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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阅读 · 托斯卡纳乡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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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橄榄油坊里的”美容秘笈”

发布时间:2023-03-08 10:2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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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橄榄油坊里的”美容秘笈”

你的皮肤就像我们这里的人所说的面如银月。你的肤色很明亮,这在我们这里的乡下女人中是很寻常的,这就是一生食用橄榄油带来的光泽。

橄榄油坊里的“美容秘笈”>>>

“你真的想在冷得要死的天气去爬那些橄榄树?在腰部绑上篮子一个一个地摘橄榄?你确定你是想这样吗?”每次我提醒他采摘橄榄时要记得带上我们,他总是这样问我。此刻,十二月初的风呼啸着,全副武装的我坐在一棵有一百多岁三米多高的橄榄树的枝桠间左摇右晃。我的梦想成真了。我正在采摘橄榄。

我戴着我的旧钟形帽子,耳朵刺痛嗡嗡直响。我从我丈夫那里又把巴罗佐的那双手套借了回来,手指因为频繁地脱戴手套,都冻得发白了。我的鼻子不停地流着鼻涕。我在心里默默诅咒雅典娜,就是她,和波塞冬为了争夺统治权,长矛扎地,在雅典卫城的石头间长出第一棵结满果实的橄榄树,宣称这是送给人民的礼物。这种果实如此与众不同。她说橄榄的果肉苦涩,如恨的滋味,却又珍贵难得,正像真正的爱情一样,需要费力将其软化,才能从中萃取出黄绿色的精华。橄榄就如同人生,历尽辛苦终能收获珍贵的橄榄油。橄榄油滋润养育着人从出生到死亡的一辈子。雅典娜女神的橄榄油,是令凡人长生不老的妙药。轻轻加入几点的橄榄油,羊奶奶酪会变得更加柔和醇美。用树枝生起一堆火,炖上野洋葱时,舀上一大勺子,味道更是浓厚。黑夜里,陶土油灯里盛着橄榄油,燃起的光亮将黑暗驱散。医者在掌心将橄榄油搓揉温热,去抚慰被疾病折磨着的人和临产的女人的肌肤。即便是在现在,在托斯卡纳的山区,一个婴儿降生之际,也要用橄榄油为之清洗,适量的温和的橄榄油渗入婴儿每一寸每一缕的肌肤。临终之时,也要用橄榄油来涂抹濒死之人的全身,以另一种方式来清洁他的身躯。在他死后,亲人会点亮蜡烛,热好橄榄油,来为他揉捏全身,最后的一次沐浴。橄榄油,陪伴着人一生的历程,正像雅典娜许下的诺言。

巴罗佐开车送佛洛瑞拉去了佩鲁贾的医生家。费尔南多,像是要感冒,在家里的火边独自待着,因此我一个人去摘橄榄。我看着去采摘的伙伴们,他们攀上银浪翻滚的橄榄树间,橄榄树似乎变得更为古老了。女人们身材茁条却又活泼健壮,裹着头巾和羊毛披肩。男人们穿着那种猎人们穿的橙色绿色的迷彩服,就没那么好看了。大家都冷得要命,刺骨的冷,可还是都有说有笑,在寒风里大声喊叫着,行使着他们作为农民的天职,应该算是最古老的所有农民的天职吧。他们将如同千百年之前的他们的祖辈们一样,收获到今年那宝贵的天地的精华。然而我还是觉得在古希腊的雅典城里采摘橄榄应该比现在暖和。

冬日的日光斜斜照进早餐的清茶里,空气中闻起来似乎有初雪的气息。我们在巴罗佐表弟家的小果园子里,这里有大约两百多棵橄榄树。虽说是寒风刺骨,看着银闪闪的橄榄树,俯视着下面的大地,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在此地,橄榄树比葡萄、麦子都要珍贵得多。从我此刻站着的地方来看,我的目力所及早已远远超过了我所置身的这个小果园。我看见托斯卡纳的红色土地,橄榄树交织其上,爬满了石灰岩的土地,块岩的田野和草场,爬满了它的山地。橄榄树如星辰一样忠诚。但是即便是成片的橄榄树林,看起来也依然是那么孤单荒凉。每一棵树都那么孤单,带着某种远古的原始的渴望。那些老树看起来都历尽风霜,树干奇形怪状,粗笨嶙峋,中间裂开袒露着树心,不知道藏了多少故事在其中。即使是很年轻的树,枝干还很细,尚未经历岁月的侵蚀,却也那么与众不同地带着沉思的神情。我想,作为一棵树,橄榄树知道得太多,像一位睿智的老人。

每天辛苦收获的橄榄中有几公斤橄榄被运到石头谷仓里。在那里,有一头棕色的小毛驴,套着轭具,正拉着一块十七世纪的大磨转了一圈又一圈,这就是它每年一次的表演。驴子叫唤着,扑闪着天鹅绒般漆黑的眼睛望着面前对她充满了爱慕敬慕的观众。这类观众们大多是些很小的孩子或是已经非常老迈的老人。一圈又一圈,日影偏西,它走完了一个下午,新鲜的橄榄果也就被古老的石磨磨成了浓稠的橄榄浓浆。这些磨出来的浓浆被铺在一层层的麻席之间再次被碾碎,直到第一滴橄榄油终于滴答落在了接在下面的古老木桶中。这种纯手工的橄榄油榨取方式,注定了只能是对过去古旧岁月的一种致敬。现在几乎所有的橄榄都被送往广场上的榨坊去了。

橄榄油坊很小,只对本地的农人或者地主开放,每家一般都有三四百棵橄榄树,也有像巴罗佐的表弟家那样,规模小些的。农人们在收获的季节通常都是互相帮着一起采收,可是橄榄的采摘是各家忙各家的了,因为每家都希望能保证自己家的橄榄比其他所有人家的橄榄都得到更好更细致的照料和处理,并且一定要是在最佳的那个时间采摘被送去榨坊,给他们最好最值得的回报。因此他要亲自用货车把橄榄送去榨坊,把橄榄放在一个安静不受搅扰的地方。而他,就静静在旁边守护着,直到轮到自己。最后,他要眼都不眨地盯着,好像他能一颗颗认得自己的橄榄那样,直到最后一颗被他视为珍宝的紫色果实都被送进了压榨机里去用大石块捶打。他不出声地在一边看着,果肉的浓浆被过滤到一个大缸里,用铁铲大力地搅拌着,用摩擦加热来使油更顺畅地被压榨出来。接下来,剩下的果浆被放在麻布垫子上过滤,把碎片残骸都撇到一边以便于橄榄油最后能自由地沥出来。这时,他还在焦急地注视着,直到他那宝贵无比的油被装入瓶中,直到瓶子被装满,他一定亲手把瓶子塞紧。还是同样这双手,曾修枝剪叶,精心地照顾着这些橄榄树,连瓶子上的软木塞都是他亲手刻的呢。今年所有的收获都装上了他的坐骑——一辆三轮摩托车。回家的路上,他会以一种骑士般夸张和得意的气势,在一片残阳中,护送着他的宝贝橄榄油回家。如果由我来遐想这一幕,卡车消失了,我会用马和马车来取代。这样能更好更和谐地把一切带回到五百多年前的往昔岁月。

在那长达数个小时的排队等待中,榨坊主对于来榨油的农夫们,就像牧师。榨坊是用来做生意的,水泥的钟,波浪形的屋顶,有的地方的地板已经很脏了,放置机器的地方还铺上了光滑的白色瓷砖。但是,在远离嘻杂吵闹的房间的另一头,有一个非常大的烤火处。火苗在壁炉里跳跃着,被架起来的燃烧着的圆木头下面有一个奇妙的装置,用来接住那些白热的炉灰。炉灰的温火之上放着个很旧的烤架。旁边一个铺着油布的桌子上摆着几个乡村大面包,很大的面包刀,一瓶粗海盐,整瓣剥了皮的大蒜串在迷迭香的细枝上。还有一坛子红酒靠在石头水槽里,水槽的滤水板上总是等着三十多个杯子,通通倒放着等着滤干,因为用得频繁清洗得也频繁。农夫们一致守护着他们等待压榨的橄榄,为了熬夜就常常得喝点酒吃点东西来提神。有人切下一大片面包,在炉灰火上两面烤烤,用串着大蒜的迷迭香枝刷一刷,很神圣地拿着它,来到不停咕噜咕噜响的机器跟前,在龙头底下等个几秒钟,就会有一滴非常浓稠的,捣碎了但还没被压榨的碎果肉流下来,滴在手里的面包片上。这个人就会拿着它,又非常神圣地走回到火边,酒坛边,取下自己的杯子,接上满满一杯这乡间的耐人咀嚼的烈酒。他带着无法掩饰的快乐,结结实实的饥饿,吃起来,然后再又心满意足地继续他的无眠之夜。这样的慰藉一次大概能维持一刻钟,之后再来一次。

我们就这样围坐在火边,农夫们,他们的家人们和我,仿佛是等在巫师的房间。我们所谈论的只有橄榄油。有那么一刻,我很想在这个老的世界与新的世界之间搭一座桥,于是我开始谈论美国,我说那里的社区医生都建议食用初榨橄榄油来降低血液中的胆固醇。

在别人异样的眼光注视之下,我几乎坐立难安,只有接着说。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样饮食能减少心脏病和肥胖症发病的几率,也延年益寿。”我说着,可是没有一个人哪怕是假装在听我说。我的背诵简直就是班门弄斧。

榨坊主正踱着步子来到火边,正巧听到了我有气无力的最后一句。“哦,我倒是希望全世界都和我们一样想呢。这里的人也死于心脏病,不过,是死在自己的床上,九十多岁的生日都过了好久呢。”

大家一下子热闹起来。  “你试过橄榄油吧?我看得出来。”他说。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摸了摸脸。会不会是昨天的晚饭有什么东西留在了脸上没擦干净?“呵呵,不是,”一位大概是这里最年长的人对我说,  “你的脸上没有什么。他是指你的肤色。你的皮肤就像我们这里的人所说的面如银月。你的肤色很明亮,这在我们这里的乡下女人中是很寻常的,这就是一生食用橄榄油带来的光泽。美国也有橄榄油吗?”

“嗯,是的,美国也有橄榄油,多数都是从地中海地区进口的,但是我这一辈子,算起来还没有真正吃过橄榄油呢,真是不幸啊。”我说着,  “但是,从我还只有十多岁时开始,我一直用橄榄油洗脸。”

这件小小的关于我的私人护理的事倒是使他们积极活跃起来。我们围着温暖,带着酒香的,烟雾缭绕的火堆,至少讲了六七个故事。一个讲的是一位老祖母,去世的时候皮肤比婴儿的屁股还要娇柔。这还不算什么,另外一个讲的是一位曾祖母,戴着帽子防晒,用橄榄油和玫瑰花露洗脸,一百一十岁才去世,去世之前,还被人误认为是她的亲孙女儿呢。

看来我运气还真不错,我继续说道:  “我也用橄榄油加玉米粉,弄成软糊,敷在脸上当面膜,再洗去。”

这下,引来了更多的故事,更多的“美丽秘笈”,有一个女子是这样说的。每一个人,也包括每一个男人都乐于将他所知道的最安全、最有效、最久远的古老秘方讲出来分享,分享这些能使得这里的乡下女人的肌肤更为美丽动人的秘笈。

有一个秘方是将新榨了葡萄酒的葡萄皮贴在皮肤上,睡上一个多小时,这样连续十二天不间断。这个方子我觉得靠谱,因为我知道目前最风行的就是果酸美容。而所谓果酸正是水果中的酸的化学版,可以提亮肤色,去除死细胞,从而紧致肌肤。但是关于这个方子,还有一条指导意见,他们说,那就是在这十二天里,你只能吃酿酒葡萄。就靠着酿酒葡萄、矿泉水和安眠来维持。这样能解毒、净化、排毒,使肌肤更美呢!据说在奥地利边境上的阿第杰的美容院,提供一模一样的护理,加上每天的日常身体按摩,就要每星期收费一万美元呢。真是漫天要价啊,人们纷纷摇着头。

我用心地听着这些能使青春永驻的方子,感觉愉快也颇有收获。其中有一个我一听就很中意。一位八十八岁自称为“一位适婚的鳏夫”的绅士给我讲了一个他母亲的故事。“一个两公斤重的面包就紧紧地压在胸前,她拿着刀,拉锯似的把面包切成厚片,刀子离乳房越来越近,那可是我那还是婴儿的小弟弟所有的营养来源呢。她把面包片浸没在新鲜的驴奶里,等它们都湿透了,再搬到床上。她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好,再把这些还滴答着的面包片敷在脸上,眼睛上,最后,盖上一块小的白色亚麻毛巾。就这样她会整整一下午就在她的这个密室里,悄无声息,如死了一样,直到该做晚饭了才起身。”

“那她的皮肤一定非常美丽吧?”

“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了。即使没有天使的性情,至少面孔如天使一样完美。

对于这个故事,大家都纷纷小声附和着。

在榨坊里的火边待了一个多小时,正好有人要去镇上,所以我搭了个便车,回到家大约是五点钟了。费尔南多还是我走的时候那副傲慢无礼还洋洋得意的样子,坐在壁炉前,架子十足,丝毫没有感冒的样子。他的咳嗽不过是因为长年吸烟引起的干咳,加上忧郁症作怪而已。一位威尼斯的王子,在抗议冬天,他坐在沙发上,看来是精心打扮过。脖子上绕着上好的有流苏长穗的羊毛围巾,身上裹着红色的丝绸被子。他该是有多么痛恨寒冷。这还只是开始呢。至少还有四个月的漫长冬天。但是我知道一切都会好的。佛洛瑞不是这样告诉我的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叫人满意的。一定会的。”

忧郁的威尼斯王子和他的爱妃>>>

三天后,所有的果实都采摘干净了。和昨天、前天一样,我还是搭便车回家。一到家我就赶去问候我的忧郁王子。然后,上楼,泡澡。坐在热水里,我开始觉得虚弱,开始抽泣。总是这样,这种悲伤不是因为某一次的伤害,而是仿佛祸不单行,所有的不好似乎都伺机而动,像一群女妖。我想念我的孩子们。看来我的那位有着黄玉一样眼睛的朋友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有事情,也有可能就是同一件事情,也发生在“公爵”的身上。现在我知道,他是在因为某件他不能说出来的事情为佛洛瑞拉悲伤。还有就是,关于费尔南多。但是更糟糕的,所有倒霉的事情中最倒霉的,是在昨天,我收到一个便条,是我们的老朋友米沙。他一直在洛杉矶,是一个典型的俄罗斯阴郁男子。他说他要在二月里来看我,只有他才会选择在二月份来托斯卡纳。尽管我非常喜欢他,可是此刻的我,实在无心应付他的挑剔和怀疑,他总是准备好了一大堆的问题来问我,也不想忍受他十足的一本正经的大男子主义。现在,我仿佛都能听见他说:“哦!我的红糖眼睛的乐天派,你过得怎么样?”  

米沙从来就不看好我,这么多年来总是这样问我。他爱我,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勇敢的心”,却永远被我激怒,他毫不留情地说我“瞎折腾”。好多次我们的谈话都是这样开始的:“你就不能听听我的意见吗?”我可不能让米沙和巴罗佐见面。他俩倒是绝配的性情,暴躁,说一不二。我一想到这些,这两人,还要加上我的忧郁王子,我每天都得为这三人组成的“厌世国会”做饭。除了他们,可能这次还有女妖在为我叹息。为了那个骄傲的我,为了那个在此刻犹豫不安的我叹息。我不是那么天真地相信只要心思纯净,毫无挂碍,生活可以非常简单的吗?现在,生活却叫我目瞪口呆。

看我一个人洗澡洗了很久,费尔南多就知道我需要的不是洗澡,而是躲藏。他等了很久才上楼来,手里端着一个小托盘,盘里是两杯普罗赛柯酒。我还泡在浴缸里,眼泪也还止不住地在流。我们喝着冷酒,他用小麦色的亚麻毛巾擦去我身上还带着香草味的水珠。我用沉默告诉了他我想说的一切。他也选择了沉默,明白我不说话不是因为在橄榄园里一天辛苦的劳作。我真的很感谢他没有追问我为什么烦心,因为他相信此刻最好还是不要逼我说出来。

当我裹上他的浴袍,我问道:  “你饿了吗?”

“不,我一点儿也不生气⒈,你呢?”⒈此处,费尔南多把秋所说的饥饿( hungry)听成了生气(angry)。下文中秋把费尔南多说的angry听成了hungry,因而产生误会。

“嗯,有点儿。”

“为什么?怎么回事儿?能说说吗?”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每件事都在发生。现在八点了,我已经饿了。”

“时间和你生气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吃饭。为什么有这么多问题?我就是饿了,很自然,很简单,我就是饿了。”

“我不相信生气是一种自然现象。生气是一种情绪,对于某人或者某事的一种反应。所以,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

“我就是饿了。至少,刚才我只是饿了。为什么你非得问来问去,从我的这么一句简单的话里找出什么其他的意味来呢?”

“不是我想无中生有,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生气。我根本没弄明白。顺便问下,现在你饿了吗?是不是想吃点东西?”

等我下楼回到火边时,我发现火已经被添了柴,烧得正旺。火前的茶桌上摆着一顿简单的晚餐。房间里的每支蜡烛都点燃了,费尔南多正在厨房里不知道在忙什么。洋葱和黄油在火上滋滋作响,香味一直飘到我的鼻子里。

“费尔南多,你在做什么菜?闻起来太香了。”

“一个洋葱。”

“一个洋葱?”

“只是为了这个香味。我知道你就喜欢做洋葱时的香味。洋葱用黄油一炸,那就是家的味道。你不就是常常这么说的吗?我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来配洋葱,所以,我们今天就只有洋葱了。行吗?”

“太行了。我都等不及了。”

他还切了一段野猪肉香肠,配上些塔雷吉欧乳酪和帕尔马地方奶酪末,在盘子里。面包,还有一瓶我们在今年十月自己做的梨子果酱和一瓶水晶生姜。最后,夸张地端出洋葱。普罗赛柯酒靠放在冰桶里,而我们,靠着彼此。对于我们还是这样不能理解彼此的语言,我们无声地笑了。

“你知道还有谁是像我们这样相爱的吗?”他正倒着最后一滴酒,  “当我还小的时候,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彼此相爱。即使他们不爱我,知道有爱存在也是一件令人幸福的事。”

“说真的,我真的认识一对夫妇,他们就和我们一样。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想到过他们了,但是当我还非常年轻的时候,他们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就像是书中才有的人物,那时,我就想成为他们那样。”

“是谁?”

“他们是仆从、保姆或者管家或者园丁,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地方,离蒙彼利埃不远的朗格多克。我那时候十二岁,学校里的一个死党邀我八月去她家的‘农场’。她家就在苏尔宗河畔的罗克福尔的一个小镇外。事实上是一座非常富丽堂皇的房子,一个有角塔的城堡,真的,你不相信吧?还有好几公顷的花园,根本都不是我能想象得出的那种房子。那里还养着一些羊,还有一个小小的葡萄园。这对夫妇就住在那里——马蒂尔德和杰拉德——在我朋友的父母出门旅行或是一星期好几天去办公不在家的时候,负责照看她和我。我想伊索黛和我那时候应该还很小,那个年代十二岁的女孩可不同于现在这个年龄的孩子。我们穿着她母亲的长长的、瑟瑟作响的裙子演戏玩儿,我们仰面躺在阳光里,把《范妮和凯撒》里面的台词念给彼此听,刚刚开始发育的小胸脯上放着一束丁香花。我们用力吸着花朵的芬芳,我们大声地叹气,踢着我们举得老高的双腿,又莫名其妙地把花瓣全都揉碎了,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清的少女的热情。

“我记得伊索黛曾经问过我,是不是觉得和男孩子接吻时感觉美妙得如同去闻一朵丁香花。我告诉她我早已试过,根本没那么好。汤米曾经吻过我,又长又用力,还不止一次呢,而那感觉抵不上闻丁香花的一半好。和马蒂尔德在一起时,我们总是在没完没了地做蜜桃蛋挞,做好了又搅碎,把大小不齐的块趁热倒进白色的法式咖啡碗里,浇上厚厚的一层奶油,再用我们的大茶匙的背面将它们碾碎,接着吃掉这些甜腻的东西,直到我们呼吸困难,变得肥胖而贪睡。几乎每一天,我们都会跟着杰拉德一起去昏暗潮湿的石灰石的岩洞里,那是在房子的最远端,他要去那里巡查,把放在岩洞里发酵的绵羊奶奶酪运回来。有时候我们也自己去,我们谈论着月经,谈论着我们有多么痛恨玛格丽特修女,她长得活像一只满身黑色肌肉的爬虫类动物,我们压根儿都不相信耶稣会娶她为妻。但是在那个八月里,我最美好的回忆是我和马蒂尔德和杰拉德共度的一个夜晚。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事,大概是伊索黛必须得和她的父母一起去蒙特利埃做什么了,我呢,就要求待在家里。

“马蒂尔德和杰拉德的家就在城堡三楼的一个套间里。我曾经和伊索黛一起被邀请去那里喝茶。房间布置得非常的可爱,全部被刷成浅浅的、冰凉的绿色,到处都是鲜花和植物。但是,他们还有一个住处,是他们在夏天避暑的地方,那个夜晚我们三个人就是在那里共度晚餐的。他们把一个岩洞的里面改造成了一个密室。当马蒂尔德拉开那厚厚的帆布窗帘,我觉得我是踏入了一个童话的房间。石头的颜色很淡,似乎是被什么玫瑰色的东西冲刷过,而且闻起来也是玫瑰的味道,里面非常的凉爽,几乎叫人微微战栗的凉爽。里面摆着一个餐桌,两把椅子,一个小小的石头水池,一张床上盖着紫色的棉布床单,印满了花朵的棕色绸缎,石头上,地面上放着装了柠檬、土豆和洋葱的碗和篮子,还有装着薄荷的盒子,因此,几乎都没有地方行走了。洞里唯一的光亮是蜡烛,闪闪烁烁,那个银质的烛台相对于桌子来说实在是太大了,然而我还是觉得是那么的完美。洞外有个炉子看起来非常古怪,是杰拉德建的,也是他的骄傲。炉子里放着烤肉架,穿好了很瘦的鸡肉在火上翻转,油脂滴落在下面的一个盘子里。唯一的一个炉子上米饭正要煮开了。

“我看着马蒂尔德梳洗打扮准备吃晚餐。她脱下她的开衫挂在衣架上,从石头水池上方的镜中端详着自己。她从架子上取下一片切好了的很薄的肥皂片,就像面包片一样,仔细地洗着脸、脖颈和肩部。她从几个小瓶子里倒出几滴什么在手心里,再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抹开,搓热,拍在她刚刚洗净的皮肤上。她告诉我那是玫瑰、紫罗兰和橘子花的精油。她取下她小巧的金色钩子的耳环,换上珍珠的,看起来就像小小的蓝色的玻璃吊灯,随着每走一步都摇曳生姿。她又解开她的长发,细细梳理着,把又长又细的发辫缠绕着,盘起来,用玳瑁的发夹固定好。她将残留在手上多余的甜蜜精油随手抹在头发上。她的样子,就算是要去和一位国王共舞也没问题了。或者,对于她来说,去和杰拉德吃晚餐,和与国王共舞是一样的重要。

“杰拉德自己在洞外的炉子边洗漱净身,用的是他们那个仿佛圣水池里储存的水。当他走进来时,他们仿佛是分离了好几周不曾见面的爱侣似的问候彼此。他们这样做不是表演给谁看,他们这样做完全出于内心,为了彼此。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一直就是如此。对于我来说这一切是如此的可爱,即使有我在一旁,他们仍然那么自然地享受着彼此之间的亲密,他们让我看到了这一切。

“只是一些鸡肉,米饭,一些已经起皱了的硬洋葱,还有一些大概是沙丁鱼吧。尽管那时候我还不太熟悉他们,我不能完全记得我们吃了些什么,但是我却记住了那餐晚饭的仪式。分享每一样东西,换餐盘,换酒,每一小口都要举杯。她拿来小串的葡萄和一碗水放在桌上,把葡萄一串串没在水中再递给我们。接着,还吃了些她做的温热微咸的栗子,一些放在罐头里的小饼干,糖腌的无花果,就是从帆布窗帘旁垂下来的无花果串上切下来的。我们说着笑着。他们给我讲故事,我也给他们讲,我仅会的几个,或者说,我敢讲的那几个。但是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时的安静,那安静听起来就像是他们在对我微笑。我那么喜欢他们。在那温馨的烛光之下,我相信,这是在我年少时,第二次,我想到日后我要成为的样子,我要过的生活。在那个夜晚,我知道了我就想像他们那样。今天晚上我知道了我要的就是我们这样。也就是说,我做了我年少时就打算要做的,他们,我们,本来就是同一类人。即使在此之前我必须得付出我的前半生也没有关系。”

“你总是比我先明白,”费尔南多说,  “在我们相遇之前,我从来不曾见过任何人,让我觉得那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就是这样的,你不可能变成你倾慕的人,但是如果你之所以倾慕他们的原因已经蛰伏在你的心底,他们会激发出这些,诱导出这些,就像歌词之于曲调。你不觉得我们彼此就是这样的吗?”

“是的,确实如此呵。”

“但是,当你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难道你不曾梦想过成为摇滚明星,或者芭蕾舞演员?难道你不曾梦想过成为富翁?”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非常富有。当我渐渐长大,我知道我真的非常富有。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很重要,你知道吗?我希望有人真正在乎我。一次,一次就够了。但是我觉得很沮丧,因为我们大多数人,从来都没有过,哪怕是在我们的一生中,有一次晚餐,像马蒂尔德和杰拉德那样去享用晚餐,去感受我们所享有的恩赐,无论是食物,美酒,还是彼此之间的爱,像他们那样去感受。”

“你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吗?为什么绝大多数人们无法感受这一切?”

“可能是因为人们总是在疯狂地追寻人生的秘密和享乐,简单,往往是他们最后考虑的事情。他们能感受很多正是因为他们所拥有的很少很少。”

……

已经过了十一点了,看来巴罗佐说的要来和我们谈谈不是今天晚上了。我们提着暖炉上楼了。那是一种铁暖炉,出自一位乡村大师的手笔,里面放上白热的炉灰。暖炉从一个金属的小弧顶上垂下来,固定在一个木头座子上。装好后,就放在层层被子床单中间,在床上会有一个很大的隆起,大约二十分钟就可以把床暖好,来欢迎冷得发抖的威尼斯王子和他的爱妃了。

我把暖炉放在地板上,爬上铺好了的床,躺在费尔南多身边。他紧紧抱着我,欢喜地呵呵笑着,因为他和我带来的舒服感受。他说:  “不过我可警告你,今晚别又揭开我,我可不喜欢你总是揭开我,我都没被子盖。”在费尔南多话语里,揭开的意思就是抢走被子。可是,在这里我想我更喜欢揭开这个词。在不同的文化里,揭开,意味着永远神秘,没有结束。在亚麻的床褥之间,我们在这张床上不知道上演了多少的战争和梦想。被子底下又洒落了多少我们啃着小点心时遗落的碎屑,溅落的上好的红酒的芳香,还有我们的芳香。我们在其他的地方所无法言说的那部分,全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床。我抱着王子,王子抱着我。他解开了床帘的挂绳,帘子从四周的床柱上垂下来,重重红色笼罩在我们周围。我们在被烛光照亮的帐篷里,仿佛躺在一朵云中,看月亮轻快地掠过。他解开我的睡衣的丝带,用胳膊肘撑着自己,看着我,手指划过我的身体。

蜡烛一直燃着,慢漫地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很久很久才熄灭,后来,黑暗中,我低声对他说:  “记得提醒我去问问,到哪里我可以每个月一次买到新鲜的驴奶,好吗?”

“哦,我的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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