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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阅读 · 在中国屏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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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领事

发布时间:2023-03-09 18: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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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领事

皮特先生处在极为恼怒的状态之中。他在领事的位置上已经二十多年了,他同各种讨厌的人打过交道:官员们不讲道理,商人们只把英国政府当收账代理人,传教士对任何以公平对待的原则处理严重的不公正行为都非常不满;但他还想不起有什么事曾让他如此茫然不知所措。他是个性格温和的人,要不是事出有因,他不会对书记员大发脾气,并几乎要解雇这个欧亚混血的职员,因为他将有两处拼写错误的一封信拿来让他签字。他是个认真的人,钟敲响四点之前,他不会让自己离开办公室,但只要时刻一到,他立马起身要他的帽子和手杖。因为仆人没有立刻拿来,他就把仆人狠狠地骂了一顿。他们说这些领事全都变得有些古怪了;那些在中国生活了三十五年还没学会怎么在街上问路的商人们说,这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学习汉语;这也就难怪皮特先生的古怪是确定无疑的了。他是个单身汉,为此,他被安排到一系列的位置上,这些地方比较偏僻,因而不适合已婚男人。他孤身一人生活了这么久,怪异的习性发展到了极致,他的一些怪僻会让陌生人吃惊。他总是心不在焉。他对住处毫不关心,家里总是乱糟糟的,饮食上也是这样;仆人给他吃什么就吃什么,而且什么都要敲他竹杠。他不遗余力地查禁鸦片,但城里只有他不知道他的雇员将鸦片藏在领事馆内,而且就在领事馆大院的后门公然进行大量的鸦片交易。他是个热心的收藏家,在政府提供给他的住宅里摆满了他一件件收集来的各种物品:锡镴器皿、铜器、木雕,这些是他较为正式的藏品;他也收集邮票、鸟蛋、旅馆标签和邮戳;他夸口说他收藏的邮戳在大英帝国无人可比。在他长期的离群索居的生活中,他读了很多书,虽然他不是个汉学家,但他对中国的了解,它的历史、文学和国民,比他的同事要多得多;然而从他广泛的阅读中,他学到的不是宽容而是虚荣。他是一个外观独特的人。他身材瘦小羸弱,走起路来像一片风中落叶;头上那顶小小的蒂罗尔帽[1]也特别古怪,帽边上插着一根鸡毛,帽子已十分破旧,不落俗套地歪戴在他的大脑袋上。他头秃得厉害。你看他的眼睛,淡蓝色的,镜片后的目光没有神采,一丛下垂、零乱、邋遢的胡子遮不住那张怒气冲冲的嘴巴。此刻,他从领事馆那条街过来,转身向城墙走去,因为在一座人口密集的城市里,只有那儿才是散步的好去处。

他是个工作很努力的人,每件细小的事情都竭尽全力,但作为惯例,他会去城墙走走,散散心休息一下。这座城市位于一片平原的中央,日落时分,你站在城头常能看见远处积雪的山峰,那是西藏的雪山。此时,他快步走着,既不东张也不西望,他那条肥硕的长毛垂耳狗在他身边欢快地跳跃着,并不察觉主人的心事。他急促而又单调地低声自言自语。他恼怒的原因是一次拜访,这天他接待了一位女士,她自称俞太太,而他作为一个领事,凡事要求确切,所以他坚持称她为兰伯特小姐。而这件事本身就足以影响他们之间的友好交往。她是一个嫁给中国人的英国女子。两年前她与在伦敦大学留学的丈夫一起从英国来到这儿,他让她相信他在自己的国家是个大人物,她想象自己会来到一座华丽的宅邸,得到一个显贵的身份。当发现自己被带到一所挤满人的破旧的中国住家时,她大吃了一惊。家里甚至没有一张西式床,也没有刀叉;她觉得每样东西都脏得很,还有异味。令她震惊的是她要和公公婆婆同住,他告诉她,她必须完全照婆婆吩咐的去做;因为她对中国人毫无了解,所以到婆家几天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丈夫唯一的妻子。在离开家乡去学洋人的知识之前,他年纪轻轻就娶媳妇了。当她严厉地责备他欺骗她时,他只是耸了耸肩。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一个中国男人有两个老婆,如果他想要的话,他还不以为然地说,没有中国女人会为此抱怨。正是有了这样的发现后,她对领事作了第一次拜访。他已经听说她的到来——在中国,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每一件事——他平静地接待了她,也没有对她表现出更多的同情。一个外国女子想要嫁给一个中国人,这本身就让他很生气,而她没有做些必要的咨询就贸然嫁人,这更让他恼火,像是他自身受到侮辱似的。她不是你一看外表就会想到她是罪有应得的那种人。她是个结实、健壮、年轻、矮小、朴素和实在的人。她穿一套便宜、式样简单的服装,戴着宽顶无檐圆帽。她有一口坏牙,皮肤黝黑。她的手很大,红红的,很少保养。你可以说,她并非做不惯粗活。她说英语带着浓重的伦敦土腔。

“你是怎样遇上俞先生的?”领事干巴巴地问。

“喔,你知道,是这样的。”她回答。“爸爸有份很好的差事,在他死后,母亲说,‘唉,看来让这些房间空着是说不过去的浪费,我要在窗户上贴一张启事。’”

领事打断了她。

“他寄宿在你们家里?”

“嗯,确切地说那不叫寄宿。”她说。

“那我们就说是租出一套房间?”领事说,带着一丝淡淡的有些自负的笑容。

那就是这些婚姻常有的情况。然而,因为他认定她是个非常愚蠢、无知的女人,就直截了当地解释给她听,根据英国法律,她并没有嫁给姓俞的,这样,她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便是马上回英国去。她开始哭起来,他也有些心软。他答应把她托给一些传教士女子,在她回国途中照料她,确实,要是她愿意,他可以看看在此期间她能否住在其中一个教区里。但听他这么一说,兰伯特小姐擦掉眼泪。

“回英国有什么好处呢?”她最后说。“我没有地方可去。”

“你可以回你母亲那儿。”

“她根本反对我和俞先生结婚。如果我现在回去,那会没完没了听她唠叨。”

领事开始跟她争辩,但他说得越多她越是倔强,最后他失去了耐心。

“要是你喜欢和一个不是你丈夫的男人待在这儿,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就爱莫能助了。”

她的回击让他怨恨不已。

“那么你就不必担心了,”她说,脸上那神色每当他想起就会浮现在眼前。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自那以后他又见过她一两次。看来她同婆婆及他丈夫的另一个妻子的关系弄得很坏,她来找领事问一些根据中国法律她的权利这样愚蠢的问题。他重复他的建议叫她回国,但她仍然固执地拒绝离去,他们的见面总是以领事的勃然大怒而告结束。他几乎倾向于同情起那个姓俞的无赖来,他不得不在三个敌对的女人之间维持和平。根据他的英国妻子的说法,他对她并非不善。他极力平等地对待他的两个妻子。兰伯特小姐无力改善这种状况。领事知道她平常穿中国衣服,但来见他时就换上欧洲人的服装。她越来越有些邋遢了。她的健康也因中国饮食而受到损害,她开始看上去有些病态了。那天当她出现在他的办公室时,他确实感到吃惊。她没有戴帽子,头发乱蓬蓬的。她显得相当歇斯底里。

“他们想毒死我,”她喊叫着,把一只闻着有股食物腐臭味的碗拿到他面前。“这是有毒的,”她说。“我生病十天了,我能活着只能说是个奇迹。”

她详尽而又逼真地说了一大段故事,硬是要他相信,千真万确地是那些中国女人要用家常手段除掉仇恨她们的侵入者。

“他们知道你来这儿吗?”

“他们当然知道,我告诉他们我要去告发他们。”

现在终于是做决定性行动的时刻了。领事以他十足的公事公办的神态看着她。

“好吧,你绝对不能再回那儿了。我不会再听你的废话。我坚持要你离开这个不是你丈夫的男人。”

但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没有理性的固执毫无办法。他重复了所有那些他用来劝说的理由,但她就是不听,跟往常一样,他发起火来。在回答他最后的几乎令人绝望的问题时,她所说的话完全夺去了他最后的一点平静。

“你究竟为什么要和这个男人待在一起呢?”

她迟疑了一会,眼里闪着一种稀奇古怪的神情。

“他额头上长着头发的那个样子我没法不喜欢,”她回答说。

领事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让他不能容忍的话。这真是最后的致命一击。而现在,他在城墙上大步走着,想以此来消除他的愤怒,虽然他不是一个常说粗话的人,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就恶狠狠地骂了句:

“女人简直就该死!”

* * *

[1] 蒂罗尔,奥地利西部一个地区,蒂罗尔帽是一种男用毡帽,绿色,边带上饰有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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