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罗曼司
整天我都在船上顺流而下。这就是那条河,张骞[1]曾逆流而上去寻找它的源头。他航行多日后来到一个城市,看到一个姑娘在织布,另有一个小伙子牵牛去饮水。他问这是什么地方,姑娘把她的梭子给他作为回答,并告诉他,他回去后把梭子拿给星占家严君平看,严君平会知道他到了哪儿。他照着做了,星占家马上认出这梭子是织女的,还告诉他,在张骞拿到梭子的那一天和那个时刻,他注意到在织女星和牛郎星之间另有一颗星划过。所以,张骞知道他航行到了银河的深处。
当然,我没有去那么远。一如七天前,我的五个船夫,整天都站着划船,至今我的耳朵里仍回响着船桨与用作支架的木钉磕碰的单调声音。有时,河水浅起来,木船擦过河床的石头,颠簸着发出刺耳的声音。两三个船夫见状就会把他们的蓝布裤脚向上卷到臀部,跳下水去,喊叫着将平底船拖过浅滩。有时我们会遇到一股湍急的水流,虽与长江的急流险滩比起来是有惊无险,但还是雇了纤夫将逆水的船往前拖。下行时,在一片叫喊声中,船直冲过翻滚的浪花,很快又到了一平如镜的水面。
夜幕降临,船停泊在码头,我的船员在临时搭成的窝棚里挤作一团地睡了。我坐在床上。篾片铺设在三根拱形的木头上,就成了一间可怜的舱房,一个星期以来,这儿就是我的起居室和卧室。舱的一头用板子粗糙地拼起来,板子之间露着很大的缝隙,刺骨的寒风直往里吹。另一头,是我的船员——那些可爱的棒小伙子——白天划船晚上睡觉的地方,此时舵手也在他们中间,他从早站到晚,穿一件破旧的蓝褂子,外面套着一件已褪色的灰棉袄,头上缠一条黑头巾,一支长木桨便是他的船舵。舱里除了我的床没有别的家具,一只模样像大汤盆的浅盘子里烧着木炭,用来驱寒,一只装着衣服的篓子我用作餐桌,一盏防风灯挂在拱形的船篷上,随着水的起伏而轻微地晃动。舱房很矮,我不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我用培根的话来安慰自己:高个子就像高房子,顶层通常是空荡荡的),但也刚好站直身子。一个熟睡的人大声打起了呼噜,或许吵醒了另外两人,因为我听到了说话的声音,随之又停止了,打呼噜者也不再出声,身边的一切又静了下来。
这时,我突然感到,这儿,在我面前,几乎触动我的,就是我要寻找的罗曼司。这种感觉不像别的,正是如同艺术引发的激动那种特别的感觉;但我无论如何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在此时此刻给我这种难得的激情。
在我的生活经历中,我经常会处于这样的情境之中,要是我知晓的话,这些情境看来足够称得上是浪漫的了;然而,这只是事后回想,将它们与我的何为浪漫的观念相比较,我才明白它们确实是非同寻常的。这也只是借助想象,将自身视为扮演戏中角色的我的一个观众,这样,我才能把握特定情状下浪漫的可贵特性,而在别的情况下,似乎就只能凭直觉领悟浪漫之美了。当我和一个因魅力和天赋而成为人们的偶像的女演员跳舞,或者当我信步走过某一座大厦的大厅,那里聚集着所有出身显贵或智力出众的伦敦名流,我只是事后才明白,这或许就是罗曼司,尽管是某种韦达式的[2]。要是我在战场上并不处于危险之中,我或许能够兴致勃勃地观察战事的进展,我并不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我曾在皎洁的月色下,航行一夜到了太平洋的一个珊瑚岛,在那儿,美丽女人和异域风光让我陶醉,但也只是过后我才产生与罗曼司有了亲密接触的兴奋感。有一次,我在纽约一家旅馆的房间里和五六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为复兴一个古老王国制订计划,一百年来王国的苦难让诗人和爱国者激动,这时,我仿佛听见了罗曼司的翅膀的拍击声;然而我主要的感觉却是一种意想不到的乐趣,经历了战争的危险,我发现自己卷入了与我的习性不合的事情中去。然而在别人不认为浪漫的情况下,罗曼司的那种真正的动人之处却抓住了我,我记得我最初有此体验是在一个傍晚,那时我正在布列塔尼[3]海岸的一间农舍玩牌。隔壁房间里躺着一个垂死的渔夫,这家的老妇人说他就要出门赶潮去了。门外,一场风暴正在凶猛地刮起,这似乎正适合为大海的这个老战士送终,呼啸的狂风反复冲撞紧闭的窗户,要陪同老人离去。海浪轰响着拍击岸边的岩石。我突然感到一阵狂喜,因为我知道这儿就是罗曼司。
而现在,这同样的狂喜抓住了我,仿佛肉身般存在似的,罗曼司又一次呈现在我面前。但它来得如此出其不意,我被迷住了。我说不出它是否从灯光照到的篾片的阴影中爬进来,还是顺流来到我从敞开的船舱能看到的水面上。我很想知道是什么因素产生了眼下这种无法形容的欣喜,于是出舱来到船尾。与我们并排停着的还有六七艘帆船,是走上水的,所以桅杆竖着,船上一片寂静。他们的船工都在熟睡。夜不很黑,虽然有云,但正好满月,然而朦胧月光下的水面还是阴森森的。稍远处的河岸上,薄雾中的树木影影绰绰。这是一种迷人的景致,但其中又没有什么陌生的,我要寻找的不在那儿。我转身走开。但当我回到用篾片搭成的船舱时,那曾给予这斗室非同一般的品性的魔力也离去了。天啊!我就像一个把蝴蝶撕成碎片要找出它美在何处的人。然而,犹如从西奈山下来的摩西,他因与以色列的上帝交谈而容光焕发,同样,我的小船舱、我的炭火盆、我的防风灯,甚至我的行军床也都仍然有着某种令人激动的东西,这种激动是我曾经拥有的。我不能再那么无动于衷地看待它们了,因为我有一刻是如此着魔般地看着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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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张骞(?—前114),西汉人,两次出使西域,开辟了中国通往西方的“丝绸之路”。史书记载他曾奉汉武帝之名追溯黄河源头,后人又附会出到银河,遇织女的美丽传说。
[2] 韦达(Ouida,1839—1908),英国女小说家,以写上流社会生活的传奇式作品闻名。
[3] 法国西北部的一个半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