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一番责问,唐阿邦迪奥本想尽可能模棱两可地回答几句,但他却愣住了,一句话也没说。而且,说实话,即使是我们,虽然有作者的手稿在眼前,有笔在手中,仅仅只须用语言将事件述诸笔端,也会畏惧读者的批评,颇觉汗颜,难以记叙下去。我们觉得,如此轻飘飘地去谈论坚韧、仁慈、热忱关心他人以及无限的自我牺牲精神等高贵的准则,确实有些奇怪。不过,一想到方才慷慨陈词的是一个能身体力行地践行自己的准则的人,我们也就有了继续讲述下去的勇气。
“怎么,你答不上来吗?”红衣主教接着说,“哼,要是就你自身而言,你做到了仁慈和职责要求你做的事,不管事情变成什么样,你现在都会给我一些回答。你自己反省一下,你都做了些什么吧。你遵循恶人的命令,根本不顾职责的要求。你还对他言听计从,他给你展示了他自己邪恶的愿望,不过是想对受害人加以隐瞒,免得她们逃跑,对他有所防范。他不想使用武力,只希望保守秘密,是为了在时机成熟时实现自己的阴谋计划和暴力企图。他要求你违背教规、保持沉默,你就真的违背教规、保持沉默。现在,我问你,你是否还做过其他什么事?告诉我,你是否因为想拒绝主婚,还编纂了其他托辞,从而来避免泄露真正的目的?”他停了一会儿,再次等待着唐阿邦迪奥的回答。
“那两个拨弄是非的女人竟然连这个也说了。”唐阿邦迪奥暗自思忖道。不过,由于他并没有丝毫显示出要对此做些解释,所以,红衣主教便继续说道:“要是你真对那些可怜的人说了一些违背事实的话,使其像邪恶者所希望的那样,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地……那么,我必须得相信确实如我所说了,我也不得不同你一起脸红羞愧,希望你会同我一起为此哭泣。瞧,你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啊,仁慈的上帝,你刚刚竟还将其作为辩护的理由),竟沦落到这种地步,竟让你……要是你觉得我说得不对,你可以随意反驳;要是你觉得我言之有理,你就应当谦虚地接受……那邪恶竟导致你去欺骗那些弱势群众,去对你自己的孩子们撒谎。”
“瞧,这是怎么一回事,”唐阿邦迪奥又暗自思忖道,“对那个恶魔(他指的是无名氏),我们的红衣主教却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拥抱。可对我呢?就因为我为救自己的性命说了半句不实之词,他就这样小题大做的,唠叨个没完。不过,他们是上司,所以他们总是有理。谁叫我职位低呢,谁都可以欺负我,就连圣人也是如此。”他大声地说道:“我是做错了,我也明白自己做错了,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我能怎么做呢?”
“你还要问我吗?难道我没告诉你吗?难道还要我重复一次?你要有爱心,我的孩子,还要祈祷。那时,你就会觉得或许邪恶确实能够威胁你、打击你,可是它不能命令你做事。你可以根据上帝的旨意,为那两个分开的年轻人主持婚礼,让他们结合;你也应完全履行自己的职责,帮助那两个不幸的无辜受害者。上帝自然会为那可能产生的后果来保护你,因为你是遵循他的意愿做事的。而你却选择走另一条路,如今你就得为你这样做的后果负责,可现在都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啊!然而,假如当你焦急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智穷才尽,想不到任何办法了,也找不到任何摆脱困境的途径,那你有好生思考、好生寻找一番吗?或许如今你已知道,要是那两个可怜的孩子结了婚,他们自会寻求逃跑的办法,他们自会准备好逃离那个有权势的恶霸,或许他们已经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地。不过,即使没有发生此事,难道你不记得你还有上司吗?要是他都没有帮助你履行职责,他又有何权力来指责你失职呢?为什么你没想过要将那个恶棍阻碍你履行职责的事禀报给你的上司主教呢?”
“这正是佩尔佩图阿给我出的馊主意!”唐阿邦迪奥愤怒地想道。在这一对话中,他的眼前浮现得最多的就是那两个暴徒的身影,总想着唐罗德里戈仍然活得好好的,而且有一天定会带着满腔的愤怒胜利归来。
“为什么你没想到,”红衣主教继续说道,“要是这两个可怜的无辜者果真没有其他避难之处,至少可以将他们送到我这儿,我会保证他们的安全的。要是你将他们送到我这儿,将这两个被遗弃之人送到我这个大主教这儿,我定会将这作为自己的事。我自然不是说视为自己的累赘,而是视为自己的亲骨肉、视为自己的财富。至于你,我也为你担忧,在我没有确切知道你平安无事、毫发无损之前,我是怎样都睡不着的。莫非你觉得我没法保全你的身家性命?你觉得,当他知道人们都已知晓他的阴谋,而且我也已知并在密切关注他,决定用我所有的力量来保护你时,他会大胆得真的毫不收敛自己的胆大妄为?难道你不知道邪恶势力不仅要依靠他自己的力量,同时还要依靠他人的恐惧和轻信吗?”
“这又应了佩尔佩图阿的看法。”唐阿邦迪奥再次暗自思忖道,可他却从没想到,连他的女仆都同费德里戈·博洛梅奥在当时能够如何行事和应该如何行事这一点上不谋而合,足可见他自己的见识是多么浅薄。
“但是你,”红衣主教得出结论,“除了你自身暂时的危险,其他什么都没看见,也不愿看见。对你而言,考虑自身的安全是那么的重要,以致你根本不愿理会其他任何事,那还有什么奇怪的呢?”
“这是因为我自己亲眼看见了那两个暴徒狰狞的面孔,”唐阿邦迪奥急急忙忙地解释道,“我亲耳听见他们威吓的谈话。尊敬的大人你说得很对,可是你应该站在一个可怜的神甫的立场,替他想想,体验一下他当时的感受。”
然而,唐阿邦迪奥刚刚说出这些话便紧闭自己的嘴,自悔失言。他觉得自己已被愤怒冲昏了头,于是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现在他肯定会大发雷霆了。”不过,当他带着疑问的眼光抬头看时,却惊奇地发现主教那令他永远捉摸不透、无法理解的神色,那带着威严、责备的严肃面孔转而呈现出了忧伤、沉思的庄重神情。
“你说得对。”费德里戈说道,“那正是我们可怜而又可悲的境遇。我们总是苛刻地要求别人,而我们自己是否甘愿付出,只有上帝知道。就这样,我们还去评判、纠正和责备别人。上帝知道在同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做什么,也知道在类似的情况下我们做了什么。然而,要是我将自己的缺点作为他人履行职责的尺度,或者是作为我自己教导他人的尺度,那就太可悲了。诚然,我确实应该树立一个好的榜样,给予他人正确的指导,而不应像律师一样,让他人承担无法忍受的重负,而自己却连手指也不动一下。好吧,我的孩子,那些有权势的人的错误,别人看得要比权威者自己清楚。要是你意识到我因胆怯和失职而造成什么错误,请坦白地告诉我,帮助我将其改正过来。我在哪方面没有做好表率,请你至少坦白告诉我,让我可以做些弥补。请随便指出我的缺点,那样,我口中的话才会更有价值,因为你会更加明确地感觉到那些已不再是我自己的话,而是上帝的,他会给予你我一定的力量去履行规定的职责。”
“噢,多么圣洁的人啊!不过这又是何等的折磨人!”唐阿邦迪奥暗自思忖道,“他竟连他自己也不宽容,还说应该检讨、妨碍、批评、反省他自己。”随后,唐阿邦迪奥大声地说道:“噢,尊敬的大人,你在同我开玩笑吧!谁不知道尊敬的大人你心胸宽广,热情无畏啊?”而在心里,他又补充道:“只是有点太过了。”
“我并非想叫你来赞扬我,你的赞扬只会令我浑身战栗。”费德里戈说道,“因为上帝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自己也知道,而且我所知道的错误足以令我感到挫败。不过,我曾经希望,现在仍然希望我们能够一起谦虚地在上帝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一起遵从上帝。出于对你的关爱,我想让你明白,你的行为、言语,完全与你平时所宣讲的背道而驰,你日后也会因此而受到惩罚的。”
“现在把一切过失都推到了我的身上,”唐阿邦迪奥说道,“但那些向你告状之人,应该没有告诉你,他们也曾耍了阴谋,悄悄闯入我家,想让我违反规定替他们主持婚礼吧!”
“她们全都告诉了我,我的孩子,不过让我悲伤、沮丧地看到你那么心急地替自己找借口,你为了替自己找借口,不惜指责他人,你不知道,其实你指责他人的才是你自己应该坦白的。是谁令她们(当然,我并不是说那样做是必要的)禁不住诱惑,采取了那样的措施?要是她们可以寻得正常的解决之法,她们又怎么会去寻求违规之路呢?要是她们认为能够获得神甫你热诚的欢迎,得到你的帮助和建议,她们又怎会设下圈套呢?要不是神甫你东躲西藏,躲避她们,她们又怎会出其不意地袭击你呢?难道你还因这事要责备她们?你之所以愤怒,难道是因为她们在经历了那么多不幸之后,(我该怎么说呢)没有向神甫你诉说半句,没有向你倾诉她们的忧伤吗?受压迫者的求助,受难者的埋怨令世人厌恶,但是我们岂能那样呢!……然而,就算她们只字不提,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难道说她们的事完全由上帝来审判,这就对你有益?她们给予你一个听取上司主教的肺腑之言的机会,让你更清楚地明白在道义上你究竟亏欠她们多少,这些难道不是一个令你应该热爱她们的新理由吗(其实你早就有很多理由去爱他们)?唉,我是想说,即使她们激怒了你、冒犯了你、让你受了苦(这还需要我说吗?),你也应该热爱她们。你要热爱她们,因为她们已经受了很多苦,而且还会受很多苦,因为她们是你的教民,因为她们是弱势群众,因为你需要得到宽恕。而你想一想,倘若你想要获得宽恕,她们的祈祷对你来说会是多么的重要。”
唐阿邦迪奥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是这种沉默已不再是方才那种不被说服的、不耐烦的沉默。这种沉默好像表明他有很多事需要考虑,而不是急于开口说话。他所听到的那些言辞是对他头脑里他信奉已久并认为天经地义的教义的一种新的解释。从前他总是因为过分考虑自己的不幸而忽略了他的教民所遭受的灾难,如今别人的不幸却对他的心产生了新的影响。
这次红衣主教对他的劝诫是为了使他痛悔当初,即使他没有彻底地悔悟(因为同样的恐惧仍在他心中为他自己辩护着),但在某种程度上,他终究还是感到些许忏悔。对自己的不满以及对别人的同情交叉在心里,使他感到一种悔恨和耻辱。如果允许我打个比喻的话,这就好比把一支受压损的、潮湿的蜡烛拿到大火面前点燃。最初只是冒些烟,喷出一些火花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但是不会燃烧起来,但到了最后,它终于还是燃烧起来了。倘若不是想到唐罗德里戈,他会斥责自己并痛哭一番,不过,明显看得出他还是被打动了,红衣主教因此明白,他的话并不是对他完全没有影响。
“现在,”红衣主教继续说道,“他们有一个人已经逃离家乡,另一个也正准备逃离这里,他们都有很好的理由远离家乡,即使上帝有意让他们在一起,他们也不会在此相聚。唉,现在他们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你也没有任何机会为他们做善事了,而我们短浅的目光也不能够预测将来是否还有机会。但是谁知道仁慈的上帝是否会再给你一次机会呢?啊,如果还有机会,你可千万不要放弃啊!你要时刻警惕着去寻求,并祈求上帝再次为你创造这样的机会吧!”
“我不会让您失望,大人,我保证不会再次让您失望。”唐阿邦迪奥发自内心地回答道。
“啊,好的,我的孩子,太好了!”费德里戈惊呼道。最后,他满怀慈爱地说道:“上帝知道,我多么希望能够和你进行一次与众不同的谈话。我们都到了这把年纪,上帝知道我以谴责的方式和你谈话让你感到痛苦,这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呢。我是多么乐意分享我们所共同关心的事和我们的烦心事,和你一起交谈我们那如此相似的神圣的职责。上帝都承认我刚刚不得不对你说的那些话,于你于我都有好处。你肯定也不希望上帝召唤我去向他解释为什么你没有履行自己该履行的职责吧。让我们为那些已逝的过去救赎吧,让我们把这痛苦空虚的心奉献给上帝吧,他会让我们的心满载慈爱,以弥补过去所犯下的错,并保证将来。他的慈爱让我们悲喜交加,让我们感到害怕,但也让我们更加信任他。在任何情况下,他的慈爱都会变成我们需要的美德。”
说完这些话,红衣主教大人离开房间,唐阿邦迪奥紧跟其后。
在此,我们的作者告诉我们,这并不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对话,露琪娅也并不是他们谈话的唯一内容。但为了不偏离故事主题,他只提到了他们这一次对话。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没有提及费德里戈在整个过程中所说或所做的其他事情,也没有谈到他的宽容大度或他所调解的纷争,也没有谈到人与人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及乡镇与乡镇之间的宿怨,更没有提起他帮助过的那些暴徒和恶霸(他们当中,有的人终身都弃恶从善,有的人则只是一时被驯服罢了)。这些事情布满了红衣主教大人所到访的教区的每个角落,而作者对此并未提及。
然后,作者继续讲述我们的故事。第二天早上,普拉塞德太太按照约定前来接露琪娅并向红衣主教大人致意。大人高度称赞了这位年轻的姑娘,随后便热情地把她托付给这位夫人。露琪娅和母亲道别后(可以想象她是何等的伤心)就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她再一次告别自己的故乡,想到自己要离开这个她深深爱着的地方,又想到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对它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便感到加倍的痛苦。但这一次同母亲离别并不是最后一次,因为普拉塞德太太说过她以后还将在她的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况且她的房子距此不远。阿格尼丝答应露琪娅一定会去看望她,然后她们便痛苦地离别了。
当红衣主教大人正准备启程去下一个教区时,无名氏所在地区的教区神甫前来求见。得到允许后,他把来自无名氏的一个包裹和一封信呈递给了红衣主教大人。无名氏在信中恳请红衣主教大人把包裹里的一百枚金币转交给露琪娅的母亲,让她作为自己的女儿的嫁妆或充作别的用途。他还请红衣主教大人转告她们,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们有需要,他都愿意帮助她们,并且表明,这对于他来说,正是他所期盼发生的事情,他还指出可怜的露琪娅知道他的安身之地。红衣主教大人立刻让人把阿格尼丝叫来,将整个事情告诉了她。阿格尼丝听到这样的消息,既高兴又倍感激动,毫不客气地接过红衣主教大人递给她的包裹。“愿上帝保佑这位先生,”她说,“请尊贵的大人代我多多感谢他。请不要把此事告诉任何人,因为这个村子很……不好意思,大人,我知道像您这样身份高贵的人是不会到处闲谈这些事的,但是……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
阿格尼丝匆忙地回到家,立即关上房门,打开包裹,尽管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见这么多钱也不免激动不已。以前她最多也就见过一枚金币,而且都很少见到。她点了点数,然后吃力地将它们叠在一起,因为每一个金币都有一点凹凸不平,所以这些金币不时从她那笨拙的手指间滑出来。最后她终于成功地把这些金币包好,将它们裹在一块方巾里面,又用绳子绕了几圈捆好,塞进草褥垫的一个角落里。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她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她计划着美好的未来,并期待明天的来临。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心里面一直想着草褥垫下的一百枚金币,甚至在她入睡后,她还梦见了这些金币。第二天黎明时分,她便起了床,立即向露琪娅所在的别墅跑去。
虽然露琪娅极不愿意谈起她所立下的誓言,但她还是下定决心在和母亲的这次见面中把事情告诉她,因为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将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当她们母女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阿格尼丝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想要告诉女儿这个好消息。她压着声音,唯恐有人听见她的话,小声地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随后她便向露琪娅讲述了这个出人意料的好事。
“愿上帝保佑那位先生,”露琪娅说,“现在你已拥有足够的钱,可以好好地过日子了,你也可以为别人做些善事。”
“什么?”阿格尼丝回答道,“难道你不明白用这些钱我们可以做多少事?你听我说,我只有你这个亲人,或者说唯有你们俩,因为从伦佐和你订婚开始,我就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他毫无音讯,生死未卜,这一切都取决于他所遇到什么的事情。但是,噢,不会所有事都那么糟糕,对吗?希望他不会有事,希望他不会有事。对于我来说,我宁愿死后葬身在自己的家乡,但是由于那个恶棍,你却不能留在这里,而每当我想起这恶棍就在附近,我便开始讨厌自己的家乡。但是,只要和你们在一起,不论是在什么地方,我都会觉得很幸福。我曾做好准备,打算和你们一起去天涯海角,但是要是没有钱,我们怎么能够实现这个愿望呢?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个可怜的家伙再怎么勤俭节约也攒不了几个钱,而且只要警察一来,这些钱就没了,但如今上帝给了我们这么多钱来补偿我们所受的痛苦。好了,如果他找到方法告诉我们他还活着,他在哪里以及有什么打算,我就到米兰去接你,啊,我会亲自去接你。很久以前,我做这些事之前都要深思熟虑一番,但是灾难使人增长见识,况且我去过蒙扎,知道出远门是怎么一回事。我会找一个合适的伴侣,或找一个亲戚陪我一起去,比如说马贾尼科的阿莱西奥。但说实话,要是在我们村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我就和他一起去,我们会承担所有的费用,还有……你明白吗?”
然而,她看到露琪娅不但没有受到鼓舞,而且还变得更加沮丧,尽管她没有表露出来。于是,阿格尼丝突然停止说话,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还不赞同我的意见吗?”
“可怜的妈妈!”露琪娅伸出手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把脸埋在她怀里,哭着喊道。
“到底怎么了?”母亲急切地问道。
“我本该早早告诉你的,”露琪娅抬起头,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说,“可我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请原谅我。”
“那你快告诉我吧。”
“我再也不能嫁给那个可怜的家伙了。”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露琪娅低着头,呼吸急促,眼泪不停地翻滚下来,就像讲述一件不幸却又无法更改的事一样,她说出了自己坚决不嫁的誓言。同时,她双手合十,再次恳求母亲原谅,并请求母亲不要告诉任何人,而是帮助她履行自己的誓言。
听完这话,阿格尼丝惊愕万分。她本想因为女儿对自己的隐瞒而大发雷霆,但是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使她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她本想斥责女儿为何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但又觉得这样做就是在抱怨上帝。露琪娅又开始绘声绘色地描绘那晚她所感受到的恐惧和绝望,以及那出乎意料的解救,正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才庄严地许下这样的誓言。此时,阿格尼丝想到了因违背誓言而遭受到可怕惩罚的事例,这些事都是她听别人说起的,她自己也曾讲给女儿听过。她惊讶着愣了一会儿,问道:“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露琪娅回答说,“全由上帝和圣母玛利亚来安排了,我已将自己交予他们手中,至今为止,他们从未抛弃过我,将来也不会抛弃,而且……在灵魂得到拯救之后,我唯一向上帝请求的便是让我回到你的身边。他会答应我的,是的,我知道他会答应我,那天……在那辆马车里……啊,圣洁的圣母玛利亚!……那些人!……他们谁会告诉我,要将我带到那个无名氏那儿,而他第二天又将我送到你这儿来呢?”
“但是,你难道不知道当时就应将那事告诉你的母亲吗?”阿格尼丝略有些生气地说道,但疼爱和怜悯多少缓和了她的愤怒。
“请原谅我,那时我实在没有勇气……再说,早一点告诉你,让你悲伤,又有什么用呢?”
“那伦佐呢?”阿格尼丝摇着头问道。
“啊,”露琪娅打了一个寒战大声说道,“我不能再想那位可怜的青年了。很久之前,上天可能便已注定……瞧,看上去仿佛是上帝的旨意让我们分开,可谁又知道呢?……可是,不,不,上帝会保佑他脱离危险的,会让他在没有我时更加幸福的。”
“但是如今,你看,”阿格尼丝回答道,“要是你没有许下那束缚你一生的誓言,要是伦佐没有发生什么不幸之事,我还可以用钱找到一个补救的办法。”
“但是,”露琪娅回答说,“要不是我度过了一个那样的夜晚,我们又怎会得到这笔钱呢?……这一切正是上帝的旨意,就按照他的旨意去做吧。”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哽咽。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回答,阿格尼丝沉默了,同时也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露琪娅抑制住了自己的眼泪,继续说道:“如今,既然事情已经这样,我们也只能冷静地对待了。不过,可怜的母亲,你得帮帮我,首先你得向上帝为你不幸的女儿祈祷,然后……你得让那可怜的青年知道此事。请你考虑一下此事,帮帮我这个忙,因为你可以考虑周到的。当你找到他在哪儿时,就让人给他写封信,找个人……噢,对了,你的表兄阿莱西奥就是最好的人选,他既谨慎又善良,并且一直都希望我们过得好,还不会说长道短,造谣生事。就让他来写这封信吧,让他如实告诉伦佐,我现在在哪儿,正受着怎样的折磨,并说明这都是上帝的旨意。告诉他今后一定要安下心来,告诉他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妻子。请用婉转的方式告诉他此事,并向他说明我已许下诺言,而且真正发过誓……当他知道我已经向圣母玛利亚许过诺……他一直都挺敬畏上帝的……而你,一旦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请立刻叫人写信给我,让我知道他很好,然后……就不用再告诉我其他的了。”
阿格尼丝温情地向女儿保证说,一切均会按照她所希望的那样进行。
“我还得说一件事,”露琪娅继续说道,“那位可怜的青年……要是他没有不幸地爱上我,他也就不会遭受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了。如今他四处漂泊、到处流浪,他们已经毁掉了他的所有前途、掠夺了他的一切家产,可怜的他啊,你知道为什么……如今我们会得到这么多的钱吗?噢,母亲,既然上帝赐给我们这么多钱,确实,你也将那可怜的青年看成你的……是的,看成你的亲生儿子,噢,你就将那钱分成两份吧,一份给他,因为,我相信,上帝不会让我们吃亏的。你留心一点,找个适当的机会,托人将那钱带给他吧,因为上帝知道,他是多么的需要钱啊!”
“唉,你想到哪儿去了?”阿格尼丝回答说,“我一定会把钱送给他的。可怜的年轻人!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得到这笔钱很高兴呢?但是……我来这儿时,的确很高兴。算了,我会把钱带给他的,可怜的年轻人!不过他……我知道我想说什么。当然,钱确实能给那些需要它的人带来乐趣,不过,钱不能使他感到充实。”
母亲如此爽快、慷慨地答应自己的要求,露琪娅很是感谢。露琪娅流露出的感激和深情,足以让任何一个旁观者察觉,她的心仍秘密地记挂着伦佐,或许,她自己还没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要是没有你,我这个可怜的孤单女人该怎么办啊?”此刻换作阿格尼丝哭着说了。
“我不是也没有你吗,我可怜的母亲?我还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要去米兰……不过,上帝会在你我身边的,他会让我们再次相聚,再过八九个月,我们便又会在这儿见面。我希望,到那时,或者在那之前,上帝会将一切安排好,能够使我们相聚。就让上帝去安排吧,我会一直为此请求圣母玛利亚的,要是我还能为圣母玛利亚做些什么,我一定会做的。不过,圣母是那么的仁慈,她定会无条件地赐予我们恩典的。”
露琪娅母女俩说完这些,还说了一些其他类似的、重复的话,说了一些哀伤与安慰、反对与顺从的话,还互相嘱托并保证要严守秘密。在流了很多泪水以及拥抱了一次又一次后,母女俩依依不舍地分别了,两人轮番约定最迟在来年秋天相聚,好像这些诺言都取决于她们似的,然而,人们在类似情况下通常都这样做。
时间过了很久后,阿格尼丝没有听到伦佐的一点消息,既没收到他的来信也没收到他的口信。她向那些来自贝加莫或者其附近的村民们打听,可是没有谁知道他的一点情况。
不只是阿格尼丝对伦佐的打听徒劳无获,红衣主教费德里戈也并非是出于恭维才告诉母女俩他也会去寻求一些有关那不幸的青年的情况,事实上,他也立即写信去询问了。他视察完毕回到米兰后,收到了来信,信中被告知找不到他所说的那人,说那人确实在一个亲戚家住了数日,在那儿他没有干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不过,有一天早上,他却突然消失了,就连他的亲戚都不知道他的情况究竟如何,只能重复着一些模糊的、矛盾的流言蜚语。有人说那年轻人已经被召入伍,去了地中海东部地区,去了德国,在一次涉水时溺水身亡。不过,写信者还说会继续打听,一旦有了任何关于此人的确切消息,便会立刻向最尊敬的主教大人汇报。
这些消息,连同一些其他的消息,最后传遍了整个莱科地区,最终也传到了阿格尼丝的耳中。这个可怜的女人尽了她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找出哪些消息的真的属实,以便找出这个或者那个流言的来源,然而,她从未得到过多于“据说”的消息,甚至时至今日,人们都以为只须用“据说”,就足以证实所有事实是真的了。有时,她刚听到某种谣言,有人就会前来告诉她那不是真的,不过那人告诉她的另一消息同样是奇怪而又糟糕的。事实就是,所有这些谣传都是无事实根据的。
米兰的总督,意大利的行政长官贡扎罗·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先生向驻米兰的威尼斯代表提出严重的抗议,说一个流氓、一个公开的抢劫犯、一个骚乱和屠杀的主要策划者,臭名昭著的洛伦佐·特拉马利诺从警察手中逃脱,逃到了贝加莫地区,还受到了当局的接待和庇护。威尼斯代表回答说,他对此事一无所知,不过,他会写信回威尼斯了解情况,以便能就此事向总督大人做一解释。
威尼斯有一条准则,即支持和鼓励米兰的丝绸制造者移民到贝加莫地区,为此,威尼斯还为他们提供了很多优惠条件,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安全,因为要是安全没有得到保障,其他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不过,当两个大人物在争吵时,第三个人总是渔翁得利。因此,不知是谁悄悄地告诉博尔托洛,伦佐目前不宜在此居住,应让其改名换姓,暂时送到其他工厂去。博尔托洛当然明白这一提示,于是二话不说,赶紧将此事告诉了他的表弟伦佐,他带着伦佐一起乘坐一辆马车,将其带到了另一家丝绸厂,那厂离原来的住地约有十五英里远,还将伦佐改名为安东尼奥·里沃尔塔,介绍给了厂长。那厂长是米兰本地人,是博尔托洛的一个老相识。尽管年景不好,此人仍二话不说便接受了这位老朋友介绍来的诚实聪慧之人。后来,在试用伦佐期间,他非常庆幸自己得到了这样一位有能力的丝绸纺织工,除此之外,只是在起初,他觉得伦佐有点傻,因为在叫他安东尼奥时,他通常都不答应。
很快,贝加莫的司法长官便接到来自威尼斯上级的一个温和的命令,上级要求他进一步去收集信息,查看该区域内,尤其是那一个村子里是否有那一可疑人。司法长官依照上司的要求,在做了一番必要的调查后,向米兰的长官汇报说,没有此人,而米兰的长官最后又将这一消息转告给了贡扎罗·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总督。
当然免不了有些好奇之人总想从博尔托洛那儿得知那个年轻人怎么不在那儿了,并且又去了哪里。起初,博尔托洛回答这些人说:“唉,他消失了!”不过,后来,为了让那些纠缠不休的人不再询问,同时又不能让他们对实际的情形产生怀疑,博尔托洛便一会儿向一人这么说,一会儿又向另一个人那么说,于是便形成了我们上文所提到的谣言了。不过,后来,他说有些谣言他也是听别人说的,根本没有事实根据。
然而,当红衣主教派人到他那儿去打听时,那人并没有提及红衣主教的名字,只显出一副重要而又神秘的样子,让博尔托洛明白他是在为一个大人物办事,因此,博尔托洛变得更加谨慎,认定只能按照平常的方式来回答。由于事情涉及一位大人物,他将给人们讲的所有故事,一五一十地全部讲了出来。
不过,不要认定像贡扎罗·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先生这样的大人物生来就仇恨一个可怜的山野丝绸纺织工。他也不会因为听人禀报说伦佐曾用不敬的言语冒犯了脖子上套着锁链的摩尔西国王,因而就想报复他。也别认定他将伦佐视为一个危险人物,纵然他已逃到天涯海角,都值得再将他抓回来,就像罗马元老院对待汉尼拔那样。贡扎罗的头脑中本就有许多重要之事要处理,哪有心思料理伦佐的案子。要是你们觉得看上去,他确实处理了此事,那也是由各种机缘巧合而造成的,这是这位可怜的年轻人既不愿意也并不知情的,他却因此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同太多太过于重要的事情牵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