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不幸的是有一个青年人当场写了一首嘲弄舞迷们的打油诗,大家知道,这本是省城舞会上几乎从来不能缺少的节目。大家立即认定这首诗是乞乞科夫写的。公愤越来越大,太太们在各个角落里以对他极其不利的口吻纷纷议论起来;那个可怜的寄宿女中毕业生则被彻底断送,她的罪名已经可以推断了。这时一件极不愉快的意外事件即将降临到我们主人公的头上了:在金发女郎打哈欠,但乞乞科夫在对她大讲历代奇闻轶事就要讲到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的时候,诺兹德廖夫从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了。
他是从冷餐厅里摆脱出来的,还是从铺着绿色台布的小客厅里(那里正在进行比玩普通惠斯特牌更激烈的赌博)主动出来的或是被搡出来的,都不得而知,反正他使劲挽着检察长兴高采烈地出现了,检察长大概已被他拖拉了好一会儿了,因为他正可怜地上下左右拧动着眉毛,好象在想方设法摆脱这过分友好的挽手旅行。这种旅行也的确真叫人受不了。诺兹德廖夫一口气喝了两杯茶(里面当然不会不搀罗姆酒),便借着酒劲儿,信口开河胡扯起来。乞乞科夫老远看到了他,便决定忍痛牺牲,总之放弃他那令人艳羡的座位,尽快溜走:他预感得跟诺兹德廖夫见面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但是活该他倒霉,省长就在这个时冒出来了,说看到他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在这里非常高兴,并拉住他,请他在省长同两位女士关于女人的爱情是否持久的辩论中说一句公道话。此时,诺兹德廖夫已经看到了他,径直朝他走来。“啊,赫尔松的地主,赫尔松的地主!”他一边叫嚷着,一边格格地笑着走过来,笑得他那春天玫瑰一般鲜艳绯红的脸蛋儿抖个不停。“怎么?买到不少死农奴了吧?您不知道呀,大人,”他马上朝省长扯着嗓门喊道,“他在收购死农奴!真的吗?
喂,乞乞科夫!
你呀,我对你讲句真够朋友的话吧,好在我们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省长大人也在这里,——我真想把你绞死,真的,把你绞死!”
乞乞科夫恨不得要钻进地缝里去。“您信吗,省长大人,”诺兹德廖夫接着说,“他刚一开口说‘把死农奴卖给我吧’,我就几乎笑破了肚皮。我一来到这儿就听说他买进了价值三百万卢布的农奴,还要搬走。他迁走什么!他找我买的是死农奴呀。喂,乞乞科夫,你是个畜生,真的,是个畜生,省长大人也在,您说对吗,检察长?”
无论是检察长也好,乞乞科夫也好,省长也好,全都被弄得无言以对,狼狈不堪,而诺兹德廖夫却丝毫不予理会,依然半醉半醒地嚷着:“啊,你呀,老兄,你,你……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买死农奴,我决不饶恕你。喂,乞乞科夫,你呀,真该感到耻辱,你自己知道,你没有比我对你更好的朋友了。省长大人也在,您说不对吗,检察长?说了您也不会相信,省长大人,我们俩的交情相当好。要是您问我,我这不就站在您的面前么,要是您问我:‘诺兹德廖夫!说句良心话,你觉得谁更亲,是你的亲爹还是乞乞科夫?’我会说:‘乞乞科夫,‘真的……心肝儿,让我给你来一个吻。省长大人,您就让我亲他一下吧。哎,乞乞科夫,你别太不自在啦,让我在你白嫩的脸蛋儿上印一个小选择吧。”
诺兹德廖夫被狠狠地推开了,几乎跌倒;大家都从他身边溜走了,没有人听他的了;可是他说的买死农奴的话是扯着嗓子喊的,而且还伴随着放声大笑,因此连最远的那些角落里的人也都听到了。这件新闻令人感到太吃惊了,大家一时变得呆若木鸡,脸上露出傻呵呵的蠢相,等着瞧个究竟。乞乞科夫发现,不少女士面带幸灾乐祸的微笑互相递了个眼色,许多张脸上都流露出另有寓意的神情,这就令他更加心慌意乱起来。诺兹德廖夫是一个无法挽救的吹牛撒谎的家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因此听到他胡说八道本该丝毫不足为奇;但是,凡人——实在捉摸不透凡人是怎么回事儿:一件新闻只要是新闻,无论多么无聊,就一定会有一个凡人去传给另一个凡人,尽管只是为了说上一句:“瞧,人们多么能造谣呀!”
而那另一个凡人呢,一定会高高兴兴地侧着耳朵去听,虽然听后他自己也会深加一句:“这完全是无聊的谣言,一点儿不值得当真!”但随后他却立即会去找第三个凡人,以便转告之后,两人一同来义愤填膺地说一声:“多么无聊的谣言啊!”最后,这谣言一定会遍传全城,所有的凡人,此外,一定会谈个够,然后才会承认这事儿不值得当真,更不值得去议论。显然,这桩小事大大地破坏了我们主人公的情绪。傻瓜的话即使愚蠢,有时候也会搅坏一个聪明人的心情。
乞乞科夫开始觉得心情沮丧,局促不安:就象穿着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靴却一脚踩进恶浊发臭的烂泥里一样;总之,糟糕,糟糕极了!他试图不想这件事,想解解闷,散散心,便坐下来玩惠斯特牌,但一切进行得很不顺利,就象一个被扭曲了的车轮:有两次出错了牌,竟打出对手的花色,还有一次忘记第三家搭档的本牌是不该敲的,他却聊有介事地出手稀里胡涂地把自家的牌给敲了。公证处长怎么也懂得不了,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一个善于打牌,甚至可以说精通牌路子的人,竟会犯这类错误,甚至还失去了他的那张黑桃大王,而用他本人的话来说,他曾指靠那张牌就象指靠上帝一样。然而,邮政局长和公证处长乃至于警察局长都照例打趣我们主人公,说他莫非落入了情网,说他们知道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心被爱神之箭射出了病,说他们知道这位爱神是谁;但这一切并未能使他开心,尽管他也尝试着笑一笑,并回敬几句笑话。在晚餐桌上,他也终于未能谈笑自如,尽管席上的嘉宾是令人愉快的,并且诺兹德廖夫也早已被带走,由于连太太们终于也看出诺兹德廖夫的举止太放肆了。
科吉利翁舞跳得正酣的时候,他竟一屁股坐到地上伸手去拽跳舞者的衣裙,用太太们的话来讲,这已经太不像话了。晚餐吃得热闹非凡:在三叉烛台、花束、糖果和酒瓶的衬托下闪烁着一张张怡然自得的脸。军官、太太、穿燕尾服的士绅们——全都变得热情体贴,以至到了甜腻的程度。男人们争先恐后地离开坐位,跑去把仆人手中的菜盘接过来,异常稳健地端到太太们面前。一位上校把腰刀拔出来,用刀尖挑着一碟调料送给一位太太。乞乞科夫是跟年高德劭的人坐在一起的,这些德高望重的人在高谈阔论着,一边吃鱼肉或蘸满芥茉的牛肉,一边争论着,他们争论的本都是他平素参与争论的一些问题;但这会儿他却象一个疲惫不堪、旅途劳顿的人,自己既提不出看法来,对别人的看法也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