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塔纳尔回答说:
“什么凯姆卑斯不凯姆卑斯的,我才不读他的书呢!我要对这座老房子好好进行翻修,要将院子和走廊好好地粉刷一下,还要裱糊一下餐厅,对房子正面外墙的石头好好雕琢一下。经过一番雕琢后,那些发黄的石头就会非常好看。我不喜欢黑糊糊的颜色,不喜欢这种凄凉阴暗的颜色。”
梅西亚已使安娜相信,堂维克多实际上只是她的父亲。其实,安娜也是一直这样想的。然而,她要为他保持名誉。尽管梅西亚和安娜的关系已相当密切,而且,他已向她含蓄地表露了爱慕之情,但安娜可以说,堂阿尔瓦罗的嘴唇还没有碰过他肯定渴望接触的她的那块皮肤。
堂阿尔瓦罗不想急于求成。他知道安娜这个有夫之妇非同寻常。他对待她要像对待黄花闺女那样小心谨慎。事实上,他也是她真正相爱的第一个恋人。如果粗暴地对她发起进攻,一定会将她吓跑,使她失去美好的幻想。再说,眼下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这种非常甜美的亲密关系,已使他感到精神振奋。在这种关系中,他不仅可以通过语言表达自己的情意,而且,双方还可以通过眼神、微笑和其他各种并非粗鲁、不失尊严的方式表达各自的感情。
一般说来,每年夏天他总觉得比较疲倦、虚弱。作为一个讲究实际的唯物主义者,他估计自己到了冬天,就会身强力壮。到那时,庭长夫人就会温顺、驯服得像只羔羊。另外,他认为,行为过于粗暴虽不会前功尽弃,但也会延缓时日,或在原地兜圈子。与其这样折腾,倒不如暂时保持现状,这样更有滋味。到时见机行事吧,反正胜利在望了。
人生是美好的。正当壮年的这个唐璜式的人物,就像他自己说的“已经开始走下坡路”①了。安娜的青春和充满幻想的激情正在使他发生变化。堂阿尔瓦罗已记不得自己在什么时候曾经如此狂热地追求过一个女人,或者这样愉快地享受过柏拉图式的爱情——这是他对还没有走完最后一步的爱情的称呼。
①原文为法文。
庭长夫人虽在沉沦、堕落,但她觉得很幸福。她内心深处感到自己在往下掉,有几天早晨醒来时,心里并不感到愉快,只觉得苦恼和内疚。这种毛病她很快地用一种新创造的自然主义的形而上学的方法加以治愈。这是她自己创造的一种抽象化、概念化的思维方法。
安娜尽管生性喜爱思考,但她却很少有时间进行沉思。这些天来她全部时间都用来进行消遣和娱乐:郊游、晚宴、看戏、散步。侯爵家和金塔纳尔家常常一起进行活动,并邀请奥布杜利娅、比西塔辛、阿尔瓦罗、华金和其他一些好友参加。
他们经常去比维罗庄园。一到那里,就往树林里跑。有时也在回廊、花园或河边玩耍。众人好像都是阿尔瓦罗的帮凶。奥布杜利娅和比西塔辛对庭长夫人十分崇拜,她们甚至对安娜的怪脾气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们说,见她这么平易近人,这么富有人情味儿,都非常高兴,拼命地吻她。她们现在对她比较正经、严肃,不该问的事不问,不该说的话不说。在言谈中,谁也不会涉及那件只有金塔纳尔还蒙在鼓里的“险事”。每当像圣彼得节那天那样遇到倾盆大雨,大伙儿就留在比维罗庄园过夜。安娜经常有机会和堂阿尔瓦罗相遇。这种机会她不主动寻找,遇到了她也不回避。无论在马车里,还是在包厢中或舞会上,或树林里,她总是跟他挨在一起。这样的机会每星期有好几次。
十一月的一天,天气特别好,这是圣马丁节前后少有的好天。人们又在比维罗庄园郊游,这是当年最后一次郊游。众人兴致勃勃,情绪很好。里帕米兰虽说年事已高,也参加了郊游。他还是和以前那样称那些年轻人为“孩子”。这些对贝加亚纳侯爵的庄园留下美好记忆的“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他们度过了春秋两季的地方。他们尽情地呼吸着乡间的新鲜空气,领略着在密林里和心上人说悄悄话的乐趣。比西塔辛真的像孩子一样玩得非常痛快;奥布杜利娅也破天荒地让华金占了不少便宜;埃德尔米拉前些日子和巴科闹了矛盾,现在已和好如初;就连那些老年人也唱歌跳舞,还去树林里走走。堂维克多玩疯了,见到一条不怎么宽的小沟,想一下跳过去,结果掉了下去。
安娜和阿尔瓦罗早上上马车时握了握手,上车后又挨在一起,身上的感觉就不同寻常。前一天夜里,梅西亚对安娜说,他心里很烦,就想死。从斐都斯塔到比维罗庄园的路上,安娜只对着阿尔瓦罗的耳根说了这么一句话:“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午饭后,凡是喜欢来比维罗的人都感到下午的时间过得太快了。华金和奥布杜利娅虽觉得天涯处处是故乡,但总没有比维罗庄园好。埃德尔米拉和巴科躲在无人见到的角落里,一边说悄悄话,一边叹气。这是今年在庄园过的最后一个下午了,只恨时间太短,大家尽情地玩耍,尽情地在森林里奔跑,但在欢乐中总带有一点忧伤和惆怅。比西塔辛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首《萨拉西亚》中的波尔卡舞曲。《萨拉西亚》是那几天晚上在斐都斯塔上演的大型神话舞剧。萨拉西亚是大海的女儿。在酒神节那天,她不知为什么将她的姐妹们都从大海中叫出来,疯狂地在海滩上跳舞。安娜记得那波尔卡舞在她的感官上引起了巨大的刺激。安娜对这方面的神话故事知道得不少。斐都斯塔剧场那些女舞蹈演员演技低劣,身段也不优美。她看不多久,脑子里就开始想像,她想到了东方的某一个地区,仿佛见到了那儿神秘的森林,见到了受刺耳的音乐刺激而狂奔的酒神的女祭司们。她们沉浸在无休止、无节制的狂欢中,拼命在旷野里奔跑。她们越过高山,跳过峡谷,突然从悬崖上跌下,后来又钻入茂密的丛林中……比西塔辛演奏技巧低劣,但竭力模仿舞台上的演奏。庭长夫人听着舞曲,听任她从书上读到的、梦中见到的、想像到的各种幽灵幻影在自己脑海里狂奔乱舞。
庭长夫人突然见到挂在客厅中间的一幅画。画下面的题字是《最后一朵花》。画面上一位三十多岁的美貌女子在秋日的花园里拿着一朵花拼命地闻着,这是最后一朵花。
“喂,到山上去吧!”奥布杜利娅在花园里嚷道,“到山上去,和树林告别!”
比西塔辛使劲地敲着琴键。她演奏的波尔卡舞曲节奏显得更明快……随后,她猛地合上钢琴。
“到山上去,到山上去!”楼上楼下的人都在叫嚷。
人们从花园的便门出去,到山上和橡树、圣栎树、相思树、黑莓以及秋天的绿草告别。
当天晚上斐都斯塔侯爵家舞会的时间比平时长。那是对好天气的告别。冬天即将来临,雨天就在眼前。舞场上为跳舞的人准备了夜餐。不少人唱歌、跳舞、喧闹一阵后,到了午夜十二时也想进食了。有的人晚饭吃得早,早已饥肠辘辘,但也有些人只吃点甜食,喝点饮料。夜晚天气晴朗,像九月初的天气,夜餐就在刚建成的暖室里吃。这暖室又高又大,十分舒适,是按巴黎的样式建造的。堂阿尔瓦罗在这方面是行家。他说,这暖室就是小一些,样子和玛蒂尔德公主的暖室一模一样。奥布杜利娅真羡慕他有学问,并引以为豪,因为他过去曾经是自己的情人。她的情人居然熟悉玛蒂尔德公主的暖室!
夜餐毕,跳舞的人便陆续离去。
侯爵府的黄厅近来已举行过几次舞会。这时,阳台有一扇门开着,外面吹进来一阵风,将几只烛台上的鲸油烛火全都吹灭了。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是用人吹灭的。室内显得有些杂乱,椅子横七竖八地放着,地毯上丢着两三本书,还有一些纸片、花瓣和一朵秋海棠花。这座黄厅也好像疲惫不堪了。侯爵夫人的那些石印彩色画上的人物仿佛在强颜欢笑。
黄厅原本是块不洁之地。此时那些杂乱无章的家具好像在准备向人们诉说多年来它们一直缄口不言的发生在这里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那只宽大的黄沙发似乎比较稳重。尽管它见到的事情更多,但它一直保持沉默,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又吹进来一阵风,吹灭了黄厅内最后一盏孤灯。大教堂塔楼的钟敲了十二下。黄厅的门开了,进来两个黑影。由于铺着地毯,脚步声很轻。客厅内只有从外面射进来的一点亮光,那是月光,也是对面街灯的光。这盏路灯是新当选的市政府委员增设的,旨在向侯爵府讨好。门打开时,传来了远处厨房用人们的喧闹声、欢笑声和轻轻地弹奏吉他的声音。也许怕惊动主人,琴声很低。这些声音和从花园里传来的另一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嘈杂得像从一个遥远的人口众多的市区传来的人语声。
刚才进来的这两个黑影是梅西亚和金塔纳尔。堂维克多一直在跟自己的知心好友讲述着自己年轻时在堂戈迪诺庄园里的那些风流事。
堂阿尔瓦罗躺倒在沙发上,像是在打盹儿,实际上在胡思乱想,根本没有听金塔纳尔的胡言乱语。他这时欲火正旺,仿佛听到从心底里发出的粗野的声音:“就在今天干!现在就干,就在这儿!”
堂维克多认为,客厅内那一缕从外面的路灯和月亮射进来的微光非常适合他讲自己的风流韵事。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有时还要重复一下自己讲过的话:
“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您以为我将她搞到手了?没有那么回事,老弟。您别大惊小怪,还是踉过去一样,就缺少坚持不懈的精神,明明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我也不知什么原因,每次总是那样:到了关键时刻,就没了勇气……”
堂维克多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那几句话。梅西亚好像只听到他说“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没了勇气”,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他想:“这白痴是在无意识地羞辱我。好吧,既然愿意,我就在今天夜里将这件事办成……可能的话,就在这儿……”
没过多久,堂维克多也有点累了,他们俩便又回到餐桌边。那儿充满和谐友好的气氛。人们吃饱喝足后,正在聊天消食。安娜不在那里。
阿尔瓦罗又悄悄地溜了出去,谁也没有想到他会离开那里。厨房里仍然充满一片喧闹声,但其他地方则寂静无声。他又回到黄厅,那儿空无一人。“这不可能。”他又走进侯爵夫人的小客厅,里面黑洞洞的,除了桌椅,没有见到人影儿。“这不可能。”他相信自己的预感,对他来说,这就是宗教。阿尔瓦罗在黑暗的小客厅内继续寻找。他来到阳台边,阳台的门半开半闭。他推开门……
“安娜!”
“耶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