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的城堡位于一条黑暗和狭窄的山谷之上,坐落在一个悬崖峭壁的顶峰上。这一峭壁从一些崎岖不平的群山中凸起,很难说,它到底是同这些山连在一起的,还是同它们分开的。在这山的两侧,全是悬崖峭壁、嶙峋怪石。俯瞰峡谷的另一侧,有唯一一条通向山顶的路。当然,这是一条陡峭的斜坡,不过,它却很平坦,迤逦上行。山顶是用于放牧的,而较低的地面则用来耕作,到处坐落着零散的农舍。峡谷底是一座卵石构成的河床,它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改变,时而形成一条平静的小溪,时而又变成喧嚣的洪流。在那时,这儿就是两国的交界之处。对面凸起的山峰,可以说形成了峡谷的另一岩壁,山上也有一些可以耕作的田野,倾斜在地基之上。其余的地方则全是悬崖、巨石、凸起的崖壁和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只在山峰的缝隙中或者岩石的边缘之处,长着几株植物。
那位野蛮的人士居住在高高的城堡之中,就像一只雄鹰站在自己满是鲜血的巢穴之中一样,眺望着周围人迹可至之处,再也没有人高居自己之上。只需一瞥,他就可以看见整个山谷、所有的山坡、河床以及通往山下的路。那条路蜿蜒曲折,通向那座可怕的府邸,在抬头仰望的人看来,就像一条蛇形的带子。然而透过窗户和射击孔,这位人士可以从容不迫地观察任何一个上山之人的每一个步伐,能够千百次地将其当作射击的靶子。他豢养了一大批暴徒,这些人足以将那些进攻的大队人马在未到达山顶之前杀掉,或者将其打入谷底。但是,还从不曾有人来以身试险。因为要是没有同堡主达成一致,得到他的允许,没有谁敢踏进山谷半步,不管是进入山谷还是从其附近路过。要是偶尔在那儿看见了警察,这些警察也会被他认定为敌人的间谍,会被当场抓住。当地还流传着许多这类冒险之人的悲惨故事,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个村庄的年轻人,没有谁记得他们曾见过这样的人,不管这些人是死人还是活人。
以上就是我们的作者对那堡主的住处的描写。不过,他并没有说到此处的名字。因为他害怕我们会找到此处,他还故意不提唐罗德里戈先生是如何来此地的,只说将他带到了山谷之中,置于山谷底那险峻蜿蜒的小路的入口处。此处有一家客栈,通常也叫作岗哨。客栈门口悬挂着一个古老的招牌,门的两侧各画着一个耀眼四射的红日。不过,众人有时重复着它最初的名字,有时就根据自己的喜好重新改掉它的名字,将其称为“恶夜客栈”。
听到慢慢走近的马蹄声,一个小伙子出现在了门边,他拿着刀和手枪全副武装。在瞟了一眼正骑马而来的人后,他又走进了屋内,向里面的三个恶棍汇报。这几个人正坐在桌旁,玩着肮脏的扑克牌,这牌已经翘得像瓦片似的了。那个看上去像老大的人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认出了来人是主人的一个朋友,于是就向其鞠躬致意。唐罗德里戈先生也向他礼貌地回了礼,接着便问他,他的主人是否在城堡。那人回答说,应该在。随后,唐罗德里戈先生便从马上下来,将马绳交给了他的一个随从蒂拉德里托,然后又将自己的滑膛枪从肩上取下,将其递给了蒙塔纳罗洛,仿佛要卸下自己身上无用的重负,让自己轻松点儿似的。不过,实际上却是,他非常明白这儿是不允许任何人带枪上去的。再接着他又从钱包里掏出两三枚银币,交给塔纳布索,对他说道:“在这儿等我。同他们好好玩金狮。”随后,他又将一些金币给了那个可能是小头目的人,示意一半给他,其余的给他同伴。最后便随同格里索一起开始向上攀登,格里索也卸下了武器。与此同时,上面提到的那三个恶棍,同他们的第四个同伴斯昆特洛托(瞧,他们的名字是多么的美,得小心记住才是!)与刚刚打牌的三个人,以及那个被训得将来要上绞刑架的不幸小子,开始一起赌博、玩耍、喝酒,相互炫耀自己的勇猛。
无名氏的另一个暴徒很快也从下面爬上来了,还赶上了唐罗德里戈。在打量了唐罗德里戈后,认出他是主人的一个朋友,于是便同其一起前行,省得他一路上要跟那些遇见他而又不认识他的人自报家门,费些口舌。到了城堡后,唐罗德里戈先生走了进去,不过,格里索留在了外面。他穿过黑暗的纵横交错的走廊,走过几间挂满滑膛枪、马刀和长戟的不同大厅——每个大厅门口都有几个人守卫着——在等待了一会儿后,他被引进了一间屋子,那位无名氏正在那儿等着他。
这位先生向前走去,接见了唐罗德里戈,向其回了礼,同时根据其习惯,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如今这习惯几乎已成了他的一个无意的动作,对任何到这儿见他的人都这样,即使是他的老朋友和交情深厚的朋友。他身材高大,脸晒得黑黝黝的,头光秃秃的。第一眼看到他这光秃秃的头上那稀疏的几根头发,以及他那满脸的皱纹,会让人以为他年龄很大,不过,其实他才刚过六十。然而,他的举止、行动,那刚毅严厉的神情,闪光似火的眼睛,都显示出此人身体强健、精力充沛,即使是一个年轻人也很难与之相比。
唐罗德里戈先生告诉堡主,说自己来是请求他给点儿建议和帮助的。他说自己正陷于一件麻烦的事中,而目前他的名誉又无法容忍他自己退缩,于是他就记起了一位贵族朋友许下的承诺,这位朋友是一个从不许诺太多,也不会食言的人。接着,他便开始叙述自己那件有失体面的事。这个无名氏,对此事并不是很了解,所以听得非常认真,一是因为他向来就很喜欢听这类故事,二是因为这里面涉及一个他非常讨厌的人的名字,那就是克里斯托福罗神甫——他是所有恶棍的公敌,不止在言语上,可能的时候在行动上也是。接着,这位讲述者又继续有理有据地夸大做此事的难度:说什么到那地方很远,又是个女修道院,还有位什么小姐……听到此话,无名氏就像听到了潜藏在心中的魔鬼的暗示一样,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说他愿意揽下此事。他记下了我们可怜的露琪娅的姓名,用这样的承诺打发走了唐罗德里戈先生,这承诺就是“你很快便会得到我的通知,到时自会告诉你该怎么办”。
要是读者们还记得那个臭名昭著的埃吉迪奥的话,他就住在可怜的露琪娅避难的那个修道院的附近。如果记得,那你们肯定知道,他就是无名氏最亲近、最得力的心腹之一,也正因为这样,无名氏才那么迅速而又坚决地许下承诺。不过,他刚刚一个人留下来,就开始觉得——我不能说是悔恨,而是烦恼——自己不该那么轻率就许下承诺。一段时间以来,他一想到自己过去所经历的邪恶生活,就感觉到懊悔和厌烦。这些感觉即使不是沉重地压着他的良心,至少是在其记忆里日益沉积。他每做一件犯罪之事,他的这些感觉就重现一次,冲撞着他的良知,而且每次都越来越沉重,不堪忍受。最初,他也会因自己所犯的罪恶感到厌恶,不过,慢慢地,这种厌恶便被他克服,几乎完全消失,而现在他又恢复了这样的感觉。然而,在他最初的印象中,未来是遥远的,不确定的,精力充沛的体魄和无比的自信充溢着他的心灵。如今,却正好相反,那对未来的思考激起了他对过去的怨恨。“变老!去世!然后呢?”他心里想。值得注意的是,以前当他身处险境、面对敌人时,死亡的形象通常只会使他的精神更加抖擞,增强他的勇气。而如今在这寂静的夜晚,在自己的城堡之中,死亡却使他产生一种莫名恐怖的、惊慌的感觉。这死亡独行而至,始自他心灵深处。它可能还很远,不过每时每刻都在一步一步地靠近。甚至,当他绝望地搏斗着想驱逐出这一可怕的敌人的记忆时,他却更加快速地向其靠近。在他的早年生活中,他经常目睹暴力、复仇和谋杀的场景,而这些也鼓励着他进行大胆的仿效,同时也作为一种权威对抗着他的良知:如今,一种模糊而又可怕的个人责任感和对事情的独立判断的能力,不断地萦绕在他的头脑中。如今,那种摆脱为非作歹的同伴,并且远远地超越他们,这样的欲望有时让他感觉到不寒而栗。上帝,他曾经听人说过,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既不愿去否认,也不愿去承认,只是关注着自己的生活,就当他不存在似的。而现在,有时他会毫无缘由地觉得很沮丧,毫无危险却感觉很恐怖,他想象着自己似乎听到内心中上帝的呼喊:“可是,我是存在的。”最初,当他正值年轻,情绪高昂之时,他只觉得那以上帝的名义颁布的法律是非常讨厌的。如今,当他再想到这些法律时,则不由自主地视其为某种不可争辩的东西。然而,他不愿向任何人透露他这种新的不安的情绪,而竭力用更加卑劣的残暴作假象,以伪装自己的痛楚,把它深深地掩盖起来。他甚至想借助这样的手段为自己掩饰这一切,或者把它们从自己的心中统统抹去。他还羡慕(因为他既不能消灭它们也不能忘记它们)过去那些日子,做了坏事又不感觉到悔恨,不会有丝毫的担心,只想着成功。他千方百计地想要恢复,或者重新捕捉和保持从前那样的意志力,那种富于机智的、凌驾于一切的和从容不迫的意志力,只为让自己确信,他依然是从前的那个他。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他立刻向唐罗德里戈做出了承诺,说会毫不犹豫地帮助他。然而,当造访者离开的时候,他又开始后悔自己做了这个承诺。渐渐地,他头脑里满是那些企图让他收回自己的承诺的想法,但如果他向这些想法屈服的话,他便会在朋友,也就是那些二流同谋眼中颜面尽失。为了停止头脑里两种想法的斗争,他立刻叫来了尼比奥。尼比奥是他手下中身手最敏捷、最胆大的暴徒之一,也就是常常和埃吉迪奥联系的人。无名氏表情坚定,命令尼比奥立刻快马加鞭奔赴蒙扎,把将要实施的计划通报埃吉迪奥,并要他协助完成这项计划。
无名氏万万没有想到,尼比奥这么快就回来了,并带回了埃吉迪奥的回复,说这件事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并且毫无风险。他要求无名氏立刻派一辆马车过去,并要几位伪装得很好的暴徒,其余的事便由他来指挥,并说自己会很成功地办好此事。听到这个消息,无名氏不管内心作何想法,立刻命令尼比奥去安排好所有埃吉迪奥需要的东西,并要他带着两个他指定的暴徒一同前往。
倘若埃吉迪奥只想用一贯的方法来完成这件恐怖的事情,那他肯定不会给出如此果断的承诺。那个避难所的每个地方似乎都设有屏障,但是这个极其残暴的恶霸有他自己的独门方法,使得对别人来说极其困难的事情在他眼里却成了一种强有力的手段。我们已经说过,那个可怜的夫人曾经还为他所用过,读者应该明白那并非最后一次,而是令人厌恶的流血道路上的第一步。她无法抗拒这个似乎命令她去犯罪的声音,甚至是牺牲正受她保护的无辜少女。
格特鲁德觉得这个计划太可怕了。在这样出乎意料的情况下就抛弃露琪娅(而且可怜的露琪娅并没有犯任何过错),对格特鲁德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不幸,甚至是一种严厉的惩罚。埃吉迪奥命令她就算背上背信弃义的恶名也要抛弃露琪娅,并让她原有的赎罪行为变成一种新的愧疚。可怜的格特鲁德想尽各种办法使自己逃脱这个可怕的命令。罪恶本就是一个专横的暴君,主宰着那些弱小但又极力反抗的群体。关于此事格特鲁德下不了决心,只好唯命是从。
在指定的那一天,当他们所安排好的时刻渐渐临近的时候,格特鲁德带着露琪娅一起进入了自己的房间,并比平常给予她更多的关心和照顾。露琪娅也欣然接受,并回之以礼,就像一只小羔羊在牧羊人的抚摸下颤抖,它转过身来舔他的手,却不知道片刻前牧羊人已经把它卖给了正在圈外等待着的屠夫。
“我想请你帮我办件事,这件事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能够完成。我下面有很多人都听从我的安排,但没有一个值得我信任。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容我稍后再告诉你,我得和把你带到我们修道院来的那位嘉布遣会院长谈谈,可怜的露琪娅。一定要保证没有别的人知道我请他来。我信不过别人,只有你能够帮我秘密地传递这个信息。”
听到这样的要求,露琪娅感到惊恐万分。她还是一副平素羞怯的样子,但并没有极力掩饰惊讶的情绪。她说出各种理由力劝格特鲁德收回这个要求,而这些理由都是格特鲁德应该预料得到并且理解的:母亲不在身边,没有任何人护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走在一条偏僻的路上……不过格特鲁德不愧是在埃吉迪奥的地狱学校里受过训练,她做出万分惊诧和不满的样子,表示没有料到她所信赖的人竟然会婉言推托,她认为那些理由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在光天化日之下,仅仅是几步路,就几步路远,而且还是露琪娅前几天才走过的路,可以这样说,就算是一个从未见过这条路的人都不会迷路。……总之,格特鲁德说了很多劝诱的话,可怜的露琪娅立刻心怀感激和羞愧,便说道:“好吧,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你去嘉布遣会修道院,”说着说着,格特鲁德又说了一遍去那里的路,“找到修道院院长,告诉他立刻来见我。但是一定不要让别人知道他是受我之邀来的。”
“但是女门房从未见我外出,如果她要是问起我去哪里,我该怎么回答她呢?”
“试着在她看不到你的时候出去。如果实在不行,就告诉她你要去教堂,想在那里祈祷。”
对于可怜的露琪娅来说,说谎是一个新的挑战。然而,夫人再一次因为她的拒绝而感到恼怒不安,并谴责她在感恩的时候还有如此多徒劳的顾虑,这使露琪娅觉得非常耻辱。听到这些话,露琪娅惊讶万分,可没有被说服,但最后她回答道:“好吧,我去,愿上帝保佑。”然后便出发了。
格特鲁德透过铁窗,以一种坚定但又焦虑的眼神看着露琪娅。当看到她刚踏上门槛时,心里便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情感,于是她大声喊道:“听着,露琪娅。”
露琪娅转过身朝窗户走来,但此时格特鲁德心中又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一个平常支配着她的行为的想法如今又重现在她的头脑中。她假装自己没有吩咐清楚,于是又描述了一遍露琪娅必须得走的路,然后向她道别,并说道:“照我说的做就可以了,快去快回。”于是露琪娅又出发了。
露琪娅走出修道院大门的时候没有被人发现,她低着头,沿着修道院墙的一边默默前进。按照夫人的指示,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她找到了城市的大门,并走了出去。她假装镇定,但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她沿着大路走,很快就到了通向修道院的那条路,并立刻认出了这条路。那条路曾经像两河岸之间的河床一样,如今仍是这个模样。露琪娅发现自己正要独自一人踏上这条路时,心中的恐惧感不断滋生,于是她加快了脚步。她走了几步就看见一辆过路的马车停在那里,两位游客不停地向四周探路,好像迷路了一样,于是她又恢复了原来的勇气。当她走得离马车越来越近时,她听到其中一个人说:“这里有一位善良的姑娘,我想她会给我们指指路的。”当她走近马车的时候,那个人以一种很有礼貌的口气问道:“善良的姑娘,你能告诉我们去蒙扎的路吗?”“你们走错方向了。”可怜的露琪娅回答道,“蒙扎在那边……”她转过身来指给他们看。另外一个同伙(尼比奥)趁她不注意时抓住她的腰将她从地面提了起来。露琪娅惊恐地转过头尖叫了一声,尼比奥将她推进马车;第三个坐在马车尾部的恶棍接过她,并且不顾她的挣扎和叫喊,强迫她坐在他对面;另一个人用一块手帕捂住露琪娅的嘴不让她喊出来。尼比奥迅速地回到马车里,关上车门,匆忙地离开了。那个假装问路的恶棍留在大路上,匆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于是他跑到路边,抓住一棵树的树枝往上爬,推翻了一片栅栏,闯进了一片绿橡树种植园。他沿着路边走了一小段,然后躲在下面,生怕被那些被那尖叫声所吸引的人发现。这个人是埃吉迪奥的手下之一,他在修道院门口附近观察,看着露琪娅出门,在记住了她的穿着和长相后便抄近路回到他们所预定的地方等待露琪娅的出现。
谁能够描绘出此时可怜的露琪娅心中所经受的恐惧和痛苦?她睁开了那双满带恐惧的眼睛,急切地想要弄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但当她看到这些可怕的面孔时,又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她试图扭动身子,却发现自己全身都被按住了。她积聚身上所有力气,使劲儿向门边冲去,但那两条强有力的胳膊将她按住,再加上其余四条胳膊的帮忙,她就像被钉在了马车上一样一动也不能动。每次当她想要叫喊的时候,那个恶棍便把手帕塞进她的嘴里使她不能发出声音。其余三个恶魔用比平时更有人性的声音不断重复道:“不要动,不要动。不要害怕,我们是不会伤你一根头发的。”在如此短暂而又痛苦的挣扎过后,露琪娅似乎变得安静下来。她的双手垂在两边,头向后仰着,眼睛半开半闭,目光很呆滞。那些可怕的面孔在她面前形成了一副无比丑陋的画面。她的脸颊渐渐失去颜色,冷汗淋漓,她逐渐失去了知觉,晕了过去。
“喂,醒醒,别害怕。”尼比奥喊道,“别害怕,别害怕。”其余两个恶棍也不停地喊道。然而,此时的露琪娅已经失去了知觉,她没有听到那些恐怖声音里的一丝安慰。
“这个——她好像死了。”其中一个恶棍说道,“如果她真的死了……”
“呸!”另一个说道,“她只是被吓晕了,女人常常这样。我很清楚地知道,当我想要谁死的时候,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都得采用一些除此之外的办法。”
“闭上你的嘴,”尼比奥说道,“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其他的什么都别管!把你的滑膛枪从座位下拿出来,把它们准备好。因为一旦我们进入树林,那儿总是有一些歹徒隐藏在其中。嘿,别把枪拿在手上,将其平放在背后。难道你没看见那女人胆小如鼠吗?我们什么都没做她就晕了,要是她看见这些火枪,那当真会吓死的。她苏醒之后,注意别吓着她了,另外,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碰她,我一个人对付她就够了。不准嚷嚷,让我单独同她谈!”
与此同时,马车快速驶进了树林。
过了一会儿,不幸的露琪娅渐渐恢复了意识,仿佛像刚从深沉的昏睡中醒来一样,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最初,她发觉很难辨别围绕在她周围的阴暗的物体。不过最后,她还是成功地记起了自己目前的可怕处境。一恢复意识,尽管她仍很虚弱、无力,可她仍然快速地朝着那车门奔去,努力想冲出去。不过她被拉住了,只是碰巧瞟见他们走过的路是很僻静的。她又试图大声呼救,但是尼比奥顺手便用手帕捂住了她的嘴。“嘿,”他以一种自己能够控制的最温柔的语气说道,“别出声,这样你就会很好,我们也不会伤害你一根头发;不过,要是你不闭上你的嘴,那我们就会帮助你闭上。”
“放我走!你们是什么人?要带我去哪儿?为什么要抓我?快放我走,放我走!”
“我告诉你,别害怕。你已不是个小孩子了,应该看得出我们并不会伤害你。要是我们真有什么坏的企图,你早就死了上百次了。所以呢,你得安静点儿!”
“不,不!让我自己走自己的路,我根本不认识你们。”
“可是,我们认识你。”
“噢,圣洁的圣母玛利亚!看在我可怜的份儿上,放我走吧。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
“因为,有人吩咐我们这么做。”
“谁?谁?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
“安静点儿!”尼比奥说道,神色十分严厉,“你不该问我们那样的问题。”
露琪娅再次尝试着冲向车门,不过她发现这样做根本就是徒劳,于是又开始苦苦哀求。她低着头,满脸的泪水,声音也因为哭泣时断时续,她双手紧捂着嘴,哭着说道:“噢,看在上帝和圣洁的圣母玛利亚的份儿上,放我走吧。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会从心底原谅你们对我所做的一切,还会向上帝祈求,请他保佑你们。如果你们有女儿、妻子和母亲,要是她们处于我这样的情形之中,想想她们会有多痛苦啊。记住,我们大家终归都会死的。要是有一天你们想让上帝对你们仁慈一点儿,那就请放我走吧。就在这里放了我,上帝会教我找到我自己的路的。”
“我们不能放了你。”
“你们不能?噢,我的上帝啊,你们为什么不能放我呢?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为什么?”
“不能放了你就是不能放了你,你再怎么问也没用。不过别害怕,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安静点儿,没人会碰你的。”
露琪娅看见自己的话没起一点儿作用,心里越来越忧伤、痛苦和惊恐。她转而向那位主宰人们心灵的主祈求,因为只有主能够依照自己的意愿,将铁石心肠软化。随后她退回到马车的角落里,双臂交叉放于胸前,在心里虔诚地祈祷着。然后,她又拿出一串念珠,以一种她从未有过的虔诚和忠诚默诵着玫瑰经。时不时,她仍会向那些人请求,希望他们能大发慈悲放了她。不过,这一切仍是无济于事。随后,她又昏了过去,又慢慢地醒了过来,面对新的痛苦。然而,我们也不忍心再这样继续叙述露琪娅的痛苦了。一种强烈的同情感促使我们匆忙地结束这一持续了四个多小时的痛苦旅程。随后,我们还会被迫描述一些更痛苦的事。现在我们就调转笔头,来看看等待着这位不幸的女孩的那座城堡吧。
无名氏正在十分地焦急地等着露琪娅的到来,他从未这样忐忑不安过。这的确挺奇怪的!以前他冷漠地处置过那么多条人命,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从没考虑过自己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痛苦,只是偶尔品尝下复仇所带给他的快感,而如今,要用自己的强权来对付这个陌生的、可怜的乡下女孩露琪娅,他却有点儿退缩、后悔,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恐惧。他站在自家城堡那高高的窗户旁,盯着山谷的入口处,望了片刻。马车终于出现了,正缓缓地前进,因为起初的那段迅速的奔跑,消耗了马匹的精力。尽管从他所站之处向下看去,那马车就像小孩子所玩儿的玩具一般大小,不过,他却一眼就认出了它。他的心又开始快速地跳了起来。“她会在里面吗?”他立刻这样想着,接着又自言自语道:“这个女孩竟弄得我如此烦恼,我得从中解脱出来。”
此时,他本准备召来一个手下,派他立刻去截住那辆马车,命令尼比奥带着那个女孩马上调转车头,直接去唐罗德里戈先生家。不过,他又突然想到不能这样做,于是便放弃了这种打算。他无法忍受这样眼睁睁地等待着马车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近,这好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又好像是对他的一种惩罚。他浑身不自在,觉得非下达个什么命令不可,于是便唤来了他家的一位老婆子。
这位老婆子是这座城堡里的一位老管家之女,她出生在这堡里,也在这儿度过了她的一生。从孩提时代起,她所见的一切和所听到的一切都已在她的头脑中深深地留下了一种可怕的印象——即她的主人拥有至高无上的、可怕的权力。她从主人们的言传身教中获得了最主要的原则,那就是必须服从主人所安排的任何事,因为他们既能做最大的善事,也能做最坏的恶事。责任感像是一粒种子,滋生在人们的心中,而在她的心中,责任感却是同尊敬、害怕、过分屈从的忠诚混合在一起,并同它们一起生长的。当这个无名氏成为她的主人之后,他就开始滥用自己可怕的权力。开始,这个老婆子感觉很厌恶,同时也伴随着一种强烈的顺从感。不过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也已经习惯自己每天所见,和所听到的一切了。对她来说,先生那强势而放纵的意念早已是某种命定的正当之事。当她到了一定的年龄,她就嫁给了这城堡里的一个仆人。结婚不久,此人便受命去办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没想到最终却死在了路上,她也从此成了堡里的一个寡妇。很快,主人便替她的丈夫报了仇。这使她深感安慰,同时也使她产生了一种备受保护的骄傲。从那之后,她便很少踏出城堡的门。渐渐地,她变得很孤陋寡闻,不再了解外面人们的生活了。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不过,那些歹徒,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总是不断要她做这做那的。这使她总是抱怨。有时,她需要补补衣服;有时,需要赶紧为那些刚从外面做事回来的人准备饭菜;有时,还会被叫去替伤员包扎伤口。这些人的命令、责备和感谢总是夹杂着一些嘲笑和粗鲁的语言。“老婆子”就是大家对她的习惯称呼。不过,根据说者的心情和说话的场合,有时还会给“老婆子”添加一些修饰的形容词。她天性懒散、容易发怒,这是她的两大主要的特点。有时,她也会对嘲笑她的人回以讥讽之语。此时,若是撒旦在场,也可能会大赞她的机智,而不是称赞那些挑衅者。
“你看见下面那辆马车了吗?”主人向她问道。
“看见了。”她回答说。她向前伸着自己那尖尖的下巴,眯着凹陷的眼睛,仿佛要将眼珠挤出来似的。
“命人马上去准备一辆轿子,你坐在轿子里,让他们把你立刻抬到‘恶夜客栈’。快去,快去,争取比马车先到那儿。那马车正不死不活地慢慢向那儿驶去,在那辆马车里有……应该有……一个年轻的女孩。要是她真在那儿,就告诉尼比奥,要他把这姑娘转移到轿子里,并且让他立即来见我。你同那女孩一起乘轿子,到了山上的时候,你将她带进你自己的房间,要是她问你要带她去哪儿,这城堡是谁的,注意别……”
“好的。”那位老婆子说道。
“不过,”无名氏继续说道,“尽量鼓励鼓励她。”
“那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呢?”
“你该对她说些什么?难道你活到这把岁数,还不知道该怎么鼓励别人吗?难道你从没感觉到悲伤?你从没害怕过?难道你不知道在那种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安慰别人吗?就对她说那样的话,你自己去想,快走吧。”
老婆子刚一离开,他就又站在窗户那儿。他两眼紧盯着那辆马车,马车已变得越来越大了。随后,他看了看太阳,那时太阳已落在大山之后了。接着,他又望了望天空中飘浮着的云彩,它们瞬间由酱紫色变成了火红色。他向后退了退,关上了窗户,开始在房间来回地走来走去,其步伐很像一个步履匆匆的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