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国王之子帕里斯抵斯巴达,备受王者墨涅拉奥斯的款待。因著名的“JudgementofParis”,他将墨涅拉奥斯之妻第一美一女 海伦带回特洛伊。希腊各地的王者和首领们于是由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统领,进兵特洛伊,夺回海伦。希腊联军兵临特洛伊,但一连九年不得破。在第十年里,阿伽门农和联军中最好的战将阿基琉斯发生争执,后者一怒之下罢兵不战,使由赫克托耳统领的特洛伊人节节获胜。赫克托尔阵杀帕特罗克洛斯后,阿基琉斯一怒之下重返战场,一逼一十回特洛伊军伍,杀死赫克托尔。其后,阿基琉斯亦战死疆场。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一群成熟的我们无法理解的英雄,无法理解的神祇,就像我们总是无法理解孩子和孩子们的故事一样。
孩子气的英雄!
“这是远古时候死去的,被光荣的赫克托尔/杀死的非常勇敢的战士留下的坟墓/日后有人这样说,我的名声将不朽。”(第七卷,90)
荷马把战争当做既光荣又有利的事业,作热情的歌颂,无所谓是非,无所谓正义,更无所谓羞耻。有的只是勇气,抛开道义的勇气。在勇敢的名义下,杀和被杀、抢和被抢都是合理的。无休无止的杀戮中,将领们都是“伟大的”、“高贵的”、“光荣的”,阿基琉斯像“刚刚上升的太陽”,赫克托尔“所向无敌,意气风发”,阿伽门农是“神所祝福的幸运之骄子”;一交一 战双方在战场上握手言欢,互赠礼物,并且无所隐藏,光明磊落;身为主将的阿基琉斯为分配不公罢战,又为友之死人复出;长年累月的战争使希腊联军部分将士生出厌战情绪,他们会埋怨首领的无能,埋怨条件的困苦,但从没有人怀疑掠夺的正当一性一,否定战争本身,因为仅从目光所及之物来判断的他们根本不会在更宏观的层面上分析。当奥德修斯好言好语把士兵抚一慰一番后,广大士兵的不满情绪一扫而光,又积极准备投入新的恶战。只有未长大的孩子,才会如此单细胞,如此无所顾忌,如此随一性一而为。
史诗围绕着个人的崇拜展开。《伊利亚特》给阿基琉斯笼罩了神样璀璨的光芒,因为他是最勇敢的勇士,勇气改变着战争的成败,象征着光荣。然而在今人看来,他不过是个莽夫,没有忠诚,没有倾向,不计是非、不计后果。支持他的勇敢的,是愤怒。这种愤怒违背了文明世界的正义,违背了成|人的理智。但这种愤怒为古典的“崇高”主题提供了永恒的灵感,没有它就没有战争,没有勇敢德一性一的基础。这也许类似于中国古典理想中劫富济贫的侠士,搅乱了人间,却赢得了美誉。史诗是阿基琉斯的世界,只因勇敢和勇敢背后的愤怒。
这是典型的孩子思维,对孔武有力的肌肉赞美,对雄一性一的侵略一性一赞美。我想这是一种自然的天一性一。对于被侵犯,孩子会不假思索地拍案而起,而能称之为侵犯的,无外乎应得之物的被剥夺,即不公。
“特洛伊人和胫甲一精一美的阿开奥斯人/为这样一个妇人长期遭受苦难/无可抱怨;看起来她很像永生的女神。”(第三卷)雅典老人们对海伦的评价和他们对于战争的看法可以看出,财产被夺而引发的战争,即使只是为一个美一女 ,也是具有合理一性一的。
当柏拉图主张政治生活秩序是一场悲剧的时候,荷马的吟颂赫然在耳。以thumos为基石的古典德一性一在柏那里被重新整理,他并不反对愤怒,却想在愤怒外面加上一层哲学的外衣,在愤怒中体现正当、正义。其实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孩子的天一性一根本不用任何正当一性一的修饰,当哲人们自诩古典的时候,他们业已不是孩子。荷马说的是一个时代,多么血腥的杀戮都可以被允许的蛮荒时代,无论多么孩子气的人都回不去的时代。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易怒的雅典人,孩子气的雅典人完败给中庸、秩序、谦逊的斯巴达城邦。因孩子气而迸发着艺术哲学灵感的高贵群体终于倒在了老谋深算的蛮族面前。修昔底德说“战争是残酷的老师”,这个意义上来说,《伊利亚特》里的杀戮根本不是战争,不过是一群天真地炫耀着自己本一性一的孩子们的较劲。
但在时间的流逝中,孩子总是是要长大的,而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孩子气的神祇...
读《伊利亚特》的时候,我是常常想笑的。荷马的诗歌很幽默,他构建出与人间相似的神界。到处可以看到神明与凡人一样有躯体,有刀槍可入的皮肉。有同我们一样的本能,有愤怒,有肉一欲;奥林匹斯山与尘世之间并无不可超越的鸿沟,神明胜过我们只因他们长生不死,比我们更强壮、更健美。他们并不总是高高在上。他们也犯错误,也吵架,也会争风吃醋,也有七情六欲。荷马史诗中构造的神的群体,是好斗的、善于辞令而很少进行道德说教的。他们有自己明显的好恶,可以自一由 地与人一交一 谈,随意地现身世间,以至于利用自己的力量干预战争的进程。他们更像是不死的凡人。赫拉诱使宙斯进卧室睡觉,与人间相似,使神成为一个笑一柄一。也就是说神只不过是在人的世界之上的人。有时候想,这是不是混乱的古希腊时代人对自然赋予的易怒本一性一所找的理由或是因为无法分析解释政治而想象出的影响着他们战斗的世界zheng府吧。
与神相比,人始终是弱势的。人没有神的不死之身,没有神的天生能力,所以人注定渺小。阿基琉斯之所以是英雄,是因为他出身半人半神。如果出身神族,必定高贵而勇武。如果出身凡人,一定会成为神族的手下败将。如果有了神的相助,本来困难的局势将变得简单,蠢笨的头脑也会变得聪明。在《伊利亚特》里,一切事端若非出于人手,必是由神驱使。这使得没有一项事情是无法解释的:雷电由宙斯派来,大雾由赫拉降下,地震由波塞冬导致,一性一愛由阿佛狄洛忒驱使。但神的一操一纵又是如此“人一性一化”,比如闻名于世的“JudgementofParis”不过是神玩的把戏,还是女神争风吃醋的结果。而在战争的进行中,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也加入了战斗,他们各支持一方,使得战场上更加混乱不堪,为了自己一方的胜利,神祗给予各个有毅力的英雄神力,使他们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无人能敌,在血淋淋的战场上杀出一条路。神们更是如赛一马 场边投注的人一样,猜测着到底哪方支持的队伍能赢,甚至在战争中,阿波罗会化身成勇士赤膊上阵。于是整部《伊利亚特》,变成了一个神和人一起玩的游戏。孩子们的办家家,人是神手中一操一纵着的泥娃娃。虽然人不可能自我掌握命运,但人神在一精一神上的区别是没有的。最高的神和人差别仅在于肉一体,因此无所谓至高而未知的善。他们有着共同的善即勇气,也有着共同的孩子气。
读的时候默默地将东方古代的神话与之相比较,发现很早以前东方人就将神看作是脱离于人的存在。虽然和古希腊一样都管理着这个世界的一切运行,拥有着万能的力量,却同时顽固坚守着“nomus”,作为人类祖先的神在战胜了一切野蛮势力后成为无缺点的圣贤,作为与人间发展并存的神族是超越人类“七情六欲”的存在,并且绝对不可参与人间的是非,偶尔有思凡下界的小仙都会受到严厉惩罚,成为凡夫俗子满足好奇心的谈资。从舜的即位看来,礼让和牺牲是公认的美德。如果说中国人也是从孩提时代成长的,为何会早早出现为大同之世而恭顺遏制自己本能的觉悟呢?
一句话,希腊的神本色得可一爱一,天真得引人发笑。但随着阅读的推进,发现事情并没那么好笑。在评论古希腊悲剧时,加达默曾经说过:“人们从苦难中一习一 得的,并不是某一样具体的东西,而是知晓作为人类的局限,知晓那将我们与神明区分开来的不可逾越的界限——这其实是一种宗教认识。”在人类的幻想里,这是一个人神共处的时代,是一个从远古中脱胎而生,仍未进化完全的时代。这个时代里有人类对于自我的认知,对于自然的幻想,对于改造命运的渴望,对于强大能力的追求。荷马相信,比英雄们的选择更强大、更来得不容违抗的就是神。我想古希腊的英雄们也意识到了。孩子是很残酷的,没有怜悯和同情,喜之则视如珍宝,恶之则弃如敝履。《伊利亚特》里的神就像是残酷的孩子,玩一弄着股掌中的人,一会儿让他们登峰造极,一会儿让他们死无全一尸一。在孩子气十足的神面前,希腊人无可奈何。
但既然神都如人一般天真,那在神之上是否还应有另外的存在一操一控着神呢。荷马似乎有意无意地在透露着这样一个讯息,神界也不过是例另一个凡界的存在,在神之上还有一个不可知的命运。如,宙斯不可违抗命运与帕里斯的母亲结合,如,人生如同树叶的催发和枯亡。在第六卷第145—49行里,荷马已表述过这一思想。在战争中中,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人们尖一叫着纷纷倒地,“头脸朝下”,“手抓泥尘”。战争吞噬年轻的斗士,啐嚼蓬勃的人生。即便勇烈如阿基琉斯,战死疆场也是人神均不可违的旨意。整部史诗里,死亡是几乎所有人命定的归宿,命运安排好的生死,即使是神也无法改变。而神同样在特权的背后,受着命运的一操一控。诗歌充满了宿命的气息。《伊利亚特》所触及的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是人生的有限和在这一有限的人生中人对生命和存在价值的索取。古希腊人早就发现生命短暂和战争残酷,和平时期的生活是美好的。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幸福生活,也不可避免地包孕着悲愁的种子,人的属类使他最终无法摆脱死的迫胁。人是会死的,不管他愿不愿意见到死的降临。人生短暂,短得让人不寒而栗。于是在苟安故土与战死他乡中,英雄们依然选择了后者。像飞蛾扑火那样,寻求更辉煌也更短暂的生命。在这个意义上,古希腊人比中国人是悲观的,因为即使是同样的短暂同样的宿命,中国人没有他们认识得如此彻底。看清一切的无畏才悲伤到了极至,因此灿烂辉煌的英雄史诗才称得上是悲剧。
春风拂起,枝干便会一抽一发茸密的新绿。
人同此理,新的一代崛起,老的一代死去。(第6卷,149)
面对这样的宿命,神也只能乖乖听命。
孩子气的我们?
“thumos”实在是个谜样的词,激|情、易怒、狂似乎都无法完全解释这个在人类灵魂根基处燃一烧的情感。我愿意将其视为本能,而在现代社会生活着的我们已无法自一由 再现这种本能。“稳定压倒一切”是一句受到多数人信仰的话,为此强大的国家暴力机器压抑着民众的“thumos”,维持着社会的秩序,这是现代化文明的特征。我们自己为了能和谐地在如白驹过隙的时光里生存,压抑着自己“thumos”,这也是文明开化的象征。因此在读着《伊利亚特》时,鄙夷的眼光是不可避免的。
海伦毫无倾向地把双方的战斗场面织入绸缎里,匠神刻在阿喀琉斯盾牌上的战争图,双方都是“闪亮的装备”,显得威武雄壮。这都是对最原始的威武雄壮作最热烈的歌颂。但从现世审美的取向来看,对典型雄一性一特征的赞美不再那么普世化,一精一致造作对应着荷马粗朴自然的气质,这是否意味着长大?
所谓相互掠杀的自然法则让我们面对着一个强大的zheng府,森林由此成为城市。而如今当所有人都趋向于信仰着和平、礼让的美德时,zheng府的放任和个人的诉求扩大化由成为了新的主题。“合理的愤怒”再度成为个人权利的要义之一。这看上去像是朝着古典的回归,但仔细想想,人类的孩子气似乎已穿上了合法一性一的外衣,直立行走了。
再次回到《伊利亚特》悲剧的永恒主题上。尽管千年的距离让很多东西发生了改变,但人始终无法回答荷马提出的“宿命”的命题。尽管神在近代已经被判定死亡,但命运是否仍高高在上,一操一纵着我们困扰着许多人。不过睿智的荷马在吟唱时已经偷偷地告诉我们,在短促的一生中使生命最大限度地获取和展现自身的价值,使它在抗争的最炽烈的热点上闪烁出勇力、智慧和进取的光华。这便是勇者的人生,凡人试图冲破而又无法冲破自身的局限的悲壮。很明显,这是人生的悲剧,也是人生的自豪。不可忘记,是荷马的洋洋洒洒二十四卷首先教我们看到人生的悲苦,人生的英烈,人生的渺小和伟大。我们仍可做孩子,去完成孩子的高贵。悲剧之所以不朽,这应该是一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