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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阅读 · 约婚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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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发布时间:2023-03-10 15:4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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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常会因一个愿望而寝食难安。那么设想一下,同时有了两个愿望,而且是两个彼此水火不容的愿望,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正如读者所知道的那样,几个小时以来,我们可怜的伦佐的头脑里一直有两个互相冲突的想法:一是逃跑,另一个则是隐藏起来,不被别人发现。然而,那位商人所说的令他胆战心惊的话,使他的两个想法都变得尤其强烈。他的冒险行为已经传播开来,警察局想尽各种法子将他捉拿归案,谁知道有多少警察想要逮捕他,谁又知道政府下了什么命令在村庄、旅店或路上监视他!他暗自想,毕竟只有两个警察认识他,况且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写在额头上。然而,那些他所听到的数以百计的故事又闪现在他的头脑里,那些逃亡者因其走路的姿态、疑神疑鬼的表情以及一些其他令人出乎意料的痕迹被发现,然后被抓获,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毛骨悚然。伦佐离开戈尔贡佐拉时,教堂已经敲响了晚钟,天色越发黑暗,这使他的危险降到了最低限度。然而,他仍然不愿意走大道,而是走上了他原本认为能够把他带到他想去的地方的乡间小路。刚开始时,他偶尔也会遇到过路行人,这使他感到非常害怕,因而便没有勇气去向任何人问路。“那旅店老板说有六英里,”他暗自想到,“如果我就走这条小路,也许会走上个八英里或者十英里,然而,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剩下的路还是可以走过来的。肯定不能再去米兰这个地方了,因此我得出发去阿达河,迟早我会走到那里的。阿达河的声音于我太亲切了,只要我一走近它,我便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指路了。如果那儿靠有船只,那再好不过了,我便可以直接过河;倘若没有,我便会在田野里等,或者像一只麻雀一样在树上等,一直等到次日早上,在树上等总比蹲在监牢里好得多。”

很快,他看见一条通往左边的小路,便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行。

在这个时候,倘若他遇见了什么人,他便可以毫不犹豫地和他打招呼,但此时此刻他却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因此,他只能沿着这条蜿蜒的小路前进,同时,他心里暗自想:“说我是恶棍。说我要杀了所有拥有高贵身份的人!从我身上搜出一沓信!我的同伴们在周围为我守护着!到了阿达河的另一边(哎,我何时才能走到那该死的阿达河啊!),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那位商人,和他当面对质,问他是从哪儿听说这些可怕的消息的。我只会告诉他:‘我亲爱的先生,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我所做的这些所谓的捣乱,都是为了帮助费雷尔,就好像他是我兄弟一般。而且,你也该知道,那些歹徒,听你这么一说,别人还以为是我的朋友,因为我曾像一个善良的基督教徒一样说过一两句话,他们便想对我下毒手。你也知道,当你正在看守自己店铺的时候,我却冒着被打断肋骨的危险,只是为了救助你的大人粮食督办——一个和我素不相识的人。等着瞧吧,说不定我还会再次帮助这些贵族们……为了我们的灵魂,我们应该帮助他们,因为他们也是人。至于你说的那叠写满了阴谋的信,你确切地说它们已经落入政府的手里。好吧,倘若有魔鬼的帮助,我现在就可以把它们呈现在你面前。你是否很好奇地想看看我这个神奇的衣袋?看吧!只有一封信!是的,我亲爱的先生,只有一封信。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封信是一位修道士写的,他可以就任何你想知道的教义布道于你。而且,我可以很公正地说,他的一根胡须比你所有的胡须都有价值。你也知道,这封信是这位修道士写给另外一位修道士的,他也是一个……现在您可以看得出来,我的朋友中可没有什么坏蛋。下次说话请注意你的用词,尤其是当你在谈论别人的时候。’”

然而,没隔多久,这些想法以及与其相类似的想法便消失了。眼下这位可怜的逃难者不得不全神贯注于他目前的形势。白天的旅程使他惊恐万分,生怕被跟踪,生怕被别人发现,如今这种感觉也已经消失了,然而,又有多少别的事情让他的这次行程变得愈发令人烦恼。黑暗、孤独、令人痛苦的疲惫,温和但又持续不断的刺骨的夜风,使这位身着新郎盛装的人感到好不愉快。他本应该匆忙举行完婚礼后就开心地回家的,而离成功就差那几步之遥。而如今,他冒着危险走在漆黑的小路上,只为找一个安全的栖息地,这一切使他感到分外沉重。

每当他经过一个村子,他都会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走路,以免被那些门还开着的人家中的人看见,但是除了看见从一两家窗户发出的微微的灯光以外,看不到任何居民的痕迹。当走在一条远离村民居住的大道上时,他便不时停下脚步,总是渴望听见一些关于阿达河的消息,但结果总是令他失望。在这漆黑的夜晚,除了能听见从远处一些独户人家传出来的狗吠声以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那狗吠声在空中盘旋着,伦佐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当他走近一家村民的住所时,那狗吠声突然变成了一种愤怒的狂叫声。而当他从门前走过时,他听见而且仿佛看见了那些凶猛的家犬正竖起耳朵,透过门缝不停地狂吠。这打消了他上前敲门求宿的念头。而且尽管没有这些障碍,他也没有足够的勇气上门求宿。“谁在外面啊?”他想着那些可能会发生但还没有发生的场景,“现在这个时候,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是什么人?难道没有旅店为你提供一张床吗?”如果我敲门的话,他们这样问我那倒是最好的情况了,如果是惊醒了某个正在睡觉的胆小的人,他可能会大声喊道:“救命啊,有贼!”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必须要回答他们的质问。可是我能怎样回答呢?任何人在夜里听到嘈杂的声音,都会认为是强盗、恶棍或流氓入侵,他们绝不会想到一个老实人也会流落街头,走投无路(这里并不是说那些乘坐马车的绅士们)。因此,他决定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实行此计划。他继续前行,心里迫切地希望,就算今晚过不了阿达河,至少能够发现它,这样的话,就不用第二天白天冒着危险继续寻找了。

因此,他继续向前走着,直到田野的尽头,他来到一个长满了蕨类植物和金雀花的荒地。他觉得这虽不是什么确切的指示,但至少也表明附近有河流经过。他跨过这块荒地继续前行,沿着那条横越它的小路往前走。他走了几步,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但仍然什么也没有听见。旅途随着这宽阔的荒野而愈显沉闷。他没有看见一棵桑树或一棵葡萄树,甚至没有发现一点点其他养植物的痕迹。而在他早期的旅途中,这些东西却随处可见。尽管如此,他仍然继续前行,为了消磨时间,为了驱除那些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幽灵的形象,他一边走着,一边为死者祈祷。

渐渐地,他走进了一片大的矮灌木丛地,里面有很多野生的李子树、小橡树和荆棘。他怀着焦躁的心情继续向前,时而还能看见这灌木丛里还有一些零散的树,他沿着小路一直走,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片树林。他踌躇不定,不敢向前,然而,他征服了这种恐惧感,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迈着步子向前走。可是,他越是往林子里走,由不安带来的恐惧感就越发强烈,他所看到的事物就越使他烦恼。他看到前面的那些灌木,就像看见一些奇形怪状的鬼怪一般。微风袭来,在微弱的月光的映衬下,树影在地上一晃一晃,踩上去还发出沙沙的声音,使他恐惧万分。他的双腿似乎受到一种奇怪的推动力,使他总想向前跑,同时又感觉双腿已难以支撑他的身体。冷冷的夜风吹打着他的前额和脸部,他感觉风已穿过他单薄的衣服,刺进他的皮肤,使他的骨头感到一阵阵的刺痛。这使他耗尽了自己仅存的最后一点儿精力。他曾一度与之抗衡的疲劳和恐惧突然把他给镇压住了。伦佐似乎已经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然而,他明白最恐惧的东西便是自身对于事物的恐惧。因此,他又像以前一样鼓足勇气,继续前进。伦佐就这样恢复了精神,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仔细思考着,然后,他下定决心要通过来时所走的那条路离开这片树林,直接回到他所经过的最后一个村庄,再一次回到人群中,找一个地方借宿,就算是旅店也行。他就这样矗立在那儿,脚踩在树叶上所发出的沙沙的声音也停息了,他的周围一片寂静。突然,他听到一点儿杂音,那是水流发出的声音。他听了听,确定这就是水流的声音,于是他不禁吃惊地大声喊道:“是阿达河!”这如同遇见了一位好友、一位兄弟、一位救星一样使他兴奋不已。他的疲劳似乎瞬间消失,他再一次感到了脉搏的跳动,再一次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自由地流动。他变得自信起来,心里的沮丧和压迫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他毫不犹豫地走进树林深处,向发出潺潺流水声的方向走去。

伦佐很快走到了林子的尽头,在一个陡峭的斜坡上停了下来,他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看到下面到处是波光粼粼的水面。他抬起头,发现对面是一块开阔的平原,零零碎碎散布着几个村庄。再往前是绵亘的丘陵,在那里可以见到一片影影绰绰的宽广地带,他觉得这应当是一座城市,当然是贝加莫无疑。他用双手和胳膊拨开灌木林的树叶,沿着斜坡往下走。他往下探了探,看是否有船只经过,又俯着身子听了听,看是否能听见船桨拍打水发出的声音。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如果下面是任何一条比阿达河浅的河流,伦佐会立刻下去,并试着自己走到河对面去。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面对阿达河,他不能轻举妄动。

因此,伦佐站在那里,心里思忖着该采取怎样的做法。他想爬上一棵树,在那里等待黎明的到来。但是,他身着单薄的衣服,加上这冷冷的夜风、严寒的空气,他一定会被冻僵,以致不省人事。而一直在原地来回地走动,不但不能抵挡严寒的温度所带来的寒冷,而且对于两条已经很疲惫的腿来说,未免也要求得太过分了。他突然想起在那没有耕作的田野附近看到过的一座茅草屋。这是由米兰人搭建的小屋舍,它由稻草、树干及一些树枝搭建而成,并用泥土将其固定在一起。夏季的时候,他们便把收获的粮食存放在里面,晚上就在此休息以保护粮食;在其他季节,这房子便是空着的。伦佐立刻想到今晚就在此休息,于是他重新踏上小路往回走,穿过树林、灌木丛以及荒地朝那茅屋走去。他一踏上那块耕地就看到了那茅舍,他直接走过去。一扇腐烂的摇摇欲坠的门半掩着,这扇门既没有上锁也没有用链条拴住。伦佐推开门走了进去,看到一个用树枝编织而成的格子围栏悬挂在空中,好似一张吊床,但他并没有想要利用它的意思。他看到地上有一些稻草,心想,就算在这里我也可以睡个好觉。

不过,在躺上那张上帝为自己准备的床铺之前,伦佐跪了下来,感谢上帝给予的这一恩惠,以及他在这糟糕的一天中所获得的帮助。接着,他像往常一样做了祷告,做完之后,又请求上帝原谅自己,因为他昨晚忘记了做祷告,而且还像他自己所说的,像狗一样乱喊乱叫,甚至更糟糕。“就因为这个原因,”伦佐一边将手撑在稻草上,准备躺下,一边对自己说,“就因为这个原因,我今儿早才被那样‘友好’的访客唤醒。”随后,他收集了周围所有的稻草,将其盖在身上,当作被子,以使自己少受些风寒。因为,即使是在棚屋里,他也明显感觉到很潮湿,很寒冷。所以他蜷缩在稻草下,打算睡上一觉。他觉得,这一切是自己付出比平时更高的代价才换来的。

可是,他一闭上眼,记忆中或者幻想中(我也不敢确信到底是哪里)就浮现出当天人群的景象。那画面是如此的拥挤,如此的接连不断,以致将他的睡意驱散得一干二净。商人、书记官、警察、制剑工人、店主、费雷尔、粮食督办、旅店里的顾客、大街上的人群,然后是唐阿邦迪奥先生,再然后是唐罗德里戈先生,所有这些人,全都给伦佐带来了一些痛苦的记忆。

只有三个人的形象出现在伦佐的脑海里时,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儿痛苦,引起他的半点儿怀疑。他们是那么的可亲,那么的可爱,尤其是其中的两位,他们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并与伦佐的心紧紧相连。一位是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露琪娅,一位是留着白色胡须的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这两个人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不过,这也并不是说他此刻就心无旁骛,心情很平静。一想到善良的神甫,伦佐就深深为自己的越轨行为、自己可耻的放纵以及自己对神甫慈父般的忠告的忽视,感到无比的羞愧、内疚。而一想到露琪娅,我们在这儿也不再去描述伦佐对她的感觉了。因为,读者也了解这一情形,能够想象得到伦佐那时的感受。当然,他也并没忘记阿格尼丝。这个阿格尼丝,选了他做女婿,将他与自己的女儿视为一体。尽管她尚未叫他女婿,可她早已在言语上表明了对他的喜爱,从行动上表明了对他的关爱。然而,让他尤为悲痛的是,正是由于对他的这种喜爱和关心,可怜的阿格尼丝才变得无家可归、前途未卜、颠沛流离,忍受着忧伤和痛苦,而她原本还梦想着自己能在他们成婚之后,过着安逸、舒适的晚年生活。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可怜的伦佐!这才是他新婚的第几个夜啊!这是一个怎样的新房!怎样的婚床!过了多糟糕的一天啊!“随后又会是怎样的一个明天?会经历多少个日子?但凭上帝的安排吧!”伦佐这样暗暗回答着那些令其痛苦的想法。听凭上帝的安排吧,上帝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会赐福于我们的!让如今遭遇的一切都作为对我的过错的一种惩罚吧!露琪娅是那么的善良,相信上帝不会让她长久地受苦受难,不会那么长久地折磨她吧!

被这些思绪困扰着,伦佐已完全没有睡意了,而且,他感到寒气刺骨,令人难以忍受。他冷得直打哆嗦,牙齿也不停地打架。此时,他很渴望黎明的到来,并不耐烦地计算着时间的流逝。我说计算,是因为他每隔半个小时就听到穿过寂静的夜色传来的钟声,或许这钟声是从特雷佐市传来的。他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钟声,根本不知道这钟声来自何处。它是如此的庄严和神秘,就像是一个看不见的人,用陌生的声音告诫世人一样。

最后,当钟声敲了十一下[1]时,伦佐决定起床了,因为这是他预定的起床时间。他站了起来,身体已经冻得半僵了,双膝跪着,比平时更加虔诚地重复着早间的祷告。接着,他站了起来,伸开了四肢,摆动着身体,仿佛要将身体各部位结合在一起似的——因为这些部位几乎像散了架似的。他用热气哈了哈手,双手相互搓着,接着便打开了棚屋的门,先小心地朝四周看了看,以防有人。发现没人在外面后,他又去找自己昨晚走过的那条小路。他很快就找到了,于是便朝着那小路走去。

天空的景象预示着今天是个好天气,苍白、灰暗的月亮仍悬挂在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但在广阔的灰蓝色的天幕上,它却依然很醒目。在东方,天空逐渐被抹上了一重红黄色的晨晖。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几朵形状各异的云朵飘浮在空中,这些云朵呈现出蓝色和灰色;最下面的云彩被罩上了一层火红的光芒,越来越鲜明,越来越绚烂。平静的天空中飘浮着一簇簇羊毛般轻软的白云,呈现出上千种说不出名字的色调。伦巴第的天空,一如既往,绚烂,恬静。要是伦佐在此处好好休息下,他必定会抬头望望天空,欣赏下黎明的苍穹,因为它与自己在故乡所见的是那么的不同。但是,他现在得盯着脚下的路,快速地向前走,以便使自己的身体暖和些,以尽快到达阿达河。他走过了田野、穿过了树丛、经过了灌木丛、穿过了树林,他不时向四周张望,并为自己数小时前的恐惧感到羞愧。他走到了陡峭的河堤边,透过悬崖和灌木向下望去,看见一艘渔船正沿着河岸,慢慢逆水驶来。伦佐立即抄了近路,穿过灌木丛,来到岸边,轻轻地叫着船夫,他本想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去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不知不觉却用了几乎恳求的口气,请求船夫将船划过来。船夫向河岸瞟了一眼,仔细地看了看来自上游的河水,又看了看身后的河水,然后将船头对着伦佐,靠了岸。伦佐站在岸边,一只脚几乎站在了水里,看着船靠近了,就赶紧抓住船头,跳上了渔船。“请把我渡过河去,我会付钱给你的。”伦佐说道。船夫早已猜到他的意图,将船头调转过来,朝着对岸划去。看见船里还有一只桨,伦佐弯下身,将其捡了起来。

“慢点儿,慢点儿!”船夫对伦佐说道。不过,看见伦佐这个年轻人那么敏捷地拿着船桨,并准备划桨时,他又说道:“啊哈,你还是个行家噢。”

“懂一点儿而已。”伦佐回答道,接着便使劲而又熟练地划起桨来,一点儿也不像个外行。就这样,他一边划着桨,一边时不时忧郁地朝着刚刚离开的那个河岸望去,而后又焦虑地望了望要去的对岸。他因小船无法垂直渡过河岸而感到有点儿恼怒,不过此时河水太湍急,很难垂直渡河。因此,小船一面劈开水面,一面顺着水流,被迫斜着向前划。就像所有的困难之事一样,起初粗略地显现出困难,但随着事情的发展,困难便变得具体了。可以说,现在伦佐已渡过了阿达河,可他仍感觉很不安,因为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两个地域的交界处,也不知道他在度过这个障碍之后还会不会遇到其他障碍。因此,他招呼着船夫,用头示意自己昨晚看见的那一片白色的,现在却非常清晰可见的地方,问道:“那是贝加莫市吗?”

“是贝加莫市。”船夫回答道。

“对岸属于贝加莫吗?”

“是圣马可的土地。”

“圣马可万岁。”伦佐大声喊道。船夫没有回答。

最后,他们到了对岸,伦佐跳到了岸上,心里感谢着上帝,并向船夫表达了感谢之情。接着,他就将手伸进兜里,掏出一枚银币,考虑着他当时的处境,这枚银币对他来说并不少,将其递给了船夫这位可敬之人。船夫再次向米兰的河岸望了一眼,还看了看河岸的上游和下游,接着伸出手,收下了船费,将其揣进了兜里。然后,他闭着嘴唇,将手放在了嘴前,作了一个十字架形状,意味深长地看了伦佐一眼,说道:“祝你一路顺风。”说完,便划船回去了。

读者可能会对船夫如此谨慎、礼貌地对待一个陌生人感到有点儿惊讶,所以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一点。由于经常有走私者和强盗要求船夫提供类似的服务,所以船夫早已习惯这么做了,不是为了能够获得那点儿小小的酬劳,而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他们的仇敌。无论何时,只要他确定没有被税务官、警察或者密探发现,他都会提供这样的帮助。这样,他既不偏袒这一方又不偏袒另一方,而是努力让他们都满意,做到不偏不倚,这也是他必备的才能。因为他被迫同某一些人打交道,同时又得对另一些人有所交代。

伦佐在河岸上停了片刻,凝视着对岸那刚刚让他想快点儿离开的土地。“啊,我总算逃离那片土地了。”他首先这么想着,“再见,讨厌的地方!”他接着这么想。但是,他再然后就是想到那些留在对岸的人们了。随后,他双手交叉,放于胸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紧盯着脚下流淌的河水,心想:“这河水是从那座桥下流过来的!”按照家乡人们的称谓,他这里说的那座桥就是莱科桥。“啊,可恶的世界!算了,不管上帝怎么安排,还是听从他吧。”

伦佐转过身,背对着这些令其忧伤的事物,向前走去,将山坡上那苍茫的憧憧阴影作为自己前进的目标,打算遇上什么行人时,再请他为自己指条明确的路。现在不妨看看,他是怎样从容不迫、小心谨慎地走近行人,又是怎样大胆、毫不犹豫地说出表兄所居住的地方的。这会让你觉得很有趣。从第一个行人为他指路中,他得知,要到表兄家还得走九英里路。

他的这段旅途也不是那么愉悦的。且不说他自身所遇到的麻烦,每当他看见那些可怜的人和场景时,都让他感觉到自己即将要去的地方也是一个遭受饥饿,与自己家乡的情形一样的地区。这一路上,尤其是在一些村庄和大镇上,他看见许多贫穷的人。他们并不是乞丐,而是农民、山民、工匠,或者一整家人,他们的表情比其衣服更让人觉得可怜。乞讨声、争论声、婴儿的哭声混成一片。这种景象,除了唤起伦佐的同情之心和感伤之外,还引起了他对自己情形的忧虑。

“天晓得,”他一边走一边想着,“我找得到事情做不呢?这儿如今也能像往年一样有工作吗?算了,博尔托洛待我很好,他是个好人,也挣了些钱,还多次邀请我到他这儿来,我相信,他肯定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此外,上帝过去一直在帮我,我希望,他今后也还是会帮我。”

与此同时,他早就感到饥饿了。随着他不断向前走着,他也变得越来越饿,越来越想吃饭。尽管他感觉自己能完成这段旅途,毕竟也只有两英里路了,但是,他一想到自己要是像个乞丐一样出现在表兄面前,一见到他就对他说:“给我点儿吃的。”这样难免有点儿不好。于是,他掏出兜里所有的钱,将其摊在手掌上,仔细地数了数。算清这些钱,不需要太多的数学知识,不过这钱还够吃上一顿。因此,他走进了一家客栈去吃点儿东西,补充点儿能量。付完账后,他发现自己确实还剩下几个便士。

刚离开饭店的时候,伦佐差点儿摔倒在地上。他看见两个女人靠在门边,面向大街躺着,其中一个已经上了年纪,另一个要年轻很多,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这孩子由于没有吃饱而痛苦地大声哭起来。他们三个面色苍白得像死人的面孔一样,他们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从他的面容和体魄可以看出他曾经是个强健之人,但如今由于长期的贫穷失去了原有的强壮的体魄。当伦佐迈着自由的步伐,面带神气地走出旅店时,那三个乞丐都向他伸手祈求,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这应该比语言更能表达他们那祈求帮助的心情吧!

“这是上帝的旨意。”伦佐说道。他把手伸进衣袋,拿出所剩的最后一点儿钱,放在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的手中,然后继续前进了。

那顿饭和善举(由于我们由肉体和灵魂组成)使伦佐精神倍加。他把自己的最后一点儿钱都施舍给了别人,这比他拥有十倍的钱更使他对未来充满信心。因为,他想如果是上帝让这位远离家乡、不知去向的逃亡者保留着自己身上仅存的最后一点儿钱,让其施舍给路边几乎眩晕的乞讨者,那么,谁能相信,上天会把他这样一个驯服的工具,并且曾如此明确、如此坚定、如此有效地表示要给以庇护的人,置于难以解脱的困境呢?这个年轻人的想法大致如此,但也许并没有我们所描绘的那样清晰。在他剩余的路途中,他回忆起那些曾经让他特别恼怒、特别困惑的各种各样的境况和突发事件,如今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每年都会有丰收的季节,所以饥荒和贫穷终将结束。同时,他又将得到表兄博尔托洛的帮助,并且自己也有谋生能力,除此之外,他可以立刻叫人送来他家里的那点儿积蓄。倘若足够节俭的话,这些钱财至少也能支撑到他过上好一点儿的日子的时候。“当收获的时日到来时,”伦佐继续幻想着,“工作量便会大大增加,老板会因为米兰人拥有高超的技艺而争着雇用米兰工人,因此米兰人此时总是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那些想要雇用能干的工人的人就得多付钱。我们所挣的钱不仅能谋生,而且还有剩余,于是便会搭建一座小屋,写信给家里的女人,叫她们也搬过来。另外,为何要等待那么长的时间?就用家里的那点儿积蓄,不也可以在家乡度过这个冬天吗?那么,在这儿也同样可以!至于说神甫,那是到处都有的,真希望这两个亲爱的女人立刻到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搭建房屋。噢,那该有多美好啊!我们可以一起放心大胆地在街上散步,一起坐着马车去阿达河,一起在岸边野餐。对,就是在河岸上。我会告诉她们我在哪里上的船,从哪条布满荆棘的路走下来,以及我寻找小船的地方。”

伦佐最终到达了他表兄所住的村庄。就在村庄口,还没有踏入村子时,他就看见一座比其余房屋都要高的房子。这座房子有几排长长的窗子,窗子一个叠着一个,并且由很小的空间分割开来,而不是由不同楼层之间的缝隙隔开的。他立刻就认出这是一家纺织厂。他进入厂房,在流动着的水和操作中的机器所发出的嘈杂声中大声问道:“是否有一个名叫博尔托洛·卡斯塔涅里的住在这里?”

“博尔托洛先生,他在那里!”

“先生?这真是个好兆头!”伦佐心里想到,他看到表兄就直奔过去。博尔托洛转过身来,认出是自己的亲属,大声喊道:“嘿,我在这里!”伦佐以一声“噢!”回应了他。两个人都惊喜地伸出双臂拥抱了对方。相互寒暄之后,博尔托洛把伦佐带到另一个房间,以便远离机械运作所发出的杂音和人们好奇的眼光。他对伦佐说:“我很高兴见到你。但你这人也真是的,我曾邀请你那么多次,你都不来,如今却在条件不好的情况下来了。”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并不是出于自愿想到你这里来的。”伦佐说道,然后便尽可能简略地、情绪激动地讲述了他那悲惨的故事。

“那是另一回事。”博尔托洛说道,“噢,可怜的伦佐,但是你尽可以依靠我,我是不会抛弃你的。然而,眼下确实不是招工的时候。事实上,我们都在勉强地养着自己的工人,只是为了不让他们流失、厂子关门。不过我的老板很器重我,而且还颇为富有。跟你实话实说吧,不是我吹嘘,他把大部分的功劳都归功于我。他有资金,我有点儿技能,于是事情就这样一拍即合了。你可知道,现在我是工头,而且,我告诉你,我可算得上是他的总管。可怜的露琪娅·蒙德拉。我还记得她,就如同昨天发生的一样,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孩啊!在教堂里,她的举止是那么的端庄得体,不论何时,只要有人经过她的屋舍……我仿佛又看见了她的小房子,就在村子外面,一棵大的无花果树隐隐约约出现在墙角……”

“不,不,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了。”

“我只是想说,每次有人经过她的小房子,总能听见纺织机不停地转动的声音。至于那个唐罗德里戈——我还在那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有邪恶的苗头了——如今,从我听说的来看,只要上帝由着他这么干下去的话,他可是彻彻底底地在作恶。对了,如今这个地方也在闹饥荒,只是不是特别严重……顺便问一下,你现在想吃点儿东西吗?”

“不久前,我在路上吃过一点儿。”

“还有,你身上还有钱吗?”

伦佐伸出一只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一下。

“没关系,”博尔托洛说道,“放心吧,我现在还有点儿钱。但我希望这样的情况很快就能得到改变。请求上帝保佑,到时候你再还我吧,而且你也可以给自己积着点儿。”

“我家里还有一点儿积蓄,我会叫人给我捎来。”

“好吧,现在你就先依靠我吧。这是上帝赐予的财富,我可以馈赠给他人,如果不用来帮助亲朋好友,那还能用来帮助谁呢?”

“我就说过上帝会帮助我的。”伦佐惊奇地喊道,亲切地握着表兄的手。

“还有,”伦佐的表兄继续说道,“米兰总是时不时地发生骚乱。我觉得他们所有人都有点儿疯狂。那些流言已经传到了这里,但是我想让你告诉我更多详细信息。啊,我们要谈的可真不少啊!然而,你也知道,这里倒也没受多大影响,因为人们做事都非常谨慎。本市从一位威尼斯商人那里买了两千担粮食,这些粮食是从土耳其进口的。这件事情涉及百姓的口粮,也就不能用狭隘的眼光看待。你且听听这事惹出了什么来。维罗纳和布雷西亚两城的长官封锁了关卡,并且宣称道:‘禁止粮食从这里通过。’你认为贝加莫人会怎么做?他们派了一个善于言谈的人去威尼斯[2]。那人火速出发,立刻去拜见了威尼斯执政官,问他玩儿这种把戏的意义何在。他滔滔不绝,讲述了很多大道理。人们都说,他的话可以载入史册。拥有一个能言善辩之人是件多么令人愉悦的事啊!威尼斯政府立刻颁布法令,准许粮食通过,并要求各地官员不仅要允许粮食通过,并且还要协助这一任务的完成。现在粮食正在运载的路上呢,也考虑到了赈济周围的乡村。还有一个伟大人物也向威尼斯参议院报告说农村里面的人几乎都要饿死了,于是威尼斯政府立刻给这些农村拨了成百上千蒲式耳小米。你知道,这些也是用来做面包的。此外,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就算我们吃不了面包,我们还有别的食物。正如我所告诉你的,上帝赐予了我很多财富。现在,我带你去见我的老板,我经常向他提起你,我相信他会很欢迎你的,他是一位老式的贝加莫人,心肠特别好。当然,他肯定没有想到你会现在来到这里。但等他听了你的故事……另外,他知道如何重视工人,因为饥荒总会过去,他还得留住工人打理生意。不过,首先我要警告你一件事,你知道在这里他们是怎样称呼我们米兰人吗?”

“不知道,怎样称呼?”

“他们叫我们傻瓜。”

“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字。”

“的确是这样。无论是谁,只要他在米兰出生,并且想在贝加莫谋生,他就一定得接受这样的称呼。对于他们来说,叫米兰人傻瓜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正如把骑士称作‘尊贵的阁下’一样普通。”

“我认为,只有那些能够忍受这个称呼的人,他们才可以这样叫。”

“我亲爱的表弟,倘若你不能忍受这样的称呼,那你就别想在这里混下去。那你就只能整天手里握一把刀。让我们来想一想,假如哪一天杀了三四个邻居,那么你总会遇到一些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人。你这样顶着三四条人命出现在上帝面前,会是怎样的景象啊!”

“如果米兰人知道一点儿……”这时,伦佐像在满月旅店里那样,用食指敲了一下前额,“一个精通手艺的米兰人呢?”

“全部都一样,就算是个技艺高超的人,同样被称作傻瓜。你知道我的老板跟他朋友说起我的时候,是怎样说的吗?‘上帝把这个傻瓜赐给了我,叫他来帮我打点生意。要不是这个傻瓜,我的生意肯定做得很不景气。’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说法。”

“真是一个荒谬的习惯,特别是当考虑到我们为他们所做的事的时候。因为,事实上,是我们自己把技艺引入到这里,是我们自己在传播那些技艺。但是,难道就没有补救这种恶习的方法吗?”

“到目前为止是没有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会有办法。孩子们长大成人,可能会改变想法,但我们这一代已经这样了,根本无法改变。他们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是无法改掉的。但是,这又算什么呢?他们这样取笑你倒算不了什么,就连我们的老乡,他们同样会玩弄你!”

“这倒是真的,如果没有别的什么邪恶……”

“如今你已明白这一点,那么所有的事都会很顺利地进行。走吧,打起精神来,我们去见我的老板。”

果然,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正如博尔托洛所承诺的一样。在此便没有必要给予详细的描述了。这真是上帝的安排,且让我们看看伦佐家里仅存的那点儿积蓄能派上多大用场。

[1]读者须知道,意大利人计时的方式是早上七点钟为每天的第一个时辰,第二个时辰就是我们说的八点钟,如此往下推,到了晚七点又变成了第一个时辰。这样一来,文中出现的十一点钟相当于英国的凌晨五点钟。

[2]注:当时维罗纳和布雷西亚属于威尼斯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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