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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发布时间:2023-03-18 11:4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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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子的黄疸病并不严重,可是一直没有痊愈,直到入梅才有了起色。一天,长房的姐姐打电话来探问病情,还告诉幸子一个意外的消息,就是姐夫将升任东京丸之内分行经理,长房不久就要收拾家财离开上本町,全家搬去东京居住。

“那么什么时候走呢?”

“你姐夫下个月就走,因为必须先去找房子,我们随后走。不过,孩子们要上学,至迟八月底以前也得走了。”

从电话里听出姐姐说话的声音一点点变成呜咽了。

“这消息早就知道了吧?”

“哪里,真是太突然了。你姐夫都说,事前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下个月就走,太仓促了。……大阪的房子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好,一点也没有考虑过。……因为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去东京呀。”

平常打电话就没完没了的鹤子,快要挂断时又讲了起来。说她从小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大阪这片土地,到了三十七岁却非离去不可,她嘟嘟嚷嚷地说了半个钟头,倾吐她离乡背井的辛酸。

依鹤子的说法,亲戚和丈夫的同事们全都祝贺这次的高升,能体谅她心情的一个也没有。即使她偶尔对人家吐露一言半语,就被指为不合时宜的旧脑筋,付之—笑,谁都不认真搭理她。的确像人家指出的那样,又不是远远调赴国外或者交通闭塞的乡僻地区,而是调到东京的中心丸之内去工作,叨光迁居到天子的脚边去,还有什么可悲的呢?连她自己都这样想,自譬自解安慰自己。可是,一旦真的要和大阪这块住惯了的土地告别,不由得要伤心落泪,连孩子们都耻笑她。鹤子这样一讲,幸子也觉得好笑起来。她并非不理解鹤子的心情,作为一家的大姐,她很早就代替母亲照管爸爸和三个妹妹,后来父亲去世,妹妹们长大成人的时候,她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和丈夫一起尽力挽回日趋衰败的家运,在四姐妹中她吃苦最多。另一方面她接受的是最陈旧的教育,她身上到现在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旧时代千金小姐的气质。现在大阪中流以上的家庭妇女,如果说三十七岁一次也没去过东京那将会是件奇闻,可是鹤子事实上是一次也没有去过。本来大阪地方的家庭妇女就不像东京的妇女那样能到东到西去旅行,幸子和她下面的两个妹妹,足迹几乎没有跨过京都以东。尽管如此,在学校举办修学旅行或有其他机会的时候,她们姐妹三个也去过一两次东京。可是鹤子由于很早就主持家务,根本没有空闲时间去旅行。再说她觉得哪里都比不上大阪,看戏可以看雁治郎①,上馆子可以去播半或鹤屋,对她来说,这就心满意足了,不愿意去陌生的地方。即使有机会,她也让给妹妹们,自己宁可留在大阪看家。

这样一位姐姐现在住的上本町的住宅,完全是大阪式的古老建筑。走进高高的围墙门,就是一栋带有棂子窗的正屋,从门口的泥地到后门,中间穿过一个中庭,庭院里光线微弱,即使在大白天,屋子里也是暗沉沉的,只有那擦得锃亮的铁杉柱子在暗中发光。幸子她们不知道那栋房子是什么时候修建的,说不定是一两代以前的祖先盖了作为外宅或者退休后居住的,又像是安排子孙分居或者租借给别的亲属居住的。到了父亲晚年的时候,原来住在船场店铺里的姐妹们,追随当时住宅和店铺分开的社会风气,搬到这所住宅里来了。其实他们住到这里没有多久,因为幼年时亲戚们寄寓时曾经来过几次,父亲又是死在这个宅子里的,所以这所宅子有它的特殊意义。幸子看出她姐姐对大阪恋恋不舍的乡土感情,其中对这所住宅的执着恐怕将占很大的比例。尽管幸子实际上在笑她姐姐的旧脑筋,可是,当她突然接到那个电话时,也未免吃了一惊,因为她心想今后连那个宅子都去不成了。平常尽管背地里和雪子、妙子议论这所房子没有太阳光,很不卫生,大姐一家不知道为什么愿意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要是我们的话,住到第三天脑袋就要发胀了。不过,一旦要是完全失去大阪这所住宅,对于幸子来说,似乎完全失去了故乡的根据地,从而产生一种难以言传的寂寞心情。按理来说,从长房的姐夫放弃世代经营的祖产而去当银行职员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他随时可能转到别的地方的分行去工作,姐姐也随时可能离开现在的这所住宅。可是无论大姐本人也罢,幸子下面的几个妹妹也罢,都颟顸得从来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可能性。八九年以前,姐夫曾一度要调到福冈去当分行经理,那时辰雄打报告说由于家庭关系离不开大阪,宁可不提薪而留在目前的位置上。这个申请获得了认可,以后银行方面照顾辰雄的赘婿身分,似乎默认唯独他可以不调赴外地任职,尽管他并没有明确得到这种谅解,但他自己却一心以为可以永久呆在大阪了。所以他这次调动对于她们姐妹几个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推究其原因,首先是银行当局换了人,方针政策改变了,再就是辰雄本人觉得这次虽说离开了大阪,可是希望职位上能够提升。因为在他来说,同辈们一个个高升了,唯独自己还是吴下阿蒙,实在太窝囊了。再说后来孩子生得多了,生活费一个劲地往上涨,经济形势变动大,岳家的遗产不像以前那样可以赖以为生了。

①雁治郎是关西歌舞伎的头号名角。

幸子本来打算立即去探望自以为离乡背井而心情不愉快的姐姐,同时也想看看那值得留恋纪念的老宅子,可是一直抽不出时间,磨磨蹭蹭地过了两三天。姐姐又打来了电话,告诉她这一去不知哪天再能回大阪,这里的住宅暂时交给“音老头”一家看管,稍许收他们一点儿房租;再则八月已近在眼前,行李非收拾不可,近来每天都钻在仓库里讨生活。自从爸爸去世后,家财什物都堆在仓库里,对着这些乱七八糟、堆积如山的东西,只是呆呆地看着,不知从哪里着手才好。其中有些东西自己肯定不需要,可是幸子妹妹看到了,也许有用处,所以希望能来查看一下。她电话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些。电话里提到的那个“音老头”,叫金井音吉,是父亲在世时滨寺别墅里的仆人,现在他的儿子娶了媳妇,在南海高岛屋百货公司工作,他自己在享老福了。后来两家也一直有来往,所以这次老家的住宅就交给他看管。

幸子接到这第二个电话后,第二天下午就去了上本町。到那里一看,中庭对面的仓库门敞开着,走到向左右分开的两扇门那里,幸子叫了一声“姐姐”,进去一看,那时正当郁闷的入梅天气,鹤子蹲在霉味浓重的二楼,用手巾包着头发,只管拚命收拾东西。她前后左右堆着五六只旧木箱,箱子上贴了“春庆漆胡桃脚食盘二十副”,“汤碗二十副”等标签,旁边有一只开了盖子的长方形衣箱,内中摆满了一只只小盒子。鹤子仔细地解开每只盒子上的绦带,内中有的是志野窑的茶点盘子,有的是九谷窑的酒壶,检查过后,一一放回原处,分别出哪些要带走,哪些存放起来,哪些该处理掉。

每当幸子问她“姐姐,这个不要了吗?”的时候,鹤子心不在焉地“嗯”、“嗯”答应了两下,依然—个劲地整理着。幸子无意之间看到她姐姐从盒子里取出一方端砚,想起了父亲当初买这方端砚的情景。父亲一向缺乏书画古董的鉴别能力,只要价钱大,就认为是真的,因此常常受骗上当。这方端砚就是一个经常来往的古董商送来的,要价几百元,没有还价就买下了,这是幸子当场看见的。在她幼稚的心眼里,怀疑这一方砚台竟然要卖几百元,父亲既不是书家又不是画家,买了这砚台有什么用处。还有一桩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幸子清清楚楚记得在买这方砚台的同时,还买了两块刻图章用的鸡血石。当时父亲买下这两块鸡血石,准备送给一位后来成为他的好友、能做汉诗的医学博士,祝贺他花甲诞辰,而且选好了吉祥的词句请人雕刻。岂知篆刻家把石头退了回来,说这两块鸡血石夹有杂质,不能雕刻。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东西,舍不得扔掉,长期塞在一个什么处所,后来还曾见到过几次。

“姐姐,不是还有两块叫做鸡血石的东西吗?”

“嗯……”

“那是怎么处理的呀?”

“……”

“喂!姐姐。”

“……”

鹤子膝上放了一只小木盒,上面写着高台寺描金文卷箱字样,她用手指使劲插进盒盖的缝隙,一心想把它打开,幸子这些话压根儿没有进入她的耳朵。

鹤子这种作风幸子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不管人家和她说什么,她都分秒必争地只顾干她自己的活,不熟识的人看到她这种样子,都佩服她是个精明能干的勤劳主妇。其实姐姐并不是那么精明的人,平常发生了什么事情,开始总是茫然失措,不知怎样办才好,过了一阵子,就会鬼使神差似地干起来。这种情况要是让旁人看到,总觉得她是个奋不顾身的积极能干的妻子,其实她只是兴奋过度,昏头昏脑地蛮干罢了。

傍晚时分,幸子回到自己家里,和两个妹妹谈到鹤子时说:“大姐这人真可笑,昨天还在电话里呜呜咽咽地告诉我,她眼泪汪汪地向人诉苦,谁都不理睬她,无论怎样希望我去谈谈。可是今天去到她那里一看,她在仓库里埋头整理行装,我叫了几声姐姐,她连一声都没有搭理我。”

“大姐就是这样一个人!”雪子说。

“可是,你瞧着吧。等她一松劲,准保又要哭出来的。”

过了一天,鹤子打电话给雪子,让她回去一下。雪子说这回就让她回去看看是什么样子吧。一星期后,雪子回来说:“行李大致都整理好了,不过大姐还在鬼使神差似地蛮干着。”说完自己也笑了。

据雪子说,这次把她叫回去,为的是姐夫、姐姐要去名古屋姐夫的父母家辞行,所以请雪子回去看家。雪子去后,夫妻俩第二天星期六的下午就动身,星期天深夜回到家里,到今天已经五六天了,这几天里,鹤子做了些什么事情呢?她每天坐在桌子前面练字。问她干吗练字,她说这次去名古屋辞行,辰雄家以及其他亲戚朋友家都设宴招待了他们,所以非写信道谢不可。对于鹤子来说,这是—件大事。特别是辰雄有个嫂嫂——辰雄胞兄的妻房,字写得很好,道谢信上的字要写得不比她差,那就非抓紧练字不可。平常给名古屋那位嫂嫂写信时,桌子上总是摆满了辞典和尺牍文范,草书的使转都一笔不苟地查清楚,措辞用语也仔细斟酌,而且还先打草稿,一封信得写一整天。何况这次要写五六封信,光打草稿就不易,所以大姐整天在抓紧学习。有时还把她的草稿给雪子看,问雪子这样写成不成,有没有疏漏,征求雪子的意见。直到今天雪子离开她家时,才写好一封信。

“总之,大姐这个人即使去银行董事家辞行,两三天前就要自言自语地背诵她所要说的话。”

“可是,她说的话也真妙,说什么去东京这件事太突然,前些日子伤心得尽流泪,可是现在早已做好精神准备,去东京一点儿也不在乎了,要去就趁早去,非教亲戚朋友大吃一惊不可。”

“大姐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有这样她活得才有劲。”姐妹三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拿鹤子作为话柄来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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