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木屑
也许在不眠大陆所有神奇生物中最神奇的——即使按外婆的标准来看——就是憾马了。它们是成群生活的野生动物,在密阿玛斯城外的草场上自由地觅食,没人知道它们在那样的环境中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乍看之下,憾马有点儿像白马,但它们总是摇摆不定,生理上的缺陷让它们无法做出抉择。这显然造成了一些现实问题,因为憾马是群居动物,一头憾马会因为改变主意换了方向而撞上另一头。所以它们的前额上一直有巨大的、椭圆形的肿块。正因为这种特征,从密阿玛斯传到真实世界的许多童话故事中,人们时常把它们和独角兽搞混。但在密阿玛斯,故事讲述者们吃了很大的亏才学会,绝对不能为了省钱就雇憾马来干独角兽的工作。每次它们干活,童话故事就容易讲不到点子上。而且在自助午餐时,如果不慎排在了憾马后面的队伍里,没有人,真的没有一个人,会有好心情的。
“所以,改变你的想法是没有意思的,那只会让你头疼!”外婆经常边说边拍打着自己的脑门。现在,爱莎坐在学校外的起亚里,看着妈妈,想到了这件事。她想知道外婆每次离开妈妈时会不会后悔,想知道外婆的头上是不是全是肿块。她希望如此。
妈妈按摩着她的太阳穴,反反复复咬牙切齿地骂骂咧咧。她明显是后悔那样从医院跑掉,因为把爱莎送到学校之后,她就不得不第一时间开车回医院上班。爱莎拍拍她的肩膀。
“也许你可以怪到孕傻头上。”
妈妈无奈地闭上眼睛。她最近老犯孕傻。今早她都没能找到爱莎的格兰芬多围巾,还总把自己的手机忘在奇怪的地方。冰箱里、垃圾箱里、脏衣篮里,还有一次在乔治的慢跑鞋里。今天早上,爱莎不得不给妈妈的手机打了三次电话,这可不容易,因为在烤面包机里取过暖后,爱莎的手机屏幕就一直很模糊。最后,大家发现妈妈的手机在爱莎的背包里响了。格兰芬多围巾也在那里。
“你看!”妈妈嘴硬地说,“除非你妈妈找不到,不然没什么东西是真的丢了!”但爱莎翻了个白眼,妈妈看上去很羞愧,喃喃自语:“大概是孕傻吧。”
她现在看上去也很羞愧,满心后悔。
“亲爱的,我觉得吧,如果我告诉他们我让个警察护送着去了急诊部,他们就不会再让我当院长了。”
爱莎伸出手拍了拍妈妈的脸颊。“会好的,妈妈。没事的。”
外婆以前常这么说,爱莎一说出口就意识到这一点。妈妈手覆在“小半”上,心虚地点了点头,想改变话题。
“你爸下午会来接你,别忘了。还有,周一乔治会送你来上学。我有个会,还有……”
爱莎耐心地挠了挠妈妈的脑袋。“我周一不上学,圣诞假期。”
妈妈将手放在爱莎的手上,碰到的一瞬间便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像是要把爱莎吸进肺里。妈妈们总是这么对待自己成长得太快的女儿们。
“对不起,宝贝,我……忘记了。”
“没关系。”爱莎说。
虽然还是有一点儿关系的。
爱莎跳下车前,她俩用力地拥抱了彼此。她一直等到起亚消失,才打开背包,拿出了妈妈的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到爸爸的名字,给他发了条短信:今天下午不用你来捎上爱莎,我有空了!爱莎知道这就是他们谈论她的方式。她就是需要“捎上”或者“解决”的东西,就像待洗的脏衣服。她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但是拜托好吗!没有一个看过意大利黑手党电影的七岁小孩,是想被他的家里人“解决”掉的。
妈妈的手机在爱莎的手里振动了一下。她看见屏幕上是爸爸的名字,下面写着:我知道了。爱莎删掉了这条短信,也从发件箱里删掉了她发出的那条。她站在人行道上,从二十开始倒数。数到七时,起亚尖叫着回到了停车场,妈妈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地摇下了车窗。爱莎把手机递给她。妈妈小声说:“孕傻啦。”爱莎亲了亲她的脸颊。
妈妈摸着脖子,问爱莎是否见过她的围巾。
“在你外套的右口袋里。”爱莎说。
妈妈拉出围巾,双手捧起爱莎的脑袋,将她拉近,用力亲了亲爱莎的前额。爱莎闭上眼。
“除非你女儿找不到,不然没什么东西是真的丢了!”她冲着妈妈耳语。
“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姐姐。”妈妈低声回答。
爱莎没有回答。她只是站在原地,挥手看起亚离开。她没法回答,她不想让妈妈知道她不愿当姐姐。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是一个厌恶自己同母异父弟弟或者妹妹的坏蛋,只因为“小半”会比爱莎得到他们更多的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怕他们会抛弃她。
她转过身看向操场。没有人看见她。她把手伸进背包,拿出她在雷诺里找到的那封信。她不认识上面的地址,外婆一向不擅长指方向。爱莎甚至不确定这个地址是否存在于现实世界里,因为外婆指路时经常会用到已经不存在的地标。“就在那些和虎皮鹦鹉住在一块儿的蠢货家旁边,经过那个老网球俱乐部,一直走到老橡胶厂或者它的旧厂址那儿。”她就这么东拉西扯,而当人们不明白她说的话时,外婆会很沮丧,不得不连抽两支烟,用前一根的烟屁股点着下一根。而当有人说她不能在室内抽烟时,她会非常生气,之后就绝不可能再从她这儿得到任何靠谱的路线了,事实上除了她的中指啥都得不到了。
说实话,爱莎想将信撕成一万片,让风把它吹散。她昨晚就是这么决定的。她还在生外婆的气。但现在,在妈妈把整个故事告诉她之后,在爱莎从妈妈的眼睛里看见那些心碎之后,她放弃了这个念头。爱莎打算把信送到,这封以及所有外婆留给她的信。这将是一场伟大的冒险和一个惊奇的故事,正如外婆计划的那般。但爱莎不是为了外婆才这么做的。
首先,她需要一台电脑。
她又看了看操场。在铃声响起、没人看向大街的那一刻,她跑过围栏,冲向公交车站。她在一站后下车,进入商店,直奔冰激凌柜台,然后回家,悄悄潜入地下储藏室,将脸埋在呜嘶的毛里。这是最近一段时间全世界她最喜欢的地方。
“我包里有冰激凌。”她终于抬起头说。
呜嘶充满兴趣地嗅了嗅。
“是BEN&JERRY’S的纽约超级软糖块口味——我的最爱。”爱莎进一步说明。她这句话还没讲完,呜嘶已经吃掉了大半盒。她抚摸着它的耳朵。“我得去找台电脑。你待在这儿,还有……你明白的……别让人看见你!”
呜嘶看着她,像是一头巨大的猛兽被命令要表现得有如一只宠物狗。爱莎保证会替它找个更好的藏身之地。很快。
她跑上楼,先仔细观察一番,确保布里特-玛丽没有潜伏在附近。确认这点后,她飞快按响了怪物家的门铃。没人开门。她又按了按门铃。没有任何声音。她发了句牢骚,推开他的投信口,朝里头张望。所有灯都黑着,但这并没有使她放弃。
“我知道你在里面!”她喊了出来。
没有人回答。爱莎深吸一口气。
“如果你不开门,我就朝里面打喷嚏!我感冒得可严……”她开始威胁,身后一声“嘘——”打断了她的话,就像有人想让一只猫从桌上跳下来。
她转过身。怪物从楼道的阴影中走出。她不明白这么巨大的一个人是怎么让自己一直隐身的。他搓着手,指关节周围的皮肤都搓红了。
“别打喷嚏,别打喷嚏。”他焦虑地恳求。
“我要借用一下你的电脑。乔治可能在家,我也不能用我的手机上网,显示屏毁了,这涉及某次外婆的芬达和烤面包机引发的意外……”
怪物脑袋上的兜帽慢慢地左右摇晃。“没电脑。”
“我就借一下,查个地址!”爱莎一边抱怨,一边在空中挥舞着外婆的信。
怪物又摇了摇头。
“好吧,要不然就给我你的Wi-Fi密码,让我连一下平板电脑!”她翻着白眼,感觉整个瞳孔都要翻移位了,“我的平板电脑没3G功能,因为这是爸爸买的,妈妈气坏了,她不想让我拥有这么贵的东西,而且她还不喜欢苹果公司,所以这是一种折中方案!一时说不清的,好吗?我只是想借你的Wi-Fi,就只是这样啦!天啊!”
“没电脑。”怪物重复道。
“没……电脑?”爱莎不敢置信地重复。
怪物摇着头。
“你没有电脑?”
兜帽左右晃了晃。爱莎看着他,好像他在说胡话,或者是有精神病,或者两者皆是。
“你怎么会没有电脑?!”
怪物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密封袋,里面装着一小瓶免洗洗手液。他小心翼翼地挤出一些凝胶,揉进手心和皮肤。
“不需要电脑。”他低吼道。
爱莎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的楼梯。乔治可能还在家里,所以她不能进去,不然他一定会问她为什么不在学校。她不能去找莫德和莱纳特,他们太善良不会说谎,如果妈妈问他们是否见过爱莎,他们会告诉她真相。生病男孩和他的妈妈白天不在家。布里特-玛丽就别提了。
她没有什么选择余地。爱莎收拾情绪,想着密阿玛斯的骑士从来不畏惧寻宝,即使困难重重。然后她走上楼梯。
阿尔夫在门铃响了七声之后开门。他的公寓闻上去有股木屑的气味。他穿着一条很烂的睡袍,脑袋上仅剩的头发看起来像飓风过后摇摇欲坠的建筑残骸。他手捧一个白色大杯子,上面印着“尤文图斯”,闻上去一股浓烈的咖啡味,像外婆常喝的那种。“阿尔夫煮的咖啡会让你整个早上不得不站着开车。”她以前这么说过,爱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听得懂她说的句子。
“嗯?”他咕哝道。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爱莎举着外婆手写的信封。
“你叫醒我,就为了问个该死的地址?”阿尔夫怒气冲冲地问,然后喝了一大口咖啡。
“你还在睡觉?”
阿尔夫又喝了一大口,冲他的手表点了点头。
“我开的是晚班。现在对我来说是晚上。你见过我半夜去你家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吗?”
爱莎看看杯子,看看阿尔夫。
“如果你在睡觉,那你为什么喝咖啡?”
阿尔夫看看杯子,看看爱莎,一脸茫然。爱莎耸了耸肩。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哪里?”她指着信封问。
阿尔夫的表情像是用一种轻蔑和夸张的语气,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爱莎的问题。他又喝了一口咖啡。
“我当出租车司机已经三十多年了。”
“所以呢?”爱莎不明白。
“我当然知道这是哪里。这地方在旧水厂旁边。”他喝完了杯中的咖啡。
“什么?”
阿尔夫一脸无奈。“年轻人啊,太缺乏历史知识了,我跟你说,就是橡胶厂搬迁前的地方。还有砖厂。”
爱莎的表情暴露了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阿尔夫挠了挠他仅剩的头发,消失在房间里。回来时带着一杯盛满的咖啡和一张地图。他将咖啡杯放在玄关的一个架子上,发出“砰”的一声,用圆珠笔在地图上重重画了一个圈。
“哦!原来如此!购物中心那儿。你怎么不早说?”
阿尔夫说了一些爱莎不太明白的话,冲着她的脸关上了房门。
“地图我留下了!”爱莎高兴地冲他的投信口里喊。
他没有回答。
“现在是圣诞假期,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这就是为什么我没去上学。”她又嚷道。
他仍然没有回答。
爱莎走进储藏室时,呜嘶正侧躺在地上,双腿舒舒服服地朝上伸展,像在做普拉提(虽然它对普拉提这项运动有很严重的误解)。怪物站在外面的走廊上,搓着手,看上去很不自在。
爱莎冲他举起信封。“你来吗?”
怪物点点头。兜帽向后滑下几英寸,露出了他的脸,那条大伤疤在荧光灯下时不时地反着光。他甚至没问他们要去哪儿。这让人很难不喜欢他。
爱莎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呜嘶。她知道妈妈会因为逃课和偷溜出去冲她大发雷霆,但当爱莎问妈妈为什么总是那么担心她时,妈妈就会说:“因为我担心你遇上危险。”但爱莎很难想象,有一个怪物和一只呜嘶同行,她还能遇上什么危险。鉴于现在的情况,她觉得肯定没问题。
呜嘶走出储藏室时想要舔怪物。怪物惊恐地跳了起来,猛地收回手,抓起一把扫帚,紧靠着另一间储藏室。呜嘶似乎在故意捉弄他,淘气地来回吐着舌头。
“别闹!”爱莎对它说。
怪物举着扫帚,像举着一支长矛,用扫帚毛戳着呜嘶的鼻孔,想要迫使它后退。
“我说别闹了!”爱莎冲他俩呵斥道。
呜嘶合上嘴,把扫帚咬得粉碎。
“别闹——”爱莎还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怪物就用力将扫帚和呜嘶一起扔了出去,这巨大的动物摔过地下室,重重撞在了几米之外的墙上。
在这可怕的过程中,呜嘶一瞬间翻转并蜷起了身体,在即将落地时一跃而起。它张开大嘴,露出两排切菜刀那么大的牙齿。怪物挺起宽阔的胸膛面向它,握紧的拳头血脉偾张。
“我、说、别、再、闹、了!”爱莎咆哮着,用她小小的身躯挡在两只愤怒的生物之间——一边是长矛般锋利的爪子,一边是大得可以把她的脑袋从肩上扯下来的拳头。她毫无防御却坚守阵地,无视自己不到八岁的柔弱体格,也没有任何武器。这一举动很奏效。
呜嘶正准备往前冲,但中途停下了,轻轻地在她身旁蹲下。怪物退后了几步,肌肉慢慢放松,呼出一大口气。他们俩都没有正视她的眼睛。
“你们要明白,你们在这儿是来保护我的。”爱莎稍稍放低了音量,努力不哭出来,但不怎么奏效,“我从来没有朋友,而现在你们俩想杀死我仅有的两个朋友,就在我刚刚找到你们之后!”
呜嘶低下头。怪物搓着手,用兜帽遮住脸,冲呜嘶晃了晃头。
“是它先。”怪物犹犹豫豫地说。
呜嘶怒吼回应。
“够了!”她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愤怒,但意识到那听起来只是哭腔。
怪物担心地抬起手掌,在她身侧放下,尽可能靠近但没有实际碰到她。
“对……不起。”他咕哝。呜嘶推推她的肩膀。她用前额抵在它的鼻子上。
“我们现在有一项重要的任务,所以你们不能胡闹。我们要去送信,我觉得外婆想跟别的什么人说抱歉。还有更多的信。这是我们的童话故事:送去外婆的每一份歉意。”
她的脸埋在呜嘶的毛里,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为了妈妈,我们必须这么做。因为我希望最后一份歉意是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