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神户两地的民众看到第二天的报纸,方才知道惨祸的全貌,再次吓得一跳。芦屋幸子家里,事后的四五天中,每天都有亲友来探视慰问,忙得她应接不暇。后来电话、电灯、煤气和自来水等设备逐渐恢复正常,混乱也一点点平静下来。不过,到处堆积着的泥砂由于战争中人手和卡车不足,没法迅速清除,大热天人在白茫茫的一片沙尘中来往,这景象有点像往年大地震后东京街头的状况。阪急电车芦屋川站原来的站台被埋在沙土中,只能在沙堆上兴工建造一个临时站台,陆桥上面又架了高高的一顶桥,电车在桥上通行。阪急那顶桥和国道业平桥之间,河床几乎和两岸的马路—样高,稍稍下点儿雨,就会泛滥成灾,一天也不能放置不管。成千上万的建筑工人连日在疏浚,就像蚂蚁搬糖山那样,怎么也解决不了问题。河堤上的松树可惜都让沙尘沾污了。再加洪灾以后偏偏连日天气晴朗,因此沙尘格外弥漫,弄得芦屋这个有名的高级住宅区今年完全失去了它往日的那种风貌。
相隔两个半月雪子从东京回到芦屋,正是这样一个沙尘弥漫的夏天。水灾当天,东京的晚报上就刊登出消息来了,可是不知道详细情形,涩谷家中都很担心这件事。看了报纸,住吉川和芦屋川沿岸的灾情显然最严重,雪子读到甲南小学校的学生遇难死亡的消息时,特别想知道悦子的情况到底怎样。第二天贞之助从大阪会计师事务所打来了电话,鹤子和雪子姐妹俩轮流接听,想打听的消息大体都问了。雪子当时说她非常不放心,马上就想去芦屋看看,征求贞之助的意见。贞之助说想来当然可以来,家里的情况既然是这样,实在用不着特地赶来一趟。再说大阪往西的铁路还没有修通。这样讲了以后,贞之助就把电话挂断了。可是安天晚上他和幸子谈到东京时,告诉幸子说:“雪子妹妹想来芦屋,我劝她不用来,可是她借口慰问,说不定还是要来的。”不出所料,几天之后幸子果然收到雪子的来信,信里说她想和九死一生的细姑娘见见面,还想看看这次水灾把印象很深的芦屋究竟破坏到什么程度,不亲自跑一趟,心里总不踏实,说不定一两日内突然就动身。
由于她先打了招呼,所以动身那天故意不打电报,坐上“燕”号特别快车就离京了。在大阪换乘阪神电车,在芦屋下车时刚好碰上一辆出租汽车,不到六点钟就到达姐姐家。
“您回来啦。”
雪子把衣箱递给出迎的阿春,就此走进会客室。家里静得鸦雀无声,因此她问阿春:“二姐在家吗?”
阿春把电风扇的风朝对雪子,回说:“噢,太太刚刚去舒尔茨先生家了……”
“小悦呢?”
“小姐和细姑娘都应邀去参加舒尔茨先生家的茶会。也快回来了吧,去叫一下怎么样……”
“不用,不用,春倌,你别管啦。”
舒尔茨家的后花园里有孩子们的声音,阿春打算去叫,被雪子拦阻了。雪子走到露台的凉棚底下,独自坐在白桦椅子上。雪子刚刚来芦屋时,一路上从汽车车窗里看到业平桥附近灾情惨重得出乎意料,使她大吃一惊。可是坐在这个地方所看到的情景,和平素没有什么两样,一草一木都丝毫无损。正好是傍晚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风一下子停了。天气仍然很热,静止的树影格外鲜明,如茵的绿草直透进眼帘。今年春天她去东京时,紫丁香和绣球花正盛开着,水晶花和复瓣棣棠还没有开。现在连杜鹃花和百合花都凋落了,只剩一两朵栀子花余香在枝了。和舒尔茨家接境处的檀香和刺桐枝叶繁茂,二层楼的洋房被它遮去了一半。
两家交界处的铁丝网那边,孩子们正在玩开电车的游戏。人虽看不见,只听到彼得学着电车长的口气说:“下一站是御影,御影到了……”
“……诸位乘客,这辆电车从御影直达芦屋,中途不停车。到住吉、鱼崎、青木、深江去的乘客们请在这里换车。”他说话的声调和阪神电车的车长一模一样,决不像西洋孩子在学话。
“露宓姐姐,那么我们去京都吧。”这回悦子开口了。
“好吧,去东京吧。”罗茜玛丽说。
“不是去东京,是去京都。”
罗茜玛丽似乎不知道京都这个地名,不管悦子三番五次地给她纠正,她还是说“东京”。
“不对,露宓姐姐,是京都呀。”
“我们去东京吧。”
“不是去东京,去东京得停—百次车啦。”
“是呀,明后日就到了呀。”
“你说什么?露宓姐姐。”
“明后日就到东京呀。”
“明后日”这一日语的发音,罗茜玛丽的舌头转不过来。讲惯“后天”的悦子突然听到这个讲法,大概没有听懂。
“你说什么?露宓姐姐,没有这样的日语呀。”
“悦子姐姐,这棵树日语怎样讲?”
那时刺桐树叶忽然哗啦哗啦响起来,彼得爬上去的时候这样问。这棵刺桐树的树枝叉出到邻家,孩子们平常总爱从舒尔茨家踏上铁丝网篱笆,攀住树枝爬上去。
“那叫刺桐树。”
“叫刺桐桐树吗?”
“不是刺桐桐,是刺桐。”
“刺桐桐。”
“刺桐。”
“刺桐桐。”
不知彼得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他只管说“刺桐桐”,不说“刺桐”。
悦子又生气地说:“不是刺桐桐,只有一个桐。”
她那句话里的“一个桐”,听去就像“一狗洞”,雪子不由得忍俊不禁,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