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餐厅
这是一幢大房子里的一个大房间。房子盖的时候,造价不贵,那时的豪商巨贾就把房子建得高大气派。钱赚得容易,日子也过得很奢侈。挣一份家产并不难,在人到中年之前,他就能回英国,后半辈子在萨里郡的一幢漂亮房子里照常过得有声有色。确实,在中国,这儿的居民不太友善,也总有可能闹点骚乱弄得他远走高飞,但这只是给滋润的生活加些作料;而真有什么致命危险,那完全可以断定,会有一艘炮艇及时赶到提供保护或避难。侨民主要通过婚姻进行广泛的联合,他们爱好交际,彼此热情款待。他们举办盛大宴会,一起跳舞,玩玩纸牌。工作不很紧张,时常花几天时间去内地打野鸭。夏天的确很热,几年后一个人就懂得随遇而安了,但一年的其他日子则温暖如春,天蓝蓝的,空气中有股香味,生活非常美好。人的行为当然有其自由,如果他与一个眼睛明亮、小巧玲珑的中国女孩一起生活,只要不引起女士们的注意而干预的话,就没人会被怪罪。当他结了婚,就花一笔钱打发她走,要是有孩子,就送他们去上海一所欧亚混血儿学校。
但这种惬意的生活已是过去的事了。这个港口靠出口茶叶一度繁荣,茶叶口味从中国转向锡兰[1]便毁了它的经济。三十年来,港口渐渐地没了生气。在此以前,领事有两位副领事帮助他工作,如今,他自己就能轻松地处理公务。他一般安排在下午打一局高尔夫球,再抽空玩一轮桥牌。往昔的繁华不复存在,那些大商行也多半人去楼空。茶叶商人,即使有留下来的,也纷纷转行做各种副业以维持生计。但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于起死回生。港口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已老去。这儿不再适合一个年轻人了。
在我坐着的这个房间里,我似乎在阅读过去的历史和我在等着的这个人的历史。这是星期天的上午,我坐了两天海轮到这儿时,他正在教堂。我试着从这个房间来勾勒一幅他的肖像。房间散发出某种伤感。它有着过去一代人的华丽,但这是一种衰败的华丽,它的整洁,我不知道为什么,似乎透出了一种羞答答的贫困。地板上是一大块土耳其地毯,七十年代它必定值一大笔钱,但眼下它的绒毛都快磨光了。那张红木八仙桌,人们在那儿享用过多少美味佳肴和美酒佳酿啊,它被擦得光亮,能照出人的脸来;它让人想起这个港口:古老而俗丽;事业成功、脸色红润、蓄着连鬓胡须的绅士们在这儿谈论江湖骗子迪斯累利[2]的古怪行径。墙是暗红色的,这对要举行盛大宴会的餐厅非常合适,它的厚重感也宜于悬挂画像。这里挂着主人父母的肖像,一个灰色大胡子、秃头的老绅士和一个头发梳成像欧仁妮皇后[3]的发式、板着脸阴沉沉的老太太。墙上还挂着他祖父母的像,前者戴宽大硬领巾,后者戴头巾式女帽。后面有一面镜子的红木餐具柜摆满了金边盘子、全套茶具和许多其他餐具,餐桌中央放着一只大饰盘。黑色大理石的壁炉架上是一只黑色大理石座钟,两侧是一对黑色大理石花瓶,房间四角的柜子里摆着各式镀金器皿。好几只大花盆里栽着叶子坚硬的棕榈树。房间里摆着红木太师椅,上面铺了褪色的红色皮垫子,壁炉两边各有一张扶手椅。这房间虽然很大,但显得很拥挤,加上每一件物品都有些破旧,这就给人一种忧郁的印象。这些东西似乎各有自己的悲惨生活,但生活本身屈服了,仿佛环境的力量远远比它们强大,它们再也没有力气来反抗命运,然而,它们不安而又热切地紧挨在一起,似乎它们隐约感到,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它们的重要性。而我则觉得,末日的到来已为时不远了,那时,它们身上贴着写有号码的小标签,杂乱无序地躺在拍卖行阴冷的库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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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南亚岛国斯里兰卡的旧称。
[2] 迪斯累利(B. Disraeli,1804—1881),英国政治家,保守党领袖,也是作家。
[3] 法国拿破仑三世皇后,普法战争后逃亡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