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香味中苏醒的村庄
浓浓的杏子果酱,糊得我满手满下巴都是。那种喜爱我曾经以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取代。但是,现在或许可以。我觉得我已经着迷了。我发现我的勇气我的柔顺都还在。我的身心我的全部,都从威尼斯来到了托斯卡纳。我还能够细细地品味一个亲吻一丝微风,这十分重要。
神秘送花人>>>
第二天的清晨,我刚刚入睡没一会儿就被吵醒,大概是有人用力地靠在我家的门铃上了。我勉强睁开眼睛,薄薄的一片粉红色的阳光,正透过两页露西的蕾丝窗帘照进来,把斑驳的光点落在我们交缠着的腿上。我坐起来穿上我的绿色旧睡袍,光着脚走过卧室和走廊去开门。石头地板凉极了,也舒服极了。 “叮当”一声我把门打开,门口放着一个大大的沾满了泥巴的塑料提篮,篮子里是大把大把的南瓜花,多得快要堆不下了,一束束用细麻绳系好。篮子里也没有找到留言的纸条,难道是特意表示欢迎的礼物?我到处看看有没有邮差先生或是送礼物的人,四周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现在我可以肯定这一定是巴罗佐送来的。我把花拿到楼下的厨房里去,放到滴水板上。这些金色的南瓜花,仿佛一个巨人的花园,开放在洋娃娃的房子里,太过于巨大,却又那么诱人。上楼时我正好碰到费尔南多下楼,随后我听见他大喊起来:“你倒是来看看这些花啊!”又听见他在四处翻找他的咖啡壶。这时,我已经穿好了短裤和凉鞋,对楼下的他喊道:“我们不如去山上的酒吧喝杯卡布奇诺⒈吧。”⒈卡布奇诺( Cappuccino)又有译名“加倍情浓”,最早源于意大利,是意大利一种最享盛名的花式咖啡。在浓缩咖啡上,倒入以蒸汽发泡的牛奶,颜色就像是修道士所穿的深褐色道袍,于是僧侣的头巾卡布奇诺就这样变成了咖啡的名称。
到中心酒吧时,昨晚见到的几个客人,就站在昨晚我们离开时他们站着位置,要不是他们穿的衣服没有昨天那么正式,我倒真要以为他们压根儿就没离开过这里了。他们三五成群聚在酒吧的深处,畅饮着他们早上7点半的清晨红酒。他们扔下加了葡萄酒的咖啡杯,和我们打招呼,邀请我们也来上一杯,被我们笑着拒绝了。我们还是要了有着浓浓牛奶泡沫和浓咖啡的热卡布奇诺,招来他们好一顿嘲笑。
我们去找酒吧老板付昨晚酒吧厨房提供的菜品的账单。一个叫薇拉的女人带我们到厨房门口那里的后台,她个子虽小却很结实,青灰色的眼睛,好像总是泪汪汪的。她请我们在桌边坐下,在对面开始算账。她手里拿着一大把账单——我看见一张写着两公斤土豆,还有一张写着盐腌肉切片,剩下的就算我斜着眼睛也实在看不见了——她一张一张大声念着计算,算错了的涂掉重来,最后又请费尔南多自己算一遍。费尔南多写下最后的数字递给她, “有那么多吗?”她惊讶极了,“我们再算一遍吧。”费尔南多向她保证绝对没错并掏出钱包。那双青灰色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困惑,似乎对于费尔南多的草率很不解:“我说,你们不用一次付清,每个月付一些也可以的。”
餐前开胃酒,普切塔⒈,至少一百五十朵炸南瓜花,萨拉米肠,意式熏火腿,大约两公斤手擀宽面,快要流成河的红葡萄酒,所有这些全加在一起,还抵不上在威尼斯的酒吧里两个人一顿简餐的花费。这就是乡下老鼠和城里老鼠生活成本的巨大差别。费尔南多和我尽量想让薇拉不那么郁闷。巴罗佐走了进来。⒈普切塔即意式烤面包,指有橄欖油和番茄酱的小片烤面包。
他的身上总有点贾利·库珀⒉的味道,而且后来我也发现,他总是在正午出现。他没有打招呼,连一句早安都没有,就直接问我有没有把花放在阴凉的地方,还问我打算怎么做南瓜花。我告诉他可能会做一个煎蛋饼,剩下的就照昨晚碧西和莫妮卡的方法。我随口说的一句回答好像小石头丢入了水面,酒吧里一下子安静了,人们一个个走过来,趴到我们的桌边来同我们说话。这时,薇拉也放松多了。⒉贾利·库珀(Gary Cooper,1901~1961)是一位美国知名演员,曾经获得5次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提名,总共夺得2次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约克军曹》与《正午》)与1次金球奖最佳男主角,他也在1961年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他被他的同事昵称为“Coop"。在1999年时,他被美国电影学会选为百年来最伟大的男演员第11名。
“我说,你怎么不试试配上面条调味酱吃呢?”一个男人问我,他的蓝色背带裤吃力地兜着他那巨大无比的穿着白色T恤的腰肚。
“还不如做个漂亮的大饼呢。”
“可千万别听他们的,应该是这样的——南瓜花,加上一把芝麻菜、两片罗勒叶、一个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番茄,滴几滴油,其他什么都不用了。”
所有的热情都是为了这一把花儿,就连我自己不也对这金色的轻盈柔软的花儿着迷得很吗?我也一直喜欢种些南瓜花,有时候自己家的花园种满了,我就会让朋友匀出一小块地来给我,我越来越熟悉它们作为植物的梦想和特质。它们气味温和,单独做菜十分可口,作为配菜也总是能很好衬托出主料的味道。无论是什么品种的南瓜,都在最初的生长阶段萌发出花蕾,但青南瓜的花朵最硬挺。当青南瓜还很小很纤弱,仅仅八到十公分长的时候,花就得采摘了,把青南瓜和花一起摘下来,这样南瓜藤上原来的位置才能又开出新的花,长出新的果实来。无论是雄南瓜还是雌南瓜都会开花,但是雌花更大,形状更似钟形。我发现巴罗佐今天早上送来的南瓜花几乎全是雌花,“怎么会这样呢?难道这里的花全是‘小女子’?”
这个问题引起了哄堂大笑,那个蓝背带裤回答我说:“那是因为我们交了好运。”
我傻呵呵地和他们开起了玩笑,好像我还真是他们讨论的中心呢。我说我们得去购置好多东西来塞满我的储物室,我们现在手头缺东少西的,今天能做上最简单的一餐就不错了。结果他们一个个像念祈祷文一样给我们背出一长串菜单。我的南瓜花激起了一个小时的开胃讨论,很显然,我们在不在场对于这热烈的讨论没有一丁点儿的影响。我们说了声谁也没听见的再见,离开了酒吧。巴罗佐也紧跟着出来了,“他们都知道,其实这世上只有三样东西值得讨论,至少在这里,托斯卡纳,是这样的。”他说:“第一,天气,因为农人靠天吃饭;第二,生老病死,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逃不过;第三,就是吃,包括昨天吃的和明天打算吃的。这三点,构成了我们人类所有的哲学、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物理科学、历史、文学、艺术和宗教。我们绞尽脑汁费力寻找人生的意义,殊不知,当我们在讨论吃的时候,就是在接近人生的真谛。因为,吃与万事万物不可分割。人生不外乎一张餐桌一张床,不管我们做什么,到了最后,总归是为了能坐在一张餐桌边,为了能安睡在一张床上。”
我们谢谢他送来的花,并邀请他来家里吃我们的第一顿午餐。他谢绝了,却说倒是可以下午四点时过来瞧瞧是否需要帮忙收拾剩下的行李,仿佛那才是他分内的工作。他说关于这个房子,无论我们想知道什么他都能告诉我们,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异常平静。
返璞归真的乡村生活>>>
广场最高处是塞齐奥的果蔬店。我们进去看看能否买点什么让今天的鲜花午餐更为丰盛一些。塞齐奥建议我做炸花草杂烩。他拿了一把鼠尾草,每一枝都又长又软像兔子耳朵,再给我们挑了些芹菜,摘好叶子和细茎,从篮子里挑了些绿色的豆子。他问我们要不要土豆,还没等我们回答就从一个纸盒子里捡了几个黄皮土豆出来,和樱桃差不多大,还带着泥巴呢。
朝教堂和广场那边再向上走四步,就是一家杂货店。我们买了面粉、海盐、一瓶做面糊用的啤酒和煎炸用的花生油。我问他鸡蛋在哪里,店里的男人抬起头,同情地看看我,说我只需要在回家时顺路去趟养鸡场就好了,养鸡场就在我家下面一点。他说话呼哧呼哧的,好像有点儿生气,似乎去养鸡场亲自捡鸡蛋是托斯卡纳人每天必修的功课之一。
杂货店对面有家卖葡萄酒的小店,我们挑了瓶维娜西卡⒈和一瓶“游客橄榄油”。肉店、珠宝店、古玩店,还有两个只有衣帽间那么大的杂货铺,构成了这个小镇的商业中心。我们终于在教堂的背后,发现了一家完全被遮住了的糕饼店,在通往镇外羊圈那边去的斜坡上,还有一家面包店。幸好发现了,不然我们今天就吃不上甜点了。⒈维娜西卡( Vernaccia)即本地干白葡萄酒,是一种口味很单纯的酒,充满了柑橘和杏仁的味道,是意大利最著名的白酒之一。这种酒适合与奶酪、海鲜、家禽等配餐。
我还从来没真正从母鸡的身下捡过鸡蛋,费尔南多呢,压根儿就没见过活的母鸡。我们躬着身子进到鸡舍,里面栖息着二十多只肥肥的母鸡。看我们走过去,她们也不惊飞。我朝一只走去,问她有蛋吗,她不作声,我又用意大利语问了一遍,她还是不回答。我要费尔南多去把她提起来,可他居然已经走出了鸡舍抽着烟散着步呢,还说根本都不想要什么鸡蛋,一点儿也不喜欢什么煎蛋饼,真是撒起谎来毫不脸红。我试着赶开母鸡,她老老实实地从她歇着的木棍上跳了下来,身子底下躺着两个棕色的鸡蛋,可爱极了。我弯下身一个一个捡起来,小心地放进我的袋子里。我还想再要两个。看了一圈,我觉得刚才那只温顺的母鸡身旁的另一只应该也不错。我把她捉起来,她却用喙狠狠地啄了我一口,疼得我一下子丢开了她。这时我才发现她身下的窝里是空的。哦,原来是我太过唐突,让她觉得尴尬了。于是我向她道了歉,又去找了一只母鸡。哈,这次有一个蛋,浅棕色的蛋壳,沾满了稻草,还热乎着呢。我捡起它离开了鸡舍,心里是一种还不熟悉的激动,今天是我们在托斯卡纳真正生活的第一天,第一天就在午餐前洗劫了养鸡场。
回到家,在厨房里打鸡蛋的时候,我看见蛋黄是像南瓜一样的橙黄色。我在蛋液里撒上一点海盐末,一点点胡椒粉,再加了大约一汤匙的白葡萄酒和些许帕尔马地方干酪。我翻出我的大平底锅,滴上几滴刚买的橄榄油,轻轻转动使油均匀覆盖锅底。锅子在静静的火苗上慢慢加热,我投入已洗净滤干过的南瓜花,轻轻压平使它们保持原形,煎一分钟。其间我把罗勒叶撕碎,蛋液再打上几下。我往油锅里扔了几粒茴香籽爆香,这时南瓜花贴着锅的那一面已经开始变色。加大火,倒入蛋液,花朵即刻被奶油般浓稠的蛋液包裹起来。要做出花形完整的南瓜花蛋饼,就得要熟练有技巧地颠锅了。接着。把这个丰盛的小蛋糕移到热烤架上,等到表皮起了金色的小酥泡即可入盘了。我撒上些罗勒叶碎末,鸡蛋的温度灼热了罗勒叶,散发出双倍的芳香,最后点上几点上好陈年白葡萄醋,将它静置一旁。
费尔南多和我又把鼠尾草叶子和芹菜头用面糊了再油炸。我们就站在烤炉前,从吸油纸上拿起来就吃,只动动上身,像跳桑巴舞的人。我们只炸了部分的南瓜花,但炸好了全部的小土豆和绿豌豆,再加两杯维娜西卡和南瓜花蛋饼,我们把它们统统搬到了露台上。
我问费尔南多:“你觉得怎么样?我是说现在,全新的生活。”
“什么感觉都有,害怕,还有,非常激动。但是对我而言,这个古怪的房子却有着一种异样神秘的感觉。”
“我喜欢它蔓延开来的感觉,更像个避难所。我喜欢它如此苍老,那么粗糙,正好适合重新开始。从外面看起来它很孤单冷清,毫不起眼,就站在路边,可是它的每一条石缝间仿佛都藏满了深深的痛苦。”
“没有中央供暖,没有电话,连电视也没有——我们得牺牲所有的舒适。”
“是的,不过我们可以自己动手。”他对我说,带着他那几分彼得·塞勒斯⒈式的微笑。三年前,我离开美国来到意大利,不是为了威尼斯的美景,也不是为了那座海边沙滩上的小屋,只是为了这个男人,费尔南多,现在依然如此。⒈彼得·塞勒斯,当代最好的喜剧演员之一,是位演技极为精湛的得奖影星、喜剧演员。
我们找到了彼此,我们从海边一路寻觅,来到这个粉红色的沙丘山林,为的不过是想要一份天真无邪。我们来到这里就是要摒弃一切的杂乱,紧随乡野自然的节奏和时令。
正如托斯卡纳人所说,人生,就是人性的生活。我们希望在这里还能找到真正的生活,属于过去的已逝的年代,既有困苦也有喜悦的生活。甜和咸,就像盛宴之前的斋戒,生活的每一面都使得它的另一面更为高贵华丽,令我们肃然起敬。也许,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找到如此的平衡,但是天意引领我们来到了这里。我们收拾好所有岁月的无常和隐约的希望,奔跑着来到这里。我们来是因为也许在这里我们才能明了生活该向何方继续。我们深信:回到从前,岁月安宁。生命犹如蜉蝣,我们想要以最简单纯粹的形式去度过每天,葆有一点点必需的幻想。我们舍弃了故有的一切,试图建立起一个全新的生活,听从自己的内心,我想我们一定会找到真正想要的世界。
我们不要像那些在打开的牢笼门口举步维艰的囚徒,精神上肉体上,都害怕得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离开。他自问没有樊笼该怎么办?于是又建立起新的围墙,给自由划出新的界限——去犯同样的罪,娶同样的人,赶同一趟火车,做同一份工作,写同样的信和书。那些想要改变生活,抛掉过去,重新再采的人,常常天真地以为只要换个住址,搬个城市就理所当然可以开始全新的天地了。然而,换个住址,不管你能搬多远,就算是到了天涯海角异国他乡,也只不过是搬了个地方,生活一切如旧。原本以为能抛在身后的依然如影随形,无法摆脱。所以,如果真的想要重新开始,我们需要激励我们的生命,重塑我们的生命,而不是一再地重复。
我们在新家里走着看着,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楼上又到楼下。费尔南多说这里太好了,我也觉得如此,如果我们想要过的就是这种远离物质,田园牧歌似的生活。
托斯卡纳式喃喃自语>>>
教堂里的钟敲响四点的时候,巴罗佐来了。虽然还是不苟言笑,但似乎很自在。他的托斯卡纳式的含蓄克制与我的唐娜·里德式的喋喋不休正好相反。我忙乎个不停,给他的椅子放上坐垫,告诉他他是我们家的第一位客人,给他端来一杯水,可被他拒绝了:“喝水可太没劲儿了。”我刚给他换上葡萄酒,他就一口喝下了半杯。没有任何前言铺垫,他直言不讳自己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出生的。“就在楼上的小房间里,朝西的那间。下面就是喂养牲口的地方,奶牛、骡子都睡在那里。”他说着用手指轻轻触摸着起居室的墙壁和陈设,“马厩就在那边,现在你们的厨房那里。”
这简直太让我着迷了,平息了之前我对这个紧巴巴的厨房的种种嫌弃不满,现在我倒觉得这个厨房真是刚刚好呢,唐娜·里德绝对没在马厩里做过饭。“巴罗佐家祖孙四代为露西家种地,我本来是第五代,可是战争改变了一切。我的父亲已病得无力干活,对于他们来说,我种地还不如做些手工活,于是我为露西家做些零碎的事来养家糊口。他们家有八处房产,从比萨到策勒都有,我就四处为他们修补屋顶,砌墙,整修那些弄坏了的东西和战争留下的耻辱。”
他不说话了,平静而又自在地沉默着,直到他想再开口接着说下去。似乎还有些故事没有讲出来,藏在他的心底。他仿佛一位独白者,一位老僧在喃喃自语。他告诉我们他的父母去世后,他独自在这座房子里生活了很多年,后来才在新镇上租了套战后新建的公寓,就在沿着这条路往下一公里的地方。他是最后一个生活在这个房子里的人。因为后来这里主要就是来堆杂物的,偶尔当露西家的橄榄园葡萄园采收的时候,请的帮工会住在这里几天。他不再为露西家工作,也不再踏足这里,也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他没有说出来的故事和他讲出来的故事一样娓娓动人,耐人寻味。他讲得很慢,常常停下来,好让我们用心去听,那些静默的,没有讲出来的部分。
“你想看看楼上现在被改造成什么样了吗?”我问。
他和我们一起走进房间,巴罗佐家曾经的厨房现在成了我们的卧室。他用手摩挲着新贴的石膏板,那里曾经是壁炉。另外两个房间他说原来是储物室,在那里,从巨大的橡木做的房梁上,他的父亲把用酒泡洗过的自家饲养自家屠宰的猪的后腿吊起来,在冬天和初春干冷的风里,新鲜的猪肉一点点失去水分,萎缩,慢慢变成甜蜜的、玫瑰色的熏火腿。
“我们把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吊在房梁上,”他说, “无花果和苹果用线串起来,整段的萨拉米肠,连着枝叶的番茄辣椒,都倒吊着,还有一辫辫大蒜和洋葱。到处都是圆的青的冬南瓜,一个一个蒂朝下堆成了山。可以从九月一直吃到来年的四月,都不会坏。沿墙边一溜儿摆放着许多宽大的木架,架子上是各种罐子,腌渍着桃子酱、樱桃酱、杏子酱的罐子,重得把架子都压弯了,都是用酒腌渍的。年景好的时候,就是那样的。”
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圣灵果子呢,我告诉他我想要“圣灵樱桃”的配方。他哈哈大笑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笑呢。
我们又带他去看了两间浴室,他不住地摇头,嘟哝着露西把这里弄得可真糟糕。他讲起弓形趾浴缸和裸露的砖墙,惋惜着说露西宁愿用表面光亮的机器制造的砖,却扔掉了古老的手工烧制的陶砖,真是没有眼光。现在那些手工陶砖,在他们的棚子里地窖里堆得到处都是,古老农舍的独特风格全都被糟蹋光了。
“真是可惜,”他说,“小气、拙劣,露西家就是这样,拿着国家的钱,只想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尽管我们不懂他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但他的面容表情和好半天的沉默不语明白地告诉我们,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追问。他对这房子的评价一针见血,也正是我所想的。我提醒自己我们到托斯卡纳来可不是为了这座房子。
太阳渐渐沉到地平线下的另一个世界去了。我们走出来,坐在露台,花园上的天空一片静蓝。刚刚七点,巴罗佐仍然沉浸在自语中,喃喃说着这个村庄的历史。像所有的好老师那样,他先开始概述他要讲的这一切。“这里是托斯卡纳南部边缘最后的一个山区小镇了,其他都已经归属于拉齐奥大区和翁布里亚区了。圣卡夏诺,准确地说,海拔高度为582米。一座小山分开了帕里亚河和基亚纳河流经的溪谷,我们的镇子就建在这个小山顶上。”我很想告诉他,身处他所描述的这一切之中,令我感觉到心神激荡。可是见他如此地沉湎于自己的回忆里,我也保持了缄默。 “我们的村庄,同伊特鲁利亚文明一样古老,甚至可能比它更为久远。我们的村子在罗马人统治时期渐渐繁荣,就是因为这里的温泉,有治疗功效的泉水,从肥美的土壤中汩汩而出。上等的罗马人争相而来,在版图上标下了此地。接着罗马帝国在这里修建了连接罗马和高卢的最伟大的道路。从此,圣卡夏诺代巴尼就更便于旅游者们观光了,成了贺拉斯和奥古斯都这些大人物们的饮马处。”
“到了中世纪,洗温泉抵不过侵略和战争。教皇党和保皇党之间纷争不断,从锡耶纳到奥尔维耶托一路战火绵延。直到1559年,这个村子成了托斯卡纳大公国⒈的受保护国,听命于佛罗伦萨公爵科西莫一世·德·美第奇⒉。这里的温泉又渐渐名噪一时,吸引了所有的欧洲皇室和他们的随从们,那些皇室的到来使得小镇上村子外都多了好多装饰华丽的建筑。”所有这些战争的硝烟,历史的风云,就都发生在这座房子的门外。尽管当他讲述时我看着他,可我的心早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仅仅想象一下,我们可以在奥古斯都曾沐浴净身过的温暖泉水里洗浴,已经足够了。⒈托斯卡纳大公国最初由意大利著名的美第奇家族所统治。当时美第奇的科西莫一世经过多番战斗,把托斯卡纳周边的敌人消除后,于1569年建立此一大公国,并自封为托斯卡纳大公。⒉科西莫一世·德·美第奇(1519~1574),1537年至1574年担任佛罗伦萨公爵,并在1569年担任第一代托斯卡纳大公。美第奇家族是意大利佛罗伦萨著名家族,最主要代表为科西莫·美第奇和洛伦佐·美第奇。我们不能说,没有美第奇家族就没有意大利文艺复兴,但没有美第奇家族,意大利文艺复兴肯定不是今天我们所看到的面貌。
每天早上,我们很早去散步。太阳初升时我们不觉走到了古罗马人的温泉边,泉水依然在汩汩地冒着令人松弛的热水。我们把脚泡进去,有时候高兴起来,我们会把小腿、膝盖、大腿、腰部,甚至全身都没入水中。清早的空气还很凉,温泉的水却那么热,两者交融在一起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受。这里的草地和旷野鲜有路径,跋涉其间是件很费力的事情,一会儿我的大腿就痛得快要抽筋了。想起那些初到威尼斯的日子,我也是成天在威尼斯大小的桥头走到脚痛。偶尔一缕顽皮的微风,打破了此间的寂静,惹起圈圈涟漪。转瞬又变成了一阵带雨的风,为我们吹散了闷热。风雨的力量雕蚀着渴暖地表上的小溪流。这时,我们脱掉靴子,光着脚去踩泥巴。稀软的泥巴在脚丫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们就像两个孩子,享受着我们之前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孩童的天真乐趣。
实在饿得受不了时,我们就快步穿过树林,跑过田野,回到我们的家中。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心还在怦怦直跳,浑身大汗淋漓,散发着青草和百里香的芬芳。那感觉仿佛是我们在夏季野营,向导不在近旁,只是远远地微笑着看着我们文雅地撒野。沐浴更衣之后,我们会再到村里去。
在香味中苏醒的村庄>>>
短短几天不到,我们就有了固定的路线。每次跑过面包店,总会在店门口遇见面包师或他的妻子。他或者她会用新切好的,厚厚的灰色纸包着还热乎乎的白披萨招呼我们。做这种披萨要把面团拉得细长,浸透了橄榄油,撒上海盐,放入身边的披萨烤炉。一两分钟后他把烤好了的披萨取出来放在一把非常老旧了的木铲上,用很薄刃的刀斜切成几份,摆放在门边的桌子上。这时,整个村庄都会在它的香味中苏醒。我们一边大口吃着披萨一边向三十米外的酒吧进发,这是早餐的第一道主食。等我们一到酒吧,特地为我们准备的卡布奇诺,撒着巧克力末的热腾腾的面,就端到了我们面前,还有一碟小羊角面包放在手边。在利多岛的三年里,我每天都必吃卡斯德尔诺·玛姬家的热蛋卷,浓浓的杏子果酱,糊得我满手满下巴都是。那种喜爱我曾经以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取代。但是,现在或许可以。我觉得我已经着迷了。我发现我的勇气我的柔顺都还在。我的身心我的全部,都从威尼斯来到了托斯卡纳。我还能够细细地品味一个亲吻一丝微风,这十分重要。正如在威尼斯一样,对一个新地方的新奇与激动使我免于思乡之苦。
就在这里,沿着我捡拾野茴香枝的路边,曾走过古罗马军团的浩浩人马。彼时尘土满天的古罗马大道,此刻已是现代化的高速公路。就在路边,我们曾在日落时分喝酒、奔跑、做爱的田野里,千年之前曾有古罗马人在伊特鲁利亚人的石头间生起篝火,煮着粗麦粥,度过阴郁低落的夜晚。在这里,我们似乎随时都会邂逅炫目的光辉,所见所闻,比比皆是。在乌尔比诺,我们看见了拉斐尔母亲的诞生之地;在奇塔德拉皮耶韦,我们看见了佩鲁吉诺⒈工作绘画过的教堂;在斯波莱托⒉,我们散步经过的那座大门就是汉尼拔被斯波莱托部落族人驻足的地方。即使就在我们自家花园外的林子里,我们也知道,星期天的打猎者们会在今天早上收获两只野猪,正如中世纪的狩猎者们一样,重复着古老的风俗和仪式。⒈佩鲁吉诺(Pietro Perugino,约1450-1523),意大利画家,对盛期文艺复兴美术有相当的贡献。佩鲁吉诺被认为是翁布里亚画派中仅次于他的学生拉斐尔的最重要画家,也是最早使用油彩的意大利画家之一。⒉斯波莱托( Spoleto)是意大利翁布里亚大区佩鲁贾省的一座城市,至今依然是一个少受现代文明污染的城市。
一段残破的城墙、一幅画、一个小礼拜堂、一座大教堂、一个塔楼、一个古堡,也可能是山坡上一棵孤独的伞松,无论日月更迭,永远庇护着这片如诗般恬静的山水。一段十世纪时的壁画经历了千年的沧海桑田,残破却仍依稀可辨,现在成了药房和巧克力厨房外的霜花装饰。路过它们,铭记它们,探寻它们,就像我们,渴望去被触摸,永远不被遗忘。
我们每天都学到了很多。我们在每家路边的橄榄油坊停下来品尝,直到最后找到了我们最喜欢的口味来装满那个二十升的陶瓷油罐。我们一个星期大概用一升油,这个存量可以一直用到十一月。十一月是橄榄的收获季节,就又有新油了。我们把油壶拖进门来,放在避光阴凉的地方。
至于日常蔬果我们固定在塞齐奥还有另外两个菜农家购买,鸡蛋供应也不用担心。我们在镇上的磨坊买十公斤纸袋装的高筋面粉,两公斤装的养麦粉和全麦粉。我们还没完全确定哪家肉店是我们最信任的,但广场上那位个子很高,杜嘉班纳⒊皮带上挂着把切肉刀的年轻人看起来很不错。在松橡树镇有合作社可以买到其他的日用必需品。至于餐桌之外,当地洗衣房很多,而且还能提供干洗和制衣服务,织物店和编织工厂也就都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也有女老板销售她久负盛名的香甜酒和滋补品,蒸馏法提取的私酿威士忌从蒸馏器的管子里潺潺流出。她的丈夫是村子里的鞋匠,她的儿子修理汽车,她的儿媳是理发师,她家所有的产业都紧紧围在这个小院子里,这样我们需要的就全都有了。这正是我所想要的生活的样子。
搭建烤炉的“公爵”>>>
一天早上去酒吧的路上,我们正好碰见巴罗佐在鸡舍外吃早餐。我们看见他敲破一个鸡蛋倒进嘴里,就着红酒瓶喝了一大口,掏出手帕抹了抹嘴,把酒瓶放回到口袋里正准备起身上山。我们喊他等我们一起去。一到酒吧,我们喝咖啡时,他又补上了一口。他说我们喝的那么多牛奶只会杀了我们。
从来不用邀约,巴罗佐总是在下午四点来,我们也习惯了等他,我们私下里叫他“公爵”。虽然从来没有当面这样称呼过他,但我们把这座房子以他的名字命名为“巴罗佐的宫殿”。每次我们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都会变得通红,像个小男孩。我一直不知道这是因为高兴还是不安。
巴罗佐和费尔南多相处得很好,就像贾利·库珀和彼得·塞勒斯一定会相处得很好一样。巴罗佐指点费尔南多该如何照料橄榄的幼苗,几个月前我们最开始决定要租下这座房子时,他就种下了那些橄榄树苗。他们讨论着还要种些什么蔬菜。但巴罗佐讲得更多的是往羊圈走,归属于这座房子的一片坡地。他说那片土地曾经是他母亲的菜园,后来被露西家建了很多奇丑的所谓“谷仓”的水泥建筑。他说那里剩下的地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种种花了。可是当费尔南多说我做梦都想要在那里搭一个可以烧木头的烤炉时,巴罗佐那托斯卡纳人典型的薄嘴唇微微翘了起来:“我带你们去彭蒂塞利见一个朋友,他会盖烟囱和拱顶。这里老砖有的是,足够用来搭炉子的内膛。围着它再修一个灶台。我们可以用黏土和沙来隔热,还可以……”
他继续说着,我想,他是被费尔南多的崇拜神情所打动了吧。我的丈夫像是找到了他心目中的英雄,听得如此入迷。他们像两个九岁的男孩曾经做过的那样,要了纸笔在地上盘腿坐着画起了草图。我看和几千年前的某个古埃及人在设计第一个炉子时也没什么两样。
我们告诉巴罗佐,在写我的第一本烹饪书时,我们曾经跑遍了整个意大利北部地区,只为寻找那种全村公用的户外烤炉。我们最喜欢的是在弗留利的一些小村子里的公用烤炉,直至今日它们仍在使用。每个星期五的午夜,炉子被点燃,烧的是砍下来的葡萄藤和巨大的橡木,这样周六的黎明就可以开始烘烤了。炉子主人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都仅次于市长,所以由主人来维护炉子的使用,并安排烘烤的顺序,从日出开始到晚餐前结束。每家的面包上都要打上自家的标志,一个大十字,或是心型或是箭头等各种随意的造型被刻画在渐渐鼓起的面包坯上再轻轻放入烤炉里。而且,为了不浪费最后一炉的余烬,人们来的时候都会带着陶盘,装满了蔬菜香草和红酒的铁锅。有时,还会有一只羊腿,或者大块的猪肉,浅紫色的小洋葱和野茴香茎,这些菜在炉膛里慢慢炖一整晚。人们就坐在熄了的炉边休息,木头烧过后发出极好闻的芳香,久久不会散去。星期天的早上做弥撒之前,每家每户派一个大点儿的孩子来把菜端回家,这就是星期天的午餐。有的孩子用亚麻布包着他们得到的奖励,送去教堂,得到牧师的祝福。
听着听着,巴罗佐微翘的嘴已经掩不住开始微笑了。我问他此地可有这样的公共烤炉,“其实曾经是有两个的,一个在草场也就是现在的足球场那里,另一个在去策勒的路上那个拖拉机修理店后面,但是从二战后就再没有使用过了。也有很多人在自家院子里砌过小一些的炉子,现在也大都成了麻雀窝、鸽子洞,或是成了堆放工具或花盆的杂物间了。”他回答说,似乎他也实在回忆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就成这样了。
巴罗佐提议我们三个人每天早上十点开始动工建烤炉,一点钟时休息吃午餐,这样可以避开最热的午后。这样安排很好,因为在清晨我们最想做的是去远足。我觉得巴罗佐一定是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习惯才特意这样安排的。
一天早上干活的时候,我问巴罗佐,为什么这个不能成为新的公共烤炉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周六的早上点燃炉火,邀请所有的人来烤面包?他说:“因为人们现在不用自己烤面包了,没有人再自己烤面包了,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户外,都没有人这样做了。我们村里已经有了两个最棒的面包师,足够了,现在有时间就要去做别的事情,那些已经是过去的生活了。”
他的话听起来耳熟,和费尔南多曾说过的如出一辙。那还是在威尼斯的厨房里,我想自己动手揉面团自己做面包,自己做那种六层的铺满了糖果和奶油的面包。而费尔南多想要竭力说服我放弃时就是这样说的,没人自己在家里揉面团做甜点烤面包了,连老祖母和老姑娘都在面包店里排队买面包,在咖啡馆里喝现成的卡布奇诺了。那时候想要说服我放弃的是他,现在呢,总是忍不住要挽起袖子和我抢着揉面团的,不还是他吗?
“既然这都‘已经是过去的生活了’,你为什么还要帮我们呢?”我很想知道。
“因为你们需要帮助,”他回答说, “因为我看得出来,你们想要的就是‘过去’,我希望你们来乡间不是偶发雅兴而已,我希望你们真的能在这片土地停留下来。你们来自外面的世界外面的生活,想在这里重返十九世纪的生活,以为一切都会为你们停留,以为这里是乌托邦。糟糕的是,这里或许是锡巴里斯⒈呢。要知道,这里不是乌托邦,从来也不是乌托邦。你们也一定知晓后来锡巴里斯发生了什么,这里的历史也会是残酷的悲哀的。现在,也可能如此。”⒈锡巴里斯( Syba ris),意大利南部一个古希腊城邦,位于塔兰托海湾,曾因为富饶与奢靡而闻名,510年在与克罗托那的战争中被毁。古希腊城邦的锡巴里斯人民非常富有,而且生活奢侈,他们总把玫瑰花瓣撒在床上睡觉,生活可说安逸至极。Sybarite原意指“锡巴里斯人民”,现在引申为“奢靡逸乐的人,过奢侈生活的人”。
他说完就走了。酷热的中午,我们的心里掠过一丝寒意。
这位老“公爵”通晓希腊的历史我并不惊讶,他能如此洞察我们的内心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他一下子截断了所有的话头,只回过头来说了句“好好享用午餐吧”就穿过屋后的草场去镇上了。他留下的问题语带双关,像一把弯刀那样锐利,尽管我知道他不会去伤害别人。我们看着他的背影有好一会儿,然后看着彼此,都感觉很困惑。我们似乎已经搅扰了巴罗佐,虽然看起来是他像只老狐狸一样在主动接近我们,是他在不停地讲啊讲,是他好容易找到新听众听他的故事,他怎么会在意我们问得太多太私人呢?但巴罗佐是个有原则的人,并不会因为我们的好奇就超越他的底线,哪怕只是一丁点儿。
祖母的厨房>>>
下午4点的时候,该响起的敲门声没有如约而至,尽管有点失望,我们倒也没有太惊讶。费尔南多说“公爵”也许出于表演技巧的考虑要先保持一定距离了吧。我们假装没注意到从下午到傍晚都不见他的身影。看来,他要让他的听众等着了。我们到露台上去,换好鞋子,正准备动身去酒吧喝一杯,“公爵”绕到了马厩的后面。
“你们的车有油吗?”
“还有点儿,”费尔南多回答, “怎么了?”
“我要请你们出去吃晚餐。”
我们朝南穿过了比萨和帕拉佐内附近的村子。二十分钟后,来到一个弯道,那里有一个奇怪的建筑。正待拐弯时,坐在后排指挥的巴罗佐说:“马上就要到了。”那个奇怪的建筑,又像是茅屋又像是窝棚,旁边种满了高大的木兰树丛。光亮的木兰树叶上吊着些彩灯,它们发出的闪亮的光是这个漆黑寂静的夜里唯一的声音。附近一定有人在安静的蓝色火苗上翻炒着番茄和大蒜,我闻到了它们扑鼻的诱人香味,混合着慢慢燃烧着的木头焦香。我们在一道沟渠边停了车,就停在巴罗佐说的厨子的卡车旁,摸索着走到了一道红色塑料珠帘里面。原来是一个小酒吧,有弹球机,有葡萄酒桶,还有令人窒息的五万支香烟同时点燃一起散发的烟霭,袅绕在这个房间,就是没有一个人。再往里走,第二道红色珠帘后面的房间稍大一点,摆着几张长条餐桌,就像修道院的食堂那样,上面盖着各种不同花色的油布。一边问着“能进来吗”,巴罗佐已经打开了这个房间顶头的一扇小门,厨房里的热蒸汽和香味一下子涌了出来。他示意我们跟着他进来。
有人在一张极敦实的大木桌子上揉面。一下一下,慢慢地,有节奏地,像列火车在“咔咔”地走着。那是厨子,一个个子娇小的女人,大约七十岁的样子,深红色的头发别在白色纸帽里,她叫普帕。
墙上挂着的电视机里《黄金三镖客》正放到尾声部分,巴罗佐仿佛在做弥撒似的,静静等待电影谢幕,因此我们也默默站在他的身后。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大步跑到马雷马时,普帕从来没停止过手中的节奏,只转过头来对我们道了声“晚上好”。“只有一份辣椒小炒鸡、番茄粥、爆香菊苣和面包沙拉了。”不等我们开口问她就告诉了我们。
“不是还有面吗?”巴罗佐朝她正在揉着的面团问道。
“哦,那可是明天的,贝尼德图的午餐呢。”她回答着,一边慢慢擀开手中的未成品。
“那我们就每样来一点。”巴罗佐说,这才想起我们还跟在后面呢,“对了,这两位是露西家的新房客。”
我们又回到了厨房门外的那间餐厅,四处看着墙上的画。那可是认真收集的电影《超胆侠》的漫画封面,每张都配上了很亮的蓝色珐琅釉的画框。这时巴罗佐用一个大陶瓷水罐到红酒桶的龙头那里接了一满罐,再倒在平底玻璃杯里。
“观望,等待,我做的。⒈”从珠帘外面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大概二十多岁,仿佛刚刚从木兰树丛的外面冒出来,一身阿玛尼⒉,飞机头,还用啫喱定了型,浑身冒着一股酸橙味。巴罗佐介绍说他是普帕的孙子,这里的正式服务员,詹贾科莫。⒈此处原文为意大利文。⒉阿玛尼( Armani)是世界著名时装品牌,1975年由时尚设计大师乔治·阿玛尼(Giorgio Armam)创立于米兰,乔治·阿玛尼是在美国销量最大的欧洲设计师品牌。
他过来和我们握手,表示欢迎,对巴罗佐则是亲吻面颊问候。他请我们坐下,为我们倒酒,告诉我们今天的羊腿非常不错。明明是在托斯卡纳的郊野,有那么一会儿却使我们觉得仿佛置身于膳朵⒊高档餐厅。尽管这是家连菜单都没有的小餐馆,尽管这里的老祖母今天做了什么你就得吃什么,詹贾科莫还是坚持写下我们点的菜,慢慢地,用经常干农活的人的粗糙的手,一丝不苟地写下来,把每个人的要求大声重复确定了好几遍,再急忙跑向厨房。⒊膳朵( Spago)是沃尔夫冈帕克在美国加州比佛利山庄的著名餐厅。为名流所青睐,被命名为洛杉矶市最具代表性的餐厅。
“他想去罗马当服务员,现在在这里正为此而努力练习呢。”巴罗佐说,仿佛去罗马当服务员和在塞多姆⒈兜售明信片差不多。巴罗佐告诉我们猎人们把打到的猎物拿来这里交给普帕洗干净吊起来再做给他们吃。其中有一个猎人是她的男朋友。在这个季节,他总是每天早上在他的卡车上给普帕打电话,向她汇报打鸟的收获。巴罗佐说,普帕接到他从路上打来的电话时,感觉非常甜蜜。她说她会收拾打扮好,梳好头发,喷上香水,等着电话响起。接着,普帕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管怎样,她和她的男友,约好见面的地点,她就开车去会他。他把大袋的鸟交给她,让她做成午餐,她则递给他一份意大利式热三明治,夹着蒙泰台拉熏香肠。这是给他准备的去花园工作之前的小吃。⒈塞多姆( Sodom),巴勒斯坦以色列的城市,罪恶之地。
“在狩猎季节,普帕厨房里的野兔、野猪、鹿、野鸡、山鹬和画眉鸟简直比外面林子里的还多。所有的猎人都把战利品送到这里来,轮流做东请家人朋友,或者彼此来吃大餐,不过每次都是普帕一个人主厨。在这里,你可以早上打个电话来订晚餐的油炸野兔或是炖豆子。”巴罗佐说,仿佛说的就是他自己的习惯。
“一个人觉得孤独的时候,特别是刚经历过生死,或是挫折的时候,可以来这里和大家一起吃饭。连寡妇都会来这里,只不过在吃饭之前大多待在厨房里帮忙。接着,她们在山林间散步,顺便摘些野草回来准备沙拉,聊聊她们自己的故事,直到又开始做菜。”他说。
桌上的面包非常大,巴罗佐俨然这里的主人,他撕下厚厚的带硬壳的大块分给我们然后再自己吃。我在我家的餐桌上通常就是这样给别人分面包的,但还是第一次这样由别人给我分面包呢。詹贾科莫一把红辣椒炒小鸡端上桌,我们就开始吃起这最后一份来。这个菜是用汽酒⒉炖的,上桌时又喷上了几滴汽酒。每个人可分得两三大口。现在詹贾科莫又给我们端上了一碗面包沙拉,是非常迷人的波尔多红葡萄酒的色泽,完全不同于寻常用橄榄油和切碎的蔬菜制成的面包沙拉的颜色。这是把吃剩的面包,完全浸泡在红酒里,而绝不是仅仅用水湿润。然后与切碎的番茄、黄瓜片、小绿洋葱、罗勒叶,加橄榄油搅拌均匀,稍稍放置,等待所有的材料都充分融合。配菜是新鲜番茄汤,放了很多面包和佩克尼诺羊乳干酪丝,所以口感极为浓稠。主菜是一大盘最薄的羊腿肉切片,撒上面包屑,炸好后,配上野莴苣叶子。还有炭烧小牛排,配着几角柠檬,一瓶橄榄油,一个胡椒碾磨机,还有一点海盐。普帕亲自端上来的是一个椭圆的铜盘——大蒜青椒爆苦蔬。⒉用汽水和白葡萄酒调制而成。
最后的甜点是里科塔绵羊奶乳清奶酪,用茶杯盛着。普帕绕着桌子,提着一个小壶,把刚做好的爱思巴苏⒈浇在杯中的乳清干酪上。她在桌上放了一个糖碗,和一个可可粉瓶子,我们看巴罗佐这样放一点,那样加一点,在杯中搅一搅,吃起来像是果冻布丁,于是我们也如法炮制。吃过后我真想再来点儿,可是担心普帕觉得我太贪吃。其实很快她就会知道我就是一个好食之徒了。我们吃饭的时候,房间里还有其他小群的食客。普帕一直在为他们烦恼,一再向他们解释,厨房里已经没什么可吃的,只剩些面包、萨拉米肠、熏火腿、奶酪、蜂蜜和一点沙拉,此外,再什么都没有了。当然,根本就没人在意一对带着佛罗伦萨口音的夫妇,他们说某些词的时候,听起来像卡斯提尔⒉人。另一对夫妻穿着质地考究的亚麻,毫无疑问是英国人。这两对夫妻各带着一个孩子。佛罗伦萨的那对带着的是个小女孩,可能不到四岁。英国夫妇带着的是个六七岁的男孩。显然,这个金发的小男士已经吸引了那位佛罗伦萨女孩的注意。她,手深深地插在白裙子的口袋里,鼓起勇气,走过房间,来到英国家庭的餐桌前,她停在小男孩的椅子面前说:“我叫斯特拉。”见到小女孩这么直接大胆,男孩有点不知所措,又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就更迷糊了。他的爸爸赶紧救了他,“她想知道你的名字,她叫斯特拉,用英语和她说吧。”“我叫乔。”他毫无热情地说。现在轮到斯特拉不明白了,她听懂了吗?不管怎样,任何事情都不能难住一个佛罗伦萨人。小女孩略去了所有一切无用的铺垫,说:“好吧,亲亲我,来呀,亲亲我,乔,来,轻轻的一下。”小小的斯特拉已经知道该如何去要她想要的了。⒈爱思巴苏( Espresso)是一种经过高温高压蒸汽制作而成的浓缩咖啡。⒉卡斯提尔,西班牙的古代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