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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觅食三月天

发布时间:2023-03-08 10:2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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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觅食三月天

我一路走着,感觉到脚底下的泥土渐渐变软,一边想着做菜的事,不由得对于我作为觅食者的新生活充满了勇气,竟不觉唱起歌来。

觅食三月天>>>

来自非洲的灼热的风,一下子冲破了无情的冬天,下午变得越来越暖和。  “公爵”每天都会给我们带来关于佛洛瑞拉的好消息,在和她道过晚安之后,就安心地坐在我们家的火边。为了得到有七个生火处和那些沉睡着的葡萄藤的那堆石头,他还在继续谈判中。  “隐居地”,他开始这样称呼那座房子。看来他身上的火神似乎已经被冲洗干净了。坚强和勇敢一定是还在,但是幽灵已经走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老的、身体瘦长的家伙,像一个害怕夜晚来临的孩子,总是要紧紧粘着我们。

一天早上很早,我们还没起床,他就在外面摁门铃了。因为我们应声不够敏捷,他开始急促地捶门。一定是出大事了。我把脸转到费尔南多挖的那个洞里向下看,心吓得怦怦乱跳,就像巴罗佐的拳头一样。

“野草都冒出来了。”我听见他在大喊。我还以为是英国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呢,原来不过是野草。

几分钟后,我和费尔南多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巴罗佐的身后,越过屋后的草地走进晨曦中。他的肩头搭着个布袋子,外套口袋里的小铲子和刀柄露在外面。每一片一个小时前刚刚长出来的鲜亮的绿色他都不放过,他的身体深深地躬下去,松土,挖掘,有些是连根拔起,有些则是快刀斩断,用麻绳捆好,连着泥巴扔进布袋子里。他把工具递给我们,可是我实在是笨手笨脚干不来,我的动作犹豫又拖拉,巴罗佐终于失去了耐心,说:“帮不上忙,还净挡道。”

因此,他和费尔南多继续向前,我则不慌不忙地开始辨认哪些是我认识的草叶,诸如野生芝麻菜,蒲公英,哪些我感觉大概是可以做成沙拉,或是可以放进炒锅里,加点野蒜,加点油,或者至少一个肥大的红辣椒爆炒一番的。现在太阳醒来了,我也清醒了。真是非常感谢巴罗佐邀请我们来参加这次清晨的突袭。我一路走着,感觉到脚底下的泥土渐渐变软,一边想着做菜的事,不由得对于我作为觅食者的新生活充满了勇气,竟不觉唱起歌来。我还笑着回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些疯狂的周六修剪草坪的情景。那时候我还住在萨拉托加县的乡下,电动除草机使劲儿拍打着,巨大的有毒的喷雾使得孩子们咳嗽不止,也使得蒲公英们停止了呼吸。今天,蒲公英却又成了我的盘中美味。

我正开心着呢,从前面传来了他们的大喊声。我想他们不会是挖到了伊特鲁利亚人的宝藏吧。等我终于跑到跟前,看见他们正忙于把那些干枯了的棕色的看起来像是腐蚀了的芦笋秸秆捆扎起来,那是野生啤酒花,整整一大片田野全是野啤酒花。巴罗佐已经在绘声绘色地描绘着如何把它们做成晚餐了:  “首先,我们要来一盘蒲公英沙拉,还有其他一些田间野菜,加上一大勺子里科塔奶酪加盐腌凤尾鱼,放在最顶上。第二道菜是啤酒花,开水汆一下,趁着还脆爽的时候挤干水分,加上切得极薄的味道浓郁的春葱片,轻轻拌匀,再浇上柠檬汁。现在,要用最好的橄榄油来炸,油里加上一些白色奶油,打入几个今天早上的新鲜鸡蛋,晤,奶油开始冒出香味了,将它们全部倒进锅里。撒一点海盐。等到朝下的一面成了深棕色,我会把这个蛋饼抛向空中,在空中翻一个面再接住。等到它的香味勾引得你欲罢不能了,把它端上桌来,我们就可以就着锅子直接开吃了。配上冷的白葡萄酒,但是不要面包。再什么都不需要了。佛洛瑞会想要把它们搅成米糊或什么其他无味的稀粥,可千万不能听她的。”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餐前要背上一段的?”我问道。

“哦,这可得归功于我的诗歌。但是我真的发现把自己的计划大声地说出来会比只是在心里默想更令人胃口大开呢。”

又一个清晨,还是三月天,却已经比六月还要热。费尔南多遵从“公爵”的指令去温泉那边找准备用来酿补品的野蒜和香草去了。我待在家里准备守夜面包。面包做好了我在睡衣上披了件外套,穿上靴子,拿上篮子和花剪,想走去会他。这些天巴罗佐总是到我们家来寻找鼓励和安抚,而且每次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今天他不在可是少有的。几个小时看不见他我觉得轻松极了,自由极了,就像一个整天被孩子困住了的妈妈终于等到了爱尔兰帮工来接手。我看看四周,岁月永恒,不知今夕何年。五十年前这里可能就是如此,两百年前可能也是如此,甚至更久远之前。天地之间,野花怒放,羊群咩咩地走过。

天气太暖和了,我脱掉了外套,扔在一块石头上。我看见了费尔南多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穿着白色薄纱的睡衣,觉得自己像黛安娜⒈,拼命地挥舞着手臂召唤着他,可是,毫无反应。这么热我不想再往前走了,因此我在这片芳香的青草地上躺了下来等他。现在我听见他越走越近了,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嘴里哼着那首“三个人的茶”。我静静地一动不动,摆好了田园女神的曼妙姿势,准备好要俘获他——他一定会双膝跪下,吻遍我的全身。我的心跳得像一个正在捉迷藏的孩子,但是我的丈夫却只说了一句:“你在那儿干吗呢?快起来吧,求你了,你差不多什么都没穿呢,简直是疯了。”⒈黛安娜( Diana),罗马神话中之处女守护神,狩猎女神和月亮女神。

“我就是觉得好玩嘛。就这一次你不是和“公爵”在一起,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只给你的。”

“但是你这样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会生病的,”他说着弯下腰来抱了抱我,  “而且你也都知道,总是有些小混蛋会躲在附近的草丛里。我可不想被谁看见你穿着睡衣四处游荡。”

我想要以最优雅的姿势爬起来,可是偏偏踩住了月亮女神的长裙,被绊了一大跤,裙子的褶勾住了靴子后跟,被撕裂了一道口。我试着再起来,结果又摔倒了。某位田园女神,我对自己说,拖沓着爬上山,进了花园,上楼,一路诅咒着我这像是要飞天的倒霉街头。当我正在拾掇我的裙子下摆时,后面的草地上响起了“公爵”喊费尔南多的声音:“抱歉!我来晚了。”

正是做奶酪的季节,绵羊们和我们一样贪婪地吃着刚刚冒出头的鲜嫩极了的草叶。尽管今年比以往要稍晚,这个季节头一批的奶酪仍被称作“小三月”,这是一种要新鲜着吃的佩科里诺羊乳干酪,只需很少几个星期的发酵,白色的,味道很甜。点上油,撒上胡椒粉,配一盘带荚的蚕豆正好。

我们坐在山坡上,就着一块“小三月”和半条好面包,把蚕豆从豆荚中剥出来,连着那里面还非常柔软的内皮一起吃。比羊乳干酪更适合搭配“小三月”的可能要算是蜂蜜。在有专门的养蜂人之前,蜜蜂们制造着蜂蜜,牧羊人冒着被叮蜇咬甚至丧命的危险,把手伸进蜂巢中去取一片蜂蜜。将它掰碎,刮弄干净,然后和着他们新鲜的酸奶酪一起吃掉。这就是早期的甜味沙拉。牧羊人是最懂生活的。他们的出生,生活,还有死亡都是在星空之下。他们跟随着游牧地田园生活的节奏,赶着羊群,从夏天的山地牧场,迁徙到冬天的低地,再返回,三百多公里的路程。尽管他的生活非常的孤寂,牧羊人却是活着的游牧诗人,带着故事和民间传说,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游走在他路过的每一个从来没有外人涉足过的孤单的村庄。人们都很欢迎牧羊人的到来,他们常常被邀请坐到农户或者伐木工人家的火边,用讲故事来换取面包、酒和油。牧羊人用自己做的里科塔乳清奶酪做出一份古老的游牧日子里的晚餐。他把乳清奶酪和偷来的一个或者两个鸡蛋搅和在一起,捏成饺子,扔到吊在火上,里面沸水翻滚的小水壶里。滤去水后,拌上一点硬面包片,幸运的话,还能加上几滴换来的橄榄油。我想象着这些的情景,多希望我也能像牧羊人那样,用所拥有的某样东西去换取我所需要的,就像巴罗佐的母亲过去常常用一锅汤去换乳清奶酪那样,我愿意用我的面包去换取秘密。

巴罗佐有制作各种滋补品的配方。他把它们放在一口面目狰狞的大缸里搅和发酵,还把这个潮湿得生了锈的底下带轮子的大缸运到了我们的谷仓里,把一些看起来闻起来像是刚从草坪上修剪下来的草末丢了进去,用一个他手工砍凿出来的工具用力捶打着,又用花园里的软管,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加水,让大缸的金属盖松松地扣着,说:“就这样放置大约一个星期。”

我一直对这些颜色阴暗,泛着浮末的黏糊糊的东西将信将疑,直到我最后终于尝到了干净清新、口感锐利的味道。他从龙头那里倒空了大缸,倒进了一个桶里,然后又用另外一堆不同配方的东西,如此再来一遍。每一次酿好,我们用于酪包布过滤一遍,倒进已经洗刷干净了的酒瓶子里。每个瓶子都用软木塞塞紧,并根据它的特别功效贴上标签。我们把一些瓶子放在冰箱底层的架子上。其他的储存在壁柜里。野菊苣可以用于内脏清理;野茴香和蒲公英,是一种通用的万能圣药;芝麻菜和野洋葱可以用来净化血液;西番莲、缬草根和野大蒜,能降低血压;野紫草,对皮肤特别有益。

“这些不需要像酒那样发酵。在天热之前你要把它们都喝掉——一次一杯,冷的,不掺水,一天三次。”要这么快喝掉这么多,我真担心我的肚子,但是我还是保证把它们全部都喝完。

一个周六我在切托纳的集市上,欢喜地看见了一木头盒子的生菜,像一个个有皱褶花边的小花束。绸缎似的奶黄色叶子上点缀着酒红色的斑点,有些是酸橙绿的,带着粉红色的花边。我只是想看着它们,想要把它们画下来。我更想用手去摸摸它们,品尝它们的味道。人生或许就是在不断地寻找美,寻找从那些众多事物的混合中产生的和谐之美,可能真是如此。人生或许就是在不断地寻找味道。不仅仅是食物的风味,而且是某一时刻、某一颜色、某一声音——我们能听见、看见、触摸到的一切的味道。当然好的烹饪就是味道的艺术。激发,保存,最后释放。我们慢漫炖煮草药可以激发它们的风味,提炼出它们的精油。接着,我们把这些精油保存在其他的介质中。比如说做罗勒香蒜酱,我们要把大蒜和罗勒叶捣烂,来释放其中的油分和精华。接着,我们可以通过把它们留存在橄榄油中来捕捉到它们的风味,形成一种浓稠的、滑爽的乳状调味酱。但是这个调味酱还可以再度释放保存下来的所有风味。它需要加热,和热联系在一起。首先,尝尝冷的酱料,就像它原本的,用汤匙或者你的手指。当然它的味道很棒。但是接着把这个香蒜酱和刚做好的面拌在一起,或是抹在热乎乎的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番茄上。与热的再次融合使得它的风味更加浓烈,到了极致。做菜与我们的生活实在是有太多共同之处。

“漂亮女人”与豌豆>>>

“你都不怎么谈那个房子呢,我的意思是,你喜欢它吗?你觉得那个主意怎么样?”我问佛洛瑞拉。她和我正在剥豌豆。我们坐在露台的台阶上,两盆刚刚种下的绣球花中间。我们穿着春天里的裙子,裙子的褶边直垂到大腿。五点钟的阳光,是桃子果冻似的粉红色,照着我们光光的腿,光光的脚。

“那个老房子确实很迷人,我也觉得它会非常漂亮。但是我对它的渴望不是像巴罗佐那样的渴望。当然,他会一直亲历这个过程,而且最终必将拥有它。但是,秋,你知道吗?对于我来说,能看见新的一天的曙光来临就已经足够了。”

今天我们打算提前点吃晚餐,巴罗佐早就去了肉摊那里,一番威逼利诱买来了羊排。此时,他背着他的战利品,从车道那里大踏步走过来。到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哦,可怜的花儿们,”他说,  “离两位美人儿这么近,还会有谁注意到你们?还不如是一片沼泽草地呢。漂亮的女人们,晚上好。”

他和费尔南多准备拿油和白葡萄酒来清洗羊排。巴罗佐从他那永远搭在肩头上的帆布袋子里将羊排一根根掏出来,把从山坡上采回的野薄荷的叶子撕小,平铺在那点可怜的肉上。他们生起火来,佛洛瑞往一个锅子里倒了些白葡萄酒,放在炉隔上煮。她用酒煮着豌豆,滤干——留下煮过豆子的水——把豆子磨成面糊。

这时,我正在用橄榄油炒洋葱,撒上点桂皮,一点白糖、海盐和白胡椒粉。要把洋葱熬成焦糖色,熬成酱,可得费点时间。我把不停翻动洋葱的任务交给了“公爵”,和佛洛瑞拉一起开始摆餐桌开酒瓶。在此之前,她已经到山上去摘回了些茄子,她把小的白色的嫩茄子整个送进烤箱里去烤,直到表皮裂开。从烤箱里端出来后,趁热浇上了用磨碎的新蒜,橄榄油和从她家厨房窗沿上摘下来的马郁兰做成的酱。她划破了茄子的表面以便它能吸收更多的可口的浓汁。我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那个老铁盘看,实在是太诱人了。桌上还有一个肥肥的圆土豆面包,焦壳的棕色的,放在一个倒过来的篮子上,底下是一束迷迭香。这样,面包冷了的时候,迷迭香的气味就会被面包一点点吸收。烤羊排时渗落下来的油汁滴在底下的盘子里,正好可以用来浇在一碗嫩生菜上呢。再没有什么要忙的了,只等汤好。我用长勺子舀了些牛肉放进做好的洋葱里,加入豌豆糊,把之前留下来的煮过豌豆的水倒进去,再掺上一点酒,把它们充分搅拌均匀并加热。最后把锅子直接端上桌,汤里撒上一把佩科里诺干酪,然后把汤分到一个个空碗里,每一份滴上几滴油。这道冷一点。我们撕去茄子皮,把这极其芳香的奶油铺在一片面包上,就用手拿着吃,间或喝上一口葡萄酒。

“我要再来一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说着,边伸手去拿茄子,“茄子,从字面上讲,就是‘疯狂的苹果’,和颠茄⒈一样是龙葵属的植物。”茄子在被引入欧洲之前好几个世纪一直是中东美食烹饪中一种非常古老的主食。但是在欧洲,人们起初可不吃它,而是敬为餐桌的饰品。“我猜,一定是某天有人实在饿极了吃了它,所以才有了我们现在的大吃特吃。”⒈颠茄( Atropa  belladonn)是根据它的毒性来命名的。Atropa是希腊神话中的司命运的三个女神中最年长的,她能割断生命之线,主管人的生死,可见其毒性是很大的。

“漂亮女人⒉,”  “公爵”嘀咕着说,  “真是遗憾,是谁第一个把这种毒剂称为‘漂亮女人’的。”⒉颠茄根的煎煮物能够扩大眼睛的瞳孔,古代西班牙姑娘爱用颠茄滴眼,引起瞳孔放大而显得漂亮,因此而得到belladonna这个俗称。belladonna源于意大利语的bella donna,意为“漂亮女人”。

佛洛瑞和“公爵”在日落之前就和我们告别了。他们走下车道,向镇子走去。我们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刚长出了崴蕤新叶的树林里。

欲望回忆录>>>

第二天下午,佛洛瑞和我沿着塞勒路散步。我告诉她巴罗佐给我们讲了他母亲和他父亲的往事。

“我知道,他迟早都会告诉你们的。他从来没对我谈起过这事,你知道的。”她说着,停下来看着我,面对着太阳,长长的妩媚的眼睛变成了藏红花般的金黄色。

“或许他觉得根本不需要和你谈。”我说,“他相信你全都知道。而且,他也相信你早已理解,一直以来这就是你们俩之间的障碍。”

“我希望真是如此。我也知道,确实是这样。在我的内心最深处,我一直都明白他想要爱我。但是也可能原因在我——我害怕我所知道的是他痛苦的根源,这种害怕无法抑制。我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智慧去帮助他,消解过去所有的一切,触碰到他的真心。因此,你看——我,就像他的父亲和母亲一样,也是个障碍。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为什么我们就是无法对彼此倾诉呢,秋?”她问道,其实是在拷问我们每一个人。

我们才走了大约半公里,她就笑着说:“我累了,大概是春困吧。看来我得躺在床上休息几天,让大家都为我忙乱一番了。之前,一想到所有的人都围在我身边,我总感觉有告别的意味。现在我知道我已经好了。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请你们来陪陪我吧。”

消息传出去,第二天早上就有五位女人聚在了她的小小公寓里。我们各自打扫,煮汤,陪她,给她涂脚指甲,听她讲故事,房间太小,我们总是会挤到彼此。她看着我,要我再坐近点,她想问我点重要的事儿。她说她想要我给她化化妆。她想要刷睫毛膏再擦点粉,  “只要一丁点儿眼影”。其实,她真正想要的是红色的嘴唇。她指着我的嘴唇——鲜艳的嘴唇,我一直都喜欢用银莲花那样艳丽的红色——又指指自己的,低声在我耳畔请求着,好像这是个罪过。我跑回家拿来我的化妆箱。我在她的眼周脸上涂涂抹抹,涂上唇膏,最后我给她拿着镜子让她自己端详。她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我握着她的手,挨着她坐在床上。我们就这样坐了很久。当我们看着彼此,我看见她的面庞湿润而温暖,粉底都模糊了,睫毛膏弄脏了她眼睛底下深深的半月形。但是她的嘴唇却是那么的精致完美。我告诉了她,她回答道:“是啊,它们是完美的。”

我又给她重新修整好妆容,把其他人都叫来欣赏。她们个个都尖叫着说她们也要红色的嘴唇。我给她们一个个涂好,然后我们全都围坐在床边或床上,咯咯地笑着,传递着手里的镜子,讲起自己第一次涂唇膏的故事、单恋的故事、高跟鞋的故事、婚纱的故事。不知怎么,大家渐渐从回忆往事开始一个接一个轮流讲起电影或书里的台词来了。但是,说的全都是些最切身的感受。佛洛瑞把这些叫“至理名言”。

“传统,无论是做菜还是做爱,终因日久月长而永恒。”

‘小心给予者的专制。给予者总是比接受者占上风,或者说感觉更有优势。他们总是想通过给予去控制,或者至少掠夺被给予者的生活,随时任意地。”

“选择伴侣的时候,你必须弄清楚他是不是那个你愿意与他共享生活,也同样愿意与他共享死亡的那个人。”

“最大的空虚失落就在于被我们自认为了解的人或事欺骗,原来那根本就是个陌生的人,陌生的事。这种空虚无以复加。”

“讽刺就是将恐惧磨成一把匕首。”

“当你逐渐老迈,你会发现你的儿子们都长成了你想要忘记的丈夫的样子,而你的女儿们居然和当年你极力想逃离开的母亲那么像。生活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嘲讽和轮回。”

“不要担心你的孩子们。如果他们要爱你,他们自然就会爱你,不需要你去讨好他们。如果他们不爱你,你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我们每个人一生中都被分有三颗银子弹。每一次要用到都必须深思熟虑。”

“偶尔的小恩怨对我们的心灵有好处。”

“为什么我们那么想要他们,远胜过于他们想要我们?”

轮到我说了:“太甜最终注定会让人绝望。我们要在甜和咸之间寻找平衡。我认识一位法国女人,是普瓦西里一个小村子里的一个小厨房的厨师。她总是在把馅饼送进烤炉之前,在蜜渍的梅子和无花果上撒上几颗粗盐。盐能提升突显甜味,她总是像只猫一样舔着手指头这么说。”

轮到佛洛瑞了,  “我曾经觉得,时间有的时候真的很难捱。那时候我总是想找些事情做,好打发午餐前的无聊,或者让自己天亮之前还能安眠。现在,我想要的就只是时间。人生那么短那么快,我并不希望时光为我而放慢脚步,唯愿我能明了光阴的节奏。”她说过之后,大家都沉默了。

一个名叫特里亚的女人,等到她认为我们都在注意听了的时候,说道:  “我们现在该做的是跳舞,佛洛瑞。我们就该跳起塔兰泰拉⒈来驱赶疯狂的怪兽,提醒它们我们要比它们强壮得多。”⒈塔兰泰拉的意大利文是Tarantelle。最初可能起源于意大利塔兰图(Taranto)这个地方,是意大利南部一种民间舞曲。相传当地有一种毒蜘蛛( tarantula),被它咬伤的人必须发狂似的跳舞,直到筋疲力尽方能解毒。

这是一种反抗痛苦和死亡的舞蹈,一种奔放任性的舞蹈,骄傲,性感,抛掉一切束缚,撕开所有的面具,疯狂地摇动手臂和臀部。这是希腊人、波西米亚人、阿拉伯人、非洲人的舞蹈,吉卜赛人的舞蹈。但是在这群含蓄有节制的托斯卡纳人中,只有她,出生长大在萨勒诺,只有特里亚知道塔兰泰拉。和所有的南方人一样,她先有话要说。她告诉我们,战争结束后,她才十三岁,曾经和父母一起住过的两间房的公寓里没有一个人了。母亲死了,父亲再也没回家。除了叔叔,没有人来照顾她。但是叔叔的手又大又快,她说。她知道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所以,她偷了他的东西,不然就只能等着他来偷她的了。她偷了足够坐火车从萨勒诺到佛罗伦萨的钱,她相信她能在那里找到份女佣的工作。她还偷了半条面包,三片萨拉米肠,那是叔叔用棕色纸包着藏在口袋里准备自己晚餐吃的——他从不关心她晚餐吃什么。她把这些全都用一张桌布包好系好。包裹里还有一件红色的棉布裙子,她早穿不下了,可是实在是太喜欢舍不得不带走。一件已经在太阳底下晒得发白了的睡衣,用很细的针脚打了补丁的她母亲带垫肩的黑丝裙,她床头供着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像,还有一个手鼓。没有鞋子穿,她就在脚上擦醋,把围裙尽量拉直,把包裹顶在头上仿佛是要去公共喷泉,其实是朝车站走去。面包、勇气和手鼓就是她开始生活的种子。

只有特里亚懂得塔兰泰拉。“跳给我们看,”我们请求她,“教我们跳。”

大概快七十岁,也可能已经七十多了,她笔直地站着,身高大约有五英尺。她脱掉她粉红色的羊毛衫,露出一件无袖的带蕾丝花边的羊毛内衣来。她穿着便鞋和松紧长袜,整洁的蓝色裙子垂到膝盖上方。特里亚首先摆了个姿势,闭上了眼睛,像石头一样保持一动不动。我想,她是在聆听着,等待音乐,等待她的青春岁月再次降临。等她准备好了,她把头猛然朝后一甩,下巴朝前高高昂起,举起双臂,开始了一连串缓慢而矜持的旋转,滑步,再旋转,伴随着她自己如耳语般的嘶嘶声和长长的来自喉咙深处的呻吟声。我多想知道此刻在她紧闭着的双眼前她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丰满,妖媚,既不轻盈,也不笨拙。毫无疑问,她是如此美丽。

“但是,我需要我的手鼓,”她说着,停下了舞步,重新披上羊毛衫,裹上披肩,  “我马上回来。”

这时我们有人开始试着跳起来。所有的乡村舞蹈都一样,必须是从内心迸发而出的。所以,就在佛洛瑞的床前,有跳着不伦不类的吉特巴⒈舞和恰恰舞的混合物。而我,还是跳着我的探戈,这是我想知道的唯一舞蹈。等到特里亚回来,她拍手停止了我们蠢笨的动作,开始非常热心地教我们。她告诉我们要去想那些情欲、那些愤怒、那些复仇、那些可爱的、悲伤的念头。她告诉我们要把所有这些全都混合在一起,正如在生活中它们原本就交错在一起一样,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跳了。我们似乎还是不得要领,她已经咚咚拍响了手鼓。⒈吉特巴( Jitterbug)又译作吉特帕,交谊舞的一种。随着爵士音乐节拍跳的快速四步舞,也叫水手舞或水兵舞。舞蹈时用脚尖脚跟击地,与身体前倾后仰、膝部屈伸相协调,节奏强烈,情绪兴奋。来源于北美洲。

有人说:  “我想不出我什么时候曾经有过情欲的念头,它们还没成形就早被修女们一巴掌拍了出去。”

现在,佛洛瑞,一动不动地还坐在那里,说:“为我跳吧,不是为你们自己。”

“哦,不,不是这样的,起来吧,为你自己跳。”特里亚说。

佛洛瑞走到墙角的柜子前,打开柜门,取出了她那双从佩鲁贾买的,现在已经不那么新了的黑色舞鞋。她坐在床边换好鞋,又新换上了白色的法兰绒裙子,衬托得她那修长的身形,丰满的胸部,更加迷人了。她站在我们面前,站在只有她自己才明了的心魔面前。黑色的舞鞋、娇艳的红唇,她舞起来了。她是那么全神贯注,因为她是在真正地舞蹈。她的脚步紧紧追随着手鼓的节奏,舞鞋有力而迅速地拍打着地板。这个声音一定能惊醒恶魔,嘲笑它,吓退它,赶走它,就像特里亚说过的那样。她一直跳到面色绯红,气喘吁吁,流下了胜利的汗水。她睁开眼睛,我看见两行抑制已久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无声流下。她说她想要喝酒。

我们都因为说了这么久,又跳了这么久,又渴又饿了。我们想要的不仅仅是肉汤和白米饭。有人起身把面粉倒在厨房桌子上,堆成了一个小山,中间挖一个坑。另一个人准备好了鸡蛋和牛奶,黄油,和变软了的酵母。四只手,我的和特里亚的,揉啊捏啊,一直到揉成了非常光滑的淡金色的面团。面团盖上一块白布,放在一旁。还有人已经在小火上加热油脂,一升半葵花子油倒进了一口沉重的浅锅里。我洗了手,在佛洛瑞给我系好的围裙上擦擦干。我想,我对于这样的生活,最需要的最渴望的,就是这样的关系。尽管可能非常的卑微,但这就是我能做的了。我就是一个做菜的人,一个做面包的人。这个古老的职业就是我的,给予面包的人,看守着火的人,慷慨施舍物的分发者。我的心里一直都清楚,当我努力去学习应付那些生意上的事情时,我完全是在演戏,身不由己。现在,我不愿再伪装,更不想再欺骗自己。因此,就这样轻松自在,做自己能做的,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也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

佛洛瑞拿来了拉齐里耶吉纳,这酒是她一年前酿的,放在橱柜里发酵。这还是第一次打开,那味道就好像青翠的樱桃叶子。

“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在丈夫不在的时候喝酒呢。”有人说。

“那就再来一次!为了下一次干杯!”另一个人说。

我们轮流做“脆脆饼”。从面团上撕下小片,用手指尖拉成不规则的小饼,再将它滑入冒着泡泡的油中,看着它们浮起来,冒着泡,变成了金黄色。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六个,滤干,擞上盐或者糖,分发给在座的每个人。下一个人再同样这样做,再下一个人,依次而来。咬一口又热又脆的小饼,间或喝着冷冷的、甜甜的、带着樱桃叶的清香的酒。这就是我们共同的有关欲望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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