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在中国屏风上
作者:【英】毛姆
译者:唐建清
一九一九至一九二○年冬季,时年四十五岁的毛姆来到中国,溯长江而上一千五百英里,《在中国屏风上》即是他此次行程的产物,五十八篇或长或短、原本可以写成小说的“素材”,连缀成“一组中国之行的叙事”。
毛姆为英国同胞展现的是一幅古色古香、散发着浓郁东方情调的“中国屏风”。他以一颗久经世故又不失赤子纯真的悲悯之心感受着、传达着他所碰到的形形色色的中国人的形象;尤其重要的是,他在满怀同情地试图贴近中国风土人情的同时,毫不留情地以批判的态度反映了在中国的英国人的生活真相。因为他始终认为:“写作中,更重要的不是丰富的材料,而是丰富的个性。”
序言
这本集子很难被称为一本书,它只是可以写成一本书的素材。我喜欢旅行,因而周游列国。我喜欢旅行带来的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感觉。时间从来没有像在旅行中那样宽裕,也许你有一份庞大的计划但仅仅完成了一部分,你仍然会觉得有空闲可以做任何事情。你有大量的时间可以尽情挥霍,而不必感叹光阴似箭或遗憾未能珍惜时光。虽然我认为有条件却不去享受旅行的闲适是件傻事,但我也乐意去体验艰辛。我喜欢美味佳肴,也不介意难吃的甚至单调的饭菜。在南太平洋时,我每天吃的都是牛肉汉堡,但胃口一点不受影响(不过我得承认当我回到旧金山,见到牛肉汉堡就反胃)。另一次在马来群岛的一个岛上,因为找不到别的食物,我一日三餐全靠吃香蕉果腹。自那以后,我对香蕉再未提起过兴致。我喜欢每天能在不同的地方过夜,环境好坏并不重要。我曾在西萨摩亚的萨瓦伊岛的一户人家打地铺睡了一夜,也在中国一条江上的敞篷小船里过了一夜,睡得都挺舒服。我还在一条小艇里的干椰子袋上睡觉,再也没有比那更难受的了,但我仍然乐在其中。那些夜晚的星光是多么灿烂!我喜欢结识各种各样的人,包括那些我不愿再见面的人。当你知道这辈子你们只会见上一面的时候,没有人会让你厌烦。揣摩一下你新认识的那个人究竟属于哪一类人,并将他与你所认识的同类人相比较,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将自己简单地归入某一类中,而识别出那些你所设想的特点和习性则会妙趣横生。就像你经常在大自然的美景中找到你所见过的某一幅画作的意境,你也会遇到和你读过的某部小说中人物类似的人。比如那些吉卜林[1]笔下的人物,就常能在东方遇到。我不知道这些人物究竟是四十年前吉卜林先生在印度描述过的那些男男女女的后代,还是在反复阅读过那些精彩故事后逐渐变成这样的。听他在说话中用上那些著名的词语,或是看他似乎自然地抱有那种已落伍的处世态度,这往往令人觉得滑稽有趣。有时,自然是偶尔,你会遇见一个与你过去认识的完全不同的人,这种令人兴奋的经历无疑十分难得。你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上他:一艘沿海岸航行的汽轮上,西藏边境一座高墙围绕的小城中,或是印尼阿鲁岛的一座可可种植园里。孤独和不寻常的人生使他自成一格,而不像芸芸大众,因为受到我们西方文明至少是表面的影响(外界对人的内心生活有多大的作用啊!)而失去了个性。这个人也许不很聪明,他甚至会显得有些疯狂。他也许是邪恶、虚伪、粗鲁、低俗或者野蛮的,但他是独一无二的!他简直就不属于我们这个群体。如果你爱研究人性,你会为此兴奋异常,你觉得与他交谈会给你和聆听伟大音乐作品同样的愉悦感。在他们身上有一种令人振奋的特质。因为在我看来,正是借助自然之力,他们使自己脱离了那引导世界的潮流而变得与众不同,而大自然是用来塑造他们独特个性的工具。
我于1920年前往中国游历。我并没有一部日记,因为自十岁以后我就不记日记了,但每当遇见能激起我兴致的人或地方,我都会一一记录下来。我约莫觉得它们或许能成为创作一部小说有用的素材。随着素材的越积越多,我冒出一个想法,打算将它们连缀成一组中国之行的叙事。一回国,我就开始工作,但要把它们弄得井然有序并不容易,因为只有很少的部分是用钢笔写的,大部分文稿都是用铅笔在路边买的黄草纸上匆匆写就的。那些时候,我或是走累了坐在轿子里,或是在一条舢板上。但当我把它们排列好,我从中发现了一种新鲜感,那些文字是在我记忆鲜活的时候记下来的,而如果我将它们精心加工成一个故事,这种感觉就会不复存在。我觉得我只需要将因匆忙造成的随意和马虎之处删去,使文稿变得更简洁些就够了。我希望这些文字可以给读者提供我所看到的中国的一幅真实而生动的图画,并有助于他们自己对中国的想象。
* * *
[1] 吉卜林(J. R. Kipling,1865—1936),英国小说家,曾获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