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又有气无力地回到家里,可是没看到她。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样。后来她来了封信。
她直言无隐,承认她已经腻味他。他跟个老牛破车似的,她才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也看不出来他也好、她也好,以后能好到哪儿去。又接着说,他已经知道她父母考虑移居澳洲有一段时间了,这年头养猪是个穷生意。他们已经最后决定走了,她提出来跟他们一块儿走,要是他们肯的话。像她这样女人到那个地方要比守在死气沉沉的乡下机会总要多些。
裘德回信说他毫无异议,她只管走好啦。他认为,既然她想走,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对他们双方都有好处。他在装信的小包里,封进去卖猪的钱,还有他自己不多一点钱。
从那天起,他没再收到她的信,无非间接听到点消息,不过她父亲和全家并没立刻动身,还要等到把货同别的财物出清再说。裘德一听说邓恩家要拍卖,就把自己的一应家私装上一辆货车,送到她那儿,也就是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小庄院,让她把那些东西跟别的一块儿卖掉,她爱卖什么就卖什么。
他随后搬到阿尔夫瑞顿的住处,看见一家铺子的窗子上有张小招贴,通告甩卖他岳父的家具。他注意出售的日期,那一天来了又过去了,裘德也没往那儿附近去。他也没看到因为拍卖,靠南边路上阿尔夫瑞顿镇外车马比平常真正多起来。又过了几天,他走进镇上一家旧货代理店,店堂后面放着品类繁多的大杂烩,什么汤锅、晾衣架、擀面杖、铜烛台、两面镜子等等,显而易见都是经过甩卖来的,这时他发现一张带框的相片,原来是他自己的尊容。
那张相片是特意请镇上一个人拍的,配上了有椭圆形鸟眼纹的槭木框子,他选在婚礼那天送给她,相片背面还留着“裘德赠给阿拉贝拉”的字样和日期。她准是把它扔到了她要拍卖的财物一块儿了。
“哦。”店老板说。虽然看着他瞧了瞧相片,又瞧了瞧一大堆别的东西,他却没有发觉他就是相片中人,并且向他解释说,“到马利格林那条路上,靠一边有个草房,把东西甩卖了,这玩意儿是搭着卖给我的。要是把相片取下来,镜框还是蛮有用的。你给一先令拿走好啦。”
他的妻子把他的照片和礼物也连着别的东西甩卖,是个不言而喻而又出乎自然的证据,说明了她对他绝情到了多么彻底的地步,而这正是少不了的了却一切的轻轻一击,好把他全部的眷念之情摧毁到家。他付了一先令,把相片带走,到了住处,就把相片带框子烧了。
两三天后,他听说阿拉贝拉和她的父母已经启程远行。事前,他带过口信给她,提出要郑重其事地给她送行,不过她表示她已经志在必走,就不必多此一举,反而好些。她这样说也许不无道理吧。在他们移居国外以后那个晚上,他一天的活已经干完,就离开住处,循着极熟悉的大路,在星光下漫步,向高地走去,那是他有生以来体验从未有过的极度欢娱之情的地方。这会儿高地仿佛又重归他的怀抱了。
他自己究竟怎么回事,他也弄不清了。在那条古道上,他好像还是个孩子,比起当年他站在山顶上做梦,胸中头一次燃烧着对基督堂和学问的热烈向往之情的时候,似乎连一天都没长大。“但是我现在是成年人了。”他说。“我有了妻子。不单是这样,我跟她闹别扭,觉着她可厌,还跟她打了架,最后一刀两断,我已经到了一个成熟得多的阶段啦。”
接着他想起来他这会儿站的地方,据姑婆说就是当年他父母仳离的地方。
再往前一点就到了最高处,犹记当年基督堂,或他以为是的那个城市,曾依稀可辨。挨着路边,一直稳稳竖着一块里程碑。裘德慢慢走到它旁边,碑上标的里数已经没法看清楚,只好拿手摸摸。他想起来有一回他在回家路上,一时兴起,自鸣得意地用锐利的新凿子在里程碑碑阴上錾下一行字。还是他当学徒头一个礼拜干的,当时他还没为一个跟他格格不入的女人而偏离自己努力的目标。他不知道字迹如今清楚不清楚,于是转到碑后,拨开了尊麻丛,借着一根火柴的亮光,他终于看清了老早以前自己何等热情奔放地錾下了:
到那边去
J.F.
重睹在蔓草和荨麻掩覆下、略无漫漶的那行字,他心中再次燃起往日的激情的火花。难道他就不想在善与恶交织中把自己的计划推向前进吗?——哪怕实实在在感受了世间丑恶,就不要力戒病态的愁苦吗?Bene agers et loetari——高高兴兴地做好事,这是他听说过的一位名叫斯宾诺沙的人的哲学,现在不也可以成为他自己的哲学吗①?
①斯文朋(183—1909),与哈代同时的英国诗人。
他要跟命里灾星斗下去,要把他原先的抱负付诸实现。
他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极目遥注东北方地平线。那儿空中果然有一团微弱的光晕,有一小缕淡淡的烟云,但是倘若不是虔诚的目光,那就不大能看到了。他觉得这样就够了。只要他学徒期一满,他必定前往基督堂。
他回到住处,心情好多了,做了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