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陷入回忆,所以常常不免有点儿痛心,那都是他理应领受的。他总觉得自己是迫不得已而第一次做这么丑恶而残忍的事情。他认为自己不该这么对待珍妮。她曾经那么一爱一他,而他如今竟将她抛弃,实在是可羞愧的。的确,她的品德要高尚得多了。而最难堪的,就在他的行为不能用没有选择来解释。他尽可以靠那一万元过活,他尽可以放弃这一百多万的财产。他一直喜欢社一交一,然而没有社一交一又何妨呢?他可以没有社一交一的,然而他竟舍不得;而他又把另外一个女人的思想搀入里边,于是事情更加复杂了。
这个女人跟珍妮一样好吗?这是他经常问自己的。她也一般好心吗?她不是故意向他示好,希图把他从别个女人手里夺过去吗?这种行为值得钦佩的吗?这是一个真正伟大的女人会做的事吗?她真的是跟他相配的吗?他应该跟她结婚吗?他既知道自己对于珍妮虽然没有法律责任,一精一神上实是负心,还 应该跟谁结婚吗?谁还 有资格跟他结婚吗?这些问题不断在脑海中翻滚。这些思想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他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残忍而负心的事,始终都不能忘记。
开始是物质上的错误,如今因加上一精一神上的错误而更复杂了。他想用第二种错误来弥补第一种错误的。这能使他自己释然吗?这在心理上和一精一神上能够维持平衡吗?这能使他心境安适吗?他想了又想,努力使自己适应这个旧的(或是新的)情境,然而他并不觉得更快乐。事实上,他倒觉得恰恰相反——他是充满着怨气和仇气了。
如果他跟嫘底结婚,他有时想,这不过是要借用她的财产去打击其他的敌人,而这样的结婚是他深恶痛觉的。那时他寄寓在公会堂里,每到辛辛那提去,总感到一种疏远和敌意,同理事一团一共同会议,总是意兴阑珊,只愿自己的心境能够舒适,生活能够有兴味。然而他关于珍妮的政策却始终没变。
当然,基拉特夫人对于雷斯脱的重新崛起非常关心。她故意等了些时日,暂不跟他通消息,后来才写信到海德公园的地址(好像她并不晓得他搬家似的),问他,“你在哪里?”这时候,雷斯脱对于他的生活的变化已经略微有点一习一惯了。他正觉得自己需要一种同情的伴侣——当然是女一性一的伴侣。现在他已然跟珍妮分手,而业务上的往来也渐渐繁密,所以越来越多的人请他赴宴。他曾经出现在好几个乡间别墅,都只带着一个日本的仆人,证明他又是单身了。谁都没有对他提起以前的事。
他既接到基拉特夫人的信,就想应该去看她。他觉得自己以前待她太冷淡了。跟珍妮分离以前的几个月里,他都没有见她。就是现在,他也还 是等着,直等她打电话来请他晚餐,他才应一召而去。
在晚餐席上,基拉特夫人以主人的姿态竭力招待客人。同席有阿蓬尼,是琴师,亚当·拉斯卡佛,是雕刻家,纳尔逊,基司爵士,是从英国聚的一个科学家,更加奇怪的,还 有雷斯脱多年没有见面的贝利·陶其两夫妇。基拉特夫人和雷斯脱见面之后,就像挚一交一相见那么开心。“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吗?”她一见他进来就这么说,“对我这么冷淡。我要好好的处罚你。”
“该怎么罚法?”他微笑道,“的确是我的错。我想九十鞭子总该够了吧?”
“九十鞭子,嘿,真的!”她驳道,“这太轻了。你想想暹罗地方的犯人是怎么罚的?”
“下油锅吧,我猜。”“好吧,无论如何九十鞭子总太轻了些。我正想重罚你的办法。”
“那么等你想好了请通知我一声,”他笑道。这时候,帮基拉特夫人作招待的特林肯夫人过来把他介绍给客人。大家就开心地聊天了。雷斯脱本来反应就快,如今碰着这样的场面,更加兴致勃勃了。谈了一会儿,他就去跟站在身边的贝利,陶其打招呼。
陶其对他非常有礼貌。“你现在住在哪里?”他问道。“我们很久不见了,差不多要有——哦,还 是什么时候见过的?陶其夫人等着你说话呢。”雷斯脱觉察到他的态度跟上两次会面相关很大。
“的确是好久了,”他不在意地回答道。“我住在公会堂。”
“我前几天还 到处找你。你认识杰克逊·徒保亚吧?自然你认识的。我们说好到加拿大去打猎去。你为什么不加入呢?”“我不能加入,”雷斯脱答道。“现在手边的事情太多了。等将来再说吧。”陶其很想同他继续攀谈。原来他已经知道雷斯脱被选为c.h.d.公司的理事。显然,他又回到生意场上来了。但是那时已宣告坐席,他就无法再谈。在席上,雷斯脱坐在基拉特夫人的右首。
“改天我还 要请你吃晚饭,你愿意来吗?”基拉特夫人趁其他客人一交一谈的当儿很诚恳地对他说。
“当然来的,”他答道,“老实话,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可是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了没有?”
“我知道了。我听说了很多。我所以要你来,也就是为此。咱们应该谈一谈。”
十天之后,他又去看她。他似乎认为必须和她谈谈。他感觉到烦闷和寂寞。跟珍妮一起这么久,觉得旅馆生活实在难以忍受了。他似乎一定要找到一个有同情、有见识的人去一吐心中的积悯,那么还 有比这里再好的地方吗?嫘底是很能理解他的内心的。如果情势能允许的话,她是立刻就肯让他那坚实的脑袋枕在她的胸膛上的。
“好吧”他说完一番寒喧之词之后就言归正传,“你要我对你怎样解释呢?”
“你已经断了她的念头了吗?”她问道。“这也不一定,”他郑重地回答道,“而且我不能说整个过程中我很开心。”“我也这么想。我明白你的心情。我看见你在心理上经过了一番痛苦,雷斯脱。我一直关注着你,看着你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希望你早日平静下来。这样的事情做起来不易,可是我始终以为这是唯一的办法。其它办法都行不能,根本不可能行得通。你不能够重新陷入一种贝壳的生活。你也同我一样,是天生不该那样生活的。你觉得现在这样做法要有遗憾,但是用别的做法也仍旧要有遗憾,并且更多些。你是不能那样生活一辈子的,是不是?”
“这个我却不知道,嫘底。我的确想不明白。我早就想要来看你了,可是我感觉时机不成熟。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很明白,”她安慰地说道。“但是也可以说没有解决。我还 放不下这件事。我还 不知道金钱是否能捆牢我。我可以对你说实话,我虽然不能说全心的一爱一她,可是我心里难免感到歉意,这也是有点关系的。”
“现在可以衣食无忧了。”她把一句问话改作一种猜测。“她要什么都给她。可是珍妮的一性一格不同常人。她并不肯多要。她生来喜欢宁静节俭,不喜欢铺张。我替她在山乌德租了一幢小房子,就在这里北边,一个临湖的小地方;钱也替她存了不少,但是她也知道,不管怎样,我总会尽力让她开心的。”
“我很理解她现在的心情,雷斯脱。我也知道你的感情。她一时之间肯定很痛苦——这是我们在必须放弃一段感情的时候大家都难免的。可是这样的时间我们总能够过去,也必须过去。起码,我们总还 能够活下去。她也总还 愿意活下去。一开始,她是很难受,但是过了些时候,她就会把事情看明白,不会再抱怨你了。”
“珍妮永远不会埋怨我,我知道的,”他回答道。“是我自己觉得过意不去。我将要有一段时期不能不自怨。这是由我的一性一格决定的。我自己也不能说,到底我这种烦乱的情绪有多少来源于一习一惯,有多少是由于同情。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太没主见。我已然想过多回了。”
“可怜的雷斯脱啊!”她一温一柔地说。“可是有一点我知道。你现在住在那里很寂寞,是不是呢?”
“有一点,”他答道。“那搬到酉巴登住一段日子怎么样?我准备搬过去。”
“你何时动身?”“下礼拜二。”
“让我看看,”他答道,“我不一定有时间。”他翻查他的日记本。“我要到礼拜四才能去,以后几天也有时间。”
“那么就礼拜四吧,你还 需要找个伴侣。咱们到那里去,可以边散步边一交一谈。好吗?”
“好的,”他答道。
她拿着一件淡紫色的长袍向他走去。“你是一个庄严的哲学家,”她自觉得体地批评道,“什么事情都要想得无微不至的。为什么要这样细心呢?你老是这个样儿。”
“我有什么办法啊,”他答道,“我的一性一情就是这样的。”
“好吧,我可知道一件事——”她轻轻地拧了一下他的耳朵道。“你应该不会再因同情而犯第二次的错误了。我希望你不再陷入纠纷,好有机会把要做的事情理一理。你是必须这样的。我呢,也愿意把我的事情一交一给你去管。你做我的顾问,一定能胜过我的律师。”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回过头来庄严地看着她。“我知道你要什么,”他坚持说。
“可是为什么我不能要?”她又走近他去追问着。她带着申诉和轻蔑的神气看着他“你说,我为什么不能要?”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他含糊其词地说,可是眼睛仍旧看着她,觉得她站在那里,虽然已不是妙龄,却仍旧非常迷人,同时又是聪明,审慎,充满着友谊和一爱一情的。
“嫘底,”他说,“你不应该打算要跟我结婚。我不值得你那么做。实在是不值得的。我太高傲了。太淡漠了。”“或许对别人来说那不值得什么……可是对于我却值得什么,”她坚持道。“我了解你的为人。总之,我什么都不管。我只要你就是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又抓住了她的胳膊。最后,他把她拉近身来,一把搂住她的腰。“可怜的嫘底!我是不值得的。你将来会后悔的。”
“不,我绝不会后悔的,”她答道,“我并不糊涂。无论你怎么想。”她把面颊贴在她的肩膀上。“我只想要你。”
“如果你坚持,我答应你,”他一面回答,一面弯下一身一子去跟她亲一吻。
“哦,”她激动得喊着,把她的热脸埋在他的胸口里。“这是不应该的,”他虽然还 把她搂在怀中,心里却这么想。“我是不应该这样的。”但是他依然搂着她,等到她献一宠一地送上她的嘴唇,他就把它吻个没完没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