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皮皮阅读 · 威尼斯·美食、祈祷与爱
目录
位置:主页 > 图书读物 > 世界名著 > 威尼斯·美食、祈祷与爱 >

八 在不完美中寻找完美

发布时间:2023-03-08 10:55:29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八 在不完美中寻找完美

对我来说,食物不仅仅是爱、情感和所谓的“交流”的象征。我并不想用食物来表达什么,我没那么伟大。我之所以要做菜,不过是因为我喜欢做菜,喜欢吃,要是身边的人也喜欢吃,那就更好了。

意大利处世哲学>>>

这位不速之客常常为我泪水涟涟,但其实,我让他哭笑不得的时候会更多。我告诉他的一位银行同事——一位从比萨来的男士,说我在一群最最友好的意大利农民那里发现了最好的比萨利。比萨利,在意大利语中也就是豌豆的意思。不幸的是,比萨人被称作比萨尼,两者读音在意大利语几乎没什么区别。这位名叫穆齐的老兄是个聪明人,对于我的失言,并没有当面说些什么。但不幸的是,他也是一个多嘴的家伙,回办公室后再把这事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所以,我这个所谓的美国佬,便在一群客户和工作人员之间,引发了一番热闹的窃笑。

不过,我丝毫不以为怵,反而为这样的出丑卖乖而感到有些高兴。每天都沉浸在这样的欢乐之中,我丝毫没有意识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已经在我的心底里暗暗发酵。那是一丝悲伤的暗示,  一份来了又去,去了又还的无法排遣的乡愁。这种感觉,说不上有多么悲凉,也算不上是对新生活的一种否定。我只是想念我自己的母语,想念英语的发音了。我想要听懂别人,也想让人懂我。我需要一名好友。兴许,还有别的:我开始想念我自己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了。

我受够了北方人的审美姿态,那是一种伪善的冷漠,为了意大利人所谓的“体面”而扼杀自己的天性。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它们犹如金科玉律,上面写着一份清单,列着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什么样的问题该配什么样的答案。费尔南多便是我的侍从,我的盾牌,保护着他和我免受别人的“闲言碎语”。每次一到公共场合,费尔南多便会变得装腔作势起来,试图将我从所谓的文化自卑感中给拉出来。徒劳无益。有太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人过中年的长舌妇,还涂着猩红的双唇。为了谋求存在感,为了掩饰自己的笨嘴笨舌,我逢人总爱说句话,搭个腔什么的。我好奇心十足,笑得没心没肺,一路上还又是摸又是看。对这个不速之客来说,我似乎只有待在家里,同他一起过二人世界时,才会觉得舒服。

“冷静,冷静。”只要我的行为一不符合那“金科玉律”,他便会如此提醒我。墨守成规的人们,似乎从来就不曾关心过他人的存在。一种根本就算不上语言的土话,成为了他们的语言,而我,则丝毫不懂。想不到当初米沙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米沙医学博士毕业之后,便移民到了意大利,在罗马和米兰奋斗了将近十年之后,才定居到了美国。同他初次见面时,我们俩都一同住在纽约。在他搬到洛杉矶,而我迁往萨克拉门托之后,我们俩的友情才往前走了一大步。米沙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在我遇见费尔南多之后,他来圣路易斯看过我。不过,当时我们的第一顿午餐,却吃得拖沓而又充满了火药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图这个男人什么?他身上没有半点值得一个女人漂洋过海去追随他的魅力。”接着,他又说了一通关于文化冲突的长篇大论,说我面临的最大问题将会是语言,说我哪怕是想要获得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喜悦,我都得付出惨痛的代价。  “就算你学会了真正按照当地人的思维习惯去说一门外语,也不可能像母语那般流利。你永远也听不懂别人的话,也不会有人懂你,它将会是你永远也跨不过去的一道坎。你这么喜爱文字,又能温言软语地说出这么漂亮的话来,但在那儿,没人会听你说话。”他说道。很显然,今天的谈话将会是一场独角戏,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跳了进去。

“米沙,这是我一生之中遇到的第一次真爱。我只是想要跟他在一起,不管他是住在埃尔帕索还是威尼斯,这又有什么不对么?”我问道,  “我选的不是文化,我选的是一个爱人,一个搭档,一个丈夫。”可他嘴上依然对我毫不留情。

“可是一旦到了那儿,你又算得上什么?你能做什么?地中海文化,特别是意大利文化有着一套非常独特的评价体系。你知道的,你不是十九岁的小姑娘,而他们最多把你当成是‘一个迟暮的美人’。要是你有很多钱,那他们可能会高看你一眼,可是你没有。而其他的一切,他们全都会视而不见。不管你做什么,在别人眼里都是可疑的,而且大多数人都会像防贼那样防着你,还会问:  ‘她来这儿到底图的是什么?’不管你的动机如何单纯,他们都绝对不会去考虑,因为他们本身就是那种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我并不是针对某个意大利人,而是想要让你明白,这样的风气,丝毫也不比中世纪时强上多少。你这人太过于盲目乐观,不适合他们的口味。也就是说,在他们的眼里,你永远都是一名新手,不管你做什么,在他们看来都是轻浮的。你的那个费尔南多最好是一个关节炎缠身的富老头,这样你兴许还有机会弄明白你吸引他的到底是什么。”他恶毒地说道。

“米沙,你为什么就不能简简单单地认可我的幸福,哪怕是为了我开心一点也好啊?”我问。

“幸福——什么叫‘幸福’?幸福是说给石头听的,不适合人类。我们的生活偶尔会被某样东西或是某个人照亮,于是我们便有了某种不知所谓的念头,然后便把它称为‘幸福’。你以为你只要率性而为便能得到别人的好脸色,大错特错,他们只会按自己的标准去评价你,绝对不会张开双臂,去拥抱你的率真。”他故作深沉地缓缓总结道。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我说道。

“任何人都会在乎别人的评价。”他说道。

那时,我的确曾想要听他的话来着,但在很大程度上,我把他的那一份悲观,给藏了起来。他的话让我感到害怕,害怕去想,害怕暴露出自己的愚蠢,更加害怕他的话,会让我惶惶不可终日一般。现如今,当我再次回想起他当时的那一份悲观时,果然觉出了自己的愚蠢和惶恐。

费尔南多开始畏首畏尾地将我介绍给一两个街上偶遇的相熟之人。这样的情形,也曾发生在摆渡船、码头、周日清晨的报摊前,抑或停下来喝上一杯阿贝拢或是坐在蒂塔的桌子上,吃上两杯用金属杯装着的软巧克力冰激凌之时。周末时,我们会驾车前往阿尔贝罗尼,在桑廷下车,找上一家最好的咖啡馆,吃上几块以朗姆酒和巧克力做馅的酥皮糕点,然后在傍晚时分,等到食客熙熙攘攘之际,再去吃上几块又酥又脆的软奶酪果馅饼,喝上几杯普洛赛克。不过,在这样的地方,人们通常都是无心交谈的,一个个不是在享受着一个人的孤单,便是专门来大庭广众之下哗众取宠的。不光在酒吧中如此,整个岛上都是如此。林多岛上的人,联系同伴时从来不会超过五句话,即便是偶尔碰见,一场谈话也只会始于天气,终于漫不经心的一吻,以及一个虚无缥缈的电话联系的承诺。在林多,没有人会给对方打电话。

通常情况下,对于这种僵硬的社交方式,我都会一笑而过。我只能时常安慰自己,说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岛,我来这儿,只是为了同费尔南多厮守在一起,并不是为了这个地方。我开始写一些小曲,并用英语教会了他。这样一来,至少。以后面对那些精心算计过的邂逅之时,也能自娱自乐一番。他很喜欢,坏坏地说着其中的细节。不过,要是我胆敢就某些不知所谓的反应或是某件事做出反对,他便会立刻变得浑身都是刺,并迅速改弦易辙,不可一世地为他的小岛辩护起来:  “你以为你是谁呀,竟敢妄想评判和改变一种文化?你未免也太自命不凡了一点。”

我试图告诉他,我无心去做任何评判,也无心去改变任何人或他们的文化。我只是不想认不出我自己,把我的一切变得面目全非。他尽可以变成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像,一个陌生人,如水中月,如镜中花。但他的一切,难道就永远只能是为了那所谓的“体面”?而且还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他憎恶一切太过于新奇的东西?进一步,退三步。即便是现在,此时此刻,他身后的路仍然很长,而他,则依然跳着过去的舞蹈;而我,则跳着我自己的。

当费尔南多既不为林多辩护,又不愿意做上一顿当地的美食之时,便会絮絮叨叨地跟我讲过去的陈年旧事,告诉我这儿过去是什么样子,讲60年代初期的这儿,大街两侧那些林立的茶室,是如何地时髦,清晨的侍者,都穿着怎样的衣服,还有那些被弦乐四重奏牢牢吸引的奥地利和法国轻佻女子,都戴着怎样的帽子和面巾,又是如何久久不肯离去,而她们的配偶们,又都穿着怎样皱皱巴巴的白色条纹西装。我整整晚了四十年。现在,这儿只剩下了安装着披萨炉的酒馆;现在,我在大街上唯一能够看到的外国人,便是那些从杜塞尔多夫⒈过来,穿着短裤和塑料拖鞋来这儿寻求阳光的人。而唯一一个戴帽子的人,便是我自己。除了一些带着明显战后风格的茶室,林多自打拜伦时期以来,便几乎没怎么变过。当初的拜伦,便喜欢骑一匹枣红马,踏浪而行,或是一头扎进潟湖,再用仰泳的姿势,穿过大运河那青绿色的水波。⒈德国西部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首府,诗人H·海涅便出生于此。

每天,有去处的人们都会乘船逃离林多,就像是在逃离第十层地狱一般;而那些留下来的,则犹如是在服刑一般:为了苟延残喘而急匆匆地去一趟商店,尔后便再次藏回到了百叶窗后面,用睡觉来打发白天,用电视来消磨夜晚。尽管林多一无是处,但我依然在寻找着它那令人心动的一面。对我来说,这事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并不难,因为林多本来就是一个孤岛,四面环海,而我自己,也是一个孤岛。它那些零落的沙滩,同我这套房子中那些逼仄的房间也没什么两样。清晨时的林多,松手放开了太阳,但到了晚上,却又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将它勾引回自己的怀里。不过,即便是神秘莫测、喜怒哀乐诸般感觉健全的大海,在面对林多这一块弹丸般的封地时,也无计可施,无法唤醒它的麻木。尽管,它也有着一块女士专用的沙滩。

到目前为止,我这辈子躺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暴晒的时间,总共还不超过四十分钟。而这儿的风俗,却要求所有的女性,都用阳光将自己做成烤肉。我甚至连一套泳装都没有。一次,在打理完我们的乡间邸宅——我们依然沿用着这个称号——之后。我趁着去米兰同美国领事交换文件之际,买了一套艾丽娅不对称剪裁泳衣,连体式的那种,漂亮极了。就算我做不了意大利人,但至少也可以穿得像一个意大利人。系上缠腰式长裙,套上范思哲,将双唇涂成珍珠般闪亮的粉红色,我一直等到了十点(沙滩女士通常都不会起得太早),这才走到马路对面,径直穿过刨花酒店的大堂,来到了沙滩上。不料等待在那儿的,却是第十一层地狱。

上午,那些女人们会在沙滩上耗上三个小时,躺在沙滩上,晒着太阳,抽着烟;午饭后,在家睡上两个小时;下午,会再次回到沙滩上晒上三个小时,抽上三个小时的烟,一直等到六点三十分,她们的丈夫找来之后,才各自去酒店的酒吧之中,要上一杯开胃酒。在沙滩上淋浴时,她们口中叼着烟;穿衣服时,口中叼着烟;就连去吃饭时,也仍然是烟不离口。这些女人们,一个个的皮肤都犹如皱皱巴巴的秋叶,身上带着的珠宝首饰重量不亚于一公斤,每天似乎比她们的丈夫们还要疲惫。领教了一番之后,那套泳装便被彻底打入了箱底。

重拾烹饪的乐趣>>>

沙滩生活眼见得是行不通了,于是烹饪便进入了我的脑海。在过去的几周时间里,我每天晚上都会去银行接费尔南多,然后去一家小饭馆吃晚餐,吃得早而简单。有时,我们会回家换衣服,然后带上一只篮子,里面装着面包、芝士、葡萄酒和巧克力,一起下到沙滩上,来一次十点钟时的野餐。不过今晚,费尔南多得在家吃饭。

我出发了,步行穿过夸特罗冯塔纳桥,来到了桑德罗高卢大街,直奔林多的平民区而去。费尔南多说过,我在那儿能够买到很多实惠的东西,物美价廉。这话兴许没错,但同样千真万确的,还有摆在我面前的那条被火辣辣的太阳烤得像是要冒出烟来的马路,而且路程还着实不近。我逛了乳制品摊,逛了肉铺,逛了鱼档,还逛了水果摊(卖水果的小贩同卖蔬菜那人大不一样,而卖蔬菜的自然又同卖香草的迥然不同)。买了面粉、橄榄油、咸肉之后,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俗人,又不识趣地在一家面包房中问起了酵母。那面包房的老板娘将双眼瞪得像鸡蛋一般,说她只卖面包,不卖酵母,还说面包都是用烤箱来烤的,而烤箱,则在小岛的另外一头,又告诉我说她在一家诊所上班。我问她哪儿才能买到酵母。做蛋糕用的酵母?发酵粉?你想要的是这个吗?不是?她一样样地询问着。  “不是,太太,是烤面包用的酵母。”我说道。一听这话,她的胸膛立刻剧烈起伏了起来。为了平息她的不适,我赶忙买了一些面包。我放弃了那家甜点店,不过好在才往前走了几百码,一位卖酒的商人便建议我去玛吉看看。令我庆幸的是,那地方确实不远。半天过后,肌肉都快要抽筋的我,在奋战了三英里的路程之后,终于将那些东西给弄到了楼下,又给搬上了三层。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我,就这样踌躇满志地准备大干一番了。

在这之前,我点炉子最多是为了煮上一杯咖啡。我还发现,我正使用的那个炉子,是唯一还能用的,而其他的,全都在咝咝漏风。唯一的一扇窗子被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而十二英寸见方的空间,仅容得下上身做出轻微的动作。除了一把切葡萄柚的刀,再无其他刀可用,而我的那些上好刀具。似乎在机场时,连同其他物品一起被送人了。我突然想起了自己教授过的那上百堂烹饪课,以及对那些一应俱全的家庭厨房的不屑。我恍然又听到了那个傲慢的自己正在告诉我的学生们:  “足够的空间,良好的工具和设备是基础,但对于真正的厨师来说,哪怕是用一只锡罐,一把木勺也能进行烹饪。”我错了。我现在需要的可不止一只锡罐,还需要一个比这个锡罐般的房子大上许多的空间。还有,可恶,我需要的也远不止一只木勺这么简单。

不过,我还是调出了面糊,做出了金黄酥脆的南瓜花,并往小牛前胸肉里边填上开心果、咸肉、帕尔马干酪和鼠尾草之后,将胖乎乎的肉条用棉线捆结实,淋上黄油和白葡萄酒,上锅蒸熟后,任由其在平底锅中的原汁中自然冷却。还有一道冰镇西红柿黄金汤浇茴香对虾有待完成;最后我又做了一道软奶酪配白色的无花果,端上了在玛吉甜品店买来的蛋白酥皮小饼。我们俩一道道地慢慢品尝着,每一道菜,都让费尔南多大开眼界,不停地问东问西,像要打听配料和制作方法。他问我这顿饭花费了多长时间准备,我告诉他说购买材料所花的时间,足足是烹饪时间的三倍。

“你千万别以为我希望你每天晚上都能这样。”他说道。我怀疑他是在说:你千万别指望我每天晚上都能这样吃。当然了,他的话还没完。  “我喜欢简单。还有,”他接着说道,  “你有许多事要做,有婚礼要准备,有装修需要监督,还有一门语言要学。”我理解。通向他内心的那条通道,出人意料地拐了一道弯,绕过了他的胃。

“可我是一名厨师。你不能剥夺我做菜的权利。”我大喊大叫了起来。

“我并没有说不让你做菜,”他咬着牙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你所做的那些家常菜肴,对于我来说只有过节时才会去做。”他说得就像是我玷污了过节这个词一般。

我不过是想做菜,想要真正地做菜,每天都能做菜而已,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在他看来,一周做上一次,兴许两次才对。至于其他时候嘛,我们可以简简单单地吃上一些拌面啦、沙拉啦,或是芝士什么的就可以了。我们也可以去吃披萨。他食古不化,坚持说厨房太小,不适合做正经菜式。我看,他这是不想正经吃才对。而且,一听说我居然想要在家里烤面包,他的反应甚至比面包房那老板娘还要激烈。

“没人会在家里烤面包、甜点和做面食,”他说道,  “上到八十岁的老奶奶,下到八岁的小姑娘,全都更愿意到商店门前排队,而不愿意在家煮啊烤什么的。”我想,在林多,这也就意味着妇女已经完全从锅碗瓢盆中解放了出来,完全可以待在客厅看看电视或是玩玩卡纳斯塔纸牌什么的。  “我们有着全意大利最顶级的手艺人在帮我们做这些,所以我们根本就用不着亲自动手去做。”他说道。接下来,他该告诉我“冰霜兄弟”的卡车哪天会从门前经过,还告诉我给那些沙滩妇女送冰霜午餐的那辆车了。我皱起了眉头,叹了一口气,好在他并没有说出“冰霜兄弟”这样的话来。

听着他那头头是道的高谈阔论,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一心想要帮我尽快适应这个全新的环境。这儿不是我开在圣路易斯的餐馆,每天晚上不会再有四十个饥肠辘辘的客人;这儿也没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围坐一桌的亲朋好友。而且费尔南多也早已告诉过我,在这儿,朋友和邻居们只会在自己家的餐桌上吃饭。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更年期的“红色小母鸡”⒈。这一切都会过去的,等到婚礼结束,等到公寓整修完毕,等到天气变凉,这一切便都会随风而去。这个不速之客总有一天会感到饥饿,而我也可以偶尔邀请几个食客,来家里吃上一顿。我会在餐馆中找到一份工作,我还要开一间自己的餐馆。我的那些刀要是还在,此时肯定也早已被我扔到了地上。  “明天晚上,我来给你做饭。”费尔南多的这句大言不惭的话,彻底点燃了那沉默的愤怒。走着瞧,我都快等不及了,我暗想,心底里酸楚无比。晚些时候,上床之后,我一直在筹划,到底如何才能将自己厨艺高超的一面,更好地展现在这个不速之客面前。⒈《红色小母鸡》为经典寓言故事:农场里住着一只红色小母鸡,她有几个朋友,分别是一条懒惰的狗,一只嗜睡的猫和一只聒噪的鸭子。当红色小母鸡找大家帮忙种麦子、收麦子、磨面粉和烤面包时。猫、狗和鸭子全都不愿意帮忙,于是红色小母鸡只好独自种出了麦子,磨成了面粉,然后烤出了面包。这时,大家都提议帮她吃面包,但被她拒绝了。她独自享用着香喷喷的面包,还把多余的给卖了,买了地,盖了房子。

我差不多已经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在食物上,整天同它们打交道,梦里出现的是它,笔下写出来的也是它,传授给学生们的,依然是它;为了它,我漂洋过海,以它为基础,一点一滴地积累,让自己过上了舒适的生活。对我来说,它就是我的事业,而在他眼里,我这份事业不过就是一份工作,一份可以赚钱的业余爱好。在烹饪方面,我一直在追求着自己的梦想,也缔造着他人的梦想。我相信我自己,同时也得到了别人的信任。凭借着对食物的知识和感觉,没有哪家农场能够糊弄得了我,在这方面,我还未曾有过败绩。我会把这一切都暗藏在心底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我甚至还拉出了一个破旧的行李箱,里边塞满了这么多年来从报纸和杂志上收集下来的证据,白纸黑字,全都是关于我的。不过,眼见得我这么做,这个不速之客说出来的,不过是一句:  “现在你已经不会说话了,你觉得自己同他人交流的方式,就是食物。”胡说八道!

对我来说,食物不仅仅是爱、情感和所谓的“交流”的象征。我并不想用食物来表达什么,我没那么伟大。我之所以要做菜,不过是因为我喜欢做菜,喜欢吃,要是身边的人也喜欢吃,那就更好了。事实上,我经常在为大群的人做饭,就算没有那么多人,我也同样在为不同的自己做,只是仍然会有期待,期待能有一群人蜂拥而至。孩子们说我曾经做过一次南瓜汤,说我将一只让人丝毫没有食欲的南瓜灯烤得又焦又烂,将瓜肉洒上科涅克白兰地,拌上奶油,再刮上一些肉豆蔻末,还说那汤足足有好几加仑。在吃了一周之后,他们看到我又往剩下的南瓜汤中加了瑞士多孔干乳酪丝、刚刚研碎的白胡椒粉以及蛋黄。他们说我将那汤给搅成了糊糊,然后又将那糊糊倒进了几只刷了黄油、撒了面包碎的模具之中。他们说,那可是三大套模具呀。瞧,大功告成,美味可口的布丁就这样完成了。我记得那东西真是棒极了,即便是过了两三个晚上,依然让人欲罢不能。丽萨会告诉你说,正是在那个时候,她的皮肤开始变成了橙黄色。最后,我将剩下的布丁舀进了一只大海碗中,拌上了意大利软乳酪和几汤匙帕尔马干酪粉,做成了团子:包裹着鼠尾草、黄油和烤南瓜籽的南瓜团子,就这样为这个故事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尽管我记得那只伟大的南瓜又续写了一个晚上的篇章。对,我肯定我们的确曾做过那样的团子,至少做过一次,用奶油戈尔贡佐拉干酪碎末支撑,烤得酥脆,都是些变废为宝的东西。兴许,这有些异想天开,但却适合我,它让我深深地沉醉在柴米油盐当中。回顾过去,这是我所记起来的最为久远的东西,也是最先出现在脑海当中的画面。当然,孤寂除外。

第二天晚上,不速之客果真站到了炉子旁,穿着粉红色的丝质短裤,像是蒙泰费尔特罗的公爵。拿出一台天平,他为我俩一人称了125克意大利面。我就要嫁给一个用克来称量他晚餐的威尼斯普罗弗洛克了!他将我那漂亮的铜锅抛在一旁,然后往一口又旧又破又薄的小平底锅中倒入了西红柿酱,加了盐,又从他放在炉子上方的锡罐中,夹了一撮干香草扔了进去。“大蒜,红椒,还有欧芹。”他说得煞有介事。面确实很好吃,我嘴上这么说,但肚子依然在咕咕叫。

三小时后,我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等到费尔南多睡熟之后,我偷偷从床上溜下来,给自己做了整整一磅又粗又软的意大利面,浇透了黄油,又滴了几滴浓郁的二十五年老陈醋——这可是我的宝贝,它在我心底里的位置丝毫不亚于那枚费伯奇彩蛋,是我从斯皮兰贝托专程带到圣路易斯去的。而现在,它又陪着我来到了威尼斯。我又往上面刮了不少帕尔马干酪,直刮得我双腕酸痛,这才又往上面浇了一些如丝般顺滑的热气腾腾的胡椒汁。随后,我拉起了百叶窗,放进了皎洁的月光和和煦的晚风,点燃了一支蜡烛,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吸溜着,品味着,咀嚼着,反反复复地体味它带给我的一波又一波幸福的感觉。复仇的快感又在心底里闪现出来,我想起了费尔南多屡次禁止我的方式,于是用叉子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着面条。卢库卢斯⒈终于用卢库卢斯的方式,吃了一顿晚餐。⒈罗马将军,公元前74年任执政官,有关他的享乐主义和奢侈无度的传说使“卢库卢斯”成为浪费的代名词。

我坐在那儿,精疲力竭,一种饥饿才打发走,另外一种饥饿便接踵而至。我要做饭,要吃得像我自己。他说我什么来着,自命不凡?看看谁才是自大狂吧!过去这几个月中,我所经历的彷徨和不知所措,我所感受到的卑微,比我这辈子经历过的都要多。他不喜欢我的衣服,不喜欢我的风格,不喜欢我做菜;我的皮肤太白,嘴巴太大;兴许,他爱的不是我,不过是他所说的那个侧影罢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选错了魔法瓶中的饮料一般,费尔南多正在不停地贬低我,擦除我的锋芒,而我,则一直在放纵着他。

在整个过程中,我都努力保持着笑脸,竭力遵守自己曾经立下的盟约:他需要引导。但我从未曾告诉自己,要去忍受那些哪怕是最为轻微的残暴。我知道他自以为这是在帮我,兴许他还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哩。我这么逆来顺受,莫非是怕一旦产生分歧他便会离我而去?这个一清二白的世界,这段崭新的生命,我试图描绘它们的方式,会不会太理想化了一点?难道我只是因为害怕再次失败,才会对他千般顺从?爱着费尔南多,并被他爱着的日子,是如此地令人沉醉,但我依然在怀念我自己。比起现在这个端庄贤淑,并在事事妥协中日渐枯萎的自己,我是如此地深爱着那个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我。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小岛上,不想再待在这套房子里,不想再向那些冷漠的当地人,卑躬屈膝地献殷勤。不烹饪,毋宁死。我开心地拍着被撑得圆滚滚的肚子,告诉自己。我宁愿同那些每天清晨乘舟而来的流浪汉打交道,也不愿意同隐士一起打盹。我清理干净所有的蛛丝马迹,溜回到了床上。那个不速之客,从未听到过我的哭泣。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推荐阅读

·荷马史诗 ·外国名诗 ·外国情诗精选 ·伊索寓言 ·侦探推理短篇小说 ·外国短篇小说 ·莎士比亚 ·高尔基作品集 ·儒勒·凡尔纳 ·狄更斯
课外书|读后感|话题作文|作文素材|专题作文|单元作文|英语作文|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