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那可怜的督办正在享用那勉强能够填饱肚子的午餐,他很不情愿地啃着不太新鲜的面包,心事重重的样子,等待这场动乱的结束。但他却完全没有料到这场可怕的风暴会降临到他自己的头上。有一个好心肠的人急忙赶在人群前面去禀报他即将面临的危险。那些早已被嘈杂的喧闹声吸引到门口的仆人们,非常惊恐地朝着大街上传来喧闹声的方向望去。当仆人们听见那些警告时,已经看见人群中带头的几个人了,便迅速跑来向主人禀报情况。当主人正在考虑着是否该一逃了之以及该怎样逃的时候,另一个人又跑来禀告说已经没有时间逃走了。仆人们几乎没有时间将门闩好,然而他们迅速地将大门关好后,又跑去把所有的窗户关紧,就像是当一场暴风雨来临之际,冰雹来袭时做好防护一样。人们不断的号叫声,就像天边的霹雳声一样咄咄逼近,回荡在空旷的院子里,传遍府邸的每一个角落。在这庞大的骚乱中,还能听见无数石头敲打在督办府邸大门的巨大的响声。
“督办!暴君!想要饿死我们的家伙!不管你是死是活,我们都要捉拿到你!”
可怜的督办吓得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他不停地擦着手,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祈祷上帝的帮助,同时又让仆人们坚决顶住,并帮他找到可以逃出去的路。但是,怎样才能逃出去呢?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登上顶楼的阁楼,透过一个小孔朝大街上望去,看到到处都是愤怒的平民百姓,他比以往更觉惊慌害怕,于是退了回去,试图尽其所能找到一个更安全的藏身之处。他在那里俯下身子,仔细听人们的愤怒是否有所减弱,骚乱是否平息。然而,他却听见更加野蛮更加粗暴的喧闹声,并且打门的声音也越来越猛烈。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匆忙用手捂住耳朵。一会儿过后,他又像是发了狂一样,咬牙切齿,扭曲着面孔,猛烈地张开双臂,挥一挥拳头,似乎要不顾一切奋力顶住门一样。当然,结果总是令人失望的,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极度惊慌失措,甚至毫无知觉,只能等待死神来取走他的性命。
这一次伦佐发现自己正处于骚乱人群的中心,而且还不是被人群挤到那儿去的,而是他自己故意要挤进去的。第一次听到要让督办血债血还的叫喊时,他内心不寒而栗。至于这次抢劫,他一时还无法判断在这样的情形下这到底是好是坏,但杀人的主张,倒立即使他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恐惧。尽管激动的心很不幸地容易受到众人激动的言辞的蛊惑,他也觉得这个督办就是一切犯罪的罪魁祸首,也确定他是所有穷苦人民的仇敌;然而,当他冲在人群之前时,却下定决心要尽其所能地去拯救督办。怀着这个决心,他来到那扇无数次以各种方式被攻击过的门前。一些人正用石头使劲儿敲打锁上的钉子,试图把门打开;一些人则手持木桩、斧子和锤子,采用更多的方式敲打着;还有一些人用锋利的石头、不锋利的刀子、铁片、钉子,甚至自己的指甲刮着墙上的灰泥,使劲儿把砖头敲松,以便砸出一个缺口。那些在一旁帮不上忙的人则大声呼喊以示鼓舞,然而,人们毫无秩序地敲打本就已经阻碍了工作的进度,而这些人又混乱地推推嚷嚷,给这工作乱上添乱。要感谢上帝,让那些恶人作恶的时候,像平常做好事一样,那些最热情的教唆者往往便是最大的碍事者。
最早获悉事态恶化的官员立刻派人去乔维亚城堡,请求其指挥官派军队前去支援,城堡指挥官便立刻派了一个军队的力量前去救援。然而,从城堡指挥官获知消息,到发布命令,到集合军队,再到军队出发前进,花费了不少时间,当军队到达的时候,粮食督办的府邸已经被众多的人群围住,因此,军队只能停在府邸人群的外面。军队的指挥官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聚集在那里看热闹。当听到让他们散开让路的时候,他们只是低沉地小声地嘟囔着以示回答,却没有一个人挪动过一步。对于军队指挥官来说,对着人群开枪不仅残忍也很危险,这不仅会伤害到那些相对软弱的人,还会激怒更多的人。况且,他也没有收到任何开枪的指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最外层的人群驱散到左右两边,好让士兵们穿过去,到达动乱发生的地方。然而,该如何执行这一办法呢?谁知道士兵们是否能够按秩序集体前进呢?因为如果士兵们并没有驱散群众,队伍反倒乱了套,被驱散开了,他们就会把群众激怒,自己就会落得听凭他们摆布的下场。军队指挥官的犹豫不决,士兵们的逡巡不前,不论怎么说,都是由恐惧引起的。站在他们旁边的人扬扬得意地看着他们,正如米拉尼斯说,装着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那些站得稍微远一点儿的,不停地做鬼脸,还发出猴子一般的叫声,忍不住地嘲笑他们、刺激他们;站得更远的那些人,只有为数很少的一部分才知道是谁在这边,但是根本就不在乎;那些肇事者仍然不停地敲击着墙,他们一心只想着尽快完成他们的任务,而那些旁观者仍然不停地大声呐喊鼓动着他们。
在所有出现的人当中,有一个饿得半死的老人,他本人就是一个奇观:两只凹陷火红的眼睛不停地转动着,布满皱纹的面孔挤出一丝微笑,像是魔鬼一样洋洋自得。他把双手举在头顶上,在空中挥动着一个锤子、一根绳子和四颗大钉子,他说,只要他活着,就要把粮食督办钉在他自己府邸的门前。
“呸!真不知廉耻!”伦佐突然说道,他听到那些表示赞同的话,看到那些表示赞同的脸庞,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同时,他又看到那些虽然没有参加暴乱却在脸上表示反叛的人群和他有同样的感受。“真可耻!难道要我们去当杀人犯?杀死一个基督教徒?倘若我们真做了这样的事,又有什么脸面祈求上帝给予我们食物呢?我们会遭到天打雷劈,而不会得到任何食物!”
“啊,你这狗东西!国家的叛徒!”暴乱中,一个听到伦佐讲这些话的人,转向伦佐,凶神恶煞地对他说,“等等,等等!他是粮食督办的走狗,穿得像个贫民一样,其实他是个间谍,抓住他,抓住他!”数以百计的声音回荡在四周。“什么?他在哪里?是谁?——粮食督办的走狗!——间谍!督办肯定是假扮成农民的模样逃走了!在哪里?在哪里?抓住他!抓住他!”
伦佐顿时再也不敢出声,他慢慢地退出人群,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想方设法逃出那个地方。他周围的一些人掩护着他,并且大声地吼出一些不一样的叫喊声,试图淹没那充满敌意的叫喊声。然而,比这一切更有用的办法却是一声声“让开,让开!”的声音,有人在眼前喊道:“让开!有人来帮忙了!让路,让路!”
这是怎么回事?是一些人抬着一把长长的梯子过来了,他们想把梯子架在房子上,这样便可以破窗而入。然而幸运的是,这个方法看似很简单,实际上并不容易实施。梯子的两头及中间都有人扛着,在往前推的过程中这些人被拥挤的人群阻隔,摇来晃去地好似此起彼伏的波浪。一个人的头在梯子两个阶梯之间,肩上扛着横梁,就像背着一个枷锁,在重创下不断地呻吟着;另一个在极大的推力下已经丢弃了自己扛着的梯子,被抛弃的梯子撞在人们的头上、肩上和胳膊上。读者一定能够想象那些被撞之人会发出怎样的抱怨声。又有一些人用手将倒下的梯子举起来,把身子钻进梯子间,用肩膀把梯子扛起来,并大声吼道:“该我们上了,出发!”这要命的器械时而笔直、时而倾斜,不断变换着前进的姿势。它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它分散了那些要迫害伦佐的人的注意力,伦佐被这动乱中的动乱解救了。起初,他悄悄地前行,接着使劲儿地用肘挤出一条路来,从他发现自己处于危险的那个地方逃了出来,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尽快逃离这场骚乱,去寻找或等候博拉文杜拉神甫。
突然,在人群的一端涌现出一个波动,继而延伸到人群中心。大家都传着同样的声音:“费雷尔!费雷尔!”这个名字传到哪里,哪里就发出惊奇、赞同,或蔑视、兴奋,或生气等的声音。有人不断重复这个名字,有人却想淹没它,有人肯定他,有人否定他,有人保佑他,有人诅咒他。
“费雷尔在这里?”“不可能,不可能!”“是的,是的,费雷尔万岁!是他降低面包价钱的!”“不是,不是!”“他在这儿,他在这儿,在他的马车里。”“这家伙想做什么?他管这闲事儿干吗?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费雷尔!费雷尔万岁!贫苦人们的朋友,他是回来把粮食督办送去监狱的!”“不行,不行,我们要自己争取正义和公平,滚回去!滚回去!”“是的,是的,让费雷尔来吧!把督办带去坐牢!”
所有人都踮着脚尖,朝着费雷尔意外出现的地方望去。但由于每一个人都踮着脚尖,因此他们所能看到的也就和他们平常能看到的一样。然而,尽管这样,所有人仍然踮着脚尖张望。
的确,在人群的边缘,在士兵的对面,高等大臣安东尼奥·费雷尔坐着马车过来了。或许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错误和固执造成了这场暴乱,如今他来到这里,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平息这场骚乱。或者,至少防止由它所引起的可怕的、不可挽回的后果。总而言之,他来到这里是要使他本不配得到而得到了的那份拥戴发挥良好的作用。
在骚乱中,总有一些人,或许是因为过热的激情,或许是由于别人无休止地劝说,或者是为了某个邪恶的阴谋,或许是很乐于破坏,或许只是想把事情闹得更大;当事情逐渐平息之时,他们便到处煽风点火,提出一些最没有人性的主意。对于他们来说,怎么行事都不嫌过头;他们一心只想让事态无休止地、无限度地发展下去。然而,事态总是处于平衡的状态,也有一些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他们也有同样的热情和毅力使事情往相反的方向发展。有些人出于与受威胁之人之间的友情与喜爱,另一些人没有别的动力,而只是出于对流血事件和残暴行为的自发的恐惧。愿上帝保佑这些人。敌对双方的任何一方,虽然事先并未协商过,但由于看法相同,所以顷刻间便会取得行动上的一致。此外,组成这一群混乱主体的人,其实是一帮乌合之众,而且形形色色的人充斥其中。由于他们态度上的差异,这群人又各自向这个或那个极端靠拢。他们有的性情激动,有的无比狡诈,有的倾向于他们所理解的某种公正,有的渴望看到某种骇人的恶性事件。当不同的时机出现的时候,他们便视时机肆意地放纵这种或那种情感,时而易于施暴,时而易于怜悯,时而去盲目崇拜,时而又无情诅咒;他们每时每刻都渴望知道、渴望相信某些谬论或者不可能发生的事,渴望呐喊、鼓掌,或者辱骂别人。“万岁”或“打倒”是他们喊得最多的口号。要是谁成功劝服他们,说某人不应该被打倒,那他无须多说,他们就会相信那人应该胜利。他们可以是演员、观众、工具、障碍,反正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没有人讲话时,他们也可以很安静;没有煽动者时,他们会停止行动;大家一致说出“我们走”而又无人反对时,他们也会分散开来,准备回家,还会相互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不过,由于这些群众在此有很大的力量,并且,事实上,他们本身也是一股大的力量。所以,敌对双方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将其拉到自己这边,使之全心全意为自己服务。这有点儿像两个敌对的精灵,互相争斗着想占据这一个巨大的躯体,支配其身体。而这却取决于哪一方最能散布言辞激发人们的激情,最能将人们的行为往有利于自己图谋的方向引导;取决于哪一方最能在合适的情况下,找到激发或者抑制他们的愤怒之火的消息,重新唤起他们的恐惧或者希望;取决于哪一方最善于给出那个经过强有力的不断重复,能显示、证实和造就有利于一方获得多数选票的口号。
所有这些评述只是想说明双方都在争夺粮食督办家周围聚集的那些群众,而安东尼奥·费雷尔的出现,几乎是瞬间就使较温柔的那方声势大增。他们明显处于劣势,要是费雷尔这个救星再晚来一会儿,那他们就再没有力量和动力对抗下去了。费雷尔深受大家的喜欢,因为他制定了面包的官价,对消费者十分有利,也因为他曾勇敢地驳斥反对派的任何意见,坚持推行自己的决策。人们本就偏向于他,更何况现在这位老人只身前来,没带任何侍卫和随从,冒险来面对这些愤怒的、混乱的人群。他的勇敢令人们更加佩服。而他将粮食督办收押监禁,这一消息更是产生了惊人的效果。要是反抗群众,对其不做任何让步,那他们就会更加憎恨这个不幸的粮食督办;不过现在,有了这个令人满意的承诺,用米兰行话说,嘴里已啃上了一根骨头,心里的愤怒多少平息了点儿,从而引发了大部分人心里普遍怀有的截然不同的情绪。
那些拥护和平的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为费雷尔效力。那些在费雷尔周围的人,不停地为他鼓掌,并带动其他人也为他鼓掌。与此同时,他们还劝人们为他的马车让路。而其他的人,一边鼓掌,一边重复和传递着费雷尔所讲的话,或者说在他们看来是费雷尔所能说出的最美好的话,以使那些愤怒而顽固的家伙安静下来,并利用没有主见的群众变化了的情绪来攻击他们。“谁不愿喊‘费雷尔万岁’?难道你们不希望面包卖得便宜点儿吗?嗯?不希望获得像基督徒式的公正的人,全是坏人!那些尽可能地大声喧哗,好让粮食督办逃跑的人也是坏人!将粮食督办关起来!费雷尔万岁!快给费雷尔让路!”随着这些呼喊声越来越大,敌对方的气势也就相应减弱了。这样拥护费雷尔的那一派人,从开始的劝说转为现在的行动,阻止那些人对督办家的毁坏,将其驱散,甚至还夺下了他们手中的武器。那些被夺武器者咕哝着,扬言要将自己的武器再夺回来,说着已经有人动手了。不过,制造流血事件的时机已经丧失了。这时,人群中喊得最多的口号是:“监禁!正义!费雷尔!”稍微一番较量之后,被夺武器之人败下阵去。为了防止他们的进一步攻击,为了给费雷尔留下一个安全通道,另一些人趁机占领了大门。他们中有的人还透过门缝对里面的人说,救兵已经到了,叫他们务必看好粮食督办,“让他直接去监狱……嗯,听明白了吗?”
“这位就是那个颁布了很多告示的费雷尔大臣吗?”我们的朋友伦佐向他旁边的人问道。他记得,律师曾指着那张公告的末尾处,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嚷道“费雷尔阅”。
“是的,是首席大臣。”
“他是一位可敬之人,对吗?”
“何止是一个可敬之人,是他将面包的价格定得很便宜,而其他官员都不同意。现在,他是来抓粮食督办的,要将其打入监狱,因为那家伙对我们不公。”
不用说,伦佐立刻便站到了费雷尔这边。他想亲眼看看费雷尔,不过,这并非易事。他就像一个山里人一样,用力推开前面的人,又用胳膊撞开两边的人,终于挤出了一条路,走到了最前面,站在了那辆马车旁。
这辆马车已经驶入了人群,此时正停在那儿,因为在这种情况下,马车常常会由于受阻而停下来。年老的费雷尔一会儿从这边的窗口探出头看看,一会儿又从那边的窗口探出头看看,脸上露出谦虚、和蔼、慈爱祥和的神情。他曾经去见菲利普四世时,就是这种神情,一直以来,他都保留着。不过,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再次装出这种表情。当然,他也发表了讲话,不过由于有太多的噪声,还有人们对他的“万岁”的欢呼声,人们只能听见他极少的几句话。因此,他不得不借助手势来表达自己想说的话。有时,他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亲吻一下,然后做出一个飞吻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公众的感谢。有时,他将手伸出窗外,慢慢地挥动着,以此来叫群众稍稍让一下路。有时,他又很客气地将手往下摆了摆,以此来让大家安静下来。一旦安静了下来,他旁边的人才听见他的话,于是又将他的话重复着,传给其他人:“面包,富裕,我是来为你们主持公道的,请稍稍让一下!”然后,他只觉得无数喧闹的声音、无数张脸庞,以及无数逼人的目光,沉重地压迫着他,令他透不过气来。于是他往后退了退,鼓起两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的天啊!怎么这么多人!”
“费雷尔万岁!您别害怕。您是一个可敬之人。面包!面包!”
“是的,面包,面包,”费雷尔将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回答说,“会很充裕,我向你们保证!”
“请稍微让一下,”他继续说道,“我来是要将他投进监狱,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随后,他又低声说:“如果他有罪。”然后便弯下腰,对车夫匆匆说道:“彼得罗,你尽管前进。”
车夫也对群众微笑着,十分礼貌、客气,就好像他也是位大人物似的。他无比礼貌地朝左右挥动着马鞭,请求人们挤一挤,两边稍稍让一下。“善良的先生们,”他最后说道,“请稍微让一下,让一下,只要能过去就行。”
接着,那些最活跃的好心人,依据车夫那礼貌的要求,为马车让路。有些站在马车前的人,好言好语地劝着人们,还把手放在人们的胸脯上,轻轻地推着,说道:“往后退一点,稍微让一让,先生们!”马车两旁的一些人,也照此而行,这样马车过去时就不会再压着人们的脚趾或者弄伤他们的脸。否则,这不止会给人们造成伤害,还会玷污安东尼奥·费雷尔的名声。
伦佐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注视着这位费雷尔老人。尽管老人因为局势混乱而忧心忡忡,身体又疲惫不堪,但是他也因群众对他的关怀而感到快乐,更因有望将一个人从致命的痛苦中解救出来而显得生气勃勃。见此情形,伦佐抛开了所有逃离此处的想法,毅然决定要帮助这位费雷尔。而且不达到此目的,他是绝不会离开的。说做就做。他开始加入其他人,同他们一起劝说人们让路,当然,他做得比别人还积极。当人们让出了一条路时,“现在,请往前走吧!”不止一人对车夫说道。他们或是往后退几步,或是走到前面去,为马车继续开路。“往前走,快一点儿,小心!”主人也对车夫说道,于是马车向前开动了。费雷尔频频向公众致意,还很礼貌地微笑着,特意向那些为自己服务的人表示感谢。他多次对伦佐微笑,这也的确是他应得的,因为,这天他确实帮了首席大臣很多忙,甚至比他的私人秘书做得还好些。这个年轻的山里人受到了这般礼遇,甚为高兴,他几乎觉得自己已同安东尼奥·费雷尔有了一定的交情。
马车再一次上路了,继续前进着,速度或多或少有点儿慢,当然也免不了一些停顿。它走的路程或许只有一箭之远,然而,它所花的时间却像度过了一次小小的旅行那么久,即使对不像费雷尔这样心急的人来说,也有类似的感觉。人群在马车的前面、后面、左边、右边不停地移动着,就像是在暴风雨中围绕在行进的帆船周围不停翻滚的巨大海浪一样。人们的声音愈发尖锐,愈发喧嚣,愈发震耳欲聋,甚至比暴风雨的喧嚣、吼叫还要响亮。费雷尔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又看看那边,还比划着各种各样的手势,努力想明白什么,以便做出恰当的回答。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同这些朋友交谈,但是,太难了,这或许是他做首席大臣这么多年,觉得最难的一次。然而,在马车前进的过程中,时不时地一个词,或者某个断断续续的句子,被人们重复着,他能够听道。就像是在一片响亮的爆竹声中,能够听见其中最响的那声爆竹声一样。为了尽力给公众的这些呼喊一个满意的回应,费雷尔大声地说出了那些他觉得人们最乐意接受的话,或是那些需要立刻回复的话。他一路上不停地说道:“是的,先生们,面包,会很充裕的;我会把他送进监狱,他会受到惩罚的——如果他有罪。是的,是的,我会下令:以低价售卖面包。正是这样……就这样。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国王是不希望你们这些忠诚的臣民遭受饥饿的。”“噢,噢,当心。小心马车伤着你,先生们。彼得罗,快走,小心一点儿。会很富裕的,会很富裕的!麻烦请让点儿路。会有面包的,会有面包的。我是来将他送入监狱的,送入监狱。您说什么?”他向一个把半身探入马车小窗口的人问道。那个人在他面前大声嚷嚷,像是要表达自己的建议,或者请求,或者赞许。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听见费雷尔先生说的“您说什么?”因为有人眼看马车的轮子就要压着他的身子,便赶忙把他拽了回去。在这样的提问与回答下,时而还能听见一些表示反对的话,但很快便被人们不断的欢呼声给淹没了。在那些善良人的帮助下,费雷尔终于到达了粮食督办的府邸。
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过,另外一些怀有同样美好愿望的人早已经到了那里,还努力地清扫出一块儿空地。他们祈求、劝说,甚至威胁周围的人群,又动手推着、搡着和挤着,眼看快要达到他们希望的目的,便变得愈加兴奋。他们把人群分成两排,继而又推压这两部分人,让他们退后,好让马车到达门前的时候有一块儿小小的空地。同时扮演开路人和指引者的伦佐,同马车一起到达门前,成功地站在了两个先锋队伍之一的旁边。这两个队伍为马车保驾护航,抵挡那些迫切想要观看的人群。伦佐用他坚实的臂膀挡住了一个人,占据了一个方便看到事态发展的位置。
看到这块儿小小的空地,费雷尔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而此时,门依旧是关闭的。所谓关闭,在这里意味着没有被攻破,至于其他方面,铰链差点被从柱子上撬下来,门板已经被损坏,透过门上的一个洞,可以看见一条弯曲的、几乎断成两节的铁链,这链子还勉强地把门闩在一起。一个好心人已经来到门前叫里面的人把门打开,另一个人跑去放低马车的台阶:年老的费雷尔站起身来,伸出头张望了一番,用右手抓住那位为他效劳的人的胳膊,走出马车,站在了马车最高的台阶上。
两边的人群都踮起脚尖争先恐后地想要看到费雷尔:成百上千的面孔,成百上千的胡须向上仰望着,人们的好奇和关注使这里安静了片刻。费雷尔站在那个台阶上,向四周望了望,就像站在布道台上一样,向人们鞠了一躬以示敬意。他把左手放在胸口,说道:“面包和正义。”然后身着长袍的他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无畏地、笔直地走了下来。
此时,屋里的人已经把门打开了,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终于解开了那条每个铁环都快要脱落的铁链。然而,他们只是打开了一个门缝,只允许他们如此期盼的客人进入。“快,快,”费雷尔说道,“打开一点儿,让我进去。你们,好样儿的,让人群往后退,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不要让他们跟着我。预备好一条通道,因为不久……喂,喂,先生们,请等一等,”他对屋里的人说道,“轻轻地打开这扇门,让我进去,噢,我的肋骨,小心我的肋骨。现在关上门吧,不,喂,喂,我的长袍,我的长袍。”倘若费雷尔先生没有及时敏捷地将长袍收回,它便被卡在门里了,从外面看,长袍像蛇尾一样钻了进去。
屋里的人重新尽可能地把门关好,又从里面把它闩好。再看外面的情况,那些自认为是费雷尔先生的护卫的人用他们的肩膀、手臂以及叫喊声来保住这块空地,他们虔诚地祈祷他会很快处理完这件事。
“快点儿,快点儿!”费雷尔在屋里的门廊上,对他周围的那些仆人们说,那些仆人气喘吁吁地说道:“上帝保佑您!啊,阁下!噢,阁下,阁下!”
“快点儿,快点儿,”费雷尔回应道,“那可怜的家伙在哪里?”
此时,粮食督办来到楼下,半拖着腿,又被他的仆人搀扶着,脸色苍白。当他看见这个仁慈的救助者时,便轻松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脉搏重新开始跳动,四肢又感觉到了活力,脸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他快速地走向费雷尔,说道:“我的命就掌握在上帝和阁下您的手里了。但是我们该如何逃离这里呢?到处都是那些想要我死的人。”
“跟我走,先生,你得拿出勇气,我的马车就在外面,快,快!”费雷尔抓着督办朝门边走去,并尽其所能鼓励他,但他心里却想着:“现在是关键时刻,愿上帝保佑!”
门打开了,费雷尔走了出来,督办使劲儿抓住他的长袍,蹑手蹑脚地走着,就像小孩子紧贴在母亲的长服上一样。那些在门外守住那块空地的人都举起手和帽子,就像编织成了一张网或形成了一片云,用来遮挡人群的危险的目光,使督办不会被发现。他登上马车,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面以免被发现,等费雷尔也上了马车之后,便把门关上了。人民群众也许已经知道或早已猜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发出了一片欢呼的掌声,也夹杂着诅咒的叫骂声。
似乎最艰难、最危险的一段路程还摆在前面,但是群众却很明显地表达了他们的意愿,那就是要把粮食督办打入监狱。方才那许多为费雷尔先生打开通道进入房间的人,仍然努力地在人群中保留住这条通道,因此马车在返回的路上就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可以快速行走。最后,当马车不停地前行时,被迫分开的人群又集聚在一起了。
费雷尔一坐下,就俯着身子叫粮食督办好好地躲在那个角落里,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就不要现身了。然而,很明显的是,这个警告是没有必要的。相反,费雷尔则需要不停地出现在马车的窗口,以吸引人群的注意。在整个行程当中,正如来的时候一样,他都不断地向那些不断变化着的听众发表讲话,这是他有史以来时间拖得最长、内容最不连贯的一次讲话。他还不时地中断自己的讲话,转过身来,对那蜷伏着的督办急促而轻声地说上一两句西班牙语。“是的,先生们,面包和正义。到城堡去,在我的护送下,把他送进监狱。谢谢您,谢谢,非常感谢。不,不,他逃不掉的。Por ablandarlos[1]。千真万确,我们会调查,一切都会清楚。我也祝愿你们,先生们。要严加惩处。Esto lo digo por su bien[2]。一定会合理地限制面包的价格,一定将那些让你们挨饿的人绳之以法。劳驾,请往后退让一下。是的,是的,我是个正人君子,是人民群众的朋友。他定会受到惩处。不错,他是个卑鄙小人,恶棍。Perdone usted[3]!他绝没有好下场,绝没有好下场……Si es culpable[4]。是的,是的,我们要使面包铺的老板都奉公守法。国王万岁!他最忠实的臣民、善良的米兰百姓万岁!他这坏人,不会有好下场的。Animo; estamos ya quasi afuera[5]。”
他们确实已经穿过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现在刚好要进入大街。费雷尔正好想让自己松一口气,此时,他看见了他的援助者——那些西班牙士兵,在一些市民的支持和指导下,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用处:他们驱散了一些暴徒,使他们安静地离开了,从而疏通了通向最后关口的过道。马车到达的时候,他们让开了路,并举枪向费雷尔致敬,费雷尔则向他们鞠了一躬致意。军官走近费雷尔大臣并向费雷尔致敬,费雷尔挥了挥右手,说道:“Beso á usted las manos[6]。”军官听懂了这话的内在含义——即你们为我效力,功不可没!作为回答,那军官深深地鞠了一躬,并耸了耸肩。有一句名言用在这里太合适不过了——“Cedant arma togae[7]。”然而,费雷尔当时却根本没心情去引用这句名言,即便他引用了也只是对牛弹琴,因为这位军官根本就不懂拉丁语。
当这些西班牙士兵尊敬地高举着火枪,彼得罗在他们当中行走的时候,彼得罗方才恢复了他以前的精神。当他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才想起自己是谁,是在为谁驾驶马车。他省掉了那些礼貌的言辞,对已经为数不多的、因而可以粗暴对待的群众大声喝道:“嗨,让开!嗨,让开!”然后策马向前,直奔城堡。
“站起来吧,站起来吧,我们已经脱离险境了。”费雷尔对粮食督办说。没有听到人们的叫喊声,加上马车行驶得很快,督办方才安下心来。听到这些话,他便舒展了一下身子,站立了起来,神气也恢复了一点儿,他开始对他的解救者表示感谢。费雷尔对他的危险境况表示同情,又对他再次获得平安而表示祝贺,然后用手拍拍他光秃的脑袋,说道:“啊,总督大人将会怎么说呢?要知道,他已经疯了。可恶的卡萨莱是不会投降的。伯爵将会怎么说呢?就算是一片叶子掉在地上发出与平时所不同的声音,他都会感到害怕。国王陛下又会怎么说呢?这场骚乱肯定会传到他的耳朵里。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上帝知道。”
“啊,至于我,我不会再干涉这件事了。”督办说道,“我洗手不干了,我想把我的公职交到阁下您的手中,我会去找一个山洞或者一座山,像一个隐士一样生活,远离这些野蛮的下等人。”
“您要以最好的方式为国王陛下效力。”费雷尔大臣严肃地回应道。
“如果国王陛下能够赦免我的话,”督办回答道,“就让我生活在洞穴里吧,在洞穴里生活,远离这些人。”
我们的作者并没有描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个可怜的人进入城堡之后,便再也没有提及到有关他的事情了。
[1]西班牙语:这是为了平息他们的怒气。
[2]西班牙语:我这样说是为你好。
[3]西班牙语:请你原谅。
[4]西班牙语:如果他有罪的话。
[5]西班牙语:鼓起勇气来,我们几乎到外面了。
[6]西班牙语:我吻您的手。
[7]拉丁文,古罗马政治家西塞罗的名言,意为“武器让步于长袍”,即战士向行政官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