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东西给你看,珍妮,你一定会感兴趣,”他指着那新闻和照片淡然地说。
“我看过了,雷斯脱,”她有气无力地说。“今天下午施旦道夫人给我看过了。我还 不知道你是否看过。”
“这里面对于我的态度不是夸大其辞吗?我想不到自己竟会成为多情的罗密欧。”
“我心里很难受,”珍妮觉得他这诙谐底下实在藏着无限的痛心,才如此说。因为她早已知道雷斯脱是向来不肯流露出真正的感情的,心里有苦痛总留在心里。若是严重到不可忍耐的心事,他向来都淡然处之,希望能描淡写过之。此番这句诙谐谈,其意就等于说:“事情已经是无可奈何,咱们必须赶快想办法。”
“哦,你不要伤心,”他继续说,“现在我们对于这种事情是难以想像的。他们也许并无歹意。我们只因地位关系引起人们的注意罢了。”
“这个我晓得,”珍妮走过他身边说道,“可是我总感觉有些难受。”雷斯脱默然不响。一会儿开晚饭了,这事就告一段落。
可是雷斯脱终觉境况不佳,因而闷闷不乐。上次与父亲会面时,他已经受到父亲郑重的警告,如今这段新闻披露出来,事情已沸沸扬扬了。他从此以后,大概就要跟一切的旧人都断绝来往。他们是不会再与他有关系了,至少其中比较守旧的分子不会再这么做了。此外有少数未结婚和已结婚的青年男子,以及有些已结婚和未结婚的诡计多端女人,虽然知道他这件事,却依旧地喜欢他,然而这种人是一交一不得朋友的。他实际上已经是个被唾弃的人了,若要挽回,除非改善他的行径——换句话说,就是除非与珍妮断绝来往。
但他不愿如此。他一想到这事就难受——这是无论如何都还 行的。珍妮的知识正在逐渐地增长。她的见地已经差不多要追上他。她并不是一文不值的贪得无厌的爬虫。她是一个伟大而善良的女子。将她抛弃就是愚蠢,而且她相貌又生得好。他已经到了四十六岁,她只有二十九岁,看起来还 不过是二十四五的年纪。要在别人身上发现美、青春、体贴、见识,以及一温一柔化与感情化了的你自己的见解,那是很难得事情。像他父亲说的,他是已经种下这个孽因了。那就自己来收孽果吧。
这不愉快的新闻事件发生不久,雷斯脱就收到来信,说他父亲有病,而且奄奄一息了。当时雷斯脱本该即刻就回辛辛那提去,但正好事务繁忙,脱不开身,不久噩耗就传到。雷斯脱得信,当然怆痛非常,就带着追怀和悲悼的心绪回到辛辛那提去。至于父亲,就是撇开父子的关系来讲,也敬佩父亲。当时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抱他在膝上,跟他讲从前一爱一尔兰生活的往事,长大一些,又跟他讲自己在商界奋斗的经历,成一人后,他那种经营事业的一精一神和商业上的智慧又曾给他很深的印象。
原来甘老头子一向是善良正直的。雷斯脱那种说话痛快且言无虚饰的本能,便是遗传了他。
“不要说谎,”是甘老头子时时告诚儿女的一句格言。“无论何事,你怎么看定的就怎么说。真实是最重要的,是一切价值的根基,又是商业成功的秘诀,谁能诚实守信,就可以成为成功的人物。”这营救训,雷斯脱牢记于心。他对于父亲一生信实诚笃的一精一神,本来就很佩服,如今父亲死后怀念起来,越发觉得伤心了。他知道父亲为他的事情愤恨而终,真希望在他断气之前和解。他又幻想父亲要是见到珍妮,也许心里怜惜,而无奈如今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到辛辛那提时,赶上了大风雷,雪片如同绞棉花一般狂飞下来,城中的街市十分寂静。他下了火车,先就遇着阿弥。她跟他已往虽有过节,现在见他回来却也很高兴。在他的兄弟姐妹当中,阿弥要算最一温一柔的一个。当时雷斯脱就抱着她,亲了亲她。
“我们又和好如初了,阿弥,”他说,“谢谢你这种天气还 跑来接我。家里人如何?我想大家都回来了吧?父亲太可怜了,怎么没有多活几年!可是他想要见的东西总算都见到过了。我想他应该满意自己一生努力的结果吧。”
“是的,”阿弥说,“不过他从母亲死后很很空虚寂寞。”
兄妹两人驱车回家,一路谈起以前的景象,感情很是融洽。到家之后,一家人都已聚齐,各处的亲戚也都来齐了。雷斯脱同大家照例互相吊唁一番,心觉父亲已是死而无憾。他的一生事业都是成功的,如今就像熟苹果一般从树上落下来了。事后他走到大客厅里去看父亲放在黑棺材里的遗容,当然不免产生伤心之情。但见父亲那副坚定而一温一柔的眼神,却不由得欣然一失。
“我们的父亲是死的伟大的,”他对在旁的罗伯脱说。“这样的人物是我们百年不遇。”
“是的,”罗伯脱严肃地说。
葬礼举行过后,大家决定立刻宣读遗嘱。由于露意丝的丈夫急着要回到布法罗,而雷斯脱也得马上赶回芝加哥。于是出殡的第二天,就要在甘老头子的顾问奈脱·启脱雷·奥自莲台组法律事务所里举行家族会议。在雷斯脱驱车赴会的路上,他心想父亲对于自己的利益应该不会偏心的。因为他上次和父亲见面,还 没过多久;他现在还 在考虑期中,而父亲也曾许给他时间考虑。他又自觉除开珍妮的关系以外,平时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父亲的事。他在业务上有很有才能。为什么对于他该有所轻重呢?他想这事肯定不会发生。
他一到法律事务所,奥白莲——一个咋咋呼一呼而却自得其乐的短小人儿——出来招呼,跟他家族中人一一握了手。二十年来他一直替甘老头子做法律顾问。他深知甘老头子的奇怪想法与乖悷,觉得自己如同替人忏悔的牧师。他很喜欢甘家的孩子,而特别喜欢雷斯脱。
“现在我想我们都到齐了吧,”他最后从口袋里一抽一出一副牛角边的大眼镜,神圣一地对四周围说。“好吧,那么现在开始。我也不说什么开场白,直接宣读吧。”
他于是走到书桌边,拿起那张纸,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宣读。
从某几点地方看,这遗嘱很别致,因为上面不先说大宗财产,却把所有的小遗产先提出来。第一部分就是分给雇工、仆人和朋友们的小款项。其次是捐给各机关的小部分遗产,最后才提及到家族的遗产,却又先分给女儿。伊木真是他认为最孝顺的一个女儿,六分之一的车业公司股份归她所有,又死者的其他财产——不动产除外,约计八十万之谱——的四分之一,阿弥和露意丝所得的两份跟伊木真一样。外孙儿女如长大成一人后人品优良,亦可得奖励金少许。此后才提到罗伯脱和雷斯脱。那遗嘱上写道:
“因为吾子雷斯脱之事发生某种纠纷,我私下认为之其余财产不得不在某种条件之下分配之,即:——以甘氏制造公司之股份四令之一,及余之其余财产——动产,不动产,现金,股票,公债票——之四分之一赠予一爱一子罗伯脱,以奖励其平日孝顺之心,又以甘氏制造公司之股份四分之一,及余之其余财产——动产,不动产,现金,股票,公债票——之四分之一,一交一罗伯脱代其弟雷斯脱保管,到雷斯脱能符合附列之条件时止。关于甘氏制造公司之经营,及其他一切受委托之事务,凡是我的子女,皆须齐心协力,悉听罗伯脱之指挥,至罗伯脱自愿,放弃管理权或认有改组必要之时止,此亦余之意旨也。”
雷斯脱听了只是暗自咒骂。他的面色已经改变了,却依旧表面平静。他不愿意把心里的感情表现出来。他故作他并没有受到特别待遇的样子。
然而那所谓“附列之条件”,完全是为他而订,当时奥白莲并没有对家族宣读,说是遵重他们父亲的遗愿。其后雷斯脱探知那条件是三年之内每年给他一万元的生活费,在这期间,他须就两件事中任择其一而行;其一,如果他还 没有结婚,就跟珍妮断绝关系,这样他的生活在道德上可以符合父亲的心愿。如能履行此条件,那么他的一份财产立刻就可一交一给他。其二,如果他愿意跟珍妮结婚,也可以,那么这每年一万元的生活费可以继续领,但以他本人的终身为限。他自己死后,珍妮无权享受。至这每年一万元,则指定由二百股l.s.和m.s.的股票的利息支付,而票本亦须托人代执,至他最后决定行止时止。若是雷斯脱既不跟珍妮断绝,又不跟她结婚,那么三年之后并此一万元之生活费亦断绝供给。那二百般股票,则到雷斯脱死后摈成数摊绘生存的家属。如有继承人或受让人对此遗嘱提出异议,他或她的一份遗产便被全部没收。
雷斯脱看见父亲对于他的事情顾虑得如此之多,不免有些惊异。读完这些条件之后,有点疑心罗伯脱曾经参与麻立,可是他当然不能肯定。罗伯脱并不曾露出过要和他作对的明显痕迹。
“这个遗嘱由谁起草的?”他不久之后就问奥白莲。“这个,我们大家都参与过,”奥白莲觉得有点惭愧地说。
“这是很为难的一件公文,你说呢,甘先生,你家老大爷是很坚定的。他的意旨是金刚石一般硬的。其中有些句子,连他自己还 反复忖度。至于遗嘱的一精一神,那是跟我们一点关系没有的,你总知道。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担任了这事,真是一逼一不得已。”
“哦,这些我都明白!”雷斯脱说,“你别介意。”于是奥白莲打心里感谢他。当读遗嘱的时候,雷斯脱如磐石一般坐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同大家一齐站起来,竭力装做平静的样子。罗伯脱、阿弥、露意丝和伊木真,大家都感惊讶,却也并不怎么为他惋惜。他们都以为确是雷斯脱做的不对。他激怒了父亲了,才导致如此。
“我想老头子这桩事情做得有些鲁莽与仓促,”坐在他隔壁的罗伯脱开口说。“我万没想到他会走到这样极端的。对我来说,无须这么办我也可以满意的。”
雷斯脱冷笑着。“这没有关系,”他说。伊木真、阿弥和露意丝都想安慰他几句,可是一时不知怎么说。大家都觉得雷斯脱是罪有就得。后来还 是阿弥先说道:“我想爸爸的做法欠妥的,雷斯脱。”但是雷斯脱对她并无感激。
“只要我能忍受就行,”他说。他于是站在那里把将来不遵从父亲条件时的收入暗示计算起来。三百殷l.s.和m.s.的股票,按市价计算。每股不过值得一千多一点。每年利息不过六七一团一,进出都少得可怜。那么每年二万的出息也就这样了。
没多久,家族会议散了,各自散开。雷斯脱就跟阿弥回到家里去。为了避免人家请他吃饭,急于要离开辛辛那提,就借口事务紧急,赶上最早一班火车起身回到芝加哥。在火车上,他一路不停地苦想。原来他的父亲竟会这么对他!难道这是真的吗?他,露斯脱·甘,每年一万元,又只有三年的期限,只有跟珍妮结了婚才可以,以后一直拿到钱!“每年一万元,”他心里想,“又只能拿到三年的!我的老天爷!就是一个灵动些的帐房可以拿那么多的!他竟会对此对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