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十七日早晨阵场夫人来芦屋访问,听到幸子由于前天扶病外出又躺倒了,这回她毕竟诚惶诚恐地在幸子枕边谈了半小时左右的话才回去。总之,据她说这次她是受了野村先生的重托才来的,野村先生的生活情况,看过他的家庭以后大概想象得出了,现在因为是独身,所以还住在那种地方,要是结婚的话,他说他要找个像样些的屋子迁居。尤其是雪子小姐要是肯嫁过去,他打算为雪子小姐献出一切。他还说他的境况虽则不宽裕,但使雪子小姐不感到拮据这一点他是做得到的。还有,滨田先生那里她也去过了,滨田先生对她说:“野村既然那样执心,就请你鼎力促成这桩亲事吧。他家里没有财产,嫁给他的人可怜,得想个办法,这件事就交给我吧。现在要我作出什么具体保证固然困难,不过只要有我在,生活上决不至于叫对方吃苦受罪。”滨田先生这样的人物既然许下这种诺言,总可以相信了吧。野村先生这个人风采不扬,一副令人生畏的面貌,可是感情非常脆弱温和,据说对前妻很宠爱,前妻去世前他侍病的态度,旁观者都为之掉泪。那天晚上去他家,餐室里不是还摆着他前妻的照相吗?要找人家的缺点,那是数不尽的;不过一个女人能获得丈夫的爱才是莫大的幸福,这层务望好好考虑一下,尽可能早点给个答复。
幸子早已为拒婚安排了一个伏笔,只说“雪子本人一切都听凭我们,她那里没有问题,关键在长房,我们不过起一个代理作用。野村先生的身分调查一概由长房办理……”她把全部责任都推在长房身上,不使对方怨恨雪子,她说完上面这几句话,就把客人打发走了。过后因为她身体还不舒服,听从医生的劝告,保持绝对安静,所以没有机会征求雪子的意见。相亲后第五天的早晨,刚巧病室里只有她姐妹两个,幸子趁机试探说:“雪子妹妹,那个人到底怎么样?”
“嗯,”雪子应了一声,没有下文,幸子因此就把大前天阵场夫人来访时说的那些话转述给她听了。
“……虽然对方讲得那么动听,可是雪妹看起来这样年轻,那个人看去那么衰老,这上面到底怎么样?……”幸子边说边察看她的脸色。
“不过,要是那个人的话,我想什么事情大概都会由我说了算的,爱怎样过就怎样过吧。”雪子终于吐露出这样一句话来。
雪子的“爱怎样过就怎样过”这句话,幸子不问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的意思就是说什么时候她高兴来芦屋玩儿,她就什么时候来。普通一个嫁了丈夫的妇女,不可能有这样的自由,如果嫁给那个老头儿,这点儿任性大概不成问题,雪子那句话的意思也许就是说她有这样一个安慰。抱着这样一种心情结婚,娶她的人就受不了。不过,那个老头儿对于这样的要求说不定也同意,会说:“没有关系,嫁给我吧。”可是一旦嫁了过去,就不会那么轻易让她出来玩儿。再说尽管雪子嘴上讲得那么漂亮,按照她的为人,要是让那个老头儿的爱情一束缚,也许马上就把芦屋这些人丢在脑后了,等到孩子一出世,那就更不用说了。想到对方那样诚心诚意想娶误了婚期而一筹莫展的自己的妹妹,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应该感谢的,不屑一顾地嫌恶人家,似乎有点过意不去。
“真的,这倒值得考虑。雪子妹妹要是有这样的心意,其实也不见得不好……”话头一点点转到这方面,正要盘问出一个究竟的时候,雪子笑嘻嘻地说:
“……不过,如果过于执拗地吹捧我的话,那就吃不消了……”话头被她一岔开,就再也不接这个茬了。
至于东京方面,第二天幸子便躺在床上简单地写了封信向他们报告了相亲的经过,大姐没有答复。春分期间,幸子躺一会儿坐一会儿的。一天早晨,她被春天的晴空所吸引,拿了一个坐垫铺在病室的走廊上坐着晒太阳,无意之间看到雪子从露台走向草坪,本想马上叫她,后来发现她是刚送悦子去上学,要在闲静的院子里歇息一会儿的。隔着玻璃窗默默地看出去,只见她围绕着花坛走了一圈,查看一下池边的紫丁香和珍珠梅的树干,抱起走到她跟前的铃,蹲在修剪得圆圆的栀子树下。因为是从楼上往下看,所以只见她一次又一次低着头用自己的面颊亲小猫,不知道她脸上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不过雪子现在心里有什么样的念头,幸子是完全理解的。雪子大概预感到不久长房要把她接回去,所以在和这院子里的春光惜别。也许她在祈祷但愿自己能呆在这里,看到马上就要盛开的紫丁香和珍珠梅吧。本来东京的大姐并没有来信叫她哪天回去,可是她却惴惴不安地担心着今天会不会来通知,明天会不会来通知,一心只想在这里多住几天,她的这种心理状态,连旁人都看出来了。人不可以貌相,幸子知道这个害羞的妹妹却很爱外出,如果自己能出去走动的话,也想每天陪她出去看看电影或者吃茶点。可是雪子等待不了,前些日子天气好,她就邀请妙子陪同她去神户,在元町一带无目的地荡马路,似乎不这样就不舒心。而且总是她主动打电话给松涛公寓的妙子,约好碰头地点,然后高高兴兴地出去,对于自己的亲事,似乎全不放在心里。
经常被雪子拉出去的妙子,往往到幸子枕头旁边来绕着圈子诉苦,说什么近来工作正当紧张,下午最宝贵的时间被拉出去陪她玩儿,实在吃不消。有一次她来报告幸子说:“昨天出了一件可笑的事情。”内容如下。
昨天傍晚和雪姐一块儿去元町散步,在铃兰店里买西点,雪姐一下慌慌张张地说:“细姑娘,怎么办?……来啦!”问她:“你说来啦,谁来啦?”她还是慌慌张张地说:“来了呀!来了呀!”正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在里边咖啡室喝咖啡的一个不相识的老绅士走到雪姐跟前,殷勤地招呼说:“要是方便的话,请去那边喝杯茶,奉陪坐上一刻钟行吗?”这时雪姐更加慌了手脚,面孔涨得通红,张皇失措地只管“这个,这个……”的说不出话来。那个老绅士立在那里又问了两三次“怎么样?”看到没有希望,便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声“非常对不起”,然后走开了。雪姐连声催促说:“细姑娘,赶快赶快,”急忙让我包好点心,跑出店门。问她:“那个人是谁?”她说:“就是上次见过面的。”这才明白大概就是上次相亲的那个野村了。
“雪姐那个慌张劲儿真是少有,好好回绝人家不就得了吗,她却一味‘这个,这个’的惶惑着。”
“这种时候雪子妹妹全然不成,到了这个岁数了,还和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样。”
幸子顺便打听妙子问了雪子什么话,雪子对那个人的看法怎么样,说了些什么。妙子说:“我问她怎样想的,她说婚姻问题听凭大姐和二姐做主,她们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只有那个人那里不行,并不是自己太任性,这桩亲事得拜托细姑娘给二姐说说,务必把它回绝了。”妙子也是第一次遇见野村,看到他比传闻的还要衰老得多,使她吃了一惊。妙子觉得这样一个老头儿,雪姐当然不愿嫁他,拒婚的理由看来就在这个问题上,可是雪姐对于男方的风采面貌并没有指摘什么,反倒提起相亲那天晚上被野村拉到他青谷的家中时,看到佛坛上供着他前妻和两个已故孩子们的照片,心里很不愉快。雪姐认为尽管明知嫁过去是当填房,可是让人家去看他前妻和孩子们的照片,心里决不会受用。一个单身汉私下供着亡妻和孩子们的照片,为死者祈祷冥福,那种心情是可以谅解的;现在把相亲的对象邀了去,该用不着把那些东西放在显眼的地方了吧。可是野村不仅没有预先收藏起来,反倒故意把她领到供着那些照片的佛坛前,岂非荒唐!仅就这件事来讲,可以看出那个人对于女子的细微心理一点儿都不能理解,因此雪姐就格外嫌恶他了。
又过了两三天,幸子勉强能够外出走动了。一天午饭后,她梳妆打扮了一下,对雪子说:“那么我去阵场夫人那里回绝人家啦。”
“嗯。”
“那件事情前几天细姑娘对我讲了。”
“嗯。”
幸子早就打好腹稿,搬出长房不赞成的那套话,婉转地拒绝了这桩亲事。回到家里,对雪子只说顺利办妥了,别的没有细讲,雪子也不问什么。到了清明节,阵场夫人寄来了北京楼的账单,说:“冒昧得很,账款请分担一半,”因此立即把钱汇了出去,就此了结了这桩亲事。
以上种种情况幸子都写信报告了长房,长房还是音信全无。幸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劝雪子说:“雪妹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长久把你留在这里,弄得以后要来不能来,反倒麻烦,尽管下次还要来,莫如先回去一下。”可是,四月三日的女儿节每年照例要开茶会,招待悦子学校里的那些小朋友,茶会上的馅儿饼和三明治往常总是雪子亲手做的,所以雪子答应一过女儿节就回东京。哪里知道女儿节一过,听说祇园的夜樱再过三四天就要盛开。
“阿姨,看了樱花再回去吧。不看过樱花决不回去,好不好?阿姨。”悦子一遍又一遍地说。
不过,这次挽留雪子最热心的是贞之助。他说:“既然已经住到今天,不去京都看樱花就回东京,雪子妹妹总要觉得遗憾,再说每年的赏花缺少了一个重要角色,未免杀风景。”其实,他有他的心眼儿,自从那次流产以后,幸子一直多愁善感,夫妇俩在一起偶然谈到胎儿的事,她就淌眼泪,为此贞之助很伤脑筋,想借此机会让幸子同两个妹妹去京都赏樱花,稍稍分散点儿她的愁闷。
去京都的日期定在九日(星期六)、十日(星期日)那两天。直到那时,雪子不说走、也不说不走,磨磨蹭蹭的照例不明确表态,等到星期六那天早晨,她随同幸子、妙子走进化妆室,开始打扮起来。脸部化妆一完毕,雪子就取出东京带来的衣箱,从箱底抽出一个纸包,打开带子一看,里面原来是早已准备好的专为看樱花用的和服。
“我说呢,雪姐把赏樱花穿的衣裳都带来了。”趁雪子不在屋子里,妙子走到幸子身后,一边给幸子系带垛,一边取笑说。
“雪子妹妹这个人不声不响的,什么事情都非贯彻她自己的主张不可。”幸子说。
“瞧着吧,一旦有了丈夫,会把她的丈夫管得唯命是从的。”
在京都赏樱花时,贞之助发现幸子即使在人山人海之中遇见手里抱婴儿的人,每次她都会突然掉泪,为此他很窘。由于这样一个原因,夫妇俩今年没有在京都多逗留,星期天晚上就和大家一道回了家。两三天后,四月中旬雪子就动身去东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