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说着说着,又扯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她们认为,准是一个海员利用女孩子的天真幼稚和早熟,占了便宜。她们像洛雷托俱乐部的人们那样从生理学的角度讨论了这桩罪孽的真实性。这两个老小姐谈起这件事真像两个注了册的接生婆,资料丰富,证据确凿,而且还有文件作为佐证。唐娜·阿侬霞辛说得唾沫四溅,不时朝放在扶手椅边的瓷痰盂里吐痰。
“从道德上看,这个问题不很严重,因为斐都斯塔想必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糟就糟在这姑娘以后可能还会这么放荡下去。当然,得出这一结论的理由也不一定很充分。大伙儿只知道她过去受到过指责。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很快就会见分晓。”
安娜竭力控制住自己,听完了她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终于明白,她那两个姑妈别的方面全可以原谅,就是面子问题饶不过她。看来往后只要像她们那样做人,过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们都会忘掉。她们是怎么样的人,她已有了解,不过,往后还得细细观察。
沉默了几分钟后,唐娜·阿格达接下去说:
“我以为这丫头等病好后,准是个美人儿。”
“可有些营养不良,至少是发育不全……”
“这没有什么,当初我也是这个样子,可后来……”安娜觉得面颊上火辣辣的,“就发胖了。营养一好,身体胖得像个肉团子。”
想起自己当年胖得像肉团子的样子,唐娜·阿格达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唐娜·阿侬霞辛胖不起来有其原因。她曾经如醉如痴地恋爱过几次,这几次恋爱给她留下几首歌颂明月的歌曲。她自己常常弹着吉他,以平稳的腔调唱着这些歌。其中的一首是这样唱的:
天上明月光,
引起我忧伤;
拨动里拉琴,
从此不歌唱。
她的恋爱对象是个被判处死刑的人。
唐娜·阿侬霞辛有一个美好的理想,她想和自己的情人去威尼斯旅行。可如今这个世道满是铜臭,姑娘们都不懂真正的爱情,她改变了念头,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利用安娜漂亮的脸蛋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安娜如果营养充足,准会出落得跟她父亲和奥索雷斯家族其他的人一样好看,因为她们家族的种好。对,应该给她吃得好一点,让她长得胖一些。然后,再给她找个对象,这件事虽说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找个贵族子弟想都不要去想。那些贵公子对自己本阶级的小姐倒挺会献殷勤,可是,女方如果没有嫁妆,他们宁可娶从美洲回来的人和有钱的帕斯①人的女儿。她从自身痛苦的经历中了解了这一点。斐都斯塔“非贵族”青年占的比例本来就不太大,再说,就算她们肯屈就(唐娜·阿格达在自己好朋友面前常常用这个字眼),愿意找个小律师什么的,可是那些混小子即使想得要命,也不敢高攀奥索雷斯家的千金呀。唯一的希望还是找个从美洲回来的人。从美洲回来的暴发户喜欢娶贵族小姐为妻,而且,他们也敢这样做,因为他们相信金钱的威力。于是,她们决定找个“美洲佬”。不过,首先得让姑娘康复,让她胖起来。
①西班牙桑坦德省一地区。
安娜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她得尽快恢复健康。
康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她决定全力以赴,尽快让自己的身体好起来。
自从医生说她要注意营养的那天起,她就噙着眼泪,尽量多吃点。这可怜的姑娘如果那天没有听到两个姑妈的谈话,即使想吃,也不敢多吃,因为她怕增加她们的负担。眼下她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们想将她喂得肥肥的,就像准备牵到屠宰场去的母牛那样。她吃起饭来,应该狼吞虎咽,尽管头几天也许会因此淌眼泪。
自然的本能为安娜做出的这番巨大的努力帮了忙。她本来就想让自己多有点儿劲,健康些,气色好一些,身上多长点肉,长得漂亮些,她想尽快替两个姑妈卸掉自己这个包袱。因此,照料自己,让自己吃得好一些,在她看来,是最重要的义务。她当时的精神状态也是和这种想法一致的。
当年对宗教狂热的追求(她以为这是自己的本性,是上天的旨意)已经消失。这种宗教的冲动给安娜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危机,使她的生命处于险境。她恢复健康后,不再出现那种精神危机,因为在她的新鲜血液里不再存在那种冲动了。
当安娜夜里睡不着觉时,当她极度兴奋,近似神经错乱时,她仿佛也见到过神灵。这种对信仰强烈的直觉和突然出现的脉脉柔情有时会给她带来安慰,有时会使她产生痛苦。她痛苦地发现,自己的信仰非常模糊。她有强烈的信仰,却不知自己究竟信什么。父亲的去世是她最大的不幸,但她却没有从自己坚定、深沉的信仰中得到预期的巨大的安慰,虽说这种信仰还刚刚开始。宗教对她思念已故的父亲,相信自己会在另一个世界与他见面会有所帮助,但对消除她自身的疾病和内心的苦闷却没有多大助益,也难以驱散因孤独和贫困而产生的忧郁。信仰也治愈不了她由于孤单而产生的恐惧,孤单是她最大的烦恼。
在洛雷托时,她常常躺在床上想:“圣母与我同在。”随后她就哭泣着狂热地进行祈祷,这时她就感到上帝的一只手在抚摸着她的头颅。但随后,她会觉得神经紧张,觉得孤独、冷漠,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处于孤苦伶仃的境地。在这样的情况下,神灵就不会在她想像中出现了。显然,她需要亲人来保护她,于是,她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姑妈。她从来没有见过她们,也没有听人说起过有关她们的好话,但她希望她们来看看自己。她确信血统的力量,相信亲缘关系的作用。
在她第一次发烧后的康复期,她把身上的那点精力全都用来构思诗歌、小说和戏剧。她不倦地进行想像、构思,这样做可以消遣解闷,也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可最终还是一种折磨。她认为自己的构想很不错。她一边观赏着自己刚刚创作的美好作品,一边大加赞赏,激动得哭了起来,就像她想到了圣婴和圣母的爱一样。有时,她冷静地进行思索,怀着痛苦的心情细细地分析了这两种激情的相似之处。她在欣赏自己作品的艺术美时产生的激情和欣赏上帝思想美时产生的激情都一样深刻,一样真诚。这两种激情同属宗教方面的感情吗?抑或前一种激情仅仅出于虚荣心和利己之心?总之,她感到十分痛苦,觉得自己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到了头部。胃部成了一部停止运转的机器,而大脑成了一个炉子,里面的一切全都在熊熊燃烧。她终于对这种有点复杂、新奇、微妙、优雅而又不由自主、违反本意的思维活动感到厌恶,开始羡慕起动植物和石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