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坐横跨克里西姆的管铁①到达月城,但没回家。
迈克向我问起那天晚上九点在斯迪亚杰大厅召开的一场会议。监控音乐会、集会等等都是迈克的差事,但这次有人手动关闭了他在斯迪亚杰大厅的拾音器。我想他一定觉得自己被怠慢了。
【① 类似地铁的交通工具。】
我能猜到他们为什么要关闭监控装置:这肯定是一次政治集会。果不其然,后来发现是一场抗议大会。
可堵住迈克的嘴有什么用?真搞不懂他们。我敢打赌,准赢不赔:人群中有监守长官的眼线。不是说他们会采取行动阻止会议,连管管那些还没服完刑期的流放犯、让他们别那么高谈阔论都不会——没那个必要。
我爷爷斯通说月球是历史上惟一一座开放的监狱:没有栏杆,没有看守,没有规章制度。没必要设置这些。很早以前,他说,人们还不明白遥远的路途、昂贵的交通其实已经给每个人判了无期徒刑。一些犯人想逃走。要逃走当然就得坐飞船——但坐飞船就意味着要贿赂船上的官员,因为飞船几乎是按克收费的。
他们说确实有官员收下了贿赂,不过逃出去的人却一个都没有:收了好处的家伙不用非得兑现他们的承诺。我见过一具他们正准备扔出气密闸门的尸首,从飞船扔进太空的人估计样子也好不去。
因此历届监守长官并不担心抗议集会。“让他们瞎叫唤去吧。”
这就是政策。叫唤的效果跟关在盒子里的小猫喵喵几声没什么两样。对了,也有几任监守长官会听取民众呼声,另几任则竭力镇压。两相抵消,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等于零,空循环。
讨厌鬼莫蒂开始执政是在2068年。他对我们发表了一通长篇演说,说他执政期间月球将如何如何旧貌换新颜,高呼“用我们的双手铸造地上的天堂”、“肩并着肩,像兄弟一样共同推动时代的巨轮”、“忘掉过去的错误,抬头面对新的曙光”。当时,我正在博尔大娘那家名叫食品袋的饭馆里,边吃炖菜,边喝她的澳洲啤酒。我记得她的评价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对不对?”
她的话言中了。镇压了几次请愿,监守长官的保镖开始端起了新式机枪。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改变。不久以后,他就不再像刚来时那样在电视上抛头露面了。
所以,我去参加那个会议仅仅是因为迈克好奇。我把增压服和工具箱存在管铁西站,再在口袋里揣了一台传音机。这样就算是我睡着了,迈克也能得到全程报道。
不过我差点儿没能进去。
我从七层A座上去,正准备从边门进去,一个时髦小伙子拦住了我。他穿着加垫紧身裤,裤子前面带有皱褶,小腿上戴着护腿,上身装饰着亮片,闪闪发光。我倒不是在乎别人的穿着,在某些社交场合我自己也会穿紧身裤(不加垫的),有时甚至还会在上身抹点油。
但是化妆品我是从来不用的。头发太少,所以想绾都不能绾。这个青年剃掉了两侧的头发,中间的一绺绾得像个公鸡的鸡冠,上面还扣着一顶前面突起的红色帽子。
自由帽①一以前从没见过。我打算挤进去,他硬是伸出手臂拦住了我,凑过脸来,“你的票!”
【① 自由帽:一种无檐锥形帽,原为古罗马被释放的奴隶所戴,18世纪法国大革命时期被用作自由的标志。】
“不好意思,”我说,“不知道要票,哪里买?”
“票子不卖的。”
“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楚。”
“没有担保,谁都进不去。”他咆哮着,“你是什么人?”
“我是,”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曼尼尔·加西亚·奥凯利,岁数大点的朋友都认得我。你是谁?”
“这个你别管!给我出示盖有有效图章的票,要不就给我滚蛋!”
我很怀疑他能活多久。到月球观光的游客经常会讲起这边的人都是如何如何彬彬有礼——言外之意就是这个曾经一度是监狱的地方,怎么可能如此文明?我去过地球,亲眼见过那边人的言行,所以觉得他们的怀疑也情有可原。但我们的礼貌的的确确不是假装的,因为在月球,生性暴烈的家伙根本活不久。但我并不想解释,这些话跟他们说是白费唇舌。
不管这家伙怎么粗鲁,我都不想跟他打架。我只是在想,如果我用七号手打他一记耳光,他的脸会变成什么样。
想想而已——正打算礼貌地回答时,我发现肖特·姆科朗在里头。肖特是个黑皮肤的大高个儿,身高两米,因为谋杀罪被送到月球上来的。在我的手没被烧掉之前,我教过他怎么用激光钻。他是和我共事过的所有人中性情最温和、最乐于助人的人。
“肖特!”
他听到了我的叫声,冲着我笑了。“嗨,曼尼!”
他朝我走了过来,“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曼!”
“还不知道进不进得来呢。你瞧,被拦住了。”
“他没有票。”门卫说。
肖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票塞到我手中。“现在有了。曼尼,来吧。”
“给我看上面的印章。”门卫坚持要看。
“那是我的印章。”肖特温和地说,“现在可以了吗,同志?”
跟肖特在一起,谁都吵不起来——实在没法把他跟谋杀联系在一起。我们走到前面的贵宾席。
“介绍你认识一个很不错的小姑娘。”肖特说道。
“小”姑娘恐怕只是相对肖特而言了。我有一米七五,不算矮。但她却比我还高,一米八,体重七十公斤,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她一头鬈发,白里透红的皮肤。我想她一定是被流放到月球的,因为如果是流放者的后代,几代繁殖后肤色不可能还那么晶莹剔透。很漂亮的一张脸,鬈曲的头发自然下垂,配着高挑白皙、结实纤细的身材,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我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吹了声口哨。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对我点了点头以示谢意。非常简短的一点头。她显然已经厌倦了恭维和问候。
肖特等到这一番仪式结束,然后温和地说:“这是曼尼同志,是开凿隧道的钻工中最棒的一个。曼尼,这个小姑娘叫怀娥明·诺特,她从柏拉图远道而来,专门向我们介绍他们在新加坡的经验。真应该好好谢谢她,不是吗?”
她和我碰了碰手。“叫我‘怀娥’吧,曼尼——可别叫成‘为何不’①!”
【① 英文中“为何不”的读音和她的名字Wyoming Knott的读音几乎相同。】
我差一点这么说来着,还好控制住了,道:“好的,怀娥。”她瞥了一眼我的秃头,继续说下去,“这么说你是个矿工啰。肖特,他的帽子呢?我还以为今天这里的矿工都是有组织的呢。”
她和肖特戴着与门卫相同的小红帽,整个会场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戴着这样的帽子。
“现在已经不是矿工了。”我解释说,“那都是失去这只翅膀之前的事了。”我抬起左臂,给她看假手与肉体的接缝,(我从不介意让女人看我的断臂,有些人会觉得恶心,不过有时也会唤醒女人的母性——算是扯平了。)“我现在是电脑技师。”
她尖锐地说:“这么说,你在为政府卖命?”
如今,随着月球上女性人口不断增加,男女比例已基本均衡。但就算这样,我这样的资深老家伙对女人还是无论如何不会发脾气的——她们拥有那么多我们所没有的东西。但今天她触及了我的痛处,所以我的态度差不多跟她一样不客气。
“我可不是监守长官的雇员,只是跟政府有业务往来。我是独立承包商。”
“那还差不多。”她的声音这才温和下来,“每个人都和政府有业务往来,不与政府发生联系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我们的问题,也正是我们需要改变的状况。”
我们,嗯?怎么改变?我心里暗暗想着。每个人都要跟政府打交道,就像都要跟万有引力打交道一样。自然法则!你是不是也想改一改万有引力?我不想跟女士吵架,所以没说出口。
“曼尼不会有问题的,”肖特很温和地说,“就是脾气差点而已。我可以为他做担保。这是他的帽子。”他一边说,一边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顶帽子,准备给我戴上。
怀娥明·诺特拿过帽子,“你担保?”
“是的。”
“那好,看着,这是我们在新加坡的做法。”
怀娥站到我面前,郑重地将帽子戴到我头上——然后在我嘴上有力地亲了一下。
她亲得不慌不忙。怀娥亲吻起来,给人一种明确果断之感,跟绝大多数女人结婚都不会产生这么确定的感觉。如果我是迈克,所有的灯肯定会一下子亮起来。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快感中枢被打开了的电子人。
等我回过神来,仪式已经结束,人们都在冲我们吹口哨呢。
我眨巴眨巴眼,道:“很高兴兴,你们的活动,不过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活动呢?”
“你不知道?”怀娥问。
肖特赶快插了进来,说道:“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他很快就会知道了。坐下吧,曼。怀娥,你也请坐。”
我们坐了下来,这时,有人拿小石槌“梆梆”地敲了起来。
借助小石槌的“梆梆”声,加上高音喇叭,他总算让大家注意到了他的声音。“关上门!这是一次秘密集会,请检查一下你的前后左右——如果不认识他,而且没有认识的人为他担保,就把他扔出去。”
“扔出去?费什么事!找个最近的闸门把他处理掉得了!”
“请安静!总有一天我们会的。”
周围有人打了起来。扭打中有个人的红帽子被揪了下来,然后整个人也被扔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飞出大门口。穿门而出的时候,弧线还在上升呢。不知他有没有感觉到,我想他应该是没有知觉了。还有个女的倒是被体面地请出去的,只是她自己不怎么有风度,一个劲儿地冲赶她的人骂粗话——连我都替她难为情。
最后,门被关上了。随着音乐响起,标语在讲台上展开了,上面写着:自由!平等!博爱!每个人都吹起了口哨,有的还唱起了歌,又响亮又难听。“起来,你们忍饥挨饿的囚犯们……”
我倒看不出有谁挨了饿,他们的歌声倒是提醒了我,我自下午两点以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了。但愿会议不会开得太长。我想起我的传音机只能工作两个小时。如果他们知道我带了传音机会把我怎么样?把我扔出去?把我处理掉?不过也没必要担心,那台传音机是我自己用三号手做的,除了微机械修理工,没人能认出它来。
接下来就是演说了。
内容不值一提。有个家伙提议大家“肩并肩”去监守长官的宅邸游行,要求我们的正当权利。想像一下,我们“肩并肩”乘坐管铁,到达他的私家站后再一个一个爬出来?他的保镖都是干什么吃的?或者大家不坐管铁,而是穿上增压服,从月球表面遛罡达到他府邸通向地表的气密闸门?只要有激光钻,再加上足够的能量,你可以打开任何一个气密门——但接下来怎么下去?还给我们开着电梯?或是用应急起重机把大家吊下去,然后继续努力,对付下一道气密门。
我不喜欢在低重力下干活儿。穿着增压服,只要出事就是大事。如果是人为安排的祸事,那更不得了。第一批被飞船拉到这儿来的那些犯人对月球的最初了解恐怕就是:低重力环境是培养文明礼貌的好地方。脾气暴躁的工头通常值不了几次班,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在某次“意外”中送命。大老板们已经学乖了,不去打探这类意外的真相,不然自己也会遇上意外。最早的时候,人员损耗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不过幸存下来的都是些很不错的人。月球不是那些桀骜不驯、粗俗鲁莽的人待的地方。在这里的都是循规蹈矩的人。
不过那天晚上,似乎月球上所有的鲁莽家伙都集中在斯迪亚杰大厅了。为这个“肩并肩”的屁话,大家吹着口哨,欢呼雀跃。
到了讨论阶段,总算听到了一些有理智的话。一位腼腆的小个子老人站了起来,两眼布满血丝,老钻工都是这样。
“我是冰矿矿工。跟你们一样,我也是在服刑期间学会这门手艺的。我出来单干已经三十年了,干得还不错——养大了八个孩子,现在过得都挺好,还没有哪个被政府处死,或是碰上了什么大麻烦。应该说我以前的确做得还可以。现在不同了,现在只有走得更远、挖得更深才能找到冰。
“这倒也没什么,不管怎么说,月球上至少还有冰。当矿工的,为了找冰四处奔波,四处探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政府现在居然还用三十年前的价格来收购我们的冰,这可不行!更糟的是,同样的政府券如今已经买不了以前那么多东西了。我还记得从前新加坡月券和政府券可以等值交换,可是如今政府券三元才能换一元新加坡月券。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城市和农场没有冰是不行的。”
他愁容满面地坐下了。没人吹口哨,但似乎大家都想发言。
后来有人提醒说岩石也可以提取水分——这算什么新闻!有些岩石中可以提取百分之六的水分,问题是这种岩石比古地质年代积聚下来的冰更难找。这些人怎么就不会做做算术呢?
有几个农民也开始抱怨了。有个种小麦的农民讲的最典型。
“大家刚才都听弗雷德·豪泽讲到了冰的问题。弗雷德,价格的事儿,我们农民也强不到哪儿去。我跟你是差不多同时出来单干的。我向政府租了一条两千米的隧道。我和我那大儿子把它封好加压。我们自己有一小块冰矿,然后向银行贷款支付能源、照明设备、种子和农药等各项费用,这样我们总算获得了第一年的收成。
“后来我们租了更长的隧道,买了灯,播了更好的种子。现在我们每公顷的产量是地球上最好的露天农场的九倍!可这又能带给我们什么?富裕?弗雷德,现在我们欠的债开始单干的时候多得多!如果把它卖了——真不知道哪个笨蛋会买——那我就破产了。为什么?因为我得向政府买水——然后再把小麦卖给他们——其中的差额无论如何都填不满。二十年前,我还可以向政府购买污水,自己杀菌消毒后再用。那时还有那么一点利润。如今我买污水,付的却是蒸馏水的价格。更气人的是,水里的残渣都算了钱。而如今一吨运回地球的小麦的价格跟二十年前相比却是丝毫未涨。弗雷德,你不是说不知道该怎么办吗?我来告诉你吧:消灭政府!”
大家都为他吹起了口哨。
这主意不错,我承认。只是谁来出头,去做那只给猫系铃的老鼠呢?
很显然,这个人是怀娥明·诺特。
大会主席后退一步,让肖特向大家介绍她的身份。
“一位勇敢的小女孩,千里迢迢从新加坡月城赶过来,专程给大家介绍那边的战友们是怎么干的。”
从肖特的话来看,他以前没去过新加坡——这也不奇怪。2075的时候,新加坡月城的管铁只通到恩斯维尔,还剩下一千多公里的月面海①没通车。这段路包括整个平静海和宁静海的一部分,通行只能依靠罗林冈交通车——既昂贵又危险。我自己倒是去过,但那次是签了合同,乘坐邮政火箭去的。
【① 月球表面阴暗的区域。】
价廉物美的便捷交通是以后的事了。在此之前,月城和新利恩的居民都以为新加坡月城是清一色的中国人。其实新加坡和这里一样,人员组成很复杂。最初有从中国过去的,后来又有澳洲人、新西兰人、黑人、美国马里兰州人、马来人、泰米尔人,等等。各民族的人相继加入,只要说得上名字的种族,那里都有。有些甚至是从海参崴、哈尔滨、乌兰巴托过去的。就说怀娥吧,看起来像斯文斯克人,姓是英国的,名字则是北美的,实际上却有可能是个俄国人。月球人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那些在孤儿院长大的更是连母亲是谁都说不清楚。
我以为怀娥明会胆怯,不敢讲话。她站在肖特身旁,在那山一样巨大的黑色身材的衬托之下,她当真像个小姑娘,似乎很紧张。她站在那里,等着会场里赞赏的口哨声平息下来。月城的男女比例为二比一,当时会场里的比例更是高达十比一。就算怀娥只背背ABC,下面照样会掌声如雷。
接着,她开始发难了。
“你!你是个麦农——一个即将破产的农民。印度家庭主妇买一公斤用你的小麦磨成的面粉要花多少钱,你知道吗?一吨小麦在孟买能卖到什么价,你清楚吗?政府用弹射器把小麦送到印度洋需要的成本微乎其微,而且一路下降。这你又知道吗?只需要用固体燃料驱动的制动火箭减减速罢了!那些火箭又都是从哪儿来的?不就是从这儿吗?可你们又得到了什么?不就是政府从外地购进的那些花哨货物吗?仅仅因为它们是外地货,政府就可以卖高价。外地货!外地货!我从来不用。在新加坡,只要不是本地产的,我们就不用。你们把冰卖给政府,再花钱买回来洗漱,用完后免费送给政府,之后再花钱买回来冲洗厕所,再一次还给政府后,你们还要花高价把水连同里面的废物重新买回来灌溉田地——最后按政府定价把小麦卖给他们——然后还要按政府的定价向他们购买种植小麦的能量!这难道就是你们种植小麦换来的权利?这些能量都是月球的——地球从来不曾向我们输送哪怕一千瓦的能量。月球的能量来自月球的冰,月球的钢,还有洒在月球土壤上的阳光。收集这些能量的是我们月球人!噢,你们这些没头脑的东西,饿死活该!”
没有人吹口哨,会场一片凝重的沉寂。
过了好长时间,才听到一个声音质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女士?向监守长官扔石头吗?”
怀娥笑了。“是啊,我们可以扔石头。但这个办法谁都知道,也没必要由我来告诉大家了。月球是一个富裕的地方。我们有三百万勤劳、智慧又有技术的人,有足够的水源,一切都很充裕:取之不尽的能源,用之不竭的空间。我们缺少的只有一点:一个自由市场。摆脱监守政府,我们就会拥有自由市场!”
“没错——可怎么摆脱?”
“团结起来,联合抵制!我们在新加坡月城就是这么做的。政府卖的水太贵,我们就不买;政府收购冰的价格太低,我们就不卖;他们垄断出口,我们就不出口。孟买的人们需要小麦,如果一直没有小麦卖过去,自然会有掮客亲自跑到这里收购——到那时,价格就可以是现在的三倍,甚至更高!”
“那现在怎么办?等着挨饿吗?”
还是刚才那个气冲冲的声音。怀娥用目光把他挑了出来,脑袋对着他摇晃了一下。这个姿势由来已久。如果一个月球女人像这样对男人摇晃脑袋,那意思就是:“你太胖了。”
怀娥道:“朋友,像你这种情况,饿几天也没什么大碍。”
全场一阵哄堂大笑。
怀娥继续道:“没有人会挨饿的。弗雷德·豪泽,带上你的钻机到新加坡来吧。我们的水和空气系统没有受到政府的控制,冰的收购价也很合理。而你,你的农场濒临倒闭——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承认破产,那就到我们新加坡,从头再来吧。我们一直劳动力不足,勤劳的人在我们那里是不会挨饿的。”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最后的决定应该由你们自己来做。”说完,她走下讲台,在肖特和我的中间坐下。
她在颤抖。肖特拍拍她的手,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问我:“我讲得怎么样?”
“很好。”我安慰她,“棒极了!”
她似乎舒了一口气。
但我说的并不是实话。要说鼓动人心的水平,她的确“棒极了”。但雄辩只是个空程序,毫无意义。我这一辈子始终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我们是奴隶——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是的,人家不会直接买卖我们,但只要政府垄断着我们需要的一切物资、控制着我们用来换取这些物质的劳动成果,我们就是奴隶,跟奴隶没有任何区别。
但我们又能怎么样?监守长官不是我们的老板。如果他是,或许我们还能设法消灭他。但月球政府并不在月球,它在地球。我们却没有一艘飞船,连一枚小小的氢弹也没有。月球上甚至找不到手枪。不过要是真的有了,我不知道它会被派上什么用场。也许我们会拿它们在自己伙里打起来的。
我们有三百万——他们一百一十亿;我们赤手空拳,孤立无援——他们却有船有炮有武器。在他们眼中,我们不过是一堆小麻烦——但只要麻烦闹大,用不了多久,爸爸的板子就会落到孩子的屁股上。
对她的观点我不敢苟同。《圣经》上不是写着吗,上帝总是站在火力更强大的那一边。
新一轮讨论开始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做什么、怎么组织之类的话题,“肩并肩”请愿的屁话又提出来了。主席不得不动用他的小石槌来保持安静。我有些烦躁不安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于是重又坐定了。
“主席先生,能否允许我给大家说说?就五分钟?”
我朝四周一望,是贝尔那多·德拉帕扎教授。即便你没听出他的声音,单凭那种老式的讲话方式也可以猜出他是谁。
教授在月球上是个有声望的人。银白的头发鬈曲着,脸上有两个酒窝,声音里带着微笑。他究竟多大岁数我说不上来,反正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是个孩子,那时他就已经很老了。
他到这里的时候我还没出世。但他不是服刑的犯人,而是政治流亡者,跟监守长官一样。但监守长官是官场失意者,而他却是个从事颠覆活动的反动分子,所以不可能轮上监守长官这样的肥差。政府已经抛弃了他,不管他的死活。
他完全可以到月城的任何一所学校工作,但他没有。听说他起初帮人家涮盘子,之后做了一阵子保姆,后来自己创办了托儿所,然后逐渐扩大到孤儿院。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经营着一家孤儿院和一所寄膳学校。这所寄膳学校提供小学、初中还有高中的各项课程,共有三十个合伙老师,当时还在添加大学教程。
我没在那里寄过膳,但曾经在他门下学习。十四岁那年,我结了婚,被招人现在这个家庭。我总共读过三年书,外加一些零零星星的教育,于是家里人送我去那儿上学。我最年长的老婆是个有主见的人,她坚持要我接受教育。
我喜欢教授。他几乎什么都教。有些学问他自己一窍不通,但这没关系。只要有学生需要,他就会笑嘻嘻地开个价,然后寻找相关资料,边学边教,总比学生领先几堂课。他偶尔也会发现有的学问太难,弄不懂。但他从来不会不懂装懂。就拿代数来说吧,学到3次方程的时候,我就能够时常在课堂上纠正他的错误了,跟他纠正我的时候一样多。不同之处在于,他每节课都会高高兴兴地收费。
他是我的电子学启蒙老师,跟他学了不久,我反过来成了他的老师。于是他干脆免去了我的学费,我俩共同探讨琢磨,一块儿学了起来。后来他不知打哪儿刨出一位想在白天兼职赚外快的工程师——我们共同支付这位新教师的费用。他竭力跟上我的进度,但干这种活,他手脚笨拙了一些,反应迟钝了一点。不过他还是很乐意学习这门学问,拓宽自己的思路。
主席敲响小石槌:“下面我们欢迎德拉帕扎为我们演讲。教授,您尽管畅所欲言。后面的,请安静,不然我可要敲你们脑袋了。”
教授是受人尊敬的。他走上前来的时候,场下一片寂静。
“我不会讲太久。”他开了场,不过又停了下来,对着怀娥上下打量了一番,吹了声口哨。“可爱的小姐,”他说道,“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胡言。我很抱歉,但对你那动人的宣言,我有些不敢苟同。”
怀娥顿时来了火,“不敢苟同?凭什么?我说的可都是事实!”
“请息怒!只是有一点不敢苟同而已。我可以继续吗?”
“嗯……继续说吧。”
“我们必须摆脱政府,这一点你说得没错。我们的一切经济命脉竟然掌握在一个不负责任的独裁者手中,这太荒谬了,让人无法忍受。这种做法侵犯的是人类最基本的权利——在自由市场讨价还价的权利!不过你刚才说的我们应该把小麦卖给地球的观点,我不敢苟同。或有不当,还请包涵。在我看来,无论是小麦还是大米,或是其他任何食物,不管售价多高,我们都不应该出售给地球。我们根本不应该出口任何食物。”
那个种小麦的农民打断他的话,“那我那些小麦该怎么办呢?”
“别着急!我们可以往地球发送小麦,但条件必须是他们给我们等量的实物作为交换。一吨换一吨,小麦换水、硝酸盐,或者磷酸盐。等量交换。不然的话,再高的价格也不行。”
怀娥对那位农民说了声“请等一下”,转过身来对教授说道:“他们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克服重力向上运输的费用大,下行便宜得多。更何况我们也不需要水和化肥,我们要的东西不是那种笨重货。仪器、药品、工艺、机械之类,这些才是我们需要的。我已经认真研究过了,先生,要是我们能在自由市场上以公平的价格——”
“对不起,小姐,能让我继续说下去吗?”
“你说吧,不过我会反驳的。”
“弗雷德·豪泽刚才说我们的冰已日渐稀少。这一点儿都不假——或许对我们当代人来说,这只是个坏消息。但对我们的后代而言,这或许是一场大灾难。二十年来,我们月城人使用的都是同一批水……我们也开发冰矿,那只是为了满足人口增长所带来的用水需求的增长。但如今我们的水在经过一个循环三个过程(即洗漱,冲刷,灌溉)的使用之后——随着小麦被运到了印度。虽然小麦已经经过真空处理,但它依然含有珍贵的水分。为什么要把水运到印度?他们已经拥有了整个印度洋!如今我们的确能够从岩石中提取植物养料,但终归还是稀少得很。大量出口小麦,剩余的小麦于是价格昂贵得惊人。同志们,请相信我!你们每往地球运送一舱小麦,你们的后代就向死亡靠近了一步。光合作用这一自然界的奇迹,连同月球上的植物和动物一起,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循环。你们却打破了这个循环——生命的源泉正不断流向地球。你们需要的不是高价。钱能用来做食物吗?你们所需要的,我们大家所共同需要的,就是要阻止正在发生的流失。我们必须对粮食实行彻底的、完全的禁运。月球必须实行经济自给自足!”
许多人叫嚷着想要发言,更多人议论纷纷,主席则一个劲儿地敲着小石槌,想要维持秩序。
一片混乱中,我没看见他们是怎么进来的,直到会场里响起女人的尖叫,我才开始朝四周张望。
所有的门都开了。离我最近的门口站着三个全副武装的人——穿着黄色制服,显然是监守长官的警卫。后面正门处,有人用扩音器喊话,声音响亮,压过了会场的人声和音响系统。
“好了,都听着!”扩音器轰鸣着,“站在原地别动。你们被逮捕了。不许动,保持安静。放下东西,举起手,一个一个出来。”
肖特抓起一个警卫,朝附近的另一个警卫扔去。两个倒下了,第三个开了枪。有人尖叫起来。一个瘦弱的小女孩,红头发,十一二岁的样子,团起身子如球一般朝另一个警卫滚了过去,撞在他膝盖上。警卫倒下了。肖特的大手朝身后一伸,把怀娥明·诺特拉到身边,用自己魁梧的身躯护着怀娥,掉头朝我喊道:“照顾好怀娥,曼——跟上!”他向门口冲去,把其他人像小孩子似的撞得东倒西歪,朝两边闪开。
尖叫声越来越响。我闻到了一股恶臭,跟我失去手臂那天闻到的一模一样。我这才惊恐地意识到他们用的是置人死命的激光束,而不是眩晕枪。肖特已经到了门口,一手抓住一个警卫。红头发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被她撞倒的警卫正双手双膝撑地想爬起来。我左臂朝他脸上一扬,只觉得肩膀一震。他的下巴碎了。当时我肯定稍稍耽搁了一下,因为肖特推着我喊道:“快走,曼!带她离开这里!”
我用右臂夹住她的腰,摇摇晃晃地跨过那个被我打碎下巴的警卫,出了门——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她并不配合,不愿意被搭救出来。到了门外,她又慢了下来,我在她屁股上重重推了一把,既能让她跑起来,又不至于把她推倒。然后,我回头看了一眼。
肖特又揪住了另外两个警卫的脖子,一边笑,一边对撞着他们的脑袋。两个人的脑袋像鸡蛋一样碎裂了。他对我大喊一声:“快走!”
我转身去追怀娥。肖特是不需要帮忙的,也永远不会需要了——我不能辜负他做出的最后努力。我看到了——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在和士兵拼杀的时候是单脚站立,另一条腿臀部以下的部分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