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金斯堡·悲哀的自我》
有时,当我两眼发红,
我走到美广公司大楼顶上
俯瞰我的世界,曼哈顿——
我的楼房,我经历过奇遇的街道
阁楼,床,无热水的房间
——都在下面,在我难以忘怀的第五街上
蚂蚁般的车辆,黄色的出租汽车,人们
来来去去,象一些绒毛——
大桥的全景,朝日升起,在机器一样的布鲁克林
夕阳落下新泽西,我出生在那里,
落在裴特森,我曾在那里玩蚂蚁——
我后来曾在十五街恋爱,
下东区的爱情最让人留恋,
而在遥远的布隆克斯我曾爱过
象仙景一般——
我穿过那些隐藏的街道
我的历史作出结论,只有在哈莱姆
我才能逃避这一切,才有我的欢乐
——太阳临照我拥有的一切,
朝地平线眨一下眼睛
在我最终的永恒之中——
那里,水就是一切。
悲哀地,
我搭上电梯
往下降,沉思着,
我走在人行道上,眼睛看着每个人的
防风眼镜和脸,
我询问:谁能够爱?
我站住,茫然若失
在一个陈列汽车的橱窗前
站着,默然深思
车辆在第五街来来去去
在我身后
等待那个时辰……
就可以回家,煮晚饭,听听
收音机里浪漫的战争消息
……所有的机件都停了
我在无时间的存在的悲哀中走着
柔情蜜意流过那些楼房
我的手指摸到了现实的面容
我自己的脸,却泪渍纵横
黄昏时分,照着那玻璃,
我根本没心思买里面的
糖果——或弄几套服装,或是买
日本产的漂亮灯罩——
这周围景象使我惶惑,
人沿着街一路挣扎
带着包裹、报纸,
领结、漂亮衣裳
走向他的欲望
男人、女人,在街上流水般走过
红光滴答,催赶钟表
和被卡住的机件
所有这些直街横街
交叉, 喧闹
漫无尽头
大楼高视阔步,贫民窟结成痂壳
越过堵塞的车流
喇叭尖叫,引擎轰鸣
如此痛苦地
走向乡村,走向坟地
在临死的床上,山坡上
这种宁静
只见过一次
就再也无法企及,在未来的思想中
也再不必盼望
在那里,我见过的曼哈顿必将无影无踪。
(赵毅衡 译)
如林的高楼,宽敞的大道, 令人眼花缭乱的车辆,来去匆匆的行人, 目不暇接的商品,震耳欲聋的噪声……这一切,构成了美国现代物质文明的基调。但是,就象许多现代美国人的感受一样,物质文明并没有给诗人金斯堡带来欢愉和鼓舞,而是带来了精神上的空虚与幻灭之感。作为美国现代物质文明的目击者与承受者,诗人对此有切身的感受。他曾经幻想过,追求过,然而,幻想和追求都只是一场梦,醒来的时候,美梦也破灭了。因此,面对富有的国度,面对拥挤的城市,诗人唱不出高歌,心中充斥的只有无泪的低泣。那一声绝望的呼喊“谁能够爱”足以使一切了解美国文明的人们产生一种惊心动魄的震颤。
在诗中,诗人罗列了文明的美国城市的各种繁荣景象。诗人从美国的宣传机构“美广公司大楼”开始,对曼哈顿进行了全景式的观察,并且,他对每一景观都进行了仔细的心灵的选择,把目光深入到文明的另一层,也是诗人所要表现的对美国文明的认识的最本质的一层——物质文明并没有带动精神的文明一同增长,它的背后隐藏着危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淡漠,贫富的悬殊,甚至还有人性的消失。这才是文明的真实面目。置身在这畸形的文明之中,诗人哪有自豪感、幸福感呢?他又怎能不为之痛心,为它唱一曲绝望的歌呢?
作为美国“跨掉的一代”文学运动的领袖之一,金斯堡的作品所描写的都是战后一代青年人的思考。第二次世界大战给美国带来了财富和地位,也给人们带来了心灵的失落。他们彷徨,他们迷茫,找不出一条真正的生命之路。《悲哀的自我》是沉重的,每一行都渗透着诗人的心血,饱含着他对人生的深刻认识。在美国这个大千世界里,个人是悲哀的,诗人如此,与诗人有过同样经历的人们也是如此。全诗由长短相间的自由诗行组成, 自然奔放,诗人以全部的身心和激情来评价美国,也评价诗人自己,想勾画出一幅未来的图景。然而,一切都是灰色的,诗笔所到之处,诗人发现的都只有绝望。噪声之外,哪里能求得片刻的“平静”?因此,在诗的结尾,诗人对现代美国城市的走向(其实也是诗人心中的美国的走向)进行了艺术的估价,它将“痛苦地走向乡村、走向坟地”。诗人肯定地认为,在“未来的思想”中, “我见过的曼哈顿必将无影无踪。”同诗人的名作《嚎叫》一样,《悲哀的自我》所抒发的仍然是诗人对美国、对人生的悲观之情,它不仅是诗人对物质文明的嘲讽,而且是他为美国文明所敲响的警钟。
(蒋登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