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哗啷板儿也扔到一边儿去了,因为那是个卑鄙下贱的工具,对鸟儿和对鸟儿的朋友他自己,都是怀着无限恶意的。猛然间,他觉得屁股上挨了重重一家伙,紧跟着是哗啷啷一声响,这分明是告诉他的受了惊的感官,哗脚板儿正是作恶的工具。老鸹和裘德都吓了一大跳,后者两眼昏昏地瞧见了庄稼汉的形象,原来是伟大的陶大先生驾到了,他那张恶狠狠的脸冲着裘德蜷起来的身子,手里哗啷板儿摇来晃去的。
“这就是‘吃呀,亲爱的小鸟哟’,对不对,小子。‘吃呀,吃呀,亲爱的小鸟哟,’行啊!我要叫你屁股好好尝尝滋味儿,瞧你还急不急着说‘吃呀,亲爱的小鸟哟!’你原先也是在老师家里躲着,不上这儿来,是这么回事儿吧?嘿嘿!你一天拿六便士,就是这样把鸟儿从我的麦子上赶走呀!”
陶大怒气冲冲,恶声恶气,破口大骂,一边拿左手抓住裘德的左手,拽着他瘦弱的身子绕着他自己转圈子,还用裘德的哗啷板儿的平滑面打他的屁股,绕一圈打一两回,连麦田里也响起了抽打的回声。
“先生,别打啦——求求别打啦!”转圈子的孩子哭喊着,他整个身子受到离心力支配,一点没法做主,就跟上了钩的鱼给甩到地上一样,眼前的山冈、麦垛、人工林小路和老鸹怪吓人地围着他一个劲儿地转圈子赛跑。“我——我——先生——我是想地里的收成会怪不错的——我瞧见过下种呀——老鸹吃那么点也可以呀——先生,你没什么损失呀——费乐生先生还嘱咐过,待它们心要好呀——呜!呜!呜!”
裘德要是索性对先头说过的话矢口否认,恐怕反倒好点,可是他这番真心表白似乎把庄稼汉气得更厉害了。他还是一个劲儿啪啪抽打转圈儿的淘气鬼,哗啷哗啷的声音传到了麦田以外,连远处干活儿的人都听见了——还当裘德正不辞劳苦地摇哗啷板儿呢,而且隐在雾中的那座崭新的教堂的塔楼也发出了回声,要知道那位庄稼人为了证明他对上帝和人类的爱,还为建教堂大量捐过款哩。
又过了会儿,陶大对惩罚工作也腻了。他叫浑身哆嗦的孩子好好站着,从衣袋里掏出六便士给他,算是他干一天的工钱,说他得赶快回家,以后哪块麦田也不许他随便来。
裘德蹦开了一点,随即哭哭啼啼沿着小路走了;他哭,倒不是因为打得疼,当然疼得也够厉害;也不是因为领悟到天理人情,顾此就要失彼,对上帝的鸟儿有好处,对上帝的园丁就有坏处;他哭是因为他到这个教区还不满一年就搞得这么丢人现眼而非常痛心,恐怕这以后真要成了姑婆生活里的包袱。
心里既然横着这样的阴影,他不想在村里露面,于是从一道高树篱后面,穿过牧场,住家里走。他瞧见潮湿的地面上有几十对交尾的蚯蚓蜷卧着,它们在一年之中这个季节的这样天气都是这样。要是按平常步子往前走,每跨一步又不把它们踩死,那是办不到的。
虽然庄稼汉陶大刚才伤害他不浅,但是他是个什么东西也不忍伤害的孩子。每回他带一窝小雏儿回家,心里总是难过得大半夜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小雏儿连窝一块儿送回原来地方。他一瞧见树给砍伐了或是修剪了,人简直受不了,因为他的幻觉使他感到这样做就是折磨它们;凡到剪伐时候,都正值树汁从根部往上输送,所以树要流出大量汁液,他孩提时见此情景,内心充满了忧伤。性格方面的这种软弱,姑且这么说吧,表明他是注定终生感到大痛苦的那类人,只有到他无用的生命落幕之际,才得以重新得到解脱。他小心翼翼地在蚯蚓中挑着道走,一条也没踩死。
他进了草房,看到姑婆正把一便士面包卖给一个女孩子。顾客走了以后,她说:“你怎么上半天半路儿就回来啦?”
“人家不要我啦。”
“怎么回事儿?”
“我让老鸹啄了点麦粒儿,他就不要我啦。这是工钱——算是最后一回挣的。”
他一副惨样把六便士丢到桌子上。
“唉!”姑婆说,噎住一口气,跟着长篇大论教训起他来,说他一整个春上啥也没干,就赖着她。“要是连鸟儿都赶不了,那你还能干什么呀?哪,别这么一副不在乎的样儿。要说庄稼汉陶大比我也好不到哪儿,不过是半斤八两,约伯不就说过嘛,‘如今比我年轻的人笑话我,我可瞧不起你们的老子哪,我把他们放到给我看羊的狗一块儿啦。’①反正他老子给我老子当长工就是啦。我叫你替这家伙干活儿,我真算是糊涂透啦,就为不让你淘气,我干了不该干的事哟。”
①公元43年,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征服了古代不列颠,为了军事、政治、贸易和安全等目的,下令在不列颠境内广辟道路。现据其整体规模,将这些大道译成驰道。
她越说越一肚子气,倒不是为裘德没能烙尽职守,而是因为他到陶大那边去,辱没了她;她主要是从这个角度给他定位,至于道德什么的还在其次。
“不是说你该让鸟儿吃庄稼汉陶大的东西,这事儿你本来也错了嘛。裘德呀,裘德,干吗你不跟那位老师一块儿走,到基督堂还是什么地方去呀?不过,不提啦——你这个没出息的孩子哟,你们家这支压根儿没人出去闯荡过,以后也别提喽!”
“姑婆,那个美丽的城市在哪儿呀——就是费乐生先生去的地方?”孩子默默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哎呀,你也该知道基督堂这个城市在哪儿啦。离咱们这儿大概二十英里吧。那地方对你可是太了不起喽,你可没缘分跟它搭上关系呀,可怜的孩子,我就是这么想哟。”
“费乐生先生长远在那边吗?”
“我怎么知道。”
“我能不能去看望看望他?”
“哎呀,不行呀!你还没长大哪,就连这方近左右也还没弄清楚,要不然你怎么瞎问呀。咱们跟基督堂的人向来不搭界,基督堂的人也不跟咱们来往。”
裘德走到外边去了,比平常更加感到他这个人生到世间来真是多余的,随后仰面朝天躺到了猪圈旁的干草堆上。雾已渐转透明,太阳的位置可以看得出来。他把草帽拉到脸上,打草缏间的隙缝往外瞄白晃晃的光,心里在胡思乱想。他发现人要是长大成人了,必定会重任在肩。人间万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彼此合拍共韵,协调一致。天道悠悠,竟然如此狰狞,不禁使他生出反感。对这一群生灵仁慈就是对另一群生灵残忍,这种感想毒害了他万汇归一的和谐感。他深深感到,你慢慢长大了,就觉得你处在生命的中心点上了,再不是你小时候那样觉得是在圆周的某一点上,于是你陷在无端恐怖之中,不寒而栗。你周围老像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花里胡哨、哗里哗浪,噪声和强光捶打着你那个叫生命的小小细胞,强烈地震动它,无情地扭曲它。
要是他能拦住自个儿不长大,那该多好啊!他不愿意成个大人。
不过他到底是个一派天真的孩子,等一会儿就把那种颓丧情绪忘掉了。上半天余下的时间,他尽帮姑婆做事,下午没事干,就到村子里去。他在那儿问一个人基督堂在哪一方。
“基督堂吗?哦,对啦,就在那边儿,我可压根儿没到过——压根儿没到过。在那样的地方,我没事儿可干。”
那汉子向东北方向指指,指的正好是裘德刚才蒙受奇耻大辱的麦田那边,虽属巧合,还是叫他一阵子揪然不乐;不过由此而生的畏葸反而更激起他对那座城市的好奇心。庄稼汉固然说过不许他到麦田,可是基督堂正在对面。于是他偷偷溜出了村子,往下走向那块目击他早上受到惩罚的洼地,在它的小路上走,没敢岔出一英寸,随后爬上了另一边坡子,那条小路长得真讨人厌,后来算走到个小树丛旁边它跟大路相接的地方,到此也就没什么经人耕种的田地了。他一眼望去,但见一片荒凉空阔的丘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