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贞之助回家一见幸子就说:“今天井谷老板娘到我事务所来了。”
“干吗到你事务所去呀?”
“她说什么:‘本来应该到府上去拜访,今天因为来大阪办点事情,想到去看您太太还不如直接看您,问题解决得快,所以顺便来拜访,事前没有联系,突然到来,请勿见怪。”’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呀?”
“大体上是好消息,我们去那边淡吧。”贞之助把幸子带进他的书斋。
据井谷说,昨天晚上贞之助他们三人回家以后,其余的人又在饭店里谈了二三十分钟。总之,濑越本人非常积极,对于雪子的人品、容貌十分满意,只是看到她弱不禁风的样子,担心她会不会有什么病。再说前些日子井谷的弟弟房次郎去女中调查雪子的学习情况,看到成绩表上缺课比较多,便猜测她学生时代是不是经常闹病。对于以上的一些问题,贞之助作了如下的答复:女学生时代的事情他不知道,缺课多的问题不问妻子和小姨本人,也无可奉告。据他所知,雪子从来没有生过什么毛病。从外表看,雪子弱不禁风,瘦骨一把,这是事实,所以决不能说体质强壮。可是姐妹四人中,她从来不伤风。吃苦耐劳,除了长房的大姐而外,谁都比不上她,这一点他说他可以保证。但是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以前就有人怀疑她有肺病,所以对方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为了使对方放心,回去以后马上和内人及小姨商量,同时征得长房的同意,劝她请医生检查一下身体,必要时拍一张X光照片送上。经他这样一解释,井谷说用不着那样周到,听了这说明就够了。贞之助又说:“这种事情还是弄清楚的好,自己虽然说过保证没问题,但毕竟没有特地听取过医生的意见,借此大好机会检查一下身体,大家都放心,相信长房也是同样的想法。你们几位大媒人要是看到胸部没有阴影的透视照片,心里也会很高兴的吧。”贞之助还对幸子说:“万一这次的亲事不成功,为了预防今后再被人家怀疑是肺病,现在拍一张X光照片存放着,我认为决非多余,长房也不见得会反对。我看不妨明天就陪雪子妹妹去大阪检查身体。”他又加问了一句:“中学时代缺课缺得那样多,是什么原因了难道那时害病了吗?”
“不是的,那时候的女子中学不像现在这样严格,爸爸老让我们赖学,带着我们去看戏。我老是被他带去的,所以如果调查我的学习情况,缺课的日子要比雪子妹妹多得多哩。”
“那么,透视的问题雪子妹妹不会反对吧?”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去大阪呢,不去那里不行吗?栉田先生那里也可以吧。”
“喔!还有一件事儿,这块褐色斑……”贞之助按住自己的左眼梢给幸子看,“也成了问题。井谷说她自己一点儿也没发现,男人们在这些地方特别仔细。昨天饭后就有人指出小姐的左眼梢上似乎有一块小小的褐色斑,随即有人附和说他也看见了,有的反对说那是光线的问题,不是褐色斑,于是就纷纷议论起来,最后就问我究竟有没有。”
“昨天晚上那块褐色斑有些看得出,我心里就嘀咕着真是不凑巧,终于成了问题。”
“对方也并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
雪子的左眼梢——准确些说是左眼皮上边、眉毛下面——最近常常隐隐约约地出现一块阴影,有时明显,有时不明显。贞之助他们还是三、五个月以前才发现这个问题的。那时他曾暗地里问过幸子:“雪子妹妹的脸上什么时候长出那样的东西来了?”其实幸子也是最近才发现,以前雪子脸上没有那种东西。即使在最近一段时期,也不是始终如此。平常想仔细看个究竟,它却淡得几乎分辨不出,有时甚至完全消失;不过,忽然有个把星期又会变得浓起来。幸子注意到褐色斑浓的时候,大概是雪子月经前后的那一个星期。她最担心的是雪子自己又对褐色斑的想法,因为脸上长出那样的东西,第一个发现的一定是本人,她希望这不会对雪子造成什么心理影响。原来雪子对于自己婚期的一再延误,并不怎么悲观绝望,主要是由于她心里对自己的容貌抱有信心;可要是发现了这意外的缺点,又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情呢?幸子暗地里担心这件事,可又不便冒冒失失地当面询问,只能不露声色地随时察看本人的脸色。雪子的态度表面上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好像没有看到自己的脸上有块褐色斑一样,毫不在乎。有一次,妙子拿来一本两三个月以前的妇女杂志,问幸子看过没有。幸子一看,那本旧杂志的生活顾问栏里刊登了这样一则记事,一个二十九岁的未婚女子患有和雪子同样的症状,向编辑诉说她最近才发现这个问题。一个月里,褐色斑时浓时淡,有时完全消失,大体上月经期前后特别明显。编辑的答复是:您这种症状是过了适龄期的未婚女子常见的生理现象,不必为此担忧,大抵一结婚就马上会好的。即使不结婚,连续注射女性激素一个时期,多数也能治愈。幸子懂得了这个原因,也就放下了心,其实她自己就有过类似的情况。那是几年以前她结婚后的事了。当时,她嘴唇周围长出一圈褐色斑,就像孩子吃了豆沙包,抹了一嘴馅儿似的。找医生一看,说是吃了阿斯匹灵中的毒,无须治疗,自己能好,因此也就不去管它了。过了一年,完全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复发。想到这件事,幸子觉得姐妹两个说不定都是那种爱长褐色斑的体质。幸子既然自己有过这样的经验,而且自己嘴唇上的褐色斑比雪子眼皮上那块要浓得多,不久也痊愈了,因此她对于雪子的毛病并不怎样担忧,再说又看了旧杂志上的那则消息,心里就更加放心了。不过,妙子之所以拿出那本杂志,目的是想让雪子看到。雪子表面上一如既往,不改常态,可是肚子里说不定闷闷不乐呢。所以妙子很想让她看到旧杂志上的那则记事,让她不要担忧。虽然结婚以后就可以痊愈,可能的话,莫如婚前就积极加以治疗,彻底把它治好。不过妙子深知姐姐的脾气,她是不轻信别人的,所以打算找个机会劝劝她。
幸子从来没有和谁谈起过雪子脸上的褐色斑,这次和妙子也是第一次谈起。对于这件事,幸子知道妙子也同样在为雪子难过。这里面除了同胞姐妹的爱心而外,妙子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雪子不赶快结婚,她和奥畑的婚事就要拖延下去。那么这本杂志究竟由谁去交给雪子看呢?姐妹俩商量之后,认为还是妙子比较妥当,要是由幸子出面,就显得小题大做了,说不定要让雪子误会连贞之助也是共谋者了,还不如由妙子轻描淡写地提出来的好。后来有一天,正好遇着褐色斑特别明显,雪子一个人在化妆室里照镜子,妙子装出偶然看见的样子,凑上去轻轻地说:“雪姐,你眼梢上的那块东西不用担心。”雪子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
“这事妇女杂志上已经登出来了,雪姐看到没有?要是没看到,我拿给你看好吗?”妙子竭力避免和雪子的视线相接触。
“说不定看过了。”
“哟,已经看到了吗?……那本杂志上说—结婚就会好的,打针也会好的。”
“嗯。”
“雪姐知道吗?”
“嗯。”
妙子看出雪子不大愿意别人谈起此事,所以就采取淡然置之的态度;可是她那个“嗯”毕竟是肯定的“嗯”,只是觉得让人家知道她背地里看那样的杂志,有些不好意思,才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来。
妙子提心吊胆地捅了雪子一下,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轻松多了。于是她开口劝道:“既然看到了那则记事,为什么不去打针呢?”可是雪子对打针似乎并不积极,依然“嗯”、“嗯”地用鼻音对付妙子的忠告。一则固然是由于雪子生来就是这种性格,如果别人不拉着她的手硬叫她去,她自己就不愿意去找不熟识的皮肤科医生看病;再则就是尽管旁人暗暗地在为她操心,本人对自己的褐色斑却并不在乎。举个例子说,在妙子提出忠告以后的某一天,悦子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好奇地注视着雪子的脸,高声问道:“哎呀!阿姨,你眼圈上怎么搞的?”当时除了幸子而外,女佣们也都在场,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可是雪子那时却意外地冷静,叽叽咕咕地胡答应了两声,脸不改色地对付过去了。幸子她们最为担心的是雪子的褐色斑明显的时候同她一起上街散步或买东西。在她们眼里,现在的雪子正是婚前最紧要的时刻,犹如一件等着出售的商品,即使不是去相亲,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出去,也会让人撞见,所以在月事前后的一星期内,她最好躲在家里不出去。如果出去的话,得想办法化妆得不让人家看出那块褐色斑,可是雪子本人对此一向毫不介意。照幸子和妙子的看法,雪子的脸宜于多抹香粉,可是在褐色斑明显的期间,香粉抹多了,反而会看出底下有一圈轮廓分明的阴影,所以那时宁可少抹香粉,多涂些胭脂在脸颊上。但是,雪子平常不爱在脸上涂胭脂(她被人家怀疑害了肺病,就是由于她平常不涂胭脂只抹粉,而妙子却恰哈相反,香粉可以不抹,胭脂非涂不可),外出时仍然抹了一脸香粉,倒运的是恰恰碰上了熟人。有一次妙子和她一道乘电车,那天她脸上的褐色斑特别明显,妙子悄悄地把胭脂递给她,说:“涂上点儿这个吧。”尽管妙子从旁指使,本人却似乎仍然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