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们小铺的房东,潘可夫正走出院子,他还是那么衣冠楚楚。上身短西服,系着红领带脚上一双胶皮鞋,胸前垂站一条银链,真有点儿像马的缰绳儿。他见了米贡气不打一处来地叫着:“你这个老魔鬼。你敢再钻进我的菜园,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不能来点儿新鲜的吗?老这一套。”米贡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答复着,然后又无可奈何地说道:“我看你不打人就没法活。”
潘可夫气得破口大骂,米贡不紧不慢又加了句:“你不能说我老呀。我才四十六……”“可是去年圣诞节你就五十三啦。”
巴里诺夫发现新大一陆似的尖一叫道,“你自己说的你五十三了,现在怎么又说谎?”
下面出场的是一个神情严肃、络肋一胡一子的苏斯罗夫和渔民伊佐尔特。至此,小铺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洛马斯低头吸着烟听农民聊天,农民们有的坐小铺台阶上,有的坐小铺门口的长凳上。
这个季节气候仍然肝些变化无常,但此时呈现出的村中小景已是十分迷人了。那曾经被严冬冻结了的天空,解冻了,几片飘动的云彩在大地上的溪水和水洼间招招摇摇,形成变幻的云影,忽而明媚照人,忽而一温一柔可人,使人心情极为舒畅。
透过小铺门口我看着街上流动的风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一娘一们,惹人眼目地穿过这里奔向伏尔加河河岸,她们跨过水洼时撩一起裙裾角儿,露出她们笨拙的靴子;小孩们扛着长长的鱼竿煞有介事的去河边垂钓,也打这里跑过去了;一群老实巴一交一的农民走过这儿时,往店铺瞅瞅,毫无声息地摘一下头上的小帽子或大帽子。
米贡和库尔什金平心静气地分析着一个不大容易解答的问题:商人和地主哪个心更狠?他们二人各执所见,库尔什金说是商人,米贡说是地主,两个人越争越火儿,米贡宏亮的声音盖过了库尔什金不太利索的讲话。
“有一回,芬格洛夫他爸抓住了拿破仑的一胡一子,芬格洛夫闻讯而到揪起两个的后脖领子,打算把他们分开,谁知猛一用力两人脑们儿碰脑门儿,完一事大吉,两人全归天。”
“我相信你碰这么一下,也准玩儿完。”库尔什金赞同地说,接着又坚持自己的观点:“还有一点,商人可比地主胃口大多了……”仪表不凡的苏斯罗夫坐在台阶上抱怨说:“米哈依·安东罗夫。老百姓根本没法活了。以前给地主老爷们做活儿,事情排得满满的,根本没有闲工夫……”“我看你最好送上一份请愿书,要求复辟农一奴一制得了。”伊佐尔特抢白道。面对这一切,洛马斯只是沉默着,他看了一眼伊佐尔特,然后在栏杆上磕了磕烟灰。
我一直在等待那个时机,我认为洛马斯到时候会发言的,所以就专注地听着农民闲谈。可我觉得洛马斯在故意放弃讲话的机会,他仿佛无动于衷的样子,坐在那儿望着天空变幻的云彩和地上被风吹皱的水洼。
这时伏尔加河上的轮船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河边飘来姑一娘一们尖得的歌声,由手风琴伴奏。一个醉汉东倒西歪地沿街而行,他又打呼噜又打隔,手脚忙乱地总往水洼地走。村民们的争论渐渐地平息了,大家都有些郁郁寡欢,我的情绪也随之低沉。云彩愈积愈厚,风雨来临的前兆,农村生活的沉闷让我不禁留恋起都市生活来了,我想念城市里永不休止的噪动、杂乱无章的声音,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工人们的健谈和他们活泼的天一性一。
晚上吃茶时,我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并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和农民们一交一流思想?
“一交一流什么””
“嗯?要是我和他们在大街上讲这些事,准会再被流放到亚库梯……”他认真听了我的想法后对我说。
洛马斯装好烟斗,又把自己围绕在烟雾中了,他开始分析农民的处境及心态:“宵民胆小怕事,他们谁都怕,怕自个儿,怕邻里,最怕外地人。”
“农一奴一制废除还不到三十年,凡是四十岁以上的农民一降生就是一奴一隶身份,他们铭记着一奴一隶生活,但对自一由却一无所知。
“现在你简略地对他说,自一由就是按自个儿的心思活着,可是他们会说,地方官老爷时时刻刻在干预我们的生活,我们怎么能按自个儿的心愿生活呢?”
“沙皇把他们从地主手中解脱出来,自然他们的唯一主人就是沙皇。自一由是什么东西。沙皇会颁布圣旨解释的。老百姓们信仰沙皇,他们打心眼儿地认为沙皇是全国土地和财富的占有者。”
“他们甚至认为沙皇既然可以把他们从地主那儿解放出来,就可以从商人手中夺回商店和轮船。”
“他们骨子里是拥戴沙皇的,他们否定所有地方长官,唯独肯定沙皇。他们幻想有一天沙皇降一道旨:和取所需。想拿什么拿什么,想要什么要什么。”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忐忑不安地生活着,恐怕误了这个大喜的日子。他们还有一种顾虑:狼多一肉少,怎么拿呀?”
“话说回来,还有那些如狼似虎的地方官老爷呢,他们痛恨农民,连沙皇也不例外地痛恨。”
“可是没有地方长官也不成,因为到时候人们抢红了眼,大打出手的。”
窗外已是春雨正浓,透过窗子望见满街的雨水和灰蒙蒙的水汽,我的心如天气般抑郁,洛马斯继续他自言自语式的谈话:“我们要做的就是唤醒老百姓,用知识驱赶他们的愚昧,让他们认识到必顺从沙皇手中夺取政权,告诉他们选举长官应该从民众中产生,这长官包括:县警察局长、……省长和沙皇……”“这太漫长了。得用一百年。”
“难道您计划革命在圣神降灵节前成功吗?”他很严肃地说。
晚上他不积压去什么地方了,大概十一点左右我听到一声槍响,槍声很近。我急忙冲出大门,正看见洛马斯向店铺走来。他坦坦然然,不着急不着慌地躲着街上的水洼走着。
“您怎么出来了?我打了一槍……”
“打谁呀?”
“有些人提着棍子来打我,我警告他们,他们不听。我只好冲天鸣槍,吓唬他们的,我不伤人……”他在门廊下脱了外衣,拧了拧湿一漉一漉的大一胡一子,喘起气来匹马似的。
“我这双破鞋子穿出洞来了。该换一双人。您会不会擦手槍?帮忙给擦擦,要不就生犭了……”我真佩服他那种神态自若、坚定沉着的风格。他走进卧室一边梳理一胡一顺一边警告我说:“您去村里可得小心点儿。尤其是节日或星期天,晚上更危险,他们肯定也打您。”
“不过,您出门别带棍子,这样一来会激火,再有,可能他们会认为您胆校也没那么恐怖,您别怕。他们才是胆小如鼠呢……”慢慢我适应并喜欢这儿的生活了,洛马斯天天都有新消息,我安下心来读那些自然科学类书籍,洛马斯时常在一旁加以指点:“马克西美奇。我看最好您先弄懂这人,这儿蕴藏着人类绝顶的智慧。”
伊佐尔特每周有三个晚上到我这儿来,我教他识字。开始他对我抱以怀疑的态度,经常露出轻蔑的微笑,我给他上过几次课后改变了他最初的印象,他友好地说:“小伙子,你真行。你当正式都是都没问题了……”。
他还突发奇想:
“看你的样子像是蛮有劲儿,咱们比试一下拉棍行吗””从厕房找到一根棍子,我们两人坐在地板上,脚抵脚,僵持了半天,谁也没把谁拉起来。洛马斯在一旁快活地为我们助兴:“啊,好。加油。加油。”
最后,我输了,我和伊佐尔特的关系一下拉近了。
“这没什么,你已经够棒了。”他抚一慰说,“哎,很踞你不一爱一打鱼,要是你喜欢打鱼,咱俩就可以一块去伏尔加河了,伏尔加河的夜色比天堂还美。”
伊佐尔特学一习一热情很高,进步也很快,连他自个儿都有些惊异。
有一回上课,他从书架上随便一抽一出一本书,使劲儿扬着眉一毛一,费力地念了两三行,然后有些羞涩地红着脸,兴奋地对我说:“嘿。真也一妈一的行。我能读书了。”
然后他又闭着眼睛背育下面的诗句:
就像母亲呜咽在孩子的墓前,
—只山鸡在悲凉的旷野上哀鸣……
“你觉得如何?”
他曾十分小心地问我好几回:
“老弟。你能给我念叨念叨这是怎么回事吗?这些简简单单的黑线,怎么就变成一句句的话了呢”我也能读懂它们,是我自个儿常说的话。”
“我怎么会懂呢?又没人一旁小声提示我?要是一张画,看懂十分容易,可这些人们的心里话就这样表现出来了,你说奇不奇怪?”
我没法回答他,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他于是为此苦恼起来了。
“这就像魔术。”他不解其惑地叹口气,把书页对着灯光看了又看。
他天真、纯洁的像孩子,和许多小说中描写的可一爱一农民形象十分吻合。伊佐尔特有着乡村淦民的共同特点:富有诗情画意,纯洁一浪一漫,热一爱一伏尔加河,热一爱一孤独,热一爱一理想。
有一次他仰头望着天空,深情而天真地问:“洛马斯曾经说过星球上可能有我们的同类,你怎么看?
你变为这是真的吗?我说应该打了信号给他们,了解一下他们的生活善。也许他们生活的比咱们好,也快活些……”事实上他十分知足他已有的生活。他是个孤儿,没有土地,无依无靠,以捕鱼生,他是那么热一爱一捕鱼。不知怎么回事儿,他和农民们关系十分紧张,他曾提示我:“别看他们表面上随和老实,实际上全是狡猾、虚妄之徒。
千万别信任他们,他们刚才还和你要好,一会儿就变了卦,他们很自私自得,就只顾自个儿,一点儿不肯为公益副业牺牲。”
伊佐尔特也有他一性一格中的两面一性一,本来他是一个一性一情一温一和的人,可是当说起乡村里的土豪时他居然满腔仇恨:“土豪为什么就该比农民富有叱?因为他们机智吗?”
“老百姓要是机灵点儿,就该牢记住这句话:一团一结就是力量。可是你瞧瞧,整个村子给他们搞得分崩离析,像一盘散沙似的。没办法,他们就会瞎一胡一闹,到头来自个害自个儿。洛马斯他们日夜一操一劳……”伊佐尔特长得蛮帅,称得上美男子,又会讨女人的欢心。
女人们也不给他安宁之日。
“我毫无办法,都是让女人们惯的,”他虔诚地自责着。
“这实在是对那些丈夫们的大不恭敬,换了我也会生气的。可是女人们又让人怜惜。
“她们过着怎样的日子呵。没有欢乐、没有一温一情,过着牛马一样的生活。丈夫们没工夫一爱一她们,我就担当重任了。
“许多女人们结婚当年就挨揍了,我承认我这样于是错误的,因为我和她们有点太出格。
“我丙在只有一点愿望:女人们呀,千万别再彼此争风吃醋,我会让你们都快乐。”
“在我眼里,你们都惹人怜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