉,雷斯脱就对珍妮提议给她买一套小刀叉来。
“她用不了这些刀呢。”“是的,”味丝搭立刻就接口说,“我要一把小刀儿。我的手也是这么小的。”说着她把手举了起来。珍妮不知雷斯脱是否喜欢,急忙伸手把那小手按下去,雷斯脱却费了大劲才算没有笑出来。
此后没多长时间,又有一天早晨,她看着珍妮把糖放进雷斯脱的杯子里,忽然开口说,“我的杯子里要两块,一妈一妈一。”
“不,宝贝儿,”珍妮回说,“你杯子里用不着。你有牛一奶一喝。”
“雷斯脱叔叔都有两块,”她抗议说。“是的,”珍妮回说,“但是你还 是小孩子呢。并且你在桌子上不能说话。这是不乖的。”“雷斯脱叔叔的糖太多了,”是她马上说出口来的回答,因使雷斯脱不觉吃惊。“我可不觉得太多,”他插一进来说,这是他肯屈尊跟她直接对话的第一次。“你这句话就像是狐狸吃葡萄的故事呢。”味丝搭也回应他一个微笑,并且见他那冰冷的神气已经解冻,她就滔一滔一不一绝地谈起来了。这样的事经过了几回,雷斯脱终于认为那孩子就像是自己亲生的一般。他甚至已经乐意把自己的地位和财富所能提供的机会同她共享,只是有两个当然的条件,其一就是他要跟珍妮在一起,又其一就是他们要有一个妥当的安排,不致叫他自己为世人所唾弃,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他的后援,也就是他不得不牢牢放在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