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捷特尼科夫觉得,她们一来,将军便好象对他冷淡了,眼里差不多没有他了,把他视为招来抄抄写写的品级最低级的小吏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在谈话中称他一次竟对他称起“你”来。这终于把他气炸了。他尽管怒火中烧,脸色铁青,但是仍然咬紧牙关,强压怒火,用非常客气温柔的口气说:“将军,谢谢您对我的厚爱。您想用‘你’这个字眼儿保持我们结交密友,责令我对您也称‘你’。可是请允许我提醒您,我记得我们在年龄上的不同,这种差别十分妨碍我们这样随便。”
将军感到一阵难堪。马上搜索枯肠,为自己找理由,结结巴巴地说,他用“你”这个字眼儿并不是由于职位,一个老人对年轻人称“你”有时是容许的(关于自己的军衔,他只字未提)。
不言而喻,这就中断了他们的交往,爱情也在刚一开始就结束了。光亮闪了一下就熄灭了,随后降临的昏暗就更加昏暗。这个懒虫又穿起了便袍,又整天躺着,无所事事。家里又脏又乱。地板刷子和垃圾整天堆在屋子中间。客厅里甚至会放裤子。沙发前边讲究的茶几上放着一根油污的背带,好象要用它款待客人似的。他的日子始终是那么单调,不仅下人开始不敬重他,就连家里养的母鸡也差一些要咬他了。他拿起笔来信手在纸上画木轭、小房、农舍、四轮马车、三套马车,几个小时地连续画,或者用各种字体和笔法反复写“尊敬的先生!”。
但主人画得出神的时候,笔偶尔也会擅自画出一个娇小的女郎来,那清秀的面庞、那从发卡下掉落出来的一绺微微翘起的秀发,那裸露的娇嫩的双臂,给人以要飞起来的感觉,主人会惊异地发现画出的那位女郎的肖像是任何一个画家也画不出来的。因此他便更加感到忧郁,相信尘世间是没有幸福可言的,所以一整天就会闷闷不乐,一声不吭。
坚捷特尼科夫的情况就是这样。一天,他照常一手握着烟斗、一手端着茶杯走到窗前,忽然看到院子里有点儿干扰。厨房小厮和扫地女仆跑着争着去开大门。大门口出现了三匹马,跟凯旋门上塑的或画的一模一样:右边一个马头,左边一个马头,中间一个马头。在三个马头后边,车夫座上高高地坐着一个车夫一个亲随。那亲随穿一件肥大的旧外套,一条大手帕腰里别着。车夫和亲随身后坐着一位先生,头戴便帽,身穿大领斗篷式大衣,脖子上缠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围巾。等车在台阶前磨过来以后,这才看清,原来是一辆带弹簧底盘的轻便马车。这位仪表堂堂的先生极其麻利而敏捷地从车上跳到台阶上,跟那麻利敏捷劲儿差不多赶得上一个军人差不多了。坚捷特尼科夫吓了一跳。他把来人当成了政府官员。这里需要交代清楚,他年轻的时候曾险些被一件不明智的事件缠上身。那时有几个骠骑兵出身的哲学家、一个大学没毕业的青年和一个输得精光的赌棍筹办了一个慈善会,让一个老骗子担任最高主持人。
这个老骗子是个共济会员,也是个赌棍和酒鬼,能言善辩。他们的宗旨——为从泰晤士河到堪察加的全人类寻求持久的幸福。需要的基金是很多的;从慷慨的会员手里募集了巨额捐款。这些捐款都到哪里去了——只有最高主持人知道。坚捷特尼科夫也混进慈善会的,他的这两个朋友是忧国忧民的好人,但是因为常常为科学、教育和进步干杯,结果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酒鬼。坚捷特尼科夫不久就发现不妙,便退出了这个团体。但是慈善会这时已经干了一些令贵族很尴尬的活动,因此后来警察局就找上门来……因此坚捷特尼科夫虽然同这些慈善家们断绝了一切来往,但是心里并不踏实,这是不足怪的。他总带着一点小气。如今看到有人推门进来,他仍不无惊慌之感。客人头部微微歪向一边,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姿势非常潇洒地鞠躬致意之后,他的惊慌心情便烟消云散了。
来人言简意赅地说明他早年为俗事和好奇心所驱使在俄国各地游历;说我国各种出色风物极多,关于景色之优美、物产之富饶、土壤之多样,那就不在话下了;说他对本村的景色极为艳羡;说要不是因为马车突然出故障需要找铁匠和木匠帮忙修理,尽管此地风景如画,他也决不敢冒昧前来叨扰;说,尽管如此,既然他的马车不出任何毛病,他也不能不前来一聆雅教。客人说完,优雅地把两脚一磕,又往后轻巧地跳了一下,他尽管体貌丰盈,但是跳的那轻巧劲儿却象一个皮球。坚捷特尼科夫断定来人一定是个勤奋的教授,他在俄国各地游历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搜集植物或矿物标本。坚捷特尼科夫立即表示愿意尽力协助,让自己的手艺人、车轮匠和铁匠为他修车,在他家就像自己家里一样不必客气,把彬彬有礼的客人安置到一张高背深座的圈椅上之后,就准备听他高谈阔论。
他无疑是要谈论自然界的问题了。可是客人谈的更多的却是内心世界问题。他说命运多变,把自己的生命比作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不断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恶风的追逼;他提到了他曾不得不多次变换差事,为了廉洁奉公曾屡遭迫害,甚至他的生命也曾不止一次险遭敌人毒手;他口若悬河,谈了许多别的事,这些话表明他很象一个官场中的人物。
讲完之后,他掏出一条白麻纱手帕来擤了一下鼻子,那拧鼻子的声音非常响,是坚捷特尼科夫从来没听到过的。这样的鬼喇叭有些乐队里有,有时猛响一下,那声音好象不是在乐队里而是在你的耳朵里吹出来的。在这所昏昏欲睡的地主宅第的早已苏醒了的几个房间里发出来的正是这样一声巨响;一阵香水的芬芳跟着这声巨响飘来,这是来客方才灵巧地颤抖白麻纱手帕时无形中飘散出来的。读者也许已经想到,来客正是同我们暌别已久的可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他有些见老了;因此,在这期间,他未能幸免于惊涛骇浪的困扰。就连他身上穿的那件燕尾服也有些旧了;马车,车夫,亲随,马匹,栀具也都好象磨损了,破旧了。看样子,就连财经状况也并不令人羡慕。
但是表情、风度、待人接物的神态却依然如故。他潇洒地跷着二郎腿的举止言谈甚至比从前更加招人喜欢;他坐在圈椅上。他说话的语气更加柔和动听,言谈措辞更加审慎得当,他更善于抑制自己,在各方面更有分寸了。他的衣领和罩胸比雪还白净,他虽然刚才还在路上,可是他的燕尾服却始终那么干净,哪怕就这样去参加命名日宴会都可以!他的两腮和下巴刮得那么光,只有瞎子对这圆鼓鼓的惹人爱的脸蛋儿和下巴才会不加以欣赏。一场改革在坚捷特尼科夫家里立即开始了。
他家的一半房间在这以前是暗淡的,百叶窗本已都用木板钉死,现在也都打开,透进了亮光。人们从马车上往下搬行李。一切都开始往这几个变得明亮的房间里摆放,很快一切全都换了个样:一个房间规定做卧室,容纳了夜间盥洗必需的各种器物;另一个房间规定做书房……不过首先必须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三张桌子:一张是书桌——摆在沙发前边,另一张是摆在两个窗户之间靠墙的牌桌,第三张是角桌——摆在一个墙角,介于两扇门之间;这两扇门,一扇通往卧室,另一扇通往一个不住人的大厅,一套破旧的家具那里面放着。从皮箱里取出来的衣服即一条配燕尾服的裤子、一条配常礼服的裤子、一条灰裤子、两件天鹅绒坎肩、两件缎子坎肩、一件常礼服、两件燕尾服全都放在那张角桌上。(白凸纹布坎肩和夏季穿的裤子,放进了五斗橱)。所有这些衣裳都一件一件地放在一起,象个小宝塔似的,上边蒙了一条丝绸手帕。在门窗之间另一个墙角里齐刷刷地摆了几双皮靴:一双全新,一双半新,一双新换的皮面,还有一双锃亮的漆皮短统皮靴。在这些皮靴上也蒙上了一条丝绸手帕,——看上去它们好象根本不在那里似的。