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着他。“哎,裘德呀!”她把脑门往下靠在车厢隔间的犄角上。“我就想过你大概有这一手,憋着没跟你说。我可是没住一间屋子的意思!”
两个人接下去没说话。裘德一副受了愚弄的神气,两只眼睛直瞪着对面的座位。“哦!”他说……“哦!”
他依旧一言不发。她一看他那么垂头丧气,就拿脸往他脸上一贴,嘴里咕哝着,“亲爱的,别气啦。”
“哎——这又算得了什么。”他说。“反正我懂得其中奥妙就是啦。……你这是一下子变了卦吧?”
“你没权利问我这样的问题;再说我也决不回答!”她说,嫣然一笑。
“我的亲亲,对我来说,你的幸福是高于一切的——虽然咱们动不动就吵!——你的意志就是圣旨。我总还不算一心替自个儿打算的东西,我希望是这样。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再一想,就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不过这大概是因为你并不爱我——倒不是因为你不想冒犯习俗。我可是承蒙你教导,现在讨厌透习俗啦。我希望你就是这回事儿,不是转什么可怕的念头!”
按说,她这一刻显然该同他开诚布公才是,怎奈苏做不到赤诚相见,也就不能交心,不能把她的隐密的实情吐露无遗。
“你就当我胆小怕事好啦。”她急急要岔开正题。“就当妇道人家一遇上难题,总是胆小怕事好啦。此时此刻,我当然可以跟你一样,认为我完全有权利按你的意思跟你住一块儿;我当然可以坚持自己的见解,认为在合情合理的社会状况下,女人生了孩子,他爹怎么样,谁也无权说三道四,对她问长问短。不过,多少是因为他那么宽宏大量,我才自由,我这会儿宁可稍微拘泥点好。要是当初咱们靠绳梯逃跑,他端着手枪在后边追,那恐怕是另回事了,我也许要想采取截然不同的行动。可是,裘德呀,别硬逼着我好吧,也别对我下批评好吧,就当我没勇气实行我的主张好啦。我知道我是个苦命的可怜虫。我天生没你情感那么热烈呀!”
他只简单地重复了一下。“我也想过——我是自然而然该那么想的。但是咱们现在要是不是情人,那咱们就算完啦。费乐生就是这么个看法,这我敢打保票。你瞧,他给我的信是这么说的。”他打开她带来的信,念下去:
“我只提一个条件,就是你务必对她温柔、体贴。我知道你爱她,但爱情甚至有时也是残酷的。你们俩是天赐良缘,不论什么人,只要年纪大些,不心存成见,都会一望而知。我跟她相处的短短期间,你一直是‘影影绰绰的第三者’。我再说一遍,你要好好待苏。”
“他真是个大好人哪,不是吗?”她含着泪说。思索之后,又说,“他让我走,实在是忍痛割爱啊——简直是忍得太过啦!他为我旅途舒适,考虑得那么周到,还提出给我钱。那会儿跟以前不一样,我真是有点爱上他啦,可我还是爱不起来。要是我跟个妻子似地有那么一点爱他,就是这会儿也要回他那儿去啊。”
“可是你根本不爱他,对吧?”
“实在是不爱他,哦,实在是一点一滴不爱他!我根本不爱他。”
“你也不爱我吧,我心里七上八下呢!”他带着气说。“恐怕你谁都不爱!苏呀,有时候我挺生你的气,我觉着你这个人简直生来没法真真正正地爱。”
“你说这话可真不该,真是不忠不信!”她说,挪开身子,尽可能离开他远些,神情严厉地望着外面的夜色。她没转过身,便又用受了很大委屈的口气说,“我这样喜爱你,也许跟一些女人喜爱男人不一样,可是我跟你在一块儿实在是一种欢乐,这种欢乐极度微妙,存乎一心;我可不想再进一步,为了叫欢乐更强烈,就去冒失掉欢乐的危险。我心里完全明白,按女人跟男人的关系,危险总是免不了的。不过拿我跟你的关系说,我已经想定了,我能信赖你,你能把我的愿望置于你自我满足之上。这件事别再往下谈啦,亲爱的裘德!”
“要是再谈下去,你又要自怨自艾,当然不行啦……不过,苏,你当真非常爱我吗?说你非常爱我吧,说你爱我有我爱你的四分之一,十分之一,我就满足啦!”
“我让你吻啦,这不是说明一切嘛!”
“那才一回啊!”
“够啦——别跟个馋嘴猫似的。”
他身子往后一靠,好半天没看她。他此刻想起了她跟他说过的以往生活史中那个插曲,她就是这样处置那位可怜的基督堂大学毕业生的。他觉得自己很可能要步那个受尽残酷命运折磨的人的后尘。
“这样的私奔可怪啦!”他咕哝着。“也许你一直拿我当工具对付费乐生吧。唉,看起来就是这么回事——瞧你坐在那儿一副正派样!”
“你别瞎生气——我不许你这样!”她哄着他说,转过身,往他那边挪了挪。“你不是刚吻过我吗?我倒不是不愿意你吻我,你该吻我。我就是这会儿不让你吻我,这会儿不行——你就不想想咱们呆在什么地方吗?连这都不懂!”
只要她一恳求,他就没了主意,只好屈从(这一点她很清楚)。于是他们挨在一块儿坐着,手拉着手。后来她陡然想起什么。
“你给禁酒旅馆打了电报之后,我可不好到那儿去啦!”
“怎么不好去呢?”
“你难道不明白?”
“就是啦,那儿总还有别的旅馆没关门。自打你因为别人造谣生事,就嫁了费乐生,我有时候就琢磨,别看你平素装出来有一套独立见解的样子,其实你跟我认识的别的女人没两样,还是对社会规范奴隶般唯命是从。”
“精神上并不这样。见解我虽然有,可没有勇气去实行。我嫁给他也不全是因为别人造谣生事。但是有时候一个女人因为太想人家爱她,可就顾不得这样做好不好啦。虽说这样残酷地对待男人,心里头也觉着非常不是滋味,可还是照样鼓励他爱她,而她却根本不爱他。然后,她一瞧见他那个痛苦劲儿,就不免悔从中来,就想方设法来补救这个错误。”
“你这不是干脆说,你先跟他,跟那老家伙厚颜无耻地调情,后来觉着这样太过意不去,为了给他弥补损失,于是嫁给他吗?虽然你自己这么一搞,连自个儿也折腾得快没命啦。”
“唉——你居然把事情形容得这么下流不堪——有倒是有那么一点,加上那个丑闻,还有你早该告诉我的事,一直瞒着我:这三样都有关系。”
她因为他的批评很难过,眼泪汪汪。他一看就口气缓和下来,劝慰她:“好啦,亲爱的,别往心里去啦!你就是让我上十字架,我也心甘情愿!不管你怎么干,反正你是我的一切,这你心里完全有数!”
“我是又坏又不讲原则——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她眨眨眼睛,想把眼泪挤掉。
“我打心眼儿里知道你是我的亲爱的苏,别管时间有多长,世界有多大,也别管现在是什么关系,将来有什么遭遇,反正什么都没法把我同你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