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阿尔瓦罗·梅西亚从帕罗马莱斯一回来,堂维克多·金塔纳尔立即和他恢复了原来亲密的友情。没过多久,讲经师便发现堂维克多跟自己的关系疏远了。尽管堂维克多对宗教信仰还相当虔诚,但他却怀疑宗教和教士、天主教和教皇极权主义是不是真有区别。“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当他发表异端邪说时,总是这样说。他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解释《旧约》和《新约》的。他甚至当着神父和夫人们的面说,有道德的人就是神父;一座古老的森林就是圣洁宗教最合适的圣地;他还说耶稣当年也是自由派。他的胡言乱语还不止这些。而更糟糕的是庭长夫人和堂费尔明发现,每当金塔纳尔看见他们俩在一起时,他的态度就有些冷淡。遇到这种情况,讲经师便只好视而不见。
堂阿尔瓦罗不常去安娜家,就是去,也都是礼节性的拜访,待的时间不长。“为什么要这样呢?”堂维克多问。他的朋友总是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庭长夫人不愿接待他,他不愿惹人讨厌。再说,不愿去堂维克多家的人也不止他一人,连过去直进直出的小侯爵巴科也几乎不登门了。比西塔辛也不常去了,侯爵夫人根本就没有去过。这就是说,除了讲经师,几乎所有的朋友都不登门拜访。讲经师先生一来,就将庭长夫人家的朋友全赶跑了。庭长夫人倒很高兴,仿佛除了讲经师,谁也不需要了。可是,堂维克多还跟过去一样,需要社交,愿和朋友们在一起聊天。
堂维克多继续每两个月去忏悔一次,领一次圣餐,但凯姆卑斯的书却和其他的书一样,早已积满了灰尘。他尽管还是害怕被打人地狱,但又不愿放弃人世间短暂的欢乐,更不愿让全家陷入宗教狂热中。梅西亚在俱乐部里给他出的一些主意他非常重视,也准备付诸实践,但又不敢那样做。他只敢偶尔对讲经师板板脸,给他一个难看的脸色,可讲经师总装做视而不见的样子,结果,还是毫无用处。
堂维克多终于承认,他并不像自己原来认为的那样坚强有力,只是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一点。他认为,他无力反抗耶稣教会对家庭的入侵。是啊,他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结果让德·帕斯控制了妻子的思想。金塔纳尔最后把讲经师在自己家里的权力同耶稣会过去在巴拉圭的权力进行了比较,认为他的家现在成了第二个巴拉圭了。而且,他觉得自己对那种有害的影响越来越无能为力,唯一的办法就是板板脸,或者干脆一走了事。
堂维克多这样做的结果只是使庭长夫人和讲经师在家里见面的次数有所减少,但在外面见面的次数却增加了。最好的会面场所是唐娜·佩德罗尼拉的家。他们为什么要去惹可怜的堂维克多呢?还是让他安静一点吧,虽说讲经师和庭长夫人的关系是清白的,但他们在一起的那种场面还是不让他见到为好。
讲经师和安娜这两个心灵相通的朋友就在唐娜·佩德罗尼拉家的客厅里见面,有时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客厅朝阳台的门用灰毛毯遮掩着。在那儿除他们两人外,就只有那只跟他们越来越亲热的肥肥胖胖的白猫。它静悄悄地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它的身躯不时地擦着庭长夫人的裙边和讲经师的法袍。
安娜见讲经师脸色异常苍白,眼圈发黑。她从他说话的声音和呼吸中可以感到他相当疲惫乏力,便对他异常关切地说,他应该多多注意身体。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妈妈劝心爱的儿子服药那样恳切。讲经师微笑着回答说,他没有什么病,请她不必多虑。
有时,他们俩谈着话,突然出现一阵沉默,令人感到尴尬。两人心中都似有难言之隐;双方都认为自己了解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安娜每次对讲经师说,他的健康每况愈下时,他都显得异常痛苦。“假如她知道我内心的苦衷就好了!”
他拿定主意不让自己以粗野行为破坏跟那位“美丽天使”的友谊,因为那样只会使他感到内疚和悔恨。他确信,安娜的心灵是纯洁的,她已全身心地投到了宗教事业中去,如果玷污了她,那么她纯洁的灵魂就会失去魅力。讲经师内心虽充满激情,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越轨。他顽强地抵御着肉体突然而猛烈的反叛。他想,如果离开了唐娜·安娜,那么,他的身体好坏对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没有对他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但他的整个灵魂都是属于她的。每当安娜双手合十,含着微笑,体贴人微地恳请他保重身体,不要把时间和精力全都花在工作和忏悔上时,他都会感到强烈的内疚和痛苦。她仿佛在对他说:“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离我而去,我会怎么样呢?”
“这实在太不应该了,”讲经师想,“在她面前,我装出一副圣人的样子,但实际上我只是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欺骗他人我不感到难过,但我这是在欺骗她呀!可我又不得不这样做。”他想,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于她才这样做的;由于她,他才强烈地感觉到了自以为早已消亡了的青春的激情;由于她,他才又陷入了原来的泥坑。他试图从这些想法中寻求安慰,但没有达到目的,他无法消除内心的遗憾和痛苦。
特莱西纳忐忑不安地过了好几个星期,生怕自己会失去对少爷的控制。这期间讲经师正和安娜过着无忧无虑、心平如镜的日子。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他又有些心猿意马,难以自制了。这种情况比内疚还可怕,还危险,安娜越是贞洁,越是清白无辜,越是相信他们之间纯正的友谊,对堂费尔明激情的刺激性越大。她不知道,自己对他的信任、关怀和情义,以及她所做所说的一切,都像往火堆里添干柴。为了避免出现意想不到的后果,他决心收敛一些,而这正合特莱西纳的胃口,她认为自己取得了胜利。
安娜也有内心的隐秘。她的信仰是真诚的,希望得到拯救的意愿是坚定的,如圣特蕾莎说的那样希望一步一步地升腾到更高境界的决心也是强烈的,但同时堂阿尔瓦罗对她的诱惑也越来越强烈了。奇怪的是她一方面认为思念他是一种罪孽,另一方面却又感到某种快乐。她不再怀疑此人对她来说意味着堕落,也不再怀疑正是由于自己身上还有一些世俗的、肉欲的、脆弱而非永恒的东西,才会喜欢他。她现在已不像过去那样敢面对面地瞧着他,也不让他几个小时地待在自己身边。不行,她得躲开他,得远远地离开他,甚至连想也别去想他。他是魔鬼,是耶稣的大敌。她别无他法,只有躲开他。她现在有些卑躬屈膝,而过去则过于傲慢。她现在能这么清清白白地活着,全凭上帝保佑。她承认,如果上帝对她听之任之,她准会失节。这就是说,只要上帝一松手,堂阿尔瓦罗便会伸手将她抓住。为此,她既不愿想他,也不愿见他。然而,她还是会不知不觉地想到他。她想将他抛到脑后,但他的形象总会反复出现。这实在太遗憾了,耶稣会怎么想呢?讲经师要是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呢?她只要稍一放纵自己,便会想起梅西亚,心里总有某种快感。她认为这种感觉十分卑鄙,对此深感厌恶。为什么要想念梅西亚呢?意识到对耶稣的不忠,这使她感到悔恨、悲伤。害怕。是啊,对天主和自己的兄长堂费尔明的不忠使她厌恶自己,自轻自贱。安娜向讲经师进行忏悔时,不敢将这些想法告诉他,因为那样会伤害他,会毁坏他们之间的真诚友谊。为了在忏悔中隐瞒这一点,她自我解嘲地说:“我不愿意这么说。”每当她能控制自己的思想时,她会有意识地将罪恶的念头驱赶出去,不去想堂阿尔瓦罗,不有意去犯罪。是不是有无意识的犯罪呢?有一天她就这个问题请教了讲经师,但没有说这个问题与她本人有关。堂费尔明说,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一言难尽。他引用几个作家的话来进行说明。安娜记得,其中有帕斯卡①的《大主教》。她有这本书,便找来读了。她读不懂,都快急疯了。看来,做好人也需要有一定的才华,她继续对讲经师隐瞒内心的隐秘。讲经师的敌人对他大肆诬蔑时,安娜怀着一片慈心竭力保护他。在她看来,那些诬蔑全都是捏造的。她用这个方法抵御梅西亚对她的诱惑。
①十七世纪法国作家。
安娜决心牺牲自己,援助这个曾经拯救过她的男人。这个愿望十分强烈,她很高兴这样做。她渴望爱情,这样做,也许是对这种渴望的一种弥补,“是的,”她想,“我就要怀着一颗爱心,做出自我牺牲,同自己的犯罪倾向进行斗争。如果需要的话,我愿为此人而死。”然而,她又不知怎样将自己的愿望化为行动。她努力寻找,但就是找不到为讲经师做出牺牲的机会。她能为消减那些诽谤中伤的力量做些什么呢?到目前为止,她还什么也没有做,但她没有失望,也许将来会有机会拯救那个“殉道者”的,而眼下只能对他作些安慰。她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以致讲经师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没有跪倒在她的面前,亲吻她那双小巧玲珑、穿着时髦皮鞋的脚。
在这期间,佛哈、莫乌雷洛、堂库斯托蒂奥、吉马兰和《警钟报》里的人以及在幕后的堂阿尔瓦罗和比西塔辛等人也在加紧活动,以便推翻压在他们头上的这座大山——这儿自然是指讲经师。
修女特雷莎之死对讲经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动摇了他窃居的崇高地位,并在一段时间里使可怜的堂桑托斯·巴里纳加的事相形见细。然而,几星期后,巴里纳加这个受害者的光环重放异彩,公众那种虚假的同情心又转向他了,就像戏剧《第二个母亲》中的那个后娘那样。斐都斯塔人并不关心堂桑托斯的生死,谁也不愿伸手拉他一把,而且,大伙儿还是轻蔑地叫他酒鬼。但是,人们都非常憎恨讲经师,骂他是制造这么多不幸的罪魁祸首,并相信,就是上帝也赞成大家这么诅咒他。
“啊,在这个时代,在这个遭一切进步势力的敌人诽谤的时代,”佛哈在俱乐部里大声说,“在这个实利主义的腐朽的时代,谁也不能任意践踏民众的感情而不遭到被践踏入的同声谴责!堂桑托斯·巴里纳加是红十字商店肆无忌惮的垄断行为的受害者,眼下正在他冷冷清清的店堂里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