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悦子的神经衰弱,幸子除了时时给她服用镇静剂溴化钾之外,还采用饮食疗法,中国菜尽管油腻,但知道她爱吃,就让她多吃些以增加营养;入冬以后,脚气病也治好了;学校里的老师让她注意恢复健康,不要担心功课;由于以上种种措施发生了效果,她的病没有出什么严重问题,逐渐好转了,因此也就用不着求助于人了。可是幸子自从听到东京的消息以后,总觉得不和雪子见一面,就放不下心来。
幸子回想起当初富永姑母来芦屋交涉的那天,自己对雪子的做法太冷酷无情了,怎么也不应该用命令式的口气把她撵走。对方既然给了妙子两三个月的期限,在情理上自己也应该为雪子争取些日子,安排一个从容惜别的机会,可是自己却没有那样做。特别是那天,自己莫名其妙地抱着一种没有雪子也照样过得下去的强烈的赌气情绪,结果就表现出那样冷酷无情的态度。可是雪子反而半句牢骚话也没说,老老实实地顺从了。一想起这件事,自己就觉得雪子实在温顺得可怜……而且当时幸子看到雪子比较愉快地、仿佛去作一次短期旅行似地轻装出发,还随口说了一句安慰她的话:“马上就找个借口叫你回来,”雪子信以为真,这在今天就看得格外清楚了。幸子既然说了这样一句话,雪子才有恃无恐地跟随着去了东京,以满足长房的要求,可是事后幸子这方面却毫无动静……再说只有她一个人跟了去,妙子并没因此而受到什么影响,到现在依然留在关西……上当受骗的只她一个,她有这种想法就很自然了……
幸子觉得大姐既然是这样一种心情,长房方面不会怎么留难,只是不知自己的丈夫会说些什么,也许会说暂时等一下好,也许会说四个月来悦子已经安定下来,叫雪子妹妹回来住上十天半月也无妨。总之,她想等春天到来后和丈夫商量着办。正巧这时——一月十日左右——收到许久没有音信的阵场夫人寄来的一封信,内容是:“去年寄上某人照片——事究竟怎样了?您说不能立即答复,要求暂时等待一下,所以一直等着。是不是令妹无意呢?如果没有缘分,费心您把那张照片寄回。倘若有几分意思,那么现在也还不嫌迟。对方的情况不知你们后来调查了没有,大体上就像照片背面本人亲笔写的履历那样,没有其他值得奉告的,只有一点履历上漏掉没写,就是本人没有什么财产,全靠薪俸生活,这层还祈谅解。由于这个原因,令妹也许不满意。至于府上的情况,对方全都调查了,令妹的容貌似乎也在什么地方见过,所以无论等多久他都等着,他还托滨田先生向我表示,殷切希望我为他说合。所以,要是能让他们见一面,在滨田先生面前我也有面子了……”这样一封信对于幸子来说,正所谓“过河有了船”。幸子因此写信告诉鹤子有这样一桩亲事,要先听听姐夫、姐姐的意见,信里附上前些时候野村巳之吉的那张照片和阵场夫人这次的来信,并且说明阵场夫人急于想让双方相亲,可是雪子妹妹由于上次的失败,便表示不先调查清楚就不愿相亲,姐夫、姐姐如果同意的话,就由我们火速调查怎样?这封信寄出以后,过了五六天,姐姐极难得地寄来一封长长的复信。
拜复
新年好!贺年贺得迟了,祝你们全家过一个愉快的新年。我们这里人地生疏,没有感到什么新年的气氛,忙忙碌碌地就过了正月初七。听人家说,东京这个地方冬天特别难熬,天天刮着出名的朔风,三九以后,那寒冷的劲头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今天早晨连毛巾都冻成一根棍子,格啦格啦作响,这样的情况在大阪从来没有见过。听说旧市区比较好些,我们这里地势高,接近郊区,所以格外寒冷,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患了感冒,连女佣们也不例外,全都病倒了。只有我和雪子妹妹比较轻些,鼻子塞了几天也就好了。不过比起大阪来,这里尘埃少,空气清洁,这也是事实。何以见得呢?这里和服的下摆不易脏,一件衣服穿了十天,还是干干净净的,你姐夫的衬衫在大阪三天换一次,在这里可以穿四天。
关于雪子妹妹的亲事,一向有劳你操心,实在感谢得很。那封信和照片马上给你姐夫看了,商量之下,你姐夫的心境近来似乎有了变化,不像以前那样吹毛求疵了,大体上听凭你们处理。不过,四十几岁的农学士当个水产技师,今后月薪没有增加的可能,看来其前途是到此为止了。再说家里没有财产,今后生活不见得会宽裕。但是,只要雪子妹妹本人同意,你姐夫决不反对。相亲一事,如果本人有意,可以随时找个适当的时机。关于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先仔细调查,对方既然希望早日。见面,详细的调查不妨推后,赶快让。双方先见见面也好。贞之助妹夫也许已经对你讲过了,我对雪子妹妹正一筹莫展,想找个机会送她去你们那里,昨天稍稍给她透露了点儿口风,真灵验,她一听到能去关西,马上同意相亲,今天早晨一下子精神百倍,笑逐颜开。我简直弄不懂她是怎样一个人了。
你那里只要把日期大致定下来,我这里随时可以打发她动身。我对她说相亲后过四五天就要回来,其实让她多住些日子也无妨,这个我会说服你姐夫同意的。
来东京后一封信也没有给你写过,一写就写得这样长。天气还很冷,背上犹如浇了凉水一般,拿笔的手都冻僵了。芦屋和暖吧?千万保重,不要伤风。
贞之助妹夫代候不另。
幸子妹鉴。鹤子正月十八日
幸子不熟悉东京,和她讲涩谷、道玄坂附近什么的,她没有切身体会。她只能凭空想象一度曾经从山手①电车车窗里看到的郊区一条条街道——镶嵌在参差错落的溪谷、丘陵和许多杂树林的地形中间那些连续不断的屋宇的远景,以及它们背后那寥廓凛冽的晴空,这些出现在她脑子里的和大阪完全两样的自然环境。当她读到信里“背上犹如浇了凉水一般”以及“拿笔的手都冻僵了”这些句子时,想到一切都墨守成规的长房,在大阪的时候冬天也从来没用过火炉。上本町的会客室里引进热电,装上了电炉,可是实际上只有来了客人的时候才用,而且还必须是极冷的天气,平常家里只用火盆。正月里幸子去贺年,和大姐对坐在一起,总是“背上犹如浇了凉水一般”的感觉,往往患了感冒回家。让大姐说起来,大阪人家开始普及暖气设备,是大正末期的事,连穷奢极侈的父亲还是在他去世前一年才在卧室里装上了煤气炉。装上以后,他说生了炉子会上火,实际上不大使用。无论怎么冷的天气,幸子姐妹都是靠火盆长大的,大姐的话没错。幸子和贞之助结了婚,几年以后搬居芦屋,那时才开始用火炉。一旦用上火炉,没有它简直过不了冬。回想小时候仅凭一个火盆过冬,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大姐搬居东京以后似乎还是墨守成规,她想只有雪子那种先天茁壮的人方才经受得住,换了自己,也许早就害上肺炎或者别的什么病了。
①东京近郊地名。
关于决定相亲的日期,因为阵场夫人和野村之间,还夹着一个滨田,联系起来很费事。不过既然知道对方竭力盼望在春分以前相亲,因此正月二十九日幸子就写信到东京,要求马上把雪子送来。幸子又想到上次打电话出了乱子,所以这次让丈夫在侧屋书斋里安装了一只台式电话。二十九日才发出的信,三十日下午就收到大姐寄来的一页明信片,信上说两个小的孩子同时得了流感,四岁的小女儿梅子很可能是肺炎,闹得全家不安。本是应该请个护士,可是屋子小,住的地方都没有。雪子妹妹当初照顾秀雄时比护士还强,所以就没有雇护士。很对不起,可否请你转告阵场夫人暂时等几天。不久又来信说梅子终于得了肺炎。看到这种情形,幸子觉得十天八天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因此把实情通知了阵场夫人,要求延期。对方早就说过,等多久也没关系,所以用不着担心,只是想到被利用来代替护士的雪子又挨上这个倒楣的差使,就觉得她格外可怜。
就在相亲展期这段时间里,原先委托信用调查所调查的报告书送到了。据称野村的职位是高等官三等,年俸三千六百元,加上奖赏,每月大概三百五十元左右。他父亲那一代在家乡姬路开旅馆,现在那里没留下什么房产。亲戚有一个胞妹,嫁给东京一位名叫太田的药剂师。此外姬路有两个叔父,一个是古董商兼茶道宗匠,一个是注册处的司法文书。另外就是关西电车公司那位总经理、他的表兄滨田丈吉,那是他唯一值得夸耀的亲戚,又是他的靠山(而且还是阵场夫人心中的“恩人”,她丈夫以前据说是滨田家守门的,滨田资助他上学读的书,所以是他的恩人)。报告的内容大致就是这样。此外,又调查出昭和十年他前妻的去世确实是害了流感,如同本人履历上写的那样;两个孩子死亡的原因也决不是遗传病。其次是本人的性情脾气,贞之助通过两三条线索,打听出没有什么显著的缺点,可是有一个古怪的毛病。据在兵库县工作的他的一位同事说,野村往往会突然自言自语,说的话毫无意义,不着边际,大概总在他认为旁边没有人的时候才说;不过,尽管本人认为没有人听到,其实常常被人家听了去。现在他的同事们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件事,连已故的前妻和孩子也都知道他有这个毛病,都笑着说爸爸这人真会说怪话。举个例子来讲,有一次他的一个同事在官署里蹲坑,隔壁那个厕所里有人进去了,一会儿听到那边接连问了两次:“喂!您是野村先生吗?”那个人正想回答:“我不是野村,是某某,”但他发觉问话人的声音正是野村的声音,心想他大概又在自言自语了,而且一定不知道隔壁有人,觉得他可怜,就忍耐着不吭声;可是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烦了,就先离开厕所,幸好没有让对方看到脸儿。野村知道隔壁有人跑了出来,说不定会觉得“糟了”,可是他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以后也就若无其事地照常工作。尽管自言自语,由于说的都是些无聊的废话,不带恶意,可是听到的人总觉得突兀可笑。还有他的自言自语虽然是脱口而出,却并非全然无意识,旁边如果有人,他就不自言自语了。要是不用担心被别人听到时,他就拉开嗓门说,那种时候,偶然在背后听到的人就吓得以为他要发疯了。
他的这个毛病并不特别给人添麻烦或者不愉快,因此也不至于酿成什么问题。不过,选来选去,又何必去选这样一个人做女婿呢。尤其是对方那副尊容,说是四十六岁,可是从照片上看比四十六岁要老得多,那老态龙钟的样子看去就像五十岁以上的人。幸子认为这是最大的缺点,可以断定雪子准看不上眼,第一次见面就注定要落选,这是很明显的。由于这个原因,对这次的亲事就没有多大劲头。不过,表面上要借此作为雪子来芦屋的口实,“相亲”一事不得不举行,这就是幸子夫妇的本意。既然明知不会有好结果,夫妇俩商定不必告诉雪子对方有自言自语的怪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